第十一章

    胡漢林七上北京,還真給他奔出了個結果,給安排到貿促會當副會長。這個結果有些出人意料,但對東平海關而言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咱們馮關長就不尿他,胡漢林是陞官了,可是升到外地了,管不了老馮。不僅管不了老馮,還得求老馮,沒有老馮關照,他的家人連吃水都困難呢。胡漢林一去至少三年,別說他未必能回南州當關長,就算是回來了,老馮也差不多要退了。他沒什麼好求人的。但聽說老馮還是給老胡打了個電話,表示祝賀。老胡走時,他還派了個車去送他,儘管老胡最後還是坐別的車走了。那些天胡家也不知道是喜是憂,反正很低調。我給周怡打電話,她好像也沒有精神,約她出來吃飯,她說累。
    胡漢林走了後,周怡的位子挪了一下,調到旅檢科當副科長,主持全面工作。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明升暗降。監管三科在全關業務量最大,下面還有個東平碼頭。聽說碼頭馬上要升級,建成國家一類口岸,海關的機構也要升成正科級,接著還要升副處級。按常理,那個科長的位子是非周怡莫屬。問題是胡漢林走了,如今執掌大權的是馮子興。那個位子怎麼也輪不到周怡了。旅檢科八九個人,還不如一個大組,業務量也小得很,每天一班船。真正的工作時間大概就一個小時。在那裡上班的全是老弱病殘。據說周怡接到調令後,表現很平靜,她靜靜地交接了工作,第二天就去報到了。同時挪動的有六個科級幹部,誰都看得出來,馮子興的人全到了重點崗位,胡漢林的人全靠了邊。奇怪的是我沒有挪窩,而且成了黨委成員。四個關長加上我成了東平海關的決策人物。這件事有些出人意料,不僅全關上下議論紛紛,我自己也如墜雲山霧海。
    在中專學校裡,我儘管跟馮子興沒有正面衝突,但誰都知道我是程應瑜的人,跟軍伐斗也就是跟馮子興過不去。有了這麼段經歷,他還會關照我嗎?所以這件事一定有些古怪。我後來想起了楊福承,這老頭子如今做了政治部主任,過去跟我有些交情,加上有馬羚那丫頭在後面,會不會是馮子興秉承了他的旨意?這事問一問馬羚就知道了。
    我給英語教研室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人,聽聲音像是新來的。聽馬羚說,楊老頭一走,好多老師跟著走了,後來又補充了一些新鮮血液。她大概就是一個新鮮血液。我說,馬羚在嗎?女人說,馬羚?馬羚調走了。我吃一驚,說,調走了?調去哪兒了?有電話嗎?女人說,不知道調去哪兒了,你問問別人吧。叭的一聲電話掛了。如今的人都冷淡得很,不是自己的事才沒有心情搭理你呢。我心裡說,俺問誰去?總不成去問楊福承吧?楊老頭肯定知道馬羚那丫頭的去向。可如今他跟我隔了好幾級呢,不像在學院的時候,直接管我,我有事沒事就去騷擾他,如今要騷擾他可得認真思量一下。
    這件事讓我很生氣,我覺得馬羚那臭婆娘真是無情無義,這麼大件事居然也不跟我打招呼,根本不把我這個情人放在眼裡。她當時還說要來看我,如今快一年了鬼影也沒見一個。我有時突然想起她美妙的肉體,打電話說要去學院看她,她就藉故婉拒我,搞得我心裡怪不是滋味。如今她乾脆失蹤了,也好,讓俺死心了。問題是沒有這臭婆娘,楊福承會那麼關照我嗎?所以俺還得把馬羚這臭婆娘找出來。咱們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她不幫我誰幫我。
    我正在思考馬羚的問題,馮子興打電話來了。他說,江主任嗎?我是馮子興,開個黨委會,你通知一下,十點半,在我辦公室。我一看時間已經十點三刻了。這xx巴人搞我個措手不及呀。我趕緊給其他三個關長打電話,兩個在辦公室裡,李關長去了東平碼頭。我趕緊給他打電話,我說,李關呀,馮關通知開黨委會,你馬上趕回來吧。李一良一聽有些惱火,他說,馮子興搞什麼名堂?剛剛問他,他說沒事。李一良是胡漢林一手提拔起來的,跟馮子興面和心不和,不過他們級別相當,馮子興拿他沒辦法。我想起自己的身份,知道不能讓自己夾在中間,他們要是因為這件事鬧起來,我就不是個東西。我說,可能是臨時決定的,大概有什麼急事。李一良說,行,我半小時後回來。從東平碼頭到關裡,一般是二十分鐘車程,加上耽擱、紅燈之類的,半小時也不算多。
    二十九分的時候,我進了馮子興的辦公室,張副關長已經到了,我跟兩位關長打了招呼,剛坐下,陳副關長進來了。我說,馮關,李副關長去了東平碼頭,他說馬上趕回來。馮子興說,李副關長沒到,那咱們等他一下吧,先聊點別的問題。咱們這個星期好像沒碰頭啊,今天就當碰頭了。老張,你先講講查私方面的情況吧?老張說,最近查私問題比較突出,調查局經常下來,東平成了監控的重點,前一陣是「三廢」夾藏電器和小汽車,最近有些新的動向,發現了高值的化工產品和盜版光碟。本月查獲十幾宗,案值全過了百萬。大家於是開始討論東平碼頭的「三廢」夾藏走私問題,一致認為監管力度太弱。貨管是李一良副關長負責,東平碼頭也是他的分片管理屬地。所以說他責無旁貸。問題是李一良沒來,他們就把調子定下來了,可見馮子興是夠狠的。我想,難道這麼快就要動李副關長了?下面的調動剛結束,還沒穩定下來呢,馮子興的步子是不是太快了一點?難道他是快刀斬亂麻,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我正在胡思亂想時,李一良進來了。馮子興笑著說,老李,坐,大家都等著你呢。李一良在我旁邊坐下了,我趕緊給他倒了杯茶。服務員倒了第一輪茶就沒進來過,一直是我在添茶倒水。這丫頭是行政科管,事實上卻是辦公室和關領導在用,行政科管不過來,我們不好管。她幹活不太主動,我說過她幾次,她就是不改,如果是我管轄,我早炒了她的魷魚。李一良說,東平碼頭有些亂,我下去看看,那裡人手不夠,得增加,對了,老馮,東平的科級機構幾時批下來?馮關長說,東平問題是要解決了,大家剛剛也提到這個問題,我有三條意見,一是要加強監管,人手不夠,可以增加。二是機構問題要解決,一類口岸已經批下來了,咱們的機構卻遲遲批不下來,咱們口口聲聲支持企業發展,提什麼促進為主,如何體現?江主任,這件事你督辦一下,要催總關辦公室,必要的話可以直接問總署。第三,在目前情況下,要控制碼頭的業務量,監管還是第一位的嘛,出了事還不是我們負責?在這件事上,我們關領導得有個清醒的認識。我考慮了一下,關領導的分工也該適當調整,我的意見是,政工和後勤與業務對調,老李乾貨管有三年多了吧,按道理該交流了,關裡不給你交流,咱們內部先交流。大家看這樣好不好?我主管全面,李一良同志分管財務、辦公和行政,張明同志分管貨管、徵稅和保稅,陳青洋同志分管旅檢、調查和稽查,對這個安排,大家有沒有意見?
