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大學,我是永遠不想再去了。
什麼「文學與人生」的對話之類,於我,其實是不善拒絕的性格之弱點的自蹈罷了。文學的確曾養育過我的靈魂。大著點兒膽子說也的確養育過「我們」的靈魂。「我們」——一小撮?這是一種歷史的事實。倘徹底地否認,細想想,總有些負心於時代的內疚。但卻是當年的文學。當年的「我們」。和那種樣的,小學生即使撿到了一分錢,都很虔誠地交給警察叔叔的當年。如今人民幣貶值,「一分錢精神」怎麼著似乎都「精神」不起來了。
如今文學和人生又究竟有什麼關係呢?要說有關係,也不過就是和作家的人生有關係。或者包括些個仍嚮往當作家的人。如今普遍的人們,還未到思考人生的年齡,大抵都已將人生思考明白了。一十七八清華北大,二十七八電大夜大,三十七八要啥沒啥,四十七八等待提拔,五十七八準備回家,六十七八玩鳥養花,七十七八魂系中華,八十七八……這規律,昭示著上等的人生的程序。下等的呢,自十七八歲起,若高考落榜,十之五六加入「披頭散髮」的行列,於是一味兒地破罐子破摔。掙扎或曰「奮鬥」,固然可嘉,但對於仍咄咄逼人的現實,一兩個回合下來,往往遍體鱗傷,甚至終生「殘疾」。所以中國人都有幾分怵於「奮鬥」。故作瀟灑的說法是「懶得奮鬥」。何況現實於人生的較量,從來都是現實穩操勝券。人生偶勝一把,那也不是人生的能耐。不過是現實故意露個破綻,讓人生一把。人生每戰必敗,終於不戰自敗,連現實也會覺得索然,沒情緒再充當現實的。更何況,什麼就叫作人生的勝負呢?思考明白了也罷,思考不明白也罷,除非你當到部長以上,五十七八,不是一樣的都得準備回家嗎?熬過一段人生與社會的「斷乳期」,習慣了回家之後的寂寞,願意玩鳥的,不都一樣地可以玩隻鳥嗎?願意養花的,不都一樣地可以養盆花嗎?其不同,無非是所玩之鳥或所養之花名貴與不名貴而已……
人生尚且如此,靈魂更復何求呢?概念的人生只能「提煉」出概念的文學。概念的文學又怎麼能夠「養育」從年輕時就沒著沒落似的靈魂呢?靈魂一旦和人生貼得太緊密了,便是用什麼都不太好養活的東西了。當年的「我們」,活得都特別。彷彿人生是人生,靈魂是靈魂。人生在地上打洞,體驗真實的平庸,靈魂卻似可飛翔到天空上去,每根羽毛都炫耀昇華後的榮耀。所謂取長補短,相得益彰。現在的人們卻要實際得多。靈魂所希冀的,同時是人生所希冀的。比人生所希冀的更奢侈更強烈,絕不比人生所希冀的差勁兒。用兩樣兒的東西許諾給人們是斷斷不行的。企圖以當年的方式方法誘惑人們的靈魂擺脫人生真實體驗而「昇華」起來,基本上是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如今人們的人生都巴望著「昇華」。而靈魂不大願意。所以也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是——當年的「我們」太傻,而當年的時代是很狡猾的。現在的人們太「精」,而現在的時代,沒研究出對付太「精」的人們之更狡猾的高招兒。「思想工作」的成本無疑是比當年翻了幾十倍了,形式轟轟烈烈效益實際上甚微……很難做到靈魂裡邊去。
我當然不是以「思想工作者」的身份和面孔到大學裡去「對話」的。是以小說家的身份和面孔。眾所周知,我的面孔枯瘦,身體形銷骨立。這樣的個人,若非道士,而是小說家,即使本心並不憂患什麼,也讓瞧著的人,能硬瞧出點兒憂患著什麼的意思似的。起碼的,怪替這樣的小說家有所憂患。故我總被視為憂患型的小說家。儘管每次對話之後,我再三聲明——現實其實是挺美好的,無須乎什麼人再替它憂患,人們只憂患自己就足矣了。大學生們卻更視我為憂患型的小說家了。且都厚道地以為,我是替現實憂患到了不願再言憂患的地步了。
我當然也不是那種很耐不住寂寞的人,忙裡偷閒的,溜到大學去尋覓小說家的自我感覺。再者說啦,寂寞是多麼難得的寶貴時光。中國人,你想寂寞,又寂寞得了嗎?每次「對話」,都是被動員去的。而每次「對話」的命題又一概地是「文學與人生」。小說家談文學,無疑是再適合不過的。但於今天,僅談文學,難道不是挺脫離群眾的事嗎?搭配上「人生」一塊兒談,才談得下去。聽的人也才聽得下去。若無「人生」佐味兒,任何內容的「對話」,似乎總有點兒不鹹不淡的不是?文學與「人生」,在我這兒,純粹是兩個命題的人為的遭際。在大學生們那兒,大概相當於啤酒和燒酒兌成的「雞尾酒」吧?文學的啤酒因了人生的燒酒而似乎使人血脈賁張。人生的燒酒因了文學的啤酒而似乎有沫可冒。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但每次「對話」之後,回到家中,嚴肅反思,捫心自問,又總覺得自己像賣假藥的江湖郎中,自產自銷,兼自做廣告,近乎蒙世的行徑。只好以這麼一種邏輯替自己辯解——有大學便有學生會。有學生會便有各種活動舉行。沒活動大學生們便對他們的學生會有意見。而文學又總是在大學生們的「活動」之列的,不請我去也得請別人去。別人恐怕未必如我那麼好請。大學生們乃國家的棟樑。還沒成棟成梁的時候便四處碰壁,難免不挫傷他們成棟成梁的自信。由好請的我而鼓勵他們的自信,是否也算對國家的未來盡了些義務呢?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啊!
這麼一想,也就泰然自安了。
有一天我在家裡病著,來了位不速之客。又是位素昧平生的大學生。
「什麼事?說吧!」
待他落座之後,我明知故問。
「梁老師,你身體不太好?」
我說是的我病了。
「什麼病?」
我說老病沒愈,又添了新病。自己也鬧不清,使我停了寫作,不得不躺倒下來的,究竟是老病,還是新病,自己也搞不大清。
他便囁囁嚅嚅的,有話欲說不說的樣子。
他不開口。我也不開口。他坐著。我臥著。他看電視,而電視沒開。我看他,而他似乎不覺得我在看他。他是個身材瘦小的青年。面容倒還清秀。一件西服是新的。褲子卻顯得有些髒。起碼半個月沒洗了。一雙舊皮鞋已經穿走了形。卻分明的,來之前打過鞋油,塵土積了一鞋面兒。西服內是一件很薄的毛衣。領口袖口都已開線了。褲子肯定短。因為他往那兒一坐,線褲露出了一大截。襪子,在腳腕處破了。剛入冬,第一股寒流卻撲入城市了。還沒來暖氣,幾盆花在室內都凍蔫了。外面刮著五六級大風。我鋪著電褥子蓋著床小被。我看出他身上冷。心裡也冷。想對他熱情些,又惟恐一旦主動撤了防線,重蹈覆轍,帶著病再次被弄到大學去,老調重彈,又胡扯一通「文學和人生」,便打定主意,此番矜持到底。如果他不開口講出登門拜訪之目的,不必問;倘若他見我病著,仍開口講了,那麼證明他是個不懂事理的大學生,應堅決地回答一次「不」!
「梁老師,我……走吧?」
他站了起來。
不說「我走了」,卻用徵求的口吻說「我走吧?」彷彿要走,也須獲得我的允許似的。
其實我盼著他走。但不是盼著他這麼說。我認為他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這麼說的。
「不再坐會了嗎?」
我也是徵求的口吻。
打從什麼時候起,我變得虛偽了呢?
「你病著,我不多打擾了。」
「其實,你多坐一會兒沒什麼關係的。我病得不那麼重……」
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還是盼著他走。
「不。不多坐了。回去晚了,就錯過學校開午飯的時間了……」
他的話說得相當認真。
「是嗎?」我故意看了一眼掛鐘,進一步虛偽之至地施予著我的歉意,「家裡也沒什麼現成的飯菜,要不,其實我是願意留你再多坐會兒的……」
「謝謝……」
他說,便往外走。
「我送送你……」
我說,並沒立刻下床。只不過象徵性地在床上欠了欠身而已。
聽著門輕輕地關上了,我又譴責起自己來。
外面的風聲似乎更響了。
如果我留他吃飯,於我並不費什麼事兒。我也還沒病到臥床不起的程度。於他,哪怕是喝一碗熱粥,吃半個饅頭,將是多麼愉快的事兒呢?為什麼我竟不肯給這個青年一點兒愉快呢?是的,我不認識他,素昧平生。可是這即使能夠成為我不願接待他的理由,也不能成為我虛偽地應付他的根據啊!人,人啊,中國人啊,在我們熟悉和熟悉我們的人之間,我們經常地用虛偽醃製我們的性格不算,對於我們完全不必有任何顧忌以真實的態度證明坦率在生活之中是可行的機會,我們竟也要習慣地把它變成發了餿的「疙瘩湯」一樣彼此難耐的時刻。我們寧肯奉陪某些我們十分反感甚至厭惡的人東拉西扯,卻對一個也許還沒被生活中的虛偽毒素所污染的青年吝嗇話語到了如擲千金的地步。我們往往本能地以虛偽褻瀆別人的虔誠,卻不願以坦率痛痛快快地回答一個「不」字。難道我們已虛偽成性?難道我們已不會坦率了嗎?否則,為什麼我們在根本用不著虛偽的情況之下,竟也自以為成功地虛偽起來了呢?……
這一種自我譴責,直至兒子放學回家後才告一段落。
熱了飯,打發兒子吃罷去上學,獨自拿起本書,竟看不下去,又想那青年登門拜訪的事。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似的翻來覆去地想,倒並非因為自己多麼具有「自我批評」的美德。而是因為一時不能從尷尬中解脫出來。是的,那是一種不可言狀的尷尬。那青年坐在沙發上時,我不過只替他感到尷尬。並且覺得他的冒昧的結果,我是不必負什麼責任的。他走了,才覺得並不盡然。才覺得當時自己也是處在尷尬之中的。才覺得那一種尷尬倒統統地留給了自己。細細咀嚼,越發的品出餿味兒。好比自己為了蒙騙別人,將一隻蒼蠅夾入口中吃了。開始反悔。開始反胃。開始噁心。
這一種古怪的自己對自己過分敏感的心理,使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前幾天我的中學同學來到了北京,電話裡我們約好,第二天我去看他。他住在蘇州胡同的機械部招待所。也就是火車站對面郵局旁邊的一條胡同。可第二天我去時,卻記成了「金魚胡同」。自然在那一帶轉了半天也是沒找著「金魚胡同」的。遂問幾個坐在平板車上打撲克的小青年。他們表示出相當大的熱心。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怎麼乘車,怎麼轉車,轉幾次車,最後乘幾站,下了車再怎麼走。總之聽來特別遠。這使我頓生疑心。因為我那中學同學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就在那個郵局附近,三分鐘不到的路!疑心既起,順理成章的,接著便只能作如是之想——現在的人也太缺德太壞了呀!不知道,就搖頭說不知道。知道也懶得告訴或不願告訴,不理睬我也就是了。何苦將我當外地人,誆我上當,騙我乘車轉車地越走離目標越遠趕許多冤枉路呢?中國人之心理不是太陰暗太成問題了嗎?於是我非但不謝他們,反而狠狠地瞪他們。邊走開邊回頭瞪。如果目光可作傷人凶器,他們一個個是立斃無疑的了。他們被我瞪得似乎莫名其妙。在我看來那當然的是他們裝的。我暗想我已識透你們的惡劣居心,豈能上當受騙!我的目光定會使你們一整天如芒在背,尋思起來就渾身不自在的。他們終於被我瞪火了,一個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也一齊瞪我。他們的目光中都有種就要發作的惱怒。四比一,我招架不住他們的目光,更怕他們真的發作起來,收了「兵器」,懷著幾分阿Q式的精神上的勝利,揚長而去……
