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偶被一個經常召開這樣那樣會議的地方通知去參加一次座談會,也可以說是「懇談會」。目前「談」而不「懇」的會很多,很流行;「座」而不「做」的會也很多,也很流行;故強調是「懇談會」,以示區別。
有位年長的知識分子悒然郁然慨慨然地痛陳時弊。
主持會議的人問:「那麼該怎樣是好呢?」
答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中國的知識分子應積極地參政議政!」
於是知識分子們紛紛頷首不已,除了最年輕的一個我而外。當時我這個寫小說的人,很沒把握覺得自己便是一個知識分子了……
「你怎麼看?」——有人問我。
我說:「我做的事很普通、很微不足道。我被抬舉地叫作『文化人』。被叫作的根據是我仍寫著小說。所以我要繼續把小說這行當好好做下去。否則,連『文化人』也不配再是了,更遑論是什麼『知識分子』了。而我這個『文化人』,是從來沒想過從『政權』這麼重大的方面對國家有所奉獻的,自思絕對沒有這個能力。所以除了寫小說,倘還自認為可做些有益於社會的事,那也不過就是——周圍同事鬧意見了,我幫著調解調解;左鄰右舍產生矛盾了,我說和說和;單位領導和群眾在某件事的主張上不一致了,我起點兒溝通作用;朋友們有困難了,充當個熱心的角色;誰家裡遭遇不幸,送去點兒安慰和友情;兩口子鬧離婚,勸他們慎重考慮考慮……如此而已,僅此而已。還要盡到為人夫為人父為人子為人兄弟的種種家庭責任,實在已是覺著活得很累了,再不敢往自己身上攬扯什麼使命了,強攬硬扯到身上,也是根本做不到的……」
眾人一時沉默,少頃有一人道:「這是典型的小知識分子的活法。舊社會的私塾先生就常充當這樣的社會角色而欣欣然。」
我說:「我正是想當一個小知識分子,一個小小的知識分子。而且明白,當好一個小小的,也須很竭誠。現在是新社會,當私塾先生得經過層層批准,恐怕還得有人贊助。否則,當那麼一個老好人兒式的私塾先生。實在是我的一大願望呢!」
真的。以上是我的極真實的想法。在目前這一個時代,倘能一邊寫著自己想寫的小說,一邊在自己生活著的小小社會平面上,充當一個老好人兒,與世無爭,於世無害,與人無爭,於人為善,乃是多大的造化,不亦樂乎?
後半生,我要竭誠地當好一個小小的、小小的知識分子……
想從前,我才不過是一個「知識青年」嘛!我不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