    沒有人出聲。這個安排太露骨了,簡直就是剝奪了李一良的權力,馮子興說是主管全面,什麼也不管,實際上什麼都管,尤其是財務和行政,大家都知道,沒有馮子興簽名,誰也不敢亂動。
    馮子興笑著說,沒人反對就表示同意了,是不是呀?老李,你的意見呢?老李說,黨委的意見我堅決執行。馮子興把笑容收了起來,說,那就這麼定了。接著討論了一些其他問題,譬如飯堂、幹部休假、工會活動,到十二點散會。馮子興說,江主任,你馬上出個會議紀要,把今天的會議精神傳達到每個科。我說,好,我下午就寫,寫完了再拿給您審閱。李一良還沒等馮子良說散會已經開門走了出去,他還順手把門帶上了,關門聲很響,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下午我把紀要整理好,給老馮送了上去。老馮看了一遍,改了幾個字,刪了一句話,簽了個名。李一良的辦公室關著門,不知道他是在裡面還是出去了。我知道他有些情緒,上午的會議上我沒有出聲,他可能對我有些意見,事實上我是沒有出聲的資格,最多有個舉手的權力。老李也沒出聲,事實上他是有意見的,可他知道反對也沒用。五個成員裡,至少有三個是跟老馮一個鼻孔出氣的,加上我也是二比三。何況我還未必投他的贊成票。這個格局對他不利。我想找個機會去看看他,當然不要在辦公室裡,最好去他家裡。可去他家裡容易給別的關領導看到,別人會以為我在跟他搞串聯,老馮既然沒有針對我,我最好也給他一個面子。所以晚上打消了去找老李的念頭。沒有去找老李還有一個原因,馬羚來了。她在臨近下班時突然來到我辦公室。沒有敲門就進來了,這女人穿了件白底碎紅花的超短裙,左手拎著只淺黃色的手袋,靜悄悄地站在我面前。我以前還沒看到她這種打扮,那時當教師,要為人師表,她不敢太暴露。在送我的那天晚上,她穿了件低胸的睡衣,把我勾上了床。
    我說,小羚子,你怎麼來了?一看窗簾關著,就把她攬在懷裡,親了她一下。馬羚把胸頂著我,任我親了個夠,還不時回吻我。然後她把我辦公室參觀了一遍,在我床上躺了幾分鐘。她躺著時,我站在一邊,心裡有些緊張,我怕秘書闖了進來,把這一幕盡收眼底。馬羚說,這地方好呀,咱們做愛吧?我說,騷婆娘,你饒了我吧,快起來,咱們到外面坐。說完把她拉了起來。馬羚嘟嘟囔囔地說,沒勁,你這個膽小鬼。後來她就坐在我的大班椅上,一邊轉圈子一邊問我的近況。我老老實實地把近況告訴了她,就是沒講跟周怡的事。她說,不老實,該講的不講,不該講的講個沒完。我問她要喝什麼飲料。馬羚說,有什麼飲料?我說多呢,在冰箱裡,你自己挑吧。馬羚說,我是客人呢,你就不能侍候我一回?我說,天知道你愛喝什麼。馬羚說,你太讓我傷心了,你居然不知道我愛喝什麼飲料。我不如一頭撞死,她跳下大班椅,一頭向我撞來。我趕緊抱住她,然後從冰箱裡抓了瓶橙汁出來。馬羚喝著橙汁,放棄了一頭撞死的打算。
    我說,上午還打電話給你,人家說你調走了呢,我還在心裡罵了你一頓。馬羚說,你罵我幹什麼?我又沒得罪你。我說,我喜歡罵呀,罵著開心。馬羚說,你這個壞了良心的臭男人。我說,你真調了?馬羚說,不是調,是辭職。我說,別蒙我了,你辭職?單位開除你了吧?幹了什麼壞事?馬羚說,要說幹壞事,倒有那麼一次,是跟一個叫江攝的傢伙一起幹的。
    我拿起茶杯喝茶,順便看了看鐘,五點過十分了,這就是說大家都走得七七八八了,沒人來打攪我了。我就有些放肆起來,對馬羚說,你不是專門來跟我做愛的吧?馬羚說,有這麼點意思,你不是說辦公室的床很大嗎?我這輩子還沒在辦公室跟人做過愛呢。我說,那還等什麼?就把她抱起來,往睡房走。馬羚浪叫了一聲,說,來真的呀?等我把飲料放下。
    馬羚坐在床上,自己脫衣服。我走出去,檢查了窗簾,把門反鎖上。進來把睡房的門也關上了。馬羚脫得只剩下乳罩和三角內褲。她穿了條紅色的內褲,乳罩也是紅色,在房間暗淡的燈光裡特別性感。我們瘋狂做了輪愛,配合得天衣無縫,感覺還是那麼好。這女人騷起來真是沒個譜,她除了會不停地浪叫,還很會擺位,也很會在關鍵時候用力。難怪她前夫總是對她賊心不死,非要我出馬收拾他。
    我跟馬羚做完愛,雙雙躺在床上,我摸著她的Rx房,她抱著我的胳膊。這時一隻壁虎從牆角爬了出來,吊在天花板上,對我們探頭探腦。馬羚嚇得大喊大叫,把頭鑽進了我腋窩裡。過了半天,她問壁虎走了沒有。我說走了。馬羚把頭探出來,發現天花上白白的,一塵不染。她就突然又想做愛了,還非要採取女上位。我只好聽之任之。馬羚在上面折騰了半天,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她動一下,就輕輕地呻吟一聲。後來她說,還是你上來吧。等我爬到她上面,她就開始大聲地浪叫。
    到了七點多,我們才爬起來沖涼。給熱水一浸,馬羚有些花容失色的樣子,她對著鏡子照了照,說,跟你做愛,就像死過一回一樣。我說,太誇張了吧。馬羚對鏡梳妝,塗了眼影,描了口紅,還在臉龐上撲了些脂粉一類的東西。她說,有些血色了吧?我說,原來你那張臉是描出來的。馬羚說,說什麼呢?做愛前我可沒描過臉,都是給你折磨的。這就是說,做愛是件很累人的事,做愛前是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做愛後就成了風燭殘年的老太婆了。我把自己洗了一遍,帶馬羚出去吃飯。
    我們去了一家西餐廳。馬羚這丫頭說要吃西餐。她說在西餐廳裡,我可以吃肉,譬如T骨、牛排,我太瘦了應該吃些高熱量的東西,她呢,可以吃沙拉,喝果汁,她要保持優美的身材。她的穿著有些像風月場中的女人,害得裡面不少人盯著我們看,有些人似乎還想打她的主意。可這丫頭根本不當回事,怡然自得地吃著喝著,搞得我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臉上不時紅一塊白一塊的。我說,小羚子,你辭職了幹什麼?小羚子說,做貿易。我嚇了一跳,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我說,不是吧?你要加入海外兵團?馬羚說,不行嗎?海關有規定,不讓我做報關員,我做報關員的領導行不行?我說,還領導呢,你會做生意嗎?馬羚說,不會做,學著做,誰都是由不會做到會的。看她說得認認真真的,一臉嚴肅的表情,不像說著玩的。我說,原來你來找我不只是想跟我做愛呀,還想貼著我發財。馬羚說,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了?我可是愛情是愛情,事業是事業。她笑了笑接著說,我是愛情事業兩不誤。我說,得了吧,誰不知道誰呢。馬羚說,跟你說句實話,我做這行,楊福承是支持的,沒有他點頭,我也不敢輕舉妄動,我來東平也是他的主意,別人他信不過,就信得過你。你要是不支持,我也有辦法。我說,不是吧?這麼大的陣仗?馬羚說,什麼叫大的陣仗?做貿易的,誰後面沒有個靠山?實話跟你說吧,我已經在黃港做了三個月,掘了第一桶金。這個女人,原來這麼厲害,我真把她看扁了。既然咱們的楊主任都支持她,我還怕什麼呢。我原來是怕她來了東平給馮子興抓住把柄,我和她一起遭殃。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對她做貿易的能力實在不太放心。
    我說,行,誰叫我們是冤家呢,要我做什麼?馬羚說,註冊公司的事我來跑,你跟稅務和工商打個招呼,還有要在東平碼頭租個辦公室。我說,你的信息倒是很靈通,東平碼頭那塊寶地還沒幾個人知道呢。馬羚說,我有什麼本事?還不是老楊提醒我?誰都知道要喝第一碗湯哪。我說,行,這件事我來辦,我保證用最便宜的價錢租最好的辦公室。我的兄弟小林在東平碼頭當組長,周怡儘管調到了旅檢,可是她的勢力還很大。我還是個辦公室主任呢,黨委委員,辦這點事不難。