我想我也夠死心眼的,幹嗎非問「金魚胡同」不直接問機械部招待所呢?又經一問,果然近在咫尺。但那條胡同卻並非「金魚胡同」,而是蘇州胡同。方頓悟,原來是自己記錯了。幾分鐘前,閃回於頭腦中的,是那四個可惡之極的「熱心」青年「偽善」的嘴臉。並因了他們的嘴臉面進一步詛咒人心的不古世風的敗壞。此時閃回頭腦中的,卻是自己頻頻回首作怒目金剛狀的嘴臉了。便覺得自己的心理,實在的也很有些成問題。
見了中學老同學。閒聊不過三五句,就問有沒有市區交通圖。
答曰有。
十分急切地就請拿來看。
心想——便確鑿地證明此處是蘇州胡同,也不一定就可證明北京真有我記錯了的一條什麼「金魚胡同」。即使北京真有一條胡同叫「金魚胡同」,那四個青年詳詳細細地告訴我的乘車路線,也不見得是正確的路線吧?倘是錯誤的路線,那麼仍證明他們有誆我上當受騙的惡劣居心。那麼當時嘴臉可惡的仍是他們,而不是我自己。頭腦中的幾個閃回即使放大一百倍,我也不必因當時瞪了他們而自責了。
人有時候真是古怪的東西。或者微觀而具體地說,我自己有時候真不是個東西。總想把惡劣徹底地推給他人。總想要把良好的與惡劣一向毫不沾邊兒的自我感覺留作自己的專利。並且自己一旦懷疑自己的時候,總希望尋找到證明自己那一份兒自我感覺的根據和旁證。
這樣的旁證我沒從交通圖上尋找到。卻尋找到了金魚胡同。進一步旁證四個具有真正熱心的青年詳詳細細地告訴我的乘車路線,乃是一條可以說是和我們黨的路線一樣正確的正確路線。
於是我說:「走,跟我出去一趟。」
同學愕異,問:「哪去?幹什麼去?」
我說:「去向四個熱心的小青年賠禮道歉。」
遂將自己的惡劣複述一遍。
同學聽罷哈哈大笑,說:「老兄啊,難怪別人常道你認真,我看你也太認真了!你問西邊怎麼走,他故意往東支你,這樣的惡劣之人,北京有,咱們哈爾濱也有。到處都有。越來越多。何止小青年!今天讓你僥倖碰到了四個不惡劣的,那是你今天的意外。我可沒你這麼僥倖。我就上過好幾次當受過好幾次騙。就算你今天替我瞪了那些惡劣的吧!還賠的什麼禮道的什麼歉哇?」
我沉思片刻,覺得嘴上如此說說,倒也說得酣暢。而把這麼一種思想方法,當成對現實的報復,似乎不是講得通的道理。
於是又說:「陪我去吧。我自己去,豈不難堪?」
同學往床上一躺,連聲嚷:「不去不去!你說什麼也白說,要去你自己去……」
我也猶豫起來,不怎麼太想賠禮道歉了。但是,頭腦中的閃回,卻不能因此而「漸隱」。恰恰相反,由中景而近景而特寫而定格。這使我彷彿從四個青年的視角來看我自己。結果我感到視角變了,定了格的我自己也變了。變得嘴臉醜陋了。
那一時刻我是多麼厭惡我自己啊。
於是我自己去找那四個青年。我知道如果我不,我肯定會在相當長的日子裡不自在。好比在自己身上某一部位發現了一個可疑的腫塊兒,儘管很小很小很小,小得你也可以不理會它的存在,但對於具有敏感的癌恐懼心理的人,不去找醫生,不切片,不割除,從此便總是不那麼安生。我想,每個人的心靈裡,都是有角落的。甚至有暗角、有死角。區別在於,僅僅在於,樂於灑掃,心靈才可能是衛生的……
然而那四個青年已不知去向。
我無法再找到他們。
這竟使我很沮喪……
今天的事情和幾天前的事情似乎有所不同,也沒什麼必然的聯繫。並且,作為一件事情,一件也許的確不值當尋思的事情,已然過去。卻不知為什麼,在我這兒,竟過不去了似的。
外面風聲呼嘯。
從我家離去的,彷彿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躺在床上的,一向以文字和語言聲稱自己不能容忍虛偽的小說家,在生活中最司空見慣的情況之下,運用虛偽像運用筷子一樣諳熟的小說家,又是誰呢?
沒有任何人逼迫我們,我們為什麼要虛偽呢?
為什麼我們一方面將誠意而熱心地幫助我們的人也想像得那麼壞,另一方面對他人又那麼缺少誠意和熱心呢?缺少到了連坦率都不肯相予的地步?難道我們已無可救藥了嗎?……
忽然又有人敲門。
開了門,竟是一小時前離去的那大學生。
「你……」
畢竟不是我預料之中的事。我不免有些驚訝。
「有樣東西我丟失在你家裡!」
他說得極肯定。
「什……麼?……」
「尊嚴。我的尊嚴。」
「……」
「我一直在樓底下徘徊。後來我決定,我必須再次打擾你,找回我丟失的東西。」
我不禁朝窗外望了一眼——好大的風!
徘徊?——今天是多麼不適合徘徊一個多小時的日子啊!
在我聽來,分明的,他的話有經過加工的痕跡。有種明顯的對白腔。而且是歐式的。我推想得到,為了這三段話說得含蓄而又尖銳(也許他的本意還希望不失幽默,但卻一點兒也不幽默,甚至也不含蓄),他准背著大風打過「腹稿」。大概還可能像寫對話時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樣,情不自禁地演習過。因為普遍的中國人是不這麼說話的。只有演員演電影演話劇時才這麼說話。或者小說家這麼寫對話。一個人既非在演電影亦非在演戲,卻接連向你迎頭劈面拋出三句顯然預先打過「腹稿」的「演習」過的舞台腔十足書卷味十足的話,自然是怪可笑的。
然而我沒笑。不忍再笑他。甚至也可以說有幾分不敢笑他。因為那一時刻,他顯得那麼衝動。儘管他表面裝得很鎮定,很持重。但我還是看得出來,他內心裡異常衝動。他在微笑著,然而他的全部面肌都是僵的。他的嘴唇在抖,並且,發青。他穿得實在太少了。裝得很鎮定很持重,此刻對他來說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是一件輕鬆自然的事。他的眼睛裡投出堅定的,義無反顧的,不成功便成仁似的目光。彷彿真的有一顆價值連城的珠寶遺落在我家了。如果我不願意奉還給他,他便會和我以命相拼,直拚個血濺數尺、屍橫一處。
我不禁被他深深地感動了。
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我自己的影子。
我明白一個青年的自尊如果異常敏感,那麼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必定也是異常脆弱的。他們可能因遭到白眼而耿耿於懷,但倘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就不知如何是好。他們絲毫也不具備韓信那種能受胯下之辱的別種樣的勇敢,也不能做到像某些古代士大夫那樣可殺不可辱。他們過分看重他們的自尊乃是因為除了所謂自尊之外他們大抵再一無所有。故他們維護自尊的時候想要顯示人格力量的高大也高大不起來。想幽默也幽默不成。想瀟灑也不知怎樣才算是瀟灑。總之他們的自尊實際上還遠沒成熟到值得誰懷著惡毒去故意損害一下的程度。比如我對他的怠慢就絕不是故意要損害他的自尊。而他們過分敏感的自衛本能,卻往往會使他們受到真的毫不留情的傷害。比如假設我正心煩,倘若對他大吼一下——「出去!沒閒工夫和你演戲!」並將他推出門去,那麼他又將把他自己如何呢?因為一個大前提是明擺著的——我肯定那麼做了,他是想把我如何如何實際上也是不能把我如何的。那麼結果必然只剩下了自己把自己如何……
我望著他瞬間思考了許多,內心裡不禁地替他打了個寒戰。他的自尊實際上脆弱得不堪一擊。而他在自衛意識驅使之下的這一令我很意外的行為,或者說破釜沉舟的行為也未免太一意孤行帶有冒險意味兒。當年的我為此曾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曾頭破血流至今處處疤痕。
我客氣地說:「不管你是來尋找什麼的,到屋裡坐下談吧。」
我的客氣是真的。
他傲慢地說:「不必了!梁曉聲,我告訴你——我將來一定要超過你!」
他的傲慢也有幾分戲劇化。我一時竟分不大清那是真的假的。但是我覺得,那一種傲慢雖然顯示出主動的進攻性,但在本質上仍是本能的自衛性的。而且和他要尋找回「遺失」了的尊嚴的氣概一樣,也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甚至,只要我簡單地望著他沉默不語,便會不攻自破的,剎那間崩散的。
我感到他的造訪似乎成了我今天沒法兒避免的遭際了。縱然我自己倒退回去二十年,我想我也不會憑著青年人的剛愎自用和過分意氣用事的衝動,而像他這麼做。我可能會接連幾天,每天端起飯碗的時候就在內心裡罵一次用虛偽的應付怠慢了我的人,卻不太會第二次登門討什麼尊嚴。何況每個人的尊嚴,一生中肯定的會被傷害會被踐踏不知多少次,為諸如今天這樣的一件事,以像他似的如此鄭重的態度興問罪之師,倒未免太嬌氣了。何況我本無傷害他的尊嚴踐踏他的尊嚴的居心,只不過以虛偽的應付使他感到了實際上的怠慢而已。何況我也確實有病可托,便也應該被認為多少的有情可原啊。
人被諒解的時候,往往譴責自己。人被斥責的時候,就往往開始批判別人,並替自己據理力爭了。
但是我哪裡還會再用反詰式的話語繼續傷害這麼一個自尊心敏感異常的青年呢?比如我可以說:「那麼就請找著你的東西包嚴了揣好了立刻出去吧!」如果我真的這樣回敬,我自己不認為是傷害實際上也等於進行了二度傷害。
我笑了笑,說:「別那麼沒志氣。超過我好比一個孩子,指著一個侏儒說,我長大了一定長得比你高!是不是?」
他張了張嘴,欲言而未答。
我拍拍他的肩,摟著他的肩往屋裡走。我覺得他還是非常希望我這樣的。因為他走得很順從。
待他在沙發上坐下,我去洗杯子。
他說:「你別泡茶。泡了我也不喝。我可不是想喝你一杯茶。」
我說:「要是牛奶你也不喝嗎?有奶粉,很省事。」
「那我喝。」
他笑了。
當我回頭看他,他立刻的又不笑了。又變得表情莊嚴。
「梁曉聲,我萬萬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他急急切切地開始說,「你沒情緒接待我,你可以開門見山直言相告。那我絕不會泡在你家不走!你為什麼既不下逐客令,又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沒一句地用話應付我呢?你理解我當時是什麼心情嗎?如果我是一個將來可能對你有用的人,你能這麼對待我嗎?」
我說:「不能。」
「你從上海復旦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不也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嗎?」
我說:「是。現在也談不上是什麼大人物。」
「你用不著假謙遜。你剛才對待我的態度證明你內心裡是把我看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的。當然也就證明,你內心裡是誤將自己當成一個有理由俯瞰我的大人物的!你初登黃宗江家和吳伯簫家,他們是像你對待我那樣對待你的嗎?你在作品裡,把他們寫得多好哇!……」
我真想把杯子摔了!即使我招了他惹了他,那也不是我找上門去,而是他找上門來的呀!