    馬羚抓住我的手,在她臉上貼了貼。說,我們合作吧,做一番事業。我笑著說,床上合作我倒是願意得很,至於床下嘛,還是你衝鋒陷陣,我在幕後支持。馬羚說,討厭。
    在西餐廳聊到十一點多才走。我問馬羚去哪兒,馬羚說,去你宿舍。我說,那可不行,你不能壞了我的名聲,我還是個單身呢。馬羚說,呵呵呵,就知道你是個偽君子,先回你單位吧,我要拿車。
    原來這婆娘開車來的,還是一部全新的本田雅閣呢。我圍著車轉了一圈,那是一部純白的本田車,上的是南州牌。我說,你還真發了點小財呢。馬羚說,出來了才知道世界真的大得很,也精彩得很,我才幹了三個月,已經把一輩子的錢掙回來了,機會真是很多呀。
    馬羚上了車,把車發動了,然後搖下車窗,對我搖手說,拜拜。我說,你去哪兒?馬羚說,你不留我,我只好回南州了。我走到車邊,伸手在她頭上摸了一把,說,太晚了,找個地方住吧?最多我陪你去開房。馬羚說,讓我親你一下。她親完我的臉,又咬了咬我的嘴唇,然後說,你放心吧,我經常開夜車,南州又不遠,咱們來日方長,我準備在東平租房子,以後咱們天天都能見面。
    馬羚還說,只要你不煩我,我天天來陪你。我當然不煩她,我煩她幹嗎呢?有個女人知冷知熱,還陪我睡覺,那有多好。
    東平港監管科終於批准成立了。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李達負責籌組東平碼頭海關。關長辦公會議討論這個問題時,李一良不在,他休假了,聽說去了西藏旅遊。大家知道他在鬧情緒。他沒有請假,就給人事科打了個電話。按道理這件事是要處理的,但馮子興顯得很大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可能也不想把事情鬧大,鬧大了黨組會說這個班子不團結。再說馮子興還只是主持全面,還沒提正呢。馮子興說,東平港監管科成立了,要派個當家的,我的意見是,先讓李達去籌建,大家意見如何?大家自然沒意見,就我有意見,我是個黨委成員,李達還是我的部下,可我事先不知道這件事,突然就拿到關長辦公會上討論了。我有意見也不敢提。提了也沒用。我無謂得罪李達,更沒必要惹洪玫生氣,李達撈著這麼個機會,不知道她在後面做了多少工作呢。我突然有些可憐洪玫,她是個要強的女人,她當初沒跟我,是看不準我的未來,她後來不跟我,是看清了自己的未來。她要找個像李達那樣的人,可靠實在,聽她的話,讓她安排一切。
    開完會,我把李達叫了過來,我說,咱哥倆聊聊。我給他一根煙,李達拿出火機替我點著火,跟著自己點著火。我們在沙發上坐下。我說,恭喜呀。李達說,何喜之有?這丫挺的還對我裝傻。去東平碼頭的事他肯定知道一些眉目,只是不知道今天開會定下來了而已。我說,讓你籌建東平碼頭的事,關長辦公會議今天討論了,大家都沒什麼意見。李關長沒有參加會議,馮子興讓我打電話問他意見,他不同意,你知道他不是針對你的,馮關長決定的事他全不同意,我費了不少口舌,還把你跟我的關係也擺了出來,最後總算說服了他。李達說,多謝領導,讓你費心了,今後還希望你多多關照。我說,咱們兄弟,就不要客氣了,你先回辦公室吧,這事先不要聲張。等調令下了,我們再賀一賀。
    看得出來,李達高興得合不攏嘴。
    我給周怡打了個電話,把李達準備去籌建東平港監管科的事跟她講了。我是想先給她打個底,免得她突然得知消息時有些承受不了。連李達這種人都可以去做東平碼頭的負責人,還不把她氣死。周怡說,雞犬升天,意料中的事,誰去都是一個鬼樣。我說,你想開了就好。周怡說,想不想得開都是一個鬼樣。看來這丫頭有些情緒,看她說話的那個死樣子,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我本來想請她吃餐飯,安慰安慰她,可又不想讓別人看到我老是跟她攪在一起。東平說大也大,一個單位的人一年半載見不著面,說小也小,吃餐飯都要碰到幾個熟人。如今世易時移,胡漢林時代結束了,他走前叫我跟周怡互相關照,有幾天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意思,到現在我也沒琢磨出來,我也不想琢磨了。
    我跟李達住對門,我的一舉一動他全看在眼裡,大家都知道他跟上了馮子興。所以周怡幾次說要來看我,我都找借口拒絕了,我說咱們找個地方喝茶吧,喝茶的地方我也是挑了又挑,專找一些單位裡的人不去的地方。就算是這樣,也常碰到單位的人,因為大家都跟我一樣的心理,怕碰見熟人,結果偏偏見了鬼了。
    我住的是個三室一廳的房子,這是胡漢林走前最後一次用權,當然是周怡幫著說話的結果。胡漢林走前突擊批了幾個事,後來都給馮子興撤銷了,就我這個房子保留了下來。在這件事上很多人有意見,據說軍伐極力反對,他說不能開這樣的先例。軍伐原來以為胡漢林一走,他可以揚眉吐氣,趁機把我打倒,再踏上一隻腳,沒想到馮子興不僅沒有打倒我,還讓我進了黨委班子,可把他氣壞了,他就鬧上了情緒,後來馮子興為了安慰他,把他的大仇人周怡發配到西藏,又讓他去監管三科主持工作。軍伐才停止了上躥下跳。
    臨下班時我又給周怡打了個電話,我問她晚上有沒有飯吃。我的想法是咱們也有好幾天沒見面了,也該見一見。東平畢竟很大,未必碰得到熟人,就算碰到了,也無所謂。沒想到周怡說,我約了人。她還說,你以後要請我吃飯,提前一天告訴我好不好?我一聽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這人還以為是胡漢林時代呢,好像天天有人請她似的。她那個破旅檢現場,有誰把她當回事?我說,記住了,咱以後學乖些,要記住咱們周怡同志的身份。周怡在那邊吃吃笑了,她笑著說,要不你也來吧,我請石留老師吃飯呢。我一聽就有些激動,我跟石留有兩年多沒見面了,很想見見她,可不知見了面會是個什麼局面,再說周怡這丫頭夾在中間也讓我擔擾。我跟軍伐鬧得沸沸揚揚,就是因為這個丫頭,大家都說我們是師生戀呢。儘管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們終究沒戀上。可這並不能證明當時我們沒有心懷不軌。說不定當時戀得一塌糊塗,後來因為陰差陽錯,又分手了呢。總之這兩個人不應該攪在一起。我說,你不是跟咱石留老師道不同不相與謀嗎?周怡說,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說,行了,你跟她有什麼苟且之事我也不管了,只是咱來參加這個盛宴適合嗎?咱石留老師要是對我敵愾同仇,咱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呀。其實我並不擔心石留不睬我,她既然主動打電話給我,就表示心裡已沒有仇恨了,有的只是那份化不開的濃情。周怡說,怕什麼?不是有我嗎?
    既然這樣,我就勉為其難吧。我說,行,咱得回去換身衣服,別讓她看出我的寒酸樣來。周怡說,換什麼換,就算你穿上金衣銀衣,裡面還是那身臭皮爛肉。這丫頭沒大沒小,一張嘴臭得很,看看我在她心目中是個什麼形象,我還敢娶她做老婆嗎?胡漢林要我照顧她,我看沒人照顧得了她。到了辦公室我就沒怎麼穿制服了,胡漢林時代管得比較松,穿不穿制服沒人管。馮子興上台後,為了顯出自己的個性,有一陣子非要人穿制服,大家只好帶兩套衣服,上班就把那身黑狗皮披上,裝出正兒八經的樣子,對一些來辦事的報關員呼來喝去,下了班就把黑狗皮脫了,穿便服,穿便服辦事方便,吃個飯,沖個涼的,不用擔心別人說閒話。後來大家都覺得兩套衣服這麼換來換去的不方便,有時候幾天沒洗,臭烘烘的。馮子興第一個頂不住,他經常出去活動,活動時別人都是便服,就他穿制服,扎眼得很。為了工作,他經常穿便服上班。大家有樣學樣,馮子興關於上班要穿制服的改革措施就夭折了。大家茶餘飯後多了個聊資而已。
    我七點過一刻趕到了綠蔭山莊。周怡要了間大房,跟石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這丫頭顯然沒有跟石留打招呼,石留看見我大吃一驚,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忘記了跟我打招呼。我走過去,向石留伸出手,說,石老師,你好。石留本來把手伸出來了,差點跟我握手了,可她突然把手一摔,把盯住我的目光移開,說,一邊去。我看見她臉上起了些紅暈,心裡有些得意,就自我解嘲地說,一點面子也不給呀。周怡說,石老師,你可別怪我呀,不是我叫他來的啊,他自己死皮賴臉的非要來,我是沒辦法呀。石留說,行了,就知道你多嘴多舌。周怡得意地說,就知道你喜歡我多嘴多舌。
    這兩個女人竟然打成了一片,真讓我出乎意料。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們早在學校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畢業時軍伐想把周怡發配到山區。石留不答應,她後來成了周怡的班主任,覺得這個學生很無辜。也就是說,石留是一時糊塗,她心裡清醒得很呢。她善良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儘管石留最後沒幫上忙,可她的心意周怡心領了。
    周怡這丫頭說,我沒跟石留結婚是一生的錯。她說這話時在我宿舍裡,一副老成的樣子,氣得我真想掐她的脖子。那時胡漢林當權,周怡到處得寵。這丫頭長得不算漂亮,可是很有些女人味,加上年輕,有時看著看著不禁怦然心動。我曾經對周怡說,當年我就經常對她怦然心動,想著她還是個學生,饒了她。周怡說,呵呵。我後來又對周怡說,有時覺得你也不壞,突然對你上了心,心想娶這丫頭也不錯,可想想就憑一時衝動就娶了你做老婆,俺不是很吃虧?周怡說,說得也是,你還是別吃這個虧吧,咱還是讓別人吃虧的好。所以她後來到底還是讓別人吃虧了,嫁了個大兵。跟人家睡了幾覺,才知道吃虧的是她。為了不讓自己繼續吃虧,她就不讓人家睡她,後來連碰都不讓人家碰,可把那個大兵氣壞了。那個大兵脾氣特別好,不讓睡就不睡,硬是做了一年多的和尚。小丫頭覺得老讓人家做和尚也不是個事,可讓自己吃虧也不是個事,惟一的辦法就是分手。
    周怡說,石老師,咱們吃蛇吧,有人不喜歡吃蛇呢。石留笑了笑說,好呀,咱們就幹點親者快,仇者痛的事。她們叫了三條蛇,三個做法,椒鹽、美極、打邊鍋。這叫存心噁心我。好在還有個青椒炒蛇皮,她們叫我就白飯吃。也算對得起我。周怡說,江老師,今天我跟石留老師做傾心之談,你不要插嘴,你就聽著,不過我可告訴你,出了這個門,你是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有看見。我說,這話怎麼聽著很熟悉呢,在哪兒聽過?周怡說,那是因為我對你不只說過一遍。
    兩個女人一人抓一塊蛇肉,用牙齒撕咬。看她們那個吃相真是不敢恭維。吃完了一塊蛇,兩人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石留好像在勸周怡什麼,周怡就是死不低頭的樣子。我開始還以為是關於我的事,以為石留在勸周怡嫁給我什麼的,後來一想不對,這事周怡才不會藏著遮著呢。那是什麼呢?我想不明白。一直到周怡去了西藏,我才明白了,原來是軍伐在捉弄她,出胡漢林時代受的窩囊氣。石留知道軍伐的為人,勸周怡低頭,不是向軍伐低頭,是向馮子興低頭。可她不瞭解周怡,周怡是絕不低頭的。否則她不至於跑到西藏去吃個小虧,再嫁給一個當兵的吃個大虧。
    這兩個女人麻煩得很,要緊不慢的,三條蛇吃了三個小時,幾句話講了兩個鐘頭。我把蛇皮吃完了,吃了三碗飯,要走,周怡不讓我走,要留,她又不讓我靠近。我就開了電視看,硬是把一個三級的武打片看完了。服務小姐進來說,財務要下班了,可不可以先買單?周怡說,那位先生買。結果花了我一千一百塊錢。可把我心痛死了,一千塊錢要是寄給我老娘,夠她過大半年。好在過了三天,周怡良心發現,讓客運公司把這張單報了。這就是說,她在旅檢現場也吃得開呢。難怪馮子興要趕她走,看她到了西藏還去吃誰的。那裡工資高幾倍,她就吃自己的吧。
    周怡去廁所,我偶一回頭,發現石留正看著我。看到我的目光,她就把頭低下了。我說,你還好吧?石留說,還好。你呢?我說,好著呢。石留看著我說,你該成個家了。我說,沒人要我呀。石留沒好氣地說,你自己有眼無珠,好姑娘就在身邊,你就是看不見。我知道她說的是周怡,卻故意盯著她說,你說的是真心話嗎?你是有夫之婦啊?石留臉紅了,說,你胡說什麼呀,我說的是周怡。我說,那丫頭呀,還是讓別人去受罪吧。石留說,周怡怎麼啦?你這輩子未必找得到這麼好的人。我突然對她這麼關心我跟周怡的事十分不滿,就說,你這麼關心我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對我賊心不死?這句話可把石留氣壞了。她滿臉通紅,說,你真噁心。
    周怡從廁所出來,看見石留一臉怒容,對我不理不睬的。就說,你對石老師幹了什麼壞事?我說,沒什麼,我說她越來越迷人了,她就不高興。周怡說,是嗎?你有這麼好心?我說,咱們又不是一天兩天,你還不瞭解我?周怡說,瞭解你個頭。突然拿起手袋向我砸來,好在我反應快,沒讓她砸著。
    我給兩個女人當司機。先送石留,她住在東村海關。住在招待所裡,衣食無憂,把周怡羨慕死了。周怡還是第一次去石留住的地方。東村海關的人說,那是總統套房。有個會議室,石留把它當餐廳了,會議桌成了餐桌。有個接待室,石留把它當客廳了。有個睡房,石留把它當閨房了,有個沖涼房,裡面有按摩浴缸,有蒸汽室,石留把它當桑拿房了。吃飯有人送上來,衣服有人拿去洗,衛生有人打掃,每天供應不同的水果。皇帝也不過如此。想當年,我去車站接石留時,她還是個黃毛丫頭呢,一臉菜色,穿了一件淺紅色的外套,因為在袋子裡放久了,有些皺巴巴的。看如今她把日子過成什麼樣子了?
    前些日子我老爹來了,一如既往地背了一大堆土特產,我討厭他背這麼多東西來,就說不喜歡吃,他就讓我送領導,還有送石留。他也有好些年沒見到石留了,我沒跟石留結婚沒像周怡說的成了我一生的遺憾,卻成了我老爹一生的遺憾。他不停地訴說石留家的巨大變化。在城裡建了五層樓的房子,兩個弟弟全安排了工作,大弟弟在石油公司,小弟弟在醫藥公司。妹妹也畢業了,在武漢的一家銀行。全是好單位。比較起來,我家的老屋還是十年前的樣子,我的哥哥姐姐還在家裡種田,有兩個妹妹帶是帶出來了,不過是打工,沒有城市戶口。比較起來,我大學算是白讀了,人家石留還是個大專呢,還是我帶出來的,我怎麼就不長進呢?我老爹算是對我失望透了。
    我總覺得石留是一時衝動嫁給軍伐的,我不相信她會幸福,我覺得她只能用浮華的生活來標識今時往日的巨大差別。權力在她身上顯示出了巨大的光華,可她的笑總給人一種淒風苦雨的感覺。我突然很怕看見她的笑容。所以周怡在裡面四處亂躥的時候,我就站在走廊裡抽煙。我一連抽了七八根,我把一個空煙盒放在窗台上,不時把煙灰往裡彈。石留突然走了過來,把一個煙灰缸放在煙盒旁邊,輕聲說,少抽點,你不是得過肺結核嗎?