我正色提醒他:「他們的確是兩位可親可敬的長者。你什麼話都衝我說,別牽連上他們。」
「這一點用不著你提醒!」他大聲說,「我看了你的書之後,也曾去找過黃宗江老師。他對我很和藹,很親切,很誠懇。不像你似的那麼虛偽地應付我!如果吳伯簫老人還活著,我也會去找他。不為別的,只不過為了證明,世上到底有沒有屬於我自己的那一份兒人間溫馨!現在我對你那本小冊子有了另外一種看法,你藉著溢美別人的方式,其實也企圖達到用文學把自己描寫得性格挺可愛的目的。但今天我感到你與你筆下那個自己大相逕庭!你當時給我的印象很醜!躺在床上,蓋著小被子,假惺惺地說:『不再多坐一會兒嗎?』你那麼對待我,我還能再多坐一分鐘嗎?你當時整個兒是個醜陋的中國人!醜陋的中國作者!梁曉聲你承認不承認?」
他這一大番話,又使我心裡完全不生氣了。他倒夠坦率的。坦率得幾乎無遮無掩,連招架的餘地都不給自己留半點兒。這樣的青年今天是不太多了。多的是另外一種——以十二分的虔誠當面用崇拜之類的話戲耍你,而心裡卻在暗加嘲笑:看他得意的!看他多麼受用的樣子啊!我這兒拿你開心玩呢,你當的什麼真哇!俗不可耐!
「承認!承認!起碼潛意識裡不無你說的那種成分。」
我並未感到被當面戳穿後的難堪。因為經常分析分析自己的潛意識乃是我的職業習慣。有時甚至供朋友加以分析。好比當醫生的診斷病例,即使某種病發生在自己身上,也不是不可分析的。何況我覺得潛意識這種東西,細分析起來是挺有趣的。如同解幾何題一樣。不但能清楚自己本質上是怎麼回事,也能明白別人許多。更何況,從醫學的角度講,絕對健康的人是沒有的。尼采不是就說過——地球有一種病,叫作「人類」嗎?
我將茶几挪近他,將一杯牛奶放在茶几上,又說:「別急,先慢慢喝著,我給你烤幾片麵包。」
待我將麵包烤好,用小盤兒拿進來,他已將那杯牛奶喝光了。
我估計到一杯牛奶准不夠他喝,另外還給他涼著一杯,便又放在茶几上。
他顯然非常餓了。或者,認為尊嚴已經收復,並揣在自己兜裡了,似乎就心理平衡了許多,一時變得靦腆起來,很秀氣地,一小塊一小塊地撕吃著麵包。一小口一小口地,斯文地飲著牛奶。我捧起一本書看,故意不注意他,怕他不自在。這時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靜靜的幾分鐘內他吃完了麵包,喝完了第二杯奶。我問他要不要再吃一個麵包,或再喝一杯奶?他說不了。說時,樣子看去不但靦腆,而且顯得有些羞澀。他拿起杯子要到廚房去洗,我放下書制止他。他偏要去洗,我偏制止他,結果一隻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的臉便紅得令人同情,訥訥地說:「是我失手,是我失手……」
全沒了一心收復尊嚴時的憤世嫉俗。
我說,按照民間的看法,客人失手摔碎了主人家的杯子,反而是主人求之不得的事,預兆著將財運臨門。
他便笑了。
待他坐下,我正欲問他什麼,他卻又開口問我:「你家幾個房間啊?」
我說三個房間。
他緊接著問為什麼?
我沒太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望著他。
他說按照我的年紀和家庭人口,在北京能住上兩個房間一套的單元就相當不錯了。
他的話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憎天下之不平事的抨擊意味兒。
我說是的。我說原先我在北影住筒子樓時,只有十二平米一間朝北的房子,擺不開一張寫字的桌子,常在暖氣上墊塊板兒炮製小說。那時所有到過我家的人,都祝願我早日有喬遷之喜。現在我真的喬遷了,他們從前替我感到的憂愁,就變成有時令我特別擔待不起的羨慕了。我說我這個人從內心裡講,很願意在各方各面都和大多數人的水平一樣,一點兒也不願特殊。特殊在今天就有被列入「另冊」的可能。一旦被列入「另冊」,很破壞活著的情緒。
他又問你到兒童電影製片廠是為了當官吧?
我搖頭說不是。
他又笑了。那種笑是很惹人生氣的。似乎在說,瞧你又變得虛偽了。別忘了,你可一向是一個用文字自我標榜坦誠並厭惡虛偽的人啊!
我說真的不是。我說那時我預感到老父親得了重病,作為一個兒子,我必須把老父親接到北京,和我住一起,一盡孝心。而當時只有童影能為我解決房子問題。而我的老父親一到北京,就被確診為晚期胃癌。三個月後臥床不起,四個月後就在這一房間去世……
他仍那麼笑著。他說中國文人,內心裡其實都想當官。嘴上說不想當,那是假的。偏說為別的原因而當官,不過僅僅是巧妙說法。
我說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話。我說當官,當各方面的官,也絕對是一種職業的正派選擇。只要能當個好官,是完全不必羞於承認的。
他笑出了聲。笑罷,刻薄地說:「你看,人一犯急,就說真話了吧?這是個規律。你也不例外。」
我瞪著他,半天沒說話。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狠狠扇他一記耳光。然後呵斥他滾。因為我不喜歡刻薄的人。生活中某些男人得意於自己的刻薄,如同不知怎麼個美法的女人得意於她們的會飛媚眼。倘說幽默是一種機智是一種教養,而刻薄不過是從人的心靈的疤痕滲出的淤血。何況當時我還沒有完全從父親逝去的悲哀中解脫。在我的老父親逝去的這一個我家的房間,他竟堅定不移地對我進行著抨擊,這也太過分了啊!而更主要的,我不知怎樣對待他才好。應付當然是虛偽。客氣仍會被視為應付。坦誠他不相信。以刻薄回敬刻薄,他又分明的並不是對手。乾脆板起冷面孔下逐客令呢,又顯得自己太缺乏涵養。他就是說那些收復尊嚴的話時顯得可愛些。吃麵包喝奶打算洗杯子時也不討人嫌。怎麼吃也吃過了,喝也喝過了,尊嚴也徹底地算是收復了,大概身上也不覺得冷了,就又變了個人似的欺我太甚起來了呢?
我正色道:「肖冰,我不想和你抬槓玩兒。你對我的批評,我已經接受了。你的尊嚴,你也算是收復回去了。那麼咱們互相都坦率些,開門見山吧!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他的驚異的目光,便凝視在我的臉上。足足半分鐘的時間內,他令我莫測高深地沉默著。彷彿我是一個極其詭詐之人,而他糊里糊塗地被我綁架到了我家裡,猜不透我的企圖。
我以鼓勵的口吻說:「講吧!既然我們倆今天遭遇到一塊兒了,你還猶豫什麼呢?」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的神情變得相當莊重了。甚至可以說變得相當莊嚴相當凜然了。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又說。語氣很傲慢,「好像到現在為止,你還沒問過我叫什麼名字。而我也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彷彿他倒成了主人,似乎我是不期而至的一個令人不快的總將談話搞得別彆扭扭的造訪者。
我說:「因為你剛才提到了黃宗江老師。宗江老師有一次給我打電話特別關照過我,要我好好接待你。」
「他怎麼講我的?」
「他說你是個需要格外細緻地接待的青年。」
「細緻?什麼意思?」
「我想就是不要虛假地應付的意思吧!」
「是這個意思嗎?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他全身心都敏感起來。
「當然是這個意思。」我十分肯定地說,我瞭解黃宗江這個人。他屬於那種越老越善良的人。對青年尤其如此,絕不會包含有任何刻薄的意思在話裡。
宗江老師確曾因了坐在我面前這位大學生,在他造訪了他之後,特意給我打過一次電話。也確曾吩咐過我,對這個青年「需要格外細緻地接待」。還說:「善良是有意義的。今天生活中尤其需要些善良。不善良歸根到底將與文學和一切藝術無緣。」
「他……他為什麼用『細緻』這個詞?」
「他有時喜歡用與眾不同的修辭方法表達他的意思。」
「是這樣……他還說了我些什麼?……」
「他還說,他和你共同度過了一個挺愉快的下午。」
「是的是的。一點兒不錯。他說的是真實情況!」
我看得分明,他暗暗吁了一大口氣。由於過分的敏感所造成的緊張神態,也瞬間鬆弛了下來。真沒想到,他竟那麼在乎他給別人留下的印象!但轉而想想我自己,也竟那麼在乎給別人,具體說是給這個我遭遇到了的青年留下的印象!
我不禁苦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別多心,我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真的。」
當時我並沒有領悟黃宗江老師說「需要細緻接待」的含義。覺得不過是種「黃宗江語言風格」的說法。此刻我徹底地領悟了,面前坐著的是一個比小蜥蜴類還敏感的青年。別看它們有時似乎一動不動地木呆地趴在那兒,但是即使你的影子無意間晃到了它們一下,它們都立刻警覺起來,以為你打算傷害它們。甚至以為你已經傷害了他們。對於這樣的一個青年,倘不「細緻」地接待,簡直不啻是一種罪惡吧?而他的內心裡,究竟佈滿了一些什麼樣的特殊的感知神經呢,使他那麼提防受到傷害,使他那麼易於覺得受了傷害呢?黃宗江,黃宗江,你自己又是一位多麼「細緻」多麼善良的長者啊!你既能陪他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我何以不能使他接受些他希望接受的誠懇呢?
「肖冰,你是學生會的吧?」
「不……」他矜持地搖了一下頭,「我不是。」
「那麼現在起碼有一點是肯定的了——你到我這裡,不是為了把我弄到你們學校去對話什麼的。」
這真是我的一個想愉快也不大愉快得起來的下午。有陌生的不速之客光臨。卻又不知他的目的何在。似乎得我自己猜。似乎得我哄著他對我說。這像是一個斯芬克斯嘛!而我可不是俄狄浦斯啊!也不願做俄狄浦斯啊!猜不到,也許又將被認為盼望「速戰速決」進而「速勝」之逐客方法。好比陪皇上下棋,輸了,你是故意輸的,是褻君之罪。贏了,你是一心要贏,欺君之罪。
「如果是,冒著這麼大的風,我來請你了,你去不去呢?」
他又凝視著我。我覺自己彷彿被斯芬克斯石像凝視著一樣。
「那,我就去。」
他古怪地笑了笑。
「我想知道,當別人來請你的時候,你是高興去呢?還是不高興去呢?」
「有時高興去。有時不高興去。」
「不高興去的時候,也去嗎?」
「十之八九,也去。」
「還要裝出高興去的樣子?」
「這,有時候裝。有時候不裝。通常情況下,即使裝不出高興的樣子,也要裝出不太不高興的樣子。」
我認為我回答得夠坦率夠細緻的了。
但他似乎仍對我的回答不甚滿意。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明明不高興去的時候,也要裝出,用你的說法,裝出不太不高興的樣子呢?」
「因為我在當著別人的面的時候,總是缺乏勇氣堅定不移地說『不』!」
「怕什麼?」
我想了想,老老實實地承認:「怕別人失望。」
他凝視著我,古怪地笑著,不信任地搖著頭。
「怕別人對我不滿意。」
「那,有沒有那種時候,你明明心裡高興去,極願意去,卻裝出不高興去的樣了,彷彿盛情難卻,違心答應的樣子?」
我想了想,問心無愧地回答:「沒有。」知道可能又被他以為是虛偽之詞了。
「一次也沒有?」
我又反省地想了想仍問心無愧地回答:「一次也沒有。」
我暗暗對自己發誓,一定要有耐性。一定不要生氣。一定要誠懇地、坦率地、細緻地回答他提出的一切問題。就當他是一位明察秋毫的心理醫生,而我是一個心理病人吧!