    我一時有些怔住了。我上大學時得過肺結核,當時正跟她用通信的方式熱戀,我把什麼都告訴她了。這件事我已經忘了,她仍然記得。石留說完走了進去,我盯著她的背影看,發現她的背微微有些彎曲,想當年,她那個後背多麼筆挺,一頭黑髮瀑布一樣披洩下來,我總是對她的後背流連忘返。
    一會兒石留又走到門口,叫我進去吃水果。我把半截煙掐滅了,走到門口對周怡說,不早了,走吧。周怡正吃著青葡萄,含含糊糊地說,還早呢。我說,那你自己走吧。說著往電梯走去。背後聽著周怡說,我先走了,這人不知哪根神經出了毛病。
    周怡上了車,在我旁邊坐下,突然在我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說,又怎麼啦?我說,沒什麼,我送你回去吧。回去的路上周怡老想跟我說話,我懶得理她。後來我想起這個晚上,覺得自己真是太過分了,周怡心裡實際上很不快活,她那些日子都不快活,她跟石留突然攪在一起,是因為兩人有些共同的東西,兩人都有傾訴的願望。她面臨著一個痛苦的抉擇,不能向我傾訴,卻要向仇人的老婆傾訴。這就是說,生活是件很兒戲的東西,它像玩童一樣淘氣。經常讓你哭笑不得。
    周怡下車前,突然伸手在我頭上摸了一下,然後說,回去早點休息,別胡思亂想。我心裡起了些溫柔的感覺,有些熱乎乎的,突然想把她攬在懷裡,跟她同床共枕。可是她已經進了鐵閘門,溶入一片黑暗裡。她上樓要經過三道樓梯,還要上一個平台,還要開一道鐵閘門。我突然對她的安全很不放心,下了車,順著黑暗的樓梯向上爬。爬到平台上,周怡正在拿鑰匙開鐵閘門。她似乎是感覺到後面有動靜,扭過了頭,看見了我,她說,你上來幹什麼?我說,沒事。周怡說,喂,你少對我心懷不軌啊。
    我扭頭就走,心裡有些悲哀的感覺,有些憤憤不平的感覺,可是周怡也沒錯,我是想摟著她,跟她睡一覺。在這件事上我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我剛睡完馬羚,就想睡周怡,而且沒有一點心理障礙。可見我已經壞得不可收拾了。
    離開周怡的宿舍,我看了看時鐘顯示屏,正好十一點。我開著車向南行,在十字路口向左轉,進了東平大道。車的正前方是天馬大廈,樓頂上一片金色的光芒。車到樓下,我抬頭往上看,看見十八樓的窗口還亮著燈。那是馬羚的辦公室。馬羚這丫頭真是厲害,租了整整一層樓。這種氣魄是別的進出口公司沒法比的。她剛來的時候,我還笑話她,看來真是把她看扁了。公司開業典禮,政治部主任楊福承來了,馮子興自然要給面子,他把東平市五套班子都請過去了。在南苑包了兩個中廳,開了十圍。有這麼一次排場對馬羚來說就足夠了,從此馬羚一順百順。在東平沒有她辦不了的事。一開始大家都懷疑楊福承在馬羚的公司有股份,後來又懷疑馮子興有股份,最後還懷疑我有股份。別人有沒有我不知道,我是沒有的,但我知道,大家都不缺錢用。
    我進去的時候,大樓的保安把我瞅了瞅,看我不像個壞人,就忙他的去了。他房間有個電視,他忙著看電視呢。我上了電梯,電梯很平穩,一直升到十八層,晃都沒晃一下。就馬羚的房間亮著燈,她把辦公室當宿舍了。當初裝修時,她叫人畫了個圖紙,要我提意見,我一看,就知道是參考了我辦公室的佈局。我說,問別人幹嗎?你自己覺得舒服就行了。她說,有一半是你的啊,所以要徵求你的意見。她的意思是說,我要經常來這兒跟她同床共寢。我也不客氣,說,你覺得好就行了,咱們誰跟誰呀?馬羚說,行了,你看過圖紙了,以後不許說閒話。我就這樣著了她的道兒。好在知道我跟她鬼混的人不多,至少周怡就不知道。要是讓她知道了,不知她是什麼感受?我想她大概又要說我有眼無珠了。
    馬羚不知道在電腦前面幹什麼,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我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一直走到她旁邊,馬羚猛一抬頭,嚇了一跳,她說,你要人命呀?原來這丫頭在玩遊戲。我說,不至於這麼無聊吧?馬羚說,你到處風流快活,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只好自己找點樂子。她拿了個杯子,把自己茶杯裡的茶倒過來,往我面前一推,說,喝吧?我喝了一口,說,你有沒有病啦?馬羚說,怕就喝白開水去,再說你吃了我多少口水了,現在害怕也遲了。我想也是,就一口喝完了,繼續倒她杯子裡的茶喝,後來覺得麻煩,乾脆拿她的杯子喝。馬羚說,喝完了給我倒上。
    我拿起一本雜誌看了起來。這丫頭訂了不少經貿方面的雜誌,可見她是在認認真真地做進出口業務。馬羚終於把遊戲做完了,吁了口長氣,走過來把自己吊在我脖子上。說,做愛吧?我說,咱可不是來做愛的。馬羚說,說得是,你是來跟我睡覺的。我說,我來看看你,待會兒就走。馬羚說,你敢走出這個門,我就把你剁成肉醬。為了不讓自己成為肉醬,我只好委屈自己,跟馬羚同床共枕。
    第二天醒來已經八點了,馬羚還在睡,這丫頭睡相不好,張著大嘴巴,我真想拿一隻臭雞蛋塞進去。可我沒有時間了,八點鐘上班,我還要搞搞個人衛生,還得吃點早餐,還要換衣服。對了,得告訴這丫頭給我準備幾套換洗衣服,我不能老穿髒衣服上班。天氣這麼熱,一天不換衣服就臭了。想到這裡我有些呆住了。我這是怎麼啦?敢情要把馬羚這裡當成第二個家了,我心裡好像沒有了周怡那丫頭的位置了。
    在單位門口吃的早餐,照例是油條豆漿。以前我經常這樣跟周怡對付早餐。後來馬羚來了,經常要我陪她去酒樓喝早茶。她最反對我吃油條了,說是沒營養。對身體沒好處。可是油條好吃,我就喜歡吃。要說對身體沒好處,跟她做愛也算一個。可她就不說。她不喜歡吃油條,所以也不要我吃。她喜歡做愛,所以也要我做。可見她儘管沒像學院那樣發神經,還是不太講道理。
    今天開關長辦公會議。八點四十五分在老馮那裡集中。大家陸陸續續到了。服務員進來倒茶。胡漢林時代,開關長辦公會議都是我準備的,會前我就知道內容,議程一條條的,全列了出來。大家心裡有個底。馮子興時代,大家都不知道關長辦公會議要講什麼。老馮是想到什麼就講什麼,他怎麼說大家就怎麼做。大家一開始有些不習慣,慢慢地也覺得沒什麼。胡漢林時代,儘管有很多明規定矩,也是他說了算。
    大家到齊了,馮子興清了清嗓子,說,開會了。說完他拿起茶杯喝水。喝完了水又要清清嗓子,然後才開始講正題。這是他開會的程序,大家早就習慣了。這時候大家要麼抽煙,要麼喝水,要麼伸個懶腰。總之要為會議正式開始做點什麼。老馮說,又到援藏的時候了,今年南州海關是三個名額,分給咱們東平一個。大家知道,援藏本來是自願的,可是今年報名不太積極,報了名的又不太符合條件,咱們議一議,派誰好。大家有些面面相覷,這種事拿到關長辦公會議上來討論,還沒有過先例呢。以前援藏都是大家爭著去的,援藏有很多優惠措施,官升一級,分一套房,還適當解決家屬問題。當然不是誰想去就去,關裡也得挑一挑,那裡是個敏感地區,咱們是去支援人家開展工作的,不是去吃白飯的。首先要身體好,能適應高原反應,其次業務要熟,能帶徒弟,還有一條,現今咱們不講根正苗紅了,覺悟還是得講一講,去了那兒可不能搗亂。援藏是件光榮的事,去北京集中,領導給戴大紅花,還派專機送過去。熱鬧得很。早幾年,報名援藏的人不多,也不少,領導還能挑一挑。如今世易時移,沒什麼人願意去了,因為陞官不是太難的事,領導一句話,分房也不是太難的事,海關的住房還不是什麼問題嘛,至於家屬問題,也好解決,進不了機關,那就找家企業嘛。更關鍵的是,去援藏的人回來了,去時是個精壯的漢子,回來就蔫了,就算沒有大病,體質也差了。有人說,那是把後半輩子的精力提前透支了。
    不管是真是假,總之是去的人少了,要派差了。現在竟然要關長辦公會議討論。馮子興看大家都不說話,就說,人事科初步考察了一下,找了幾個人篩了一篩,確定了一個人選,吳進,你介紹一下。軍伐打開筆記本,裝模作樣地翻了翻,說,準備派去援藏的人是周怡,這位同志大家都很熟悉,業務熟,年輕,身體好,沒有家累,比較符合條件。馮子興說,大家覺得這個同志怎麼樣?有沒有意見?沒有意見就定下來了。
    大家都沉默不語。我原來以為李一良會表示異議,因為老馮定下的事他總是唱反調,沒想到他也不出聲。我看了老李一眼,他低著頭喝茶。
    我知道這是一個圈套,是軍伐的一個陰謀,是馮子興在搞打擊報復,他要報胡漢林的一劍之仇,卻拿周怡做替死鬼。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人微言輕,在關長辦公會議上,我沒有發言權。就算我強出頭,也沒有用,對自己還沒有好處。儘管如此,我還是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要是不說,我可能會內疚一輩子。我說,援藏是以自願為原則,是不是徵求一下當事人的意見?