「許多人坐在你面前,聽你一個人侃侃而談,你心理上就從沒產生過某種自鳴得意?某種沾沾自喜?某種精神上的優越感?連毛澤東當年都對斯諾承認過,他有時產生過這種滿足心理。難道那不是一種心理上的滿足嗎?難道你潛意識中也不曾有過追求這種滿足的傾向嗎?」
「這……」
他沉靜地默默地耐性可嘉地期待著我的回答。
如果他是居心不良地嘲諷我多好!那我就有正當的理由換另一種態度對待他了。可他絲毫也沒有嘲諷我的內心動機。起碼在我看來是那樣。恰恰相反,他的樣子很誠懇。似乎也很單純。一副虛心就教的樣子。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一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謙恭的樣子。一副「斗膽」討論討論商榷商榷的樣子。我沒把握判斷他的樣子究竟是誠懇的還是虛偽的。也沒把握判斷自己對自己的潛意識究竟諳熟不諳熟了。
「你們文科大學生,都像你對弗洛伊德的興趣這樣大嗎?」
我不得不以攻為守。然而克制得很好,未流露出任何所謂逆反情緒。只不過算是迫不得已的抵抗,將他的頻頻的發難式的問題擋回去一次罷了。
不料他說:「作為興趣早已過去了。現在進入的是第二階段。」
「什麼階段?」
「理論聯繫實際的階段。」
我不由「噢」了一聲。
「研究了弗洛伊德方知道,不研究弗洛伊德,簡直等於白活了一場,不清楚人是什麼東西。研究了弗洛伊德之後再研究人,好比通過顯微鏡觀察細胞的活動,人變得有意趣多了。」
我恍然大悟。難怪他時不時地凝視我一陣!原來我在他眼裡是一個被滴了顯示劑的細胞。
「那麼你說人是什麼東西呢?」
我終於也受他的影響,也對他發生了某種研究的意趣。
「人不過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東西。科學工作者到目前為止,據說已發現了兩枚完全一樣的雪花。可是從潛意識方面來觀照人,都是同樣的東西。」
「何以見得?」
「怎麼說呢,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吧——面對那些漂亮的女人的時候,你通常作何想法?」
「指潛意識,還是指理性?」
「先從理性入手吧。這樣彼此都輕鬆些。」
「我希望自己能獲得她們的好感。能從內心裡尊敬她們。如果她們值得尊敬的話。幻想她們是我的老婆。如果沒法兒是老婆,是終生俊友也行……」
「等等,等等!」他打斷了我的話,狡黠地笑著說,「在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之間,所謂友誼是不存在的。」那意思彷彿讓我明白,有一句話他不過不想說出來——「險些被你滑過。」
我說:「那麼扣十分!」
他說:「你的回答不怎麼樣。從偉人到無賴,鄭重其事的時候,差不多都會像你似的回答。不過算你及格吧!再回答你的潛意識。」
我不假思索地,內心裡憋著一股惡狠狠的怒氣,嘴上卻以一種近乎天真幼稚的口吻說:「只有一個念頭。」
「什麼念頭?」
「強暴她們!」
「……」
我的話是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說出來的。我早已看出,他明明對一切人的理性根本採取輕蔑的不承認的態度,而我真把潛意識撕給他看,他又愣在那兒。好像這樣的回答,出自我之口,同樣是不真實的。是譁眾取寵的。是企圖驚世駭俗的。好像我從我的潛意識中放出了一條搭拉著血紅舌頭見誰咬誰的瘋狗,而他被著實地嚇著了。
我瞧著他那種樣子笑了。體驗到某種惡作劇的快感。趁他還沒緩過來,我趕緊宣佈道:「你對我的研究就到此結束吧,行不行?裡裡外外的,你不是已經把我研究得挺透徹了嗎?言歸正傳,你來的目的,還是要把我弄到你們學校去一次,對不對?」
怔愣的狀態中,他點了點頭。
「你又不是學生會的,並沒有這種義務,何必多此一舉呢?」
「這……以後會告訴你的……一定……」
「告不告訴無關緊要。好。我答應你。大學又不是巴士底大獄。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可怕的地方。你預先給我個題,講什麼?」
「講……文學和人生吧……」
「嘿……」
我皺了皺眉。他就不會想出個別的題來!他說人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東西,看來不無道理。
「我打聽過,在別的大學,你不都是講文學和人生的嗎?」
他看出了我有些感到索然,便進行他覺得必要的解釋。
我不無煩躁地說:「正因為老講這一套,所以我希望換個別的什麼題。」
談話一和他發生直接的關係,他又變得對我有些尊重起來了,徵詢地問:「換個什麼題好呢?」
我也按捺下煩躁,以同樣尊重的態度商討地說:「談談文學本身怎麼樣?比如文學觀念的嬗變……」
「不好。」他趕緊予以否定,「你可能不太瞭解現在的大學生。或者不真正瞭解現在的大學生。他們對文學本身的任何問題早已不感興趣。他們學中文那純粹是出於報志願時的技術性考慮。」彷彿他自己不是一名中文系大學生。
「文學和社會呢?」
「也不好。真的。也不好。社會,政治性太強了。還是文學和人生吧!比較起來,這是一個最中性的題了。」
反正我已經把文學和人生搭配在一起好多次了,並不在乎再這麼多幹一次,也就點了一下頭,算是順水推舟地認可了。
我問:「可以了吧?」
他說:「什麼?」
我說:「你的尊嚴,你已徹底收復了。我作為一個東西,也大方地提供給你研究了一通。你光臨我家的目的,也算比較順利地達到了。我是不是可以希望,咱們到此為止,結束了呢?」
「可以。可以。」
他知趣地站了起來。
我便往外送他。
在門口,他反身囑咐我:「記住,只談人生,別談社會。」
我連說:「一定。一定。」
「如果有人遞條子,請你回答有關潛意識的問題,其實你不回答也行的。」
我說:「回答過了你,我對一切有關潛意識的問題,都敢於無所顧忌地回答了。反正潛意識只跟人生似乎有那麼點兒關係,跟社會距離挺遠。」
他以忠告的口吻說:「那也不能像你那麼直截了當地回答。畢竟我請的是一位作家,不是一個心理變態的人。你應該瞭解目前的聽眾心理。你不講真話,他們認為你虛偽。你連潛意識裡的真相都亮給他們,他們又會認為你原來是個流氓。再說也犯不著是不是?」
我看出,他是惟恐我講了什麼不成體統的話,使他也跟著蒙受羞恥。便向他作了保證。
他邁到門外,又說:「當然,你雖然答應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這沒什麼。我不是學生會的,沒有義務感,你大可不必為我而扭曲你自己。那多沒意思。」
我說:「對,對。我不扭曲我自己。」
他說:「那,咱們可有言在先,是你自己高興去的。與我,便沒什麼關係了。我只不過,替你帶回一個願望,傳達一個信息而已,對不對?」
怎麼事情竟成了這樣的!
我暗想,我多賤啊!
可是,事情已然成了這樣的,再改變它的性質,不知又要費多少口舌。用他的話說——「那多沒意思!」
「好,好,好!很好!那麼就拜託你了!」
「這沒什麼。小事一樁……」
我們握了一下手,他走了……
我獨自悶坐,將這件事的始末,細細地回想了一遍,覺得是一件很「他媽的」事。越細想,越覺得「他媽的」。而且,覺得完全是由於自己很「他媽的」,這件事才變成很「他媽的」事了。更「他媽的」是——此前我已經到A大學去講過三次「文學和人生」了!我不成了不厭其煩地販賣「文學和人生」的個體戶了嘛!就算是這方面的專家,也沒那麼多可講的了啊!
怎麼他在的時候,我竟忽略了這一點呢?我惱得連連拍自己的頭,後悔莫及。彷彿自己是擾亂市場價格的罪魁禍首。「文學和人生」,由於我的販賣,成了最廉價的東西似的。我覺得這一種搭配,也就是「文學」和「人生」的搭配,是挺胡亂的一種搭配。也許「人生」,總應該還是不掉價的,但是被「文學」一搭配,如同貼錯了商標的東西,怪令人起疑心的不是?
「你雖然答應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這沒什麼……」
他的話清清楚楚地在我耳邊迴響,如同被我的耳朵錄了下來。
去?……不去?……
思想鬥爭了許久。決定還是要去。
某種時候你明明知道你的確是在扭曲你自己,但你卻難免不這樣勸你自己:唉,不就是扭曲一下嗎?反正已經被別人被自己扭曲過無數次了。中國人活著都不怕,還怕扭曲嗎?你既活著,又幻想不扭不曲,你不是活得太矯情了嗎?你不是活得太燒包了嗎?進而你甚至會得出一個足令你感到欣慰的結論:還是自己扭曲一下自己的好。具有了這種主動扭曲自己的自覺性和風格,某些事情似乎變得十分之簡單了。何況,「扭曲」這個詞兒,尤其「自己扭曲自己」這一種說法,聽起來怪不舒服的,真的「扭曲」起來,並不像談論的時候那麼痛苦。誰看見誰被另外一些人拽著胳膊抻著腿,像扭麻繩一樣「扭曲」過呢?如果「扭曲」竟是那麼可怕那麼殘忍,許許多多的人豈不是早就自殺了嗎?中國的人口,不是不必那麼艱難地實行計劃生育,也會大大地減少了嗎?許許多多的中國人,許許多多的時候,那麼習慣成自然地「扭曲」自己證明了的僅只是一點——扭曲自己,肯定的,比不「扭曲」自己,是一個便利得多的解決問題或擺脫困境窘境的方法。一個對於中國人非常切實可行,行之有效,立竿見影且又不痛不癢的方法。
不這麼解釋,怎麼解釋呢?