    大家全不出聲了。後來軍伐說,我徵求過本人的意見,她沒有反對。馮子興說,既然本人也願意,那就這麼定下來了,散會。
    回到辦公室,我就給周怡打電話。我說,你想去援藏呀?是不是有毛病?周怡說,援藏?誰說我要去援藏?原來她什麼都不知道,這就是說,軍伐在撒謊。他在關長辦公會議上說大話。他說起謊來一點也不臉紅。我把關長辦公會議定的事說了。周怡說,他媽的,軍伐幾時跟我談過話?老娘見到他都噁心。這丫頭,她對去不去西藏似乎不太當回事,對軍伐有沒有跟她談話卻很在乎。周怡說,不像話,我上來找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我一看,大事不好,關長辦公會議才定下來的東西,文還沒發呢,我就捅出去了,這不是違反組織原則了嗎?周怡那丫頭激動起來,非把大家搞得雞犬不寧不可。我給她打電話,想叫她注意分寸,至少別把我賣了。再說,跟軍伐對質,不是死無對證嗎?人家一口咬定談過話,誰也奈他不何,何況他還是馮子興跟前的大紅人。周怡那婆娘大概氣昏了,不接電話。她連我的電話都不接了。
    我在辦公室裡坐立不安,六神無主。估計她快到了,就跑到大門口堵截,等了半天,鬼影也沒見著。我後來想起還有個後門,她要是從後門進去了,這會兒不正吵得天翻地覆?我趕緊往二樓人事科趕,準備裝做路過的樣子。萬一真吵起來了,我就進去把周怡拉出來。上了二樓,感覺靜悄悄的,沒有一點戰爭的跡象。我從人事科門口慢慢走過,漫不經心地往裡瞅了一眼。軍伐正跟什麼人談話,看他那樣子,不像給人算過賬。
    我往前走了幾步,故意跟團委一個副書記打了聲招呼,才往回走。走回來時認真看了軍伐一眼。那丫挺的正笑著呢。
    這丫頭跑哪兒去了?難道她跟我鬧著玩?我懶得跟她周旋了,她愛幹什麼就讓她干吧。老馮要治我早治上了,用不著拿這件事開刀。
    推開辦公室的門,裡面站起一個人來,可把我嚇壞了。原來是周怡這婆娘。我說,你怎麼進來的?我出去的時候可是特意鎖了門的。周怡說,你這道門還能難住我?這丫頭還給自己泡了壺茶,正有滋有味地品著。我說,你倒是舒服,害得我在外面站了半天,看,衣服全濕了。我走到裡間換衣服,問她來了多久。周怡說,半小時吧。看她那語氣,一點內疚的意思也沒有。我說,還以為你真要上去幹戈相見。周怡說,以為我才十七八歲呀?我在周怡旁邊坐下,在她腦門上敲了一指頭。周怡說,別打,會打傻的。我說,傻一點好,你剛才不是很大氣嗎?這麼快就消了?周怡說,剛才是很大氣,走著走著就沒氣了。我呵呵笑著,說,是怕連累我吧?周怡說,你倒不傻。由此看出,這丫頭對我還是情深義重。她甘願忍氣吞聲也不願意把我拉進臭水坑裡。我說,你倒對我有些情分。周怡說,由來已久哇。看她一副恬不知恥的樣子。
    周怡說,你給我匯報匯報吧,他們是什麼狼子野心?我說,不是都給你講了嗎?他們是擺明了要給你穿小鞋。周怡說,昨天石留還勸我,要我向他們低頭,我會向惡勢力低頭嗎?我是堂堂的國家公務員,又不是替他們打工,我幹嗎要向他們低頭?這丫頭說完自個兒先笑了,笑得不可抑制。我望著她發了會兒呆,她笑得有些神經質,不過她大笑的樣子真讓我喜歡,讓我怦然心動。
    原來石留找她是要當和事佬。難怪昨晚一直在那裡竊竊私語。這就是說石留一早就知道消息了,她老公要跟學生過不去。可她說服不了軍伐,他報復心太重了,她只好去說服周怡。周怡沒什麼報復心,可她是個愣頭青。看來這事不簡單,軍伐犯不著這樣對周怡,他的目標應該是我。可他拿我沒辦法,就噁心周怡,噁心周怡就等於噁心我。
    我說,你知道我說話不頂用的,可我還是替你說了句話。結果馮子興扔了一盒煙。他把香煙拍在桌子上,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周怡說,這麼說,你心裡還是有我呀,讓我親你一下。她還真親,在我左臉上撲的來了一下。我摸了摸左臉,說,看你這德性,就該你去西藏。周怡說,去就去唄,有什麼所謂?我只是嚥不下這口氣。可嚥不下也得咽,誰叫俺是小媳婦?
    坐到十一點,周怡說走了。她說,你得去西藏看我。我說,那當然,我當然要去看你。一年去兩次。周怡說,真的呀?我不會讓你吃虧的,我陪你去游西藏,你要是表現好,我還陪你睡覺。我說,不是吧,美人計都用上了,不就是去西藏看你嗎?周怡說,我說真的呀,在高原上啊,海拔六千米以上,抱著心愛的女人,跟她做愛,除了我,誰會給你機會?我摸了摸周怡的額頭,感覺涼冰冰的。我說,不燒呀,怎麼盡說胡話?周怡把我的手推開,說,我走了,這些日子陪陪我,別盡跟你那個什麼小羚子在一起。
    原來這丫頭知道馬羚的事,還吃起醋來了。我說這些日子她怎麼對我不冷不熱的,也不提結婚的事了,原來她是死了心。周怡走後,我才想起應該請她吃晚飯。她心情不好我應該陪陪她,何況她還提過要求。第二天,我就跟東平市外經委主任去西歐考察,半個月後才回來,周怡已經出發去了北京,吳進也去了東平碼頭主政。周怡到了西藏後,過了半個月才給我發了個名信片,說一切都好,勿念。我捫心自問了一下,好像也沒怎麼念她。後來她沒怎麼來信了,我倒開始念起她來了。一年後,她帶了個男人來見我,說是她的老公,那男人像她的跟班一樣,可聽她的話了。
    馬羚打電話來,說晚上跟公安局局長馬仁龍吃飯,馬局長指名要我去陪。這老頭子是個攝影愛好者,知道我會寫字,會作詩,一有攝影作品,就讓我去給他命名、作詩、題字。回報就是請我吃飯,陪我喝酒。他沒別的愛好,就喜歡攝影,有時去外面采風,還叫上我,要是去一個新的地方,我還有些興趣,無奈他經常舊地重遊,這時我就不願意陪他去了。他就說,遺憾遺憾,下回請你吃飯。他說請我吃飯,實際上不只是吃飯,是介紹一些人給我認識。找我的人全是些做外貿的,找他的人可雜了,什麼人都有。老馬說,多認識幾個朋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馬羚也是這個觀點,她到東平才大半年時間,就跟東平上下左右各路諸侯打成一片。當然我沒少幫她穿針引線。老馬就是我給她引見的。每次見面,她一口一個大哥,老馬一口一個小妹,差點把我氣死。到後來,老馬不給我電話了,要找我就先找馬羚,讓馬羚找我。他說不記得我的電話,就記得小妹的。由此可見,老馬也是個狡猾的傢伙,他的心思深著呢。
    公檢法這條線的人吃飯一般在劉雨的三松堂茶館。這是給市委書記周海濤的面子。周書記喜歡去三松堂,劉雨是他的乾女兒。東平政府部門接待用餐大部分是在三松堂。這裡面有什麼九九大家心知肚明。到後來別人請政府部門的人吃飯,也是在三松堂,那裡的飲食質量的確不錯,品位也高,服務也好。
    馬羚開車來接我。三松堂惟一的缺點就是車位太少,因為建在鬧市區,周圍沒有空地。好在吃飯的多是政府部門,亂停亂放不太有人管。就算這樣,去晚了也是找不到地方。馬羚來的時候已經六點了,她說老馬大概六點半到。我們早點去,別讓人家等。這人心地倒是不錯,她怕人家等,就不怕我等。我假假的也是個正科級呀,跟馬仁龍平級嘛。除了單位裡吃飯,我得讓著幾個關領導,別的地方,都是人家等我呀,我幾時等過別人?馬羚說,得了得了,誰跟誰呀?回到家裡讓你做大。看這臭婆娘的口氣,好像已經嫁給我了。還一口一個家裡呢。
    到了三松堂,發現馬仁龍的車已經停在路邊。馬羚說,好了,不用你等人家了。以前沒看出來,你官不大,官僚思想倒是很嚴重。她把方向盤一打,也把車停在路邊,抵著馬仁龍座騎的屁股。停好了車,她對我狡詰地笑了笑。我知道她笑什麼,馬老大得等她走了才能走。她在得意呢。
    一路走過去,好幾部老二的車,看來馬仁龍的心腹骨幹來了不少。遇上馬羚請客,他們就像吃大餐。咨客站在門口裂開嘴笑,那女人身材很好,是標準的模特兒身材,笑起來也很燦爛,就是牙齒不太好,她要是不笑,可迷人了。經理也很年輕,比她矮一截,是個胖美人。她的兩排牙齒特別好,笑起來更迷人。我有時就想,要是把她的牙齒借給咨客就好了,或者把咨客的身材借給她就好了。經理笑著打招呼,江主任你好,馬總你好。馬羚說,是不是在大紅袍?經理說,是,在大紅袍。馬羚請客每次都是在大紅袍,那間房大。
    馬老大正跟一幫手足在打牌,好像是斗地主。他看到我們就把手裡的牌往桌上一扔,說,小趙你接著打,我兄弟來了,我跟他聊點事。馬仁龍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旁邊的沙發上拖,那裡坐著幾個公安的兄弟,沒等馬仁龍揚手趕,他們已經很識趣地走開了。
    我發現牆上掛著我的兩幅字。是上次在三松堂寫的。那次畫展的開幕式搞得很隆重,東平的傳媒大張旗鼓地宣傳了一通,把我的字吹得神乎其神。好像可以跟楚老媲美。那些天馬仁龍在東平日報上連載攝影作品,每天一小幅,也給我們的展覽擠掉了,馬仁龍說,奶奶的,什麼人這麼厲害,我要會會他。見了面才知道是我,我曾經把他灌醉了。劉雨把我的字掛在大紅袍裡,也不知是真的覺得好,還是想巴結我。我們單位也是經常在三松堂簽單。一年到頭,數量也很可觀。我還有些孤朋狗友,經常在那兒消遣,也算是她的一個大主顧。
    三個人在沙發上坐下,服務員拿了套茶具過來,給我們上茶。喝了一輪茶,馬仁龍說,兄弟,讓你先看看?我說,看什麼?馬仁龍說,拿來。一個公安拿了三本書過來,給我們一人一本。書名叫《皈依自然》,下面有行小字,馬仁龍攝影作品選。印刷很精緻,紙的質量不錯。我說,哇,老大出書了,可喜可賀。馬仁龍有些憨厚地笑了,說,看看,看看裡面,精華不是我的攝影,是老弟的配詩和題字。我說,是嗎?出書的人水平這麼差,竟敢主末倒置?沒想到馬羚捶了我一拳,我莫名其妙挨了一拳,就盯著她看。馬羚紅著臉說,人家老馬謙虛,你還當真了,你那幾行字也敢叫詩?我趕緊翻到書後,看版權頁,好傢伙,主編和監製都是馬羚。我就知道是她投馬老大所好,整了這麼個東西出來。這麼精緻的東西,沒有個十萬八萬能拿下來嗎?小丫頭吃裡扒外,沒看她幫我出詩集?