不這麼解釋我自己,這簡直就對自己十二萬分的困惑,從理性到潛意識都沒法兒搞明白我自己了!……
在咱們中國,無論誰談什麼,總會有不少的人想聽。十二億人口哪,只要你自己不甘寂寞,你就不會有寂寞那一天的。儘管我在A大學已經大談過三次「文學和人生」了,談第四次,仍濟濟一堂地坐了一教室的人。三千多學生的一所大學,有十分之一的人捧你的場,你就會覺得你有忠實的聽眾。
可是那一天我面對他們的時候,一時感到了從沒感到過的惶恐。也許是心理原因,我竟然覺得,似乎有三分之二乃至四分之三的面孔,都彷彿是熟悉的面孔。而我卻正要將同一個人第四次當「對像」介紹給他們似的。
我背後也站立著些莘莘學子。
我聽到他們在竊竊私議:
「一聽這題目,我就知道又是他!」
「那你還來?」
「剛考完試嘛!再說宿舍裡燈壞了,閱覽室今天又不開門。」
「哎,這一次是誰請來的?」
「不知道……」
「據說是他自願來的。」
「他怎麼有這個癮啊?」
「噓,興許他家的電燈也壞了……」
我發現肖冰坐在中間一排。和一切與「策劃」此事毫無干係的人一樣,一副反正沒什麼更正經的事兒可做的嘴臉。他還帶了筆記本和筆!我發現他時,他正望著我。我們的目光一接觸,他便將臉轉開了,和身旁的人說什麼。我的目光一掠過,他又望著我。
我便覺得被存心出賣了。
只有產生了這種心理的時候,自己扭曲自己才似乎是挺委屈的事。
主持人是這樣介紹的:「同學們,請大家安靜。作家梁曉聲同志,雖然時間很寶貴,但對我校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所以他自願向我們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再獲得一次機會,繼續對我們談談『文學和人生』,大家熱烈歡迎!」
掌聲竟熱烈得沒比。
大學生們真是最可愛的人。
待掌聲停息,我面紅耳赤地說:「同學們,我們的主持人對情況有所不知。其實,我雖然對大家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但卻不是自願來第四次談『文學和人生』的。這一點你們可以問肖冰同學。是他前天頂著大風到我家去請我的。我被他的誠意所打動。再說……再說他是我表弟。因為這一層特殊的關係,我不能拒絕。巴爾扎克有一句名言——表弟們是千萬不能得罪的……」
我確實從一本小說讀到過最後一句話。但絕對不是巴爾扎克說的。哪怕是一句最尋常的甚至傻氣的話,若使人相信是出自名人之口,不是名言也是名言了。所以我盜用巴爾扎克的名義,反正他已經是死人了,不認也得認了。何況他著作等身,沒誰敢愚蠢地懷疑不是他說的。同時,足以證明著我自己的博覽群書,強記善引不是?在我的潛意識裡,大概還有某種小小的惡念作祟。因為望著一束束目光都朝「表弟」投去的情形,望著他在坐位上扭捏的不自在起來的樣子,我體驗了一次機智地報復了別人一下的快感。最重要的,我當眾澄清了不是我自願的。而將那一種使我面紅耳赤的尷尬,當眾拋給了「表弟」……
隔日下午四點多,「表弟」又登門了。
我打開門,見是他,不由得一愣。依我想來,在這大千世界中,我們二人的一次遭遇,已經是一個結束了的事情。他怎麼又來了呢?瞧他的樣子,我斷定他准又是來收復尊嚴的。我當他的一位表兄,我暗想,也不見得怎麼玷污了他呀,又要問的什麼罪呢?他那樣子,完完全全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樣子。
「梁曉聲,你究竟懷的什麼居心?」
他在走廊裡就氣勢洶洶地質問。
我恐樓上樓下的鄰居們聽到後傳播難以一一解釋清楚的飛短流長,立刻將他扯進屋裡。
「你小點聲兒好不好?我又怎麼了?」
「怎麼了?你自己還不清楚嗎?誰是你表弟?我當時把話說得很清楚,希望你不要扭曲自己。還說你雖然答應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說我只不過負責帶回你的願望,傳達一種信息。你當時不是毫無疑義的嗎?你怎麼當眾跟我來那一套?」
我強詞奪理:「那麼你自己說,你頂著大風到我家,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說:「不錯。我到你家,的確是為了請你。但這不過是我的一個願望。你可以接受,也完全可以拒絕嘛!去,或者不去,你有選擇的充分自由和充分權力嘛!我威逼你了嗎?沒有。我利誘你了嗎?沒有。我乞求你了嗎?沒有。你自己有自由有權選擇不去,而你選擇了去,不是你自願的,是誰自願的?你為什麼又當眾說成彷彿是我死乞白賴地求你呢?你這不是卑鄙嗎?……」
我一邊關窗子,一邊據理力爭:「肖冰,你用詞可要有分寸啊!你言重了!我說你是我表弟,無非想使開場白詼諧點兒,幽默點兒,談得上什麼卑鄙不卑鄙的?」
「但是你造成了我的女友對我的誤解!」他的聲調半些兒也沒降低,「她以為我要求你說我是你表弟!她以為我不擇手段攀附一位作家!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在人們靠讀小說打發業餘時間的那幾年中,寫了幾篇不俗不雅的小說嗎?我怎麼那麼想攀附你?你必須對你造成的嚴重後果負責!你必須對我道歉!……」
這時我的老母親從外邊回來了。
當著老母親的面,我不便發作,一笑,說:「好,好,好。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對,使你蒙受了奇恥大辱。行了吧?」
母親不知我做了什麼虧心事,疑惑地,不安地望望我,又望望他,靜靜地站在旁邊,忐忑地觀察著事態的發展。
我說:「媽,你進屋去。沒你什麼事兒。」便往屋裡推母親。
母親不肯被推進屋裡去,用息事寧人的口吻對他說:「孩子呀,他要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兒,我一定嚴厲管教他。你們有話都好好說,千萬別爭吵。俗話講,冤家宜解不宜結是不是?……」
在我的老母親面前,他變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忽然也笑了,禮貌地說:「大娘,其實……其實他沒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我們也不是在吵架。我們不過……不過就是在討論問題。一時激動,嗓門兒就高了些……」
母親見他說得心誠,消除了不安,說:「你們這些孩子哇,整天總有那麼多問題要討論。不是吵架就好。進屋去坐下慢慢兒討論唄。」
我又往屋裡推母親:「媽,你自己先進屋裡去吧!我們再討論幾句,就不討論了。」
他也說:「大娘,我們絕對不是在吵架,您老就一百個放心吧!」
「沒見過你這樣的,堵著客人在過廳討論問題!」母親譴責地瞪了我一眼,終於進屋去了。
他低聲說:「你只向我道歉不行。」
我用比他更低的聲音問:「那怎麼才行?」
他說:「剛才你的道歉不算數。你必須當著我女友的面向我道歉,並向她解釋清楚,才能證明你的誠意。」
我說:「可以。你的話有理,就照你的話辦。過幾天,我到你們學校去。咱們一了百了。」
他說:「不必麻煩你再到我們學校去一次了。她今天跟我來了……」
「這……她在哪兒呢?……」
我不禁又有些發愣。
「在樓外等著。我說我記不清你家幾層幾門了,找準了再請她上來。我這就去請她來見你……」
不待我有什麼表示,他匆匆下樓去了。
我暗自叫苦不迭。心想,生活真精彩。生活真奇妙。很「他媽的」的一件事兒,更「他媽的」了!倘若他叫上來一位「侃姐兒」,或一位比他對人的潛意識更有研究的女思想者,我可怎麼應付呢?不扭曲自己也得再扭曲自己,不虛偽也得再虛偽了啊!
他請上樓來一位剪短髮的姑娘。一張典型的南方姑娘的挺文靜挺秀氣的面龐。白衫。綠裙。一雙黑色的布的平底坡跟兒鞋。整個人兒顯得清清爽爽娉娉婷婷的。
為了證明自己不無誠意,我恭候在門口。
「徐索瑤。」
她笑著,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了一隻手。笑時,樣子挺甜,挺嫵媚。
我暗想,從外表而論,這一位「表弟」,顯然是與他的女友相形見絀的。這一點竟使我感到,比和他唇槍舌劍爭吵了一架心裡還痛快。
我和她握了一下手,請他們雙雙進門後,遂按照與他預先訂下的「條約」,向她說了些賠禮道歉澄清事實真相的話。
不料她笑著說:「別跟我說這些。別跟我說這些。我和他一塊兒來,主要的目的,不過就是想跟您認識認識,您怎麼當起真來了!」
說罷,無拘無束地在沙發上坐下了。
我便裝出不知所措的樣子瞧著「表弟」。意思是,你看,你也太小題大做了吧?請進一步指示吧,現在我還應該做什麼呢?
他瞪著她,低聲但是相當之嚴肅地說:「原來你存心利用我?」
她說:「什麼話啊?這就算利用你啦?」
她說著拉他坐下。
「豈有此理!」
他一甩胳膊,甩開了她的手,紅著臉往外就走。
「肖冰,你別走。你怎麼能這麼樣說走就走啊!這……這鬧得多不好?」
我擋著他,不讓他走成。惟恐他真走掉了,留下另一種品味兒的尷尬供我獨享。
他的徐索瑤卻對我說:「讓他走。別擋著他。他想走就讓他走。」
他反倒不往外走了。
她嗔了他一眼,又說:「你呀,你這個人有時候頂沒勁了!好像別人處處都在暗算你,存心和你過不去似的!你就不能多少有點兒幽默感?別人認真的時候,頂數你玩世不恭。別人企圖營造點兒輕鬆愉快的小氣氛的時候,你卻比最講認真的共產黨員還認真,處處挑剔細節的真實與不真實。你幹嗎總扮演大煞風景的角色呢?」
他嘟噥:「我怎麼知道你心裡是這麼想的?……」
她不依不饒地說:「那你知道了以後,為什麼又生氣,又要走呢?你潛意識裡,有什麼古怪在作祟吧?」
「沒有!」他分辯道,「我這會兒的潛意識,是空白而且乾淨無瑕的!」
「拉倒吧!有乾淨無瑕的潛意識嗎?尤其你們男人的!」她繼續抨擊他。我覺得比他抨擊我的時候,更加不留情面。我暗想,大概在研究和分析人的潛意識方面,她是他的先生或導師吧?我替他感到狼狽。也替自己感到狼狽。因為,「你們男人」這句話,使我也未能倖免。事實上她也抨擊到了我,或者說我也受到了誤傷。不管她自己是否感覺到了這一點。
他卻主動和解地笑了。
「你給我坐下。」
他乖乖地坐下了。
她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先把你的潛意識放一邊,回到學校再細細地分析你!」
母親聞聲從另一個房間踱了出來,打開冰箱,捧著一個大西瓜,放在茶几上,熱情地請他們吃。
徐索瑤從母親手中接過刀,說:「大娘,我來我來!」三下五除二,切得西瓜七零八散。
他從旁看著,評論道:「你看你是怎麼切的?有你這麼切的嗎?人家都是,先順著瓜紋切一刀,然後再……」
「你吃不吃?」她又嗔了他一眼,「嫌我切的不規範你就別吃!教條主義!」說罷,捧起一塊就吃。
母親問:「甜嗎?」
她連連說:「甜。又涼又甜,棒極啦!」
「你……你真豈有此理!你怎麼不先讓大娘一讓?……」
他的語氣悻悻的。
分明的,他是從內心裡真對她不滿起來了。
「大娘,您吃中間這一塊!」
他雙手捧了一塊幾乎無籽的,恭恭敬敬地遞給我的老母親。
「好,好。大娘陪你們吃……」
母親搬了一隻小凳,坐在他對面。
他對我的母親說話時,我覺得他的眼神兒很特殊,很異樣。眸子裡聚滿了溫柔,語調也極其溫柔。那乃是一種只有最孝心的女兒,對自己一輩子含辛茹苦的老母親才有的溫柔。那一種態度,也是不能僅僅用恭敬或禮貌這一類詞來形容的。那一種溫柔,彷彿使他變得十二分的女性化了。與他維護他尊嚴時的敏感,與他收復他自尊時的咄咄逼人,與他分析和研究別人潛意識時的刻薄的得意,與他誘使別人落入「自己扭曲自己」的圈套而不能自拔時的鎮定的狡黠,判若兩人。
難道還有什麼別的事情,比看到他人以真摯的溫柔對待自己的老母親更愉快的嗎?
那一時刻我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好感。甚至完全可以說,我被他感動了。覺得他其實一點兒也不討厭。覺得連他那種我非常不喜歡的敏感,和分析與研究別人潛意識的怪癖,都是不但可以容忍而且有趣兒的了……
女大學生受到公開的批評,似乎立刻意識到了這批評正確得無懈可擊,倒也沒有顯出多麼下不了台的樣子,只不過吐了吐舌頭,連連說:「批評得對,批評得對。本人虛心接受。」又對我的母親笑道:「大娘您別見怪啊!我自來熟慣了,總也改不了。」
老母親說:「姑娘,我喜歡你這性格。你們太拘束了,我反而就不知道怎麼對待你們才好了。」
她又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聽到大娘的話了嗎?我不過故意賣個破綻,給你一次反擊的機會。要不你心理能平衡嗎?」
他只顧莊重地吃瓜,不理她。
她瞧著他,突然咯咯笑起來,笑得他,和我、我的老母親,都十分不解。
他說:「你怎麼回事兒呀你?你在別人家裡莊重點兒好不好?」
她說:「好,好!你多莊重啊!莊重得吃著瓜的時候,也像有一百台攝影機對著你錄像似的。連籽兒都不會吐了!人家又沒個現成的表妹待嫁,你不是白努力爭取印象分了嗎?」
說得我和母親也笑起來。
真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一對兒。不知他是怎麼使她成了他的女友的?或者反過來說,不知她究竟喜歡他身上哪一點?儘管他們都是大學生,我卻覺得他們在本質上仍是兩個孩子。兩個剛剛結束哺乳期,剛剛成長到斷乳期的孩子。在這個時期的孩子,男孩總愛想像自己已經閱歷了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成熟得不能再成熟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而女孩兒總愛故意滯留在少女階段,想像自己永遠十七八歲,二十歲是非常非常遙遠的事情……
吃完瓜,他要告辭,而母親留他們吃飯。
母親說:「今天不是星期六嗎?回學校晚些不是沒什麼要緊嗎?幫大娘包餃子吧!你們在學校裡不是難得吃上一頓餃子嗎?」
她看他。他看我。我對母親說:「媽,他們吃餃子並不難。」
母親一向如此,家裡來個生人就當客人,客人肯留下吃飯就高興無比。她尤其樂於招待二十左右歲的小青年們。和四十多歲的兒子生活得時間長了,所有的母親們都會覺得寂寞的。
母親說:「你們別看他。看他幹什麼?難道我還做不了主,留下你們吃頓飯嗎?」
「大娘,這……」
他吞吞吐吐,不知怎麼說好。
她取笑他:「你當表弟的,在表兄家吃頓飯,還顧慮什麼呀?」又對母親說:「大娘,我可是好久沒吃餃子了,我留下。我懂事兒,從來不掃老人們的興……」
我趕緊聲明:「今天我不寫東西,今天我不寫東西……」
後來我還是獨自躲入另一個房間,關起門來寫東西去了。
兩個初識的大學生一邊和我的老母親包餃子,一邊悄悄地相互鬥嘴,不時地傳來我的老母親一陣一陣愉快的大笑。有時她也咯咯地笑,隨後準能聽到他的噓聲和訓斥之詞:「你別那麼大聲笑好不好!這又不是在你自己家裡!」
而又準能聽到母親替她不平:「她笑你管她幹什麼?我就看不慣你們男的這麼處處管束著女的!姑娘,笑吧,想笑,幹嗎忍著不笑?……」
我忽然認為我是應該非常非常感謝他們的。
因為我的老母親很久很久沒有那麼愉快地爽朗地笑過了。
母親是太寂寞了。正如我的不堪攪擾。
我斷然放下筆,和他們一塊兒包起餃子來。
從此我有了一個「表弟」,搭配著也有了一個「表妹」……
二
一年級理想主義;二年級浪漫主義;三年級現實主義;四年級批判現實主義——是大學生們自己概括總結的「校園四部曲」。
「表弟」和「表妹」這麼告訴我的。
「表弟」已經三年級下學期了。他的「現實主義」道路快走到盡頭了。他的種種的關於個人分配去向的努力,似乎越來越成為不現實的夢想。他激烈地,越來越明顯地處處表現出「批判現實主義」者的尖銳思想了。不過他畢竟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去尋找他在社會坐標上的那個「點」。校方倒是挺鼓勵他們自己去尋找的,給開介紹信,老師給超前寫鑒定。對於自謀出路之能力差的,去向無著落前途渺茫的學生,所下評語積極而且用心良苦。這種鼓勵帶有暗示性——抓緊時間啊,全憑你們自己啦!如同孤兒院的阿姨鼓勵孩子們去尋找他們沒見過面的生身父母。而在他們的周圍,四年級的學生為了尋找到那個「點」,許多人疲於奔波,許多人碰得青頭腫臉,許多人堅忍不拔,百折不撓地繼續滿社會推銷自己,許多人終於認了,乾脆放棄了尋找和選擇的機會,聽天由命地表示甘願將自己交給上帝也就是交給國家,經由第一渠道統購統銷。以有始有終的態度,在「批判現實主義」的最後一段樂章上,唱出他們告別大學校園的悲愴的低調和聲,準備著「無可奈何花落去」,「壯士一去不復還」。這使某些三年級的同學不忍過分踴躍地超前地加入和他們的師兄師姐們的競爭。也使某些三年級的同學更有些迫不及待,更認為這種超前的競爭簡直是當仁不讓的事。於是有些四年級同學譴責他們不人道。而有些四年級的同學卻變得一反常態地寬厚,說些「中國真小」之類的話聊以自嘲自慰。幸運的,對分配去向早有把握,對前途躊躇滿志的人總是有的。他們為了不成嫉妒的目標嚴守著各自的秘密。絕不敢以自信去刺激他人的心理。有時甚至還要相陪著「為賦新詞強說愁」,裝出幾分瞻望前程無比沮喪的失落的樣子……
「表妹」大概的就屬於幸運者一類。比「表弟」低一屆,整天仍在「浪漫主義」的紅煙紫氣的環繞之中炮製著體驗著她的種種小感覺。她的父親是某沿海城市的前市長。那座城市有一處新開闢的避暑勝地。他父親任職期間親自接待過的北京官員和文化藝術界的名人相當不少。他們和他們,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她在北京的「伯父」、「伯母」、「叔叔」、「阿姨」們。其實她有時候陪「表弟」到我家來,於她自己而言實在是時間方面的犧牲。於「表弟」而言實在是一種奉獻。於我而言,是一面鏡子。因我一直對「表弟」所知甚少。他似乎也不希望我對他瞭解太詳。有幾次我試圖和他聊他自己,他言語含糊地回答我。從此我不再深問。當一個從前不相干的人,事實上已經闖入你的生活裡,你不總是想對他瞭解得更多更全面些嗎?這與信賴不信賴無關。當然也不是好奇心,而僅僅是某種習慣性的心理傾向。「表弟」到我家來了幾次之後,已經不僅僅是我的「表弟」,而且是母親的「乾兒子」了。母親不乏「乾兒子」和「乾女兒」。有我的中小學同學、知青戰友,也有弟弟妹妹們的中小學同學、知青戰友和同事。他們或她們極樂於確定這種傳統的民間關係。母親也樂於。到目前為止,這種關係大抵都在良好地繼續著。我現在仍不太清楚「表弟」是怎麼成了母親的「乾兒子」的。我想母親一向是很自尊的,不至於「毛遂自薦」。而「表弟」又是個內向的矜持有餘的青年,儘管他每來一次,對母親的親近就增加十分,但卻也使我難以想像他會主動說「大娘,以後我當你是乾媽吧」這種話……
我只有從「表妹」這面鏡子中,偶爾窺見「表弟」出於其間的某種模模糊糊的背景——一個很窮的地方,一個很窮的村子,在很深遠的大山裡。他是近百年來全村惟一產生的一個大學生。也是近半個世紀以來,全村惟一能有幸出現在北京的人。「表妹」這麼告訴我的。
有一次母親問起了他家鄉的情況。母親樂於向別人談自己的家鄉。一談就沒完沒了。其實她不過是在緬懷自己的童年往事。因為她自從當了母親之後就沒回過家鄉。家鄉也沒有任何親戚了。毫無疑問的,我認為母親她早已是一個徹底被家鄉遺忘的女人了。可是母親卻似乎相信,肯定的,在家鄉始終流傳著關於她的種種瑣碎的然而卻是永恆的故事。她的想像中,關於自己,在家鄉已經具有傳說的色彩了。家鄉的人們怎麼會忘掉當年那個敢於像男孩子一樣爬到高高的樹上去掏鳥蛋的小姑娘呢?她死也不信。「你不知道。你不懂。生在一個村子裡的人,和生在一座城市裡的人,那是不一樣的。一個村子,那是最能記住人的地方。你活著的時候是哪一個村子的人,你死後仍是哪一個村子的鬼。你自己不願回去,閻王爺也要把你打發回去。你幾十年不回去,村裡人幾十年間念叨你。你一輩子沒回去,村裡人幾輩子念叨著你!」母親經常對我這麼說。母親也樂於聽別人談別人的家鄉。聽的時候,極其專注,極其虔誠。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母親像某些愛聽別人講關於鬼神的故事的孩子。
「冰啊,你上大學三年來,一次也沒探過家?」
母親是這麼開始問「表弟」的。
他說沒有。
「第一次離開家鄉這麼長時間,就不想?」
他說有時候也想,更多的時候不想。
「你們那村子有多少戶人家啊?」
「十四戶。」
「那是個小村子呀!村子越小,越讓人裝在心裡,是不?」
他說是的。
「若生在一座大城市,幾百萬一千來萬人,都當它是家鄉,也就不值得你獨自很想著它了,是不?」
他說是的。
「咱娘倆,越聊,越能聊到一塊去!」
「媽。你聊點兒別的吧!」
我試圖把話岔開。
「你一邊去!」母親生我的氣了,「你不過只寫了幾篇小說,還沒當什麼大官呢,就不愛聽人聊家常嗑兒了?不比活人,咱們比死人,曹操你比得過嗎?連戲裡的曹操,還說過『狐死歸首丘,故鄉安可忘』的話呢!」
我當然也是家鄉觀念極強的人。但我不願母親和「表弟」聊他不願與人聊的話題。有一次我順便問他,他卻反問我:「我可不可以不回答?」從此我知道了關於家鄉是他忌諱的話題。
不料那一天他卻說:「我和大娘聊什麼,都挺投機的。」
儘管他已經是被母親承認的「乾兒子」,但仍稱呼母親「大娘」。倒是索瑤,立竿見影地廢止了「大娘」的稱呼,而一口一聲地叫母親「乾媽」了。
「大娘,你說人心裡,是能長久地裝住大事呢?還是能長久地裝住小事呢?」
他低聲問母親。他和母親說話時,似乎只有母親一個存在。即或我和索瑤一旁相陪,他也並不關照到我們的。
母親想了想,說:「當然是小事NB023!人心從來,只能長久地裝住小事。誰都記不住他每次洗臉用多少水,但誰都忘不了他最渴的時候,在什麼情況之下吮過的幾口水,你說呢?」
「我說也是。我們村裡人少,關係處得都挺好。可使我做夢都夢見過的,是一隻老母羊……」
母親一愣。
我也一愣。不滿地瞪了母親一眼。
他卻娓娓地講起來。他說在他之前有人離開過他那個村子。不過是新中國以前的事。但卻沒有一個離開的人重新回到那個地方那個村子。他們有的為革命而死了,有的繼續革命不止。村裡的人習慣了被離開他們的人所遺忘。正如他們習慣於遺忘了那些人一樣。他們都說,窮鄉僻壤的,忘了也就忘了吧。該忘。不忘,咱們也感覺不到的。莫如被忘了。也省得咱們記著了。他說,他爺爺那一輩人活著的時候,還常常談起那些當年離開的人。談到全村人為誰誰湊路上吃的糠餅子。談到將誰誰一直護送到大山以外,怕在山裡獨自走,被謀財害命。為了一身補丁少的衣服,當年山裡殺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你路過一個村子,可能被誠心誠意留住一宿,而第二天又在半路截住你,把你給殺了。為了太需要你那身補丁少的衣服。留你住一宿是誠心誠意的。為了你那身補丁少的衣服而半路再截住你把你殺了,也是誠心誠意的。誠心誠意地冷酷無情的為你那身補丁少些的衣服。他說他爺爺臨死的時候,還叮囑他父親牢記誰誰的小名叫什麼。若有朝一日回村裡來看,就說他爺爺嚥氣兒前還念叨過那個人。他說,現在他爺爺那一輩的老人們,全都死掉了。而他父親那一輩的人,互相並不談論當年離開的那些人,講給他們聽,要求他們也銘記不忘。父輩人認為,當年的那些事不過是歷史。當年離開村子那些人,也不過是歷史。沒死也是歷史。而且不過是村子的歷史。是僅僅與上輩子人有點兒記憶關係的歷史。倘非說與他們,以及與他們的子孫有種什麼關係,也不過就是種牽強附會的並沒什麼意義的關係。
他說時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低著頭,彷彿是和母親同樣年紀的老人,講述某件舊傢俱的來歷似的。而別人要將它賣了或拆了可繼續擺在哪兒,卻是任隨別人的便的。
我想起母親對我教誨過的:一個村子是最能記住人的話。覺得如果也對「表弟」說,不知他會作何表示?