    我說,好,真是好,送我一本吧?麻煩馬老大簽上大名。老馬說,著什麼急,先說說,哪兒好?我說,喂,這不是挑明了要我誇你嗎?老馬說,這回不要你誇我,你那些詩都誇得我肉麻了,這回誇誇咱馬羚妹子,這封面設計、排版和構圖全是她的傑作呢,不錯吧。我說,那是,這紙也不錯,我不是說人家紙廠造得好,是說她挑得好。叫咱馬總幹活,一句話,放心。跟咱馬總在一起,一句話,舒心。馬羚說,還有什麼,全說出來,你還沒這麼誇我呢。我說,還嫌不夠呀?留點給你下回幫我出詩集時再讚你吧。馬羚說,還是免了吧,咱這回是照顧你的面子,硬把你的詩塞進去了,讓你沾我馬哥一點光,馬哥大紅,你就小紅,馬哥成了大攝影家,你就成了小詩人,咱待你也不薄吧?馬老大哈哈大笑起來,說,還是咱妹子善解人意。馬羚說,大哥別笑了,詩人的臉都綠了。
    劉雨進來了,問幾時上菜。馬仁龍說,即上,弟兄們餓了。劉雨叫經理立即上菜,她過來陪我們坐。看到桌上的影集,她說,馬大哥,我在東平日報上看到有人介紹這本書,真是不錯呢,給我一本珍藏吧?我說,那可不行,你馬大哥這本書就印了三千冊,你要一本,他要一本,那不是分了個精光?劉雨一掌打了過來,說,怎麼說話的?我在馬大哥眼裡,還排不上三千名?馬仁龍一聽,笑壞了,半天直不起腰。他說,小江是該打,咱們劉總我還得巴結呢。劉雨說,說啥呢?不過我可以幫馬大哥做宣傳,馬大哥,你得給我留幾本,我擺在畫廊裡。馬仁龍說,好,好,讓小張去辦,小張,你給劉總拿幾本過去。
    這餐飯馬仁龍吃得可開心了,要不是馮子興進來搗亂,就是個大圓滿的結局。
    那天,馮子興跟清華同方的老總吃飯,就在隔壁。馬羚中途過去敬了幾杯酒。那清華同方的老總姓裴,是個性情中人,喜歡馬羚的性格,非要過來回敬馬羚。馮子興就陪他過來了。裴總要敬馬羚一杯,馬羚說,不敢,裴總我敬你。喝完一杯,馬羚把馬局長介紹給裴總,裴總說,哎呀,咱們還算半個同行呢,我二十年前是中關村的片警,要是沒去上大學,我現在最多當個派出所所長,算起來,馬局長還是我的領導,敬你一杯。馬仁龍說,裴總,你是前輩,還是北京下來的領導,這杯酒得我敬你。兩人敬來敬去,一共喝了三杯。這期間,馬羚跟馮子興喝上了。馬仁龍酒量本來不淺,可是喝了好幾輪,已經喝了不少,連乾三杯,有些上臉,就把我拉了起來,說,裴總,這是江主任,是我的一個兄弟,他是北大的高才生,也是我妹子,就是馬羚馬總的紅顏知己,我讓他敬你一杯。裴總說,哇,難得,沒想到他鄉遇故人,要喝一杯。我跟裴總喝了一杯,裴總又敬了大夥兒一杯。這人是豪客,喝酒像喝水一樣。我要是跟他單干,未必是他對手。
    馮子興和裴總一走,馬仁龍的臉就黑了。我開始還以為是喝酒喝的,後來想想不對,他剛剛是把臉喝紅了,這會兒怎麼變黑了?一定是生氣,馮子興沒跟他喝酒,甚至沒跟他打招呼。那傢伙趾高氣揚慣了,地方上市長書記那個檔次的人他才結交,局級的幹部他還沒放在眼裡呢。進出口企業的老總,他就給馬羚一點面子,那是因為馬羚後面有個楊福承。
    馬仁龍後來又喝了幾杯悶酒,喝醉了,給手下扶著上了車。第二天,一個公安兄弟打電話給我,說奇怪,馬老大一直很開心嘛,怎麼喝起了悶酒?我說,樂極生悲嘛。那個兄弟說,他一個勁地罵馮子興,馮子興把他怎麼了?我說,我哪裡知道?你是搞刑偵的,倒問起我來了。
    後來我給馬羚打電話,我說,馮子興把馬仁龍給得罪了。馬羚說,是嗎?怎麼回事兒?我說,你等著看笑話吧。馬羚說,看笑話可以,別過火,我還要貼著他發財呢。我說,鐵打的海關流水的關長,誰當都一樣,你這麼有本事,誰敢不聽你的,你就讓他挪位子。馬羚說,你倒是說了句真話。喂,現官不如現管,你在辦公室也沒意思,不如來東平碼頭主政算了,我看吳進討厭得很,不懂業務,縮手縮腳的。我說,人家說你是地下人事處長,還真沒說錯。軍伐下去才多久?屁股都沒坐熱,你就趕人家走,當心人家跟你拚命。馬羚說,就這麼定了吧?你下來。
    馬羚開始為我活動,過了大半個月,我的調令就下來了,我去東平港主政,當科長,吳進回人保科,李達回辦公室接我的位子。吳進在下面貓了三個月,就灰溜溜地回去了,從此恨我入骨。這次大調整,最大的贏家是李達,他終於走進了領導職務行列,而且成了辦公室主任。由此我對洪玫真的是刮目相看,我不知她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可以打動馮子興這種人。不得了。可見我當年目光短淺,要是選擇她做老婆,也未必不是福氣呢。一年後,我們三個都提了,東平港海關升格為副處級,下面設了三個科,我當主任,李達升了副關長,軍伐吳進升為副處級監察特派員。吳進心裡那口怨氣才算消了一半。見了我也不黑口黑面了,他相信了馮子興的話,馮子興是真的把他當做自己人,只是有時身不由己,他才扶正呢,關黨組成員他一個也不敢得罪,楊福承更是不敢得罪,提誰不提誰,基本上是楊福承說了算。
    我曾經問過馬羚,幹嗎不在海關發展,有楊福承罩著,弄個處級幹部做做也不難。事實證明我說得沒錯,像李達和軍伐這樣的人後來都成了副處級。馬羚說,她原來也是想在海關發展,因為她覺得自己一個女人家,在機關混日子最好不過了。可是楊福承不同意,他說,在海關做官沒意思,做官總有個盡頭,像他大概也就一個副廳級,最多正廳上退下來,退下來後什麼都沒了。像馬羚也就一個副處級,還得由他罩著。現在外貿環境這麼好,不如出去做生意。他對馬羚說,這樣吧,暑假有一個多月,開學後也沒什麼事幹,你再請一個月的假,我介紹你去黃港,掛個外貿公司的名,先做幾單,如果好做,你就下海,如果不好做,你就回學院上班。馬羚說,好呀,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有楊福承關照,哪有不好做的?他的學生遍天下,全都是關長科長,馬羚去到哪兒,人家就照顧到哪兒。關長一聲令下,外貿公司就得讓幾單生意給她。一單生意就是幾十萬,馬羚做了八單生意,賺了三百多萬。她給自己嚇著了。
    我到了東平港才知道洪玫自己做貿易了,她註冊了一家公司,掛在東平土產進出口公司名下,專門進木方。這婆娘倒不蠢,老公在東平港做二當家,她貼著老公發財。她的頭腦挺靈活的嘛。我到了東平港,花了三周時間搞調查研究,了解碼頭的情況,結果把洪玫調查進了我的視線。比較起來,洪玫在碼頭算是業務量小的,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可是海關幹部的家屬在海關做生意的,還沒有別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是不可忽略不計的。還有一個情況是,她是我的初戀情人和某個時期的性伴侶。好在這個情況知道的人不多。可也夠我煩的。