他沉默片刻,話題一轉,接著說:「但是有一隻羊,有一隻老母山羊,我卻經常緬懷著。當我六七歲的時候,和村裡的幾個孩子都得上了一種怪病。不吃、不喝、發高燒。從早到晚昏睡不醒。村裡窮得連一頭驢、一輛破大車都沒有。趕到公社衛生站去搬大夫的人回來說,好幾個村都流行這種兒童病,顧不上我們村,要來也得四五天之後。當娘的都急得哭了。那隻羊卻救了我們幾條命。羊是老村長家養的,已經老得跑不動了。但是每天還能擠出些奶。老村長就每天擠了,灌在瓶子裡,一天兩遍,挨家挨戶給我們幾個病了的孩子送奶。瓶子上用線繩紮了幾道兒,誰家的孩子也不偏向,喝到線就不給喝了。一個孩子一次也就只能喝幾口吧。一天兩遍,一遍幾口羊奶,竟維持著我們的小命兒活了下去。後來幾天,那羊的xx頭兒,都被老村長擼腫了。再後來,一滴奶也擠不出了。老村長就下狠心,把羊殺了。熬了羊肉湯,同樣灌在瓶子裡供給我們喝。奇跡似的,我們幾個孩子的病,沒用公社的大夫來治,一天天好轉了。那是全村惟一的一隻羊。也是全村惟一能算得上財富的一隻羊。老村長的女兒,因為每天吃糠咽菜,沒奶水。他的外孫女,剛一歲多,也是靠了那隻羊的奶養活的。羊殺了,那小女孩兒整天餓得哇哇哭。等到我們幾個孩子能離開家了,我們就相約,到埋羊骨頭的地方,一溜兒跪在地上,全給羊磕頭。全哭。好像一奶同胞的幾個小兄弟姐妹,哭我們死去的媽。可憐那隻老母羊,奶為我們被擠光了,肉熬成湯被我們喝光了。連骨頭,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熬得再也不見一個油星兒,熬白了熬酥了,才捨得埋掉。沒人教我們去給那隻羊磕頭,去哭它。完全是我們幾個孩子心裡一致的想法。我們還在埋羊骨頭的地方,用山石為那隻羊壘了個墳包兒,周圍栽上了幾棵小樹。到北京後,我最見不得的情形,就是人們圍著賣羊肉串的,吃羊肉串兒。見到一次這樣的情形,夜裡就做一次夢。夢見當年救了我們命的那隻老母山羊,咩咩地朝我叫……」
某類事情,或者某類人生經歷,聽老人們的回憶是一種接受,而聽一個青年娓娓道來地訴說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接受。因為它使你感覺某種現實雖與你並不相干,但它的確矗立在某一個地方,彷彿也在向你訴說著什麼。使你簡直就沒法兒無動於衷。
我震驚於一顆敏感的青年的心靈,需要怎樣的一種保持平衡的能力和技巧,才會將這樣的童年往事完整地包容住,並且磨合成一種綿長的情愫呢?我尤其震驚於他的娓娓道來。那一種淡淡的語氣,反倒使我自己的心靈感覺受到了強烈的衝撞。
「這孩子,這孩子,真沒想到……那個小女孩兒呢?結果就餓死了嗎?……」
母親唏噓了。
他笑了笑,說:「我們幾個孩子,怎麼會讓她餓死呢?我最大,我帶著他們,四處捉青蛙。我們那兒是山區,沒有河,也就沒地方去釣魚。只能四處捉青蛙,熬蛙湯。蛙湯當奶,她才沒餓死,後來我們就叫她蛙妹,現在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這時「表妹」來了。她見母親那樣兒,詫異地低聲問我怎麼回事兒。我說沒什麼。不過是他講了一些動人的事兒。不過是母親天生愛落淚罷了。
「你還會講動人的事兒?哪天給我也講講!我要聽。我得證明我自己還能不能被感動……」
「表妹」又調侃他。
而他冷冷地回答她了一句英語。她的臉倏地紅了。
我雖然不懂英語,也知道他說的肯定是一句傷人的話。立刻打圓場,問母親:「媽,你不是說索瑤來了,今天還包餃子嗎?」
「對,對。索瑤啊,今天你拌餡兒,大娘和面。你不是說吃餃子的關鍵在吃餡嗎?咱們今天就把關鍵的事兒交給你做了!」
母親說著,站起來,以十二分的親近,安撫「表妹」的尷尬。拉著「表妹」一隻手,一塊兒到廚房去了。
我低聲問「表弟」:「你用英語罵她了是不是?」
他說:「我總不能當著你們的面,用國語罵她吧?」
「你罵她什麼?」
「我當然不會罵她太難聽的話。」
我固執地問:「你究竟罵她什麼了?」
他囁嚅地說:「相當於滾你媽的意思吧……」
我說:「聽著。你必須向她認個錯!我可不願看見你們吃餃子的時候,也互相橫眉豎目,誰也不理誰的樣子。要不你們今後都別來了……」
他沉默片刻,順從地站起來走到廚房去了。
母親隨後叫我,說也得分派給我一件事做。隨後暗示我跟她走到門口。
「你去打醬油和醋!」
母親故意大聲這麼說,塞給我十元錢,卻一個瓶子也沒給我。
我說:「給我瓶子呀!」
我早已不清楚家裡哪個瓶子是裝醬油的,哪個瓶子是裝醋的了。
母親又悄悄說:「讓你去買肉餡兒!」
我奇怪,問:「你不是昨天已經……」
母親一手摀住了我的嘴:「我原想換下口味兒,昨天買的是羊肉餡兒……」
「表弟」雖然向「表妹」認了錯,那一頓餃子吃得仍不怎麼愉快。吃完不久,「表弟」就告辭。
他問「表妹」走不走?
「表妹」悻悻地說:「你管我哪!」
母親說:「你要有事,你就先走。索瑤比你來的次數少,我們娘倆兒還有幾句體己話要聊呢?」
他似乎領悟了什麼,便走了。
母親遂將我攆到另一個房間,開始勸「表妹」千萬不要生「表弟」的氣。她說她沒生氣。她說她受他的傷害,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說如果換了另外的誰,早和他絕交了。她說她就是不忍下這個決心罷了。她說她內心裡有些委屈,是沒法兒對人說的,都自己偷偷哭過好幾回了……
她越說她沒生氣,只不過是有些難過,母親越勸她。而一位七十多歲的,難免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絮絮叨叨的老母親,勸一位正難過著的女大學生,有時候顯然是力不自勝的事。母親越勸她,她似乎越難過,最後竟嗚嗚哭了。分明的,母親認為,她和「表弟」之間的彆扭,與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母親滿面內疚地把我推入了房間,並將房門關上了。好像她已感到無能為力的事,由我接替是理所當然的。
我坐在「表妹」對面,默默期待她自己哭夠。
終於她不哭了。當她掏出手絹擦淚痕的時候,我問:「哭夠了?」
她難為情地笑了笑。
我又說:「你看,你也沒給我表現的機會,就幫助我完成了任務。」
她說:「我長這麼大,從沒惹誰用那種話罵過我。英語也不行!就算我是自討沒趣兒,我媽又怎麼他了?我當時不過沒話找話兒,純粹想跟他開幾句玩笑,引逗他快樂點兒罷了!他經常那麼滿臉舊社會的樣子,和他在一起,我覺得都快把我影響老了……」
我說:「他不是已經向你認錯了嘛!他這人性格是有點兒怪,你應該比我更瞭解……」
我正打算起身去向母親交差,不料她問:「梁老師,你就不想更瞭解他嗎?」
我看了她一眼,見她請求地望著我。
在我家裡,從她第一天出現在我家起,就半真半假地,戲謔地稱我「表哥」。我已習慣了。而且內心裡也將錯就錯地承認了。忽然她叫我「梁老師」,同時問那樣的話,使我感到,「表弟」也許早就令她苦惱了。也許早就是她的某種負擔了吧?否則她何以會那麼望著我呢?我暗暗替「表弟」預測到某種危機,緩緩地又坐下。
她卻猶豫起來。不開口了。
我說:「你講吧。我當然想更瞭解他一些。儘管,我是通過他,才認識你的。但也是通過你,才多多少少地瞭解他的。是不是?」
她點了點頭表示承認,又思考再三地說:「我告訴你的。你可千萬要裝作一無所知,更不能對他講。他猜到了會恨我的,真的。那我又何苦呢?」
我信誓旦旦地說:「一定。」
她說,他家的生活至今仍很窮苦。他家鄉的生活至今也仍很窮苦。她說,在全校,有一些來自窮苦地方的學生。可是絕不會再有另一個學生,來自比他的家鄉更窮苦的地方了。她說那一種窮苦的現實,是許多城市裡的人難以想像,因而也根本不會輕易相信的。所以他從不對別人講。她說即使在大學校園裡,對來自極窮苦的地方的同學,周圍其實也是很少有發自內心的真誠幫助。她說同學之間情感的冷漠、互不關心,往往也是表現得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慄的。何況那些來自極窮苦的地方的同學,大多性格都有些與眾不同,自尊心也都異常脆弱而且敏感。他們又大都以獨往獨來的方式軟性自衛。即便有些家庭生活條件優越的同學,發自內心想要在錢物方面對他們偶爾予以周濟,也不敢輕舉妄動。惟恐被理解為廉價的同情,甚至被誤解為貴族式的施捨行徑。而一旦不被理解,甚至被誤解,注定會引起他們內心裡的逆反。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女同學之間,逆反也就是逆反而已,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發生在男同學之間,有時就不僅僅是逆反不逆反的問題了。何況普遍的大學生們,家裡的經濟情況即使並不窮苦,也是談不上多麼富裕的。生長在城市的大學生,尤其男生,哪一個家庭每年不寄給他們八九百元?只靠助學金,他們簡直在大學裡就會變得像些叫花子。六七百是最少的,就是每年一千多元,他們平時還是會覺得錢很緊。他們買書的時候,需要下很大的決心。一些十幾元二十幾元一本的工具書,再想買,往往也只能歎息一聲作罷。誰都很難慷慨到拿父母的血汗錢去周濟別人的地步啊!她說她認識「表弟」,就是因為有一次發現他偷書。而那時她已知道,他是學校文學社負責詩歌的編委,在喜歡詩歌的同學中有著一定的威望。而且她已經是他默默的崇拜者。當然,她所崇拜的僅僅是他的詩,不是他這個人。
「其實那也談不上是崇拜。只不過是認為他寫的詩有種真情罷了。他在文學社的刊物上發表過一組情詩,總題是《不為愛活著》。什麼——愛我的少女/我不愛她/我不愛她/她無奈,我亦無奈/在無奈的無奈中/我不為愛而活著/卻也樂於/為愛而死去……當初我喜歡他的詩,喜歡得要命。我剛跨進大學校門,一心準備愛上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所愛。體驗像韋唯唱的那樣,愛得死去活來的感覺。高考前,我都快變成一台緊張的學習機了。考上了大學,人似乎也鬆弛下來。儘管事實上完全鬆弛了,但還是覺得鬆弛得不夠。好比一個害了一場大病,傷了元氣的人,不來一針強心劑,彷彿就不能從虛脫狀態恢復。我並不是一個天資很聰明的女孩子。我竟會考上大學,對我自己來說都是一個奇跡。從小學三年起開始知道刻苦,其後整整九年啊!考上了重點中學接著考重點高中。九年間整個人上足了弦,一刻也不敢鬆弛,你就仔細想想吧,絕不比有工作的人輕閒自在!我講這些你能理解嗎?……」
她似乎講得有些累了,長長地喘了口氣。
我說:「能理解。」
「我剛才講他,講到哪了?」
我說:「講到你當初多麼喜歡他的詩。」
她說:「現在我是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的詩了。那也算詩嗎?可我當初認為他將來準能成為一名大詩人!」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次我坦率地告訴了他,我覺得他根本沒有什麼寫詩的才情,也根本沒有什麼能成為詩人的希望。而且坦率地告訴他,別人也開始這麼認為了。」
我暗想,姑娘,我要是你,絕不會這樣做。你的失望,是你的錯。並不是他的。你把你的錯轉移給別人,這不公道啊!
「他生氣了吧?」
「他沒生氣。他說:『我為什麼非得成為詩人呢?』以後他再也不寫詩了。並且再也不肯當文學社的詩歌編委了。」
我覺得,對這件事,我就沒有表示什麼看法的必要了。
「我怎麼竟講起他的詩來了呢?我都忘了,是從哪兒講岔開了?」
「從他偷書。」
「對。是從他偷書。你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嗎?」
我說:「不。我不覺得驚訝。」我讀大學的時候,因為囊中羞澀,也產生過偷書的念頭。
她倒是很驚訝地瞪了我一會兒,接著說:「那一天同學替我取出家中寄來的錢。剛給我。是一張一百元的。因為穿著裙子,上下沒個兜兒,就夾在筆記本裡了。然後又直接到圖書館去看書。不知怎麼搞的,錢又被夾在書裡了。那是一本《中國古典小說鑒賞詞典》。很厚。大概定價要三十幾元。我要離開圖書館的時候,發現錢不見了。一想,準是夾到那本書裡去了,立刻到書架間去找。恰巧看見一個人,正從敞開的窗子往外鑽。同時發現那本書已不在書架上了。不跳窗,是不可能將那麼厚一本書帶出圖書館的。我斷定那個人肯定是個偷書的賊。剛要喊,又一想,萬一是鑲玻璃的工人呢?萬一那本書在另一個人手中正看著呢?圖書館在二樓,哪個偷書的賊,為了一本書便冒險從二樓往下跳呢?鬧得虛驚一場,豈不是貽笑大方嗎?我也從窗口探出身瞧,見那人正從陽台上冒險攀向三樓一間教室的窗口。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我認出了他是誰。那一時刻,不知為什麼,我決心不喊了。雖然我已知道那本書為什麼不在書架上了。發現了他偷書,我自己倒顯得慌張了。離開圖書館的時候,管理員見我神色異樣,起了疑心,一直用目光把我盯到門口。如果那一天我帶了書包,說不定會遭到檢查。我一走出圖書館,就蹬蹬蹬往三樓跑,一口氣兒跑到三樓那教室門口,想在門口堵住他。可是教室裡靜悄悄的,熄著燈。幾分鐘後還不見他出來。我推開門一看,見他的影子正站在窗台上,由於窗子的推軸銹了,只能開到一小半的程度,他沒法兒鑽進來。我趕緊跑過去,從裡邊替他推開了另一扇窗,幫助他鑽了進來。幸虧是晚上。否則他早就被發現了。他說:『謝謝你。』我說:『不用謝。誰在這種危險的情況下都會幫助你。你把錢還給我吧,那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他問:『什麼錢?我不明白你的話。』我說:『你借的這本書中,夾著我的一百元錢。』我把『借』字,說得很強調。他一翻書,果然翻出了錢。他又說:『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我說:『我相信。別解釋了,快離開這兒吧!』我接過錢,轉身便走。雖然我們說話時離得很近。但我卻看不清他臉上當時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事實上我始終垂著目光,並不敢正視他一眼。彷彿偷書的是我自己。回到宿舍,我的心還怦怦亂跳。我有些暗暗後悔自己的做法。覺得無形中,我也參與了他的盜竊行為似的。但我還是下決心,只要不被查問到頭上,對什麼人都不說這件事。好像也是在為自己保密似的。以後我又見過他幾次。他總是遠遠地就繞道而行。躲不開,則點一下頭,加快腳步與我匆匆擦肩而過。忽然有一天,我心血來潮,突發奇想,也寫了一首詩,裝在信封裡,填上他的名字,寄給了文學社。其實完全可以直接送去,但我思忖再三,還是採取了寄的方式。並且,在詩的下面,還注了一句話——『你認識我。因為我幫助過你。』分析起來,在我的潛意識中,一定閃過一個可恥的念頭,那就是何不利用他一次呢?你看,我什麼都對你講了,你不至於鄙視我吧?」
我說:「不會。我覺得這一切都挺孩子氣的。」
「孩子氣?你這麼認為?可不,就是太孩子氣了嘛!」
「幾天後,他把我邀到了文學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情況之下,他和我面對面坐著,鄭重其事地談我的詩。他問我:『你自己覺得你的詩如何?』我謙虛地說:『寫得不好。我剛開始對詩發生興趣。』他說:『我同意你的看法。現在請回答我第二個問題——為什麼要把自己明知寫得不好的詩寄來呢?而且為什麼偏偏寄給我,還要加上那麼一句話呢?』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會這麼直截了當地,面對面地問我這樣的話!我一時語塞,不知怎麼回答才好。『讓我替你回答吧,』他盯著我的眼睛,低聲地,但卻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你想利用我,是不是?』我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湧到臉上了,霍地站起來,惱怒地說:『你誣蔑我!我才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他說:『你別衝動。如果你的確不是我想像的哪種人。這件事就好辦多了。我現在正式把你的詩退給你。我們雖然辦的是個小小的油印刊物,但也是有水平線的。』我一把從他手中奪過我的詩,三下兩下,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在門口,我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完全是做賊心虛!』他冷冷一笑,說:『這話可能也同樣適合你。不錯,我做過一次賊,可是此刻並不心虛。』我跑出去,又羞又恨,氣得躲在一個背人的地方哭了一通。我想我得把我的詩找回來。一片碎紙片兒也不能留在那兒。萬一又被他收集起來,以後有機會就拿出去示眾,既貶低了我,同時又證明他的原則性呢?我才不給他機會!這麼一想,我又回去了。他果然已在粘我撕碎的那幾頁紙。我冷笑著說:『我想到你這一手了!所以我又回來取我的詩。你白白效勞了不是?』他有些困惑地瞪著我。不待他說什麼,我奪過自己的詩便走……」
母親給她送了一杯茶進來,轉了個身,卻不馬上離開,分明也很想坐下聽聽。
我說:「媽,廠裡放電影。你悶了,就去看電影吧!」
母親怏怏地說:「那好,我去看電影。索瑤,心裡有多少委屈,都跟你表哥聊聊。他畢竟比你們大幾歲,或許能幫你參謀參謀……」
母親走後,她喝了一口茶,試探地問:「表哥,我不是在耽誤你的時間吧?」
我說:「不是。」
我想,你講,我便聽。你不講了,我也不多問。每個人某些時候,都會產生強烈的訴說願望。在火車上、在旅館之類的地方,許多人在訴說願望的支配之下,向剛剛認識的人毫無保留地傾談自己的一生,而且惟恐對方聽煩了。訴說某些時候不但是人的一種願望,也是一種快感。我覺得她已處在從願望嬗變到快感的心理弧度上,我不好不奉陪。何況這是母親給我的一項任務。由我完成,總比由母親完成效果理想一些。
她又認真地說:「那,真耽誤了你的寶貴時間,可完全是你自己的責任啦!」
我說:「難道你看出我聽煩了?」
她笑了。
此時她情緒已經穩定多了。我暗自認為她開始時未免誇大其詞。起碼我聽到此刻,還沒有覺得她真的陷入了什麼不幸的情感漩渦。她講出的一切,在我聽來,不過挺好玩的。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我一邊走一邊重看我那幾首詩,自己也覺得真的不好。他為我改了十幾處。經他一改,似乎有了點兒意味了。韻律工整了。但也強不到哪去。而且,他替我貼得相當細緻。大概,他是想找個什麼機會,再來當面退還我一次。我忽然慚愧起來。譴責自己把別人想像得太壞了。這件事,並沒有使我原先的決心動搖。我對自己說,索瑤,索瑤,你已經替他的不光彩行徑保守了很長時間秘密,你就保密到底吧!否則,你就成了一個卑鄙的人了!以後,我們再碰見,情況反了過來。不是他躲避我,而是我躲避他了。你覺得這可笑嗎?」
我搖搖頭。
「你信緣分之說嗎?」
「我很信。」
「我從前不信。可是自從和他有了這種……關係(她似乎極不情願用『關係』兩個字)我開始信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大學裡男同學那麼多,對我表示過好感的也不乏其人,為什麼偏偏是我和他之間,或者反過來講,大學裡女同學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是他和我之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人們所謂的緣分,究竟是由誰決定的呢?難道真有上帝嗎?」
我早已習慣了大學一二年級的學生,尤其是那些放下尼采和薩特,轉手就捧起瓊瑤的女學生,提出比這類問題更天真更幼稚更沒有意義的問題了。
我不加思考地說:「信其有便有,信其無便無。信其有,比信其無,看問題的方法也許更簡單些。每個人都可以認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卻沒有一個人臨死的時候仍保持這樣的自信。」
「去他的上帝吧!本來,過了些日子,我就把他給忘了。我還從來沒向你提到過我的姐姐吧?」
「沒有。」
「我姐姐在另一所大學讀研究生。親姐姐。比我大五歲。暑假期間,我和姐姐到黃山去玩兒。全國各地方的大學生們,似乎在支持國家的旅遊業方面,熱情都高漲得沒比。黃山附近的農民,就有了第二職業。你去過黃山吧?」
「去過。」
「幾次?」
「一次。」
「我那次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是跟同學一塊兒去的。姐姐已經去過好幾次了。但是我們姐妹從沒一塊兒去過。所以姐姐動員我,和她一塊兒再去一次。你去的時候,見過農民怎麼背旅遊者上山的情形嗎?」
「見過。背上負一把竹椅,請旅遊者坐在竹椅上,把他們背上去。一次五元錢。」
「你坐過嗎?」
「沒有。」
「早已經不是五元了。我去那次,已經十五元了。現在可能更貴了。姐姐說,她前幾次去,是登上山頂的。這一次,應該『坐』上山頂才對。『坐』上山頂比登上山頂,一定會有很不同的觀感。兩種不同的遊覽興致都滿足了,以後就不來了。再放假該到峨眉山去欣賞佛光了。和我在一起,姐姐一向是以決策人自居的。姐姐雇了兩名背夫,她將我喚到她跟前時,兩名背夫都蹲在地上,等待我們坐到竹椅上去。姐姐先坐了上去,催促我也快點坐上去。我見那另一名背夫身體瘦小,猶猶豫豫不敢坐上去。怕他半路力氣不支,把我摔落山谷裡。而那背夫卻固執地蹲著不起來。他像奴僕一樣低著頭。他說:『小姐,請放心大膽地坐吧!雖然我瘦,但是有瘦人的乾巴勁兒。我每一步都走得謹慎,會絕對保證小姐的安全的。』他說話的口音,完全是山裡人的口音。在姐姐的催促下,我終於坐了上去。兩名背夫一前一後,始終保持幾步遠的距離。姐姐在前,我在後。姐姐不時回轉身為我照相。姐姐每拍一次,就要求背夫們停一次。『索瑤,笑一笑!』『索瑤,看鏡頭!』『索瑤,指遠處!』我每一次都得按姐姐的話作各種狀。登了一個多小時以後……」
我糾正她是背夫們登了一個多小時後。
她說:「隨你怎麼認為。我知道你是怎麼看這類事的。我既然毫無保留地講給你聽了,就不在乎你怎麼看。我從包裡取出易拉罐飲料喝。背姐姐那名背夫,坐得離我們很近。背我的那名背夫,坐得卻離我們挺遠。似乎並不太願意和我們坐在一起。姐姐笑指著他說:『索瑤,我的,要比你的,看樣子可靠多啦!你可要提防點噢。別在我光顧看山景的時候,讓他把你給背回家去!』她的背夫聽了嘿嘿笑。姐姐取出一聽飲料,給了她的背夫,又指著我的背夫問:『你們一個村的?』那背夫搖頭說不是。說不知另一個背夫是哪地方來的。說他去年前年這時候都來過。還說,小伙子人挺厚道,和黃山的背夫們都混得挺熟。哪次來黃山幹這行,都掙個六七百的。說如果不是因為他人緣好,當地的背夫們哪容他來撬行,早就把他臭揍一頓趕跑了!我又取出一聽飲料,走過去送給他喝。他搖搖頭,將身子一轉,背朝著我,故意不看我。我見他赤裸的瘦背上,被竹椅壓出了幾道深深的紫紅的溝。我想幸虧我才一百斤多一點兒。他這是瘦馬硬馱啊!我繞到他對面,又將那聽飲料遞給他。他低垂著頭說:『小姐,謝謝。我若渴了,有自己帶的水喝。』這次,他的話,不是用山裡人的口語說的。我聽到的是一個熟悉的人的話。我震驚極了。可是我怎麼也不敢相信。我請求道:『老鄉,抬起頭吧!』他說:『小姐,我不敢抬頭。」我說:『別叫我小姐,我是大學生。』他說:『對於我們背夫,男的一律是先生,或者老先生。女的一律是小姐,或者夫人。大學生也不例外。』我急了,說:『你為什麼就不敢抬起頭看我一眼呢?』他說:『你當然不可怕。我不過怕你太吃驚。』我這時已經完全能斷定他是誰了……」
我也早就想到了。
可是我不知該對她說什麼好。也不知該對這位「表妹」予以同情,還是該對「表弟」予以同情。
我恍如從天上看到深淵,於酷暑之際中寒。覺得某種現實在惡作劇之間,將人戲耍得真是夠可以的。彷彿有一股冷,在我和她都不經意間,悄悄地充滿了室內。
「我喊叫起來:『肖冰,你抬起頭!』他終於抬起了頭。他漠然地望著我。好像奇怪我怎麼知道他的姓名。他注視著我問:『小姐,有何吩咐?』……那會兒……我……我……」
淚水頓時從她眼中泉湧而出……
她伏在沙發扶手上,嗚