    李達經常給我打電話,有時談工作,有時聊閒天,無論談工作還是聊閒天,我總覺得他是話裡有話。他現在是辦公室主任,名義上還是我的領導呢,他有時跟著關長下來檢查工作,有時自己下來檢查工作,這個時候我就得陪著他。狗屁馬羚為了自己的利益,把我弄到下面來,她是方便了,我的權力也大了,實惠也多了,就是在單位的地位下降了。最明顯的是,李達又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了。
    我下來後,弟兄們給我面子,馬羚的貨走得特別快,她每次見到我,都樂得合不攏嘴。我卻睡不著覺。東平碼頭已經不是當年我當組長時的樣子了,那時碼頭就幾個進出口公司,出口多,進口少,而且全是國營單位,沒人想著走私。交稅的錢是單位的,賺的錢也是單位的。單位是國家的,大家公對公。現在不同了,賺的錢是私人的,有些人拿單位的錢做生意,賺了算自己的,虧了算公家的。碼頭管理部門也變了,以前是口岸辦管,現在成了合資企業,香港一個大財團是大股東,東平口岸集團公司是小股東。董事長是香港人,總經理是東平人。我一到東平港報到,這兩個人就來找我,香港人姓鄧,很年輕,東平人姓劉,很老。這一老一少,在我左右坐下,說要給我匯報工作。這叫給我一個下馬威,好在我在官場混了幾年,不然就會給他們打個措手不及。據說李達和軍伐就著了他們的道兒,這兩個大笨豬,一個不懂業務,一個稀里糊塗。他們在碼頭干了三個月,還是沒弄清碼頭的運作情況,全聽手下的,手下說東就是東,說西就是西,碼頭亂成了一鍋粥。
    我對兩位老總說,東平港是個大碼頭,是你們的業務區,是海關的監管區,咱們各司其職,要說匯報,那可不敢當。這樣吧,我剛來,先熟悉下情況,回頭有了問題,我再來向你們請教,好不好?我把兩個老總趕了回去,我的工作得由我來安排。兩位老總灰溜溜地走了,滿臉的不高興。
    過了三周,我去拜訪他們,沒向他們請教,卻提了一大堆要求。第一個要求是,在碼頭入口豎個大牌子,寫上海關監管區字樣;第二個要求是,既然是海關監管區,就得有個監管區的樣子,現在這個樣子算什麼?圍牆沒圍牆,院子沒院子,得馬上建,原則上要建磚石結構,如果嫌投資大了,那就搞個鐵絲網,高度不能低於三米;第三個要求是,碼頭的堆場要分區分類管理,吉櫃和重櫃要分開,進口櫃和出口櫃要分開;第四個要求是,要有單獨的查驗區,查驗區要有查驗平台,查驗設施要齊全,叉車太少了,至少要三十台,吊車也少,才三台,至少再增加三台。兩位老總聽了,說,這些要求是合理的,只是投資太大,要請示匯報,需要一些時間。我說,時間不是問題,我可以等,你們什麼時候搞好了基礎設施,我們什麼時候擴大海關業務。
    我對李達來籌建東平港海關是有意見的,他簡直是個大笨蛋,一些基本的設施都沒有,他居然敢開業,好在上面沒人來查,沒出事,要不真夠他受的。後來馮子興來碼頭檢查工作,看到碼頭變了個樣子,他儘管對我沒好感,還是覺得我有能力。他私下對人說,他媽的,我手下怎麼沒有幾個江攝這樣的能人呢?跟著我的全是些窩囊廢。
    其實這些東西不全是我的主意,我從學校到現場,真正干海關業務也才一年多,把海關一整套業務操作搞熟已經算不簡單了。我是向石留取的經。我利用一個週末專門跑去東村找她請教。這婆娘對我還是不冷不熱的,不過卻提了很多意見。她說,骨子裡的東西做得好不好,沒幾個人看得出來,面上的東西卻一定要做好。這麼艱深的理論我聽不懂,要她舉例說明。她就把上面那些圍牆呀監管區呀查驗場呀全一古腦兒告訴我了,我就如法炮製,搞出了個一二三四,搞得碼頭的兩位老總上躥下跳。
    跟石留談完工作,我要請她吃飯。她開始不答應,我一再要求,她就說,那就找個清靜的地方,隨便吃點。我們去了一家西餐廳,要了個房間。那天石留穿了件白色的旗袍,看起來有點富貴。於是我就想起她剛來南州時的情況。那時她剛從鄉下出來,沒一件像樣的衣服,要多寒傖有多寒傖。我說,一晃過了多少年哪,你還是那麼年輕貌美。石留把眼一瞪,說,你少說風涼話。我趕緊給她倒奶茶,繼續向她請教業務問題。這婆娘大概是做老師做慣了,就喜歡人家向她請教,她講起來一套套的,眉飛色舞。我說,石留,學校要是沒解散,你大概會做一輩子老師吧?石留說,那當然,呆在學校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這麼精彩,沒有誘惑就沒有想法。
    服務員開始上菜,石留要了個T骨,一份牛尾湯,我不太習慣吃西餐,要了個焗飯,一個青菜。牛尾湯先上了,石留用小勺慢慢喝,接著上T骨,我拿起刀叉,幫她切成小塊。石留一邊喝湯,一邊看著我切。我切完了,把盤子輕輕推到她面前,說,慢慢吃。石留用叉叉起肉塊,吃著,眼睛盯著盤子。我喝了口奶茶,猛一抬頭,發現她眼角掛著淚花。我吃了一驚,心裡有些震動,不知道又惹著了她哪根神經。在我的印象裡,石留是個堅強的女人,她很少流淚。當年在學校裡,我跟她鬧成那樣了,她都沒有哭。我說,怎麼哪?石留把叉子放下,雙手掩面。我說,你要是覺得日子過得憋屈,就哭幾聲吧。石留說,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個是我最愛的人,你們幹嗎要這樣待我?我一下子呆了,這句話本該幾年前說的呀,她硬是憋到今天才說。當年她一句話也不說,就會跟我對抗。我以為她會一直憋下去,沒想到她終於憋不住了。
    我本來想把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的事給她講一講,其實事情不像她看到的那樣,我不過是喝多了點,給洪玫扶到她宿舍睡了一晚。可這件事能講清楚,我對她的感覺,對她的感情卻講不清楚。就算我在行動上沒背叛她,在心裡早背叛她了。所以講了也白講。當年我沒講,現在我更不會講。我說,要怪你就怪我吧,是我沒福分。石留拿起紙巾,把眼淚擦乾,拿起叉,繼續吃肉。只是不睬我。
    我們都沉默著,直到把東西吃完。我擦了擦嘴,忍不住要說話了。我說,對你現在的狀況我有些擔心,你既然不跟吳進在一起過,不如乾脆離了。石留說,說得輕巧。我說,有多難?現在離婚很平常。石留說,對你來說,什麼都平常。我說,現在這樣算什麼?你是人家的老婆,卻不跟人家過,又不跟人家離。石留說,不用你管我的事,礙著你什麼啦?你還是管好自己吧,別再給人家騙。她站起來說,送我回去。
    我只好送她回去,後來我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她說,只談工作。我就只好給她講工作。等我把碼頭治理得差不多了,我說請她過來指導指導,她卻說,懶得管你。

《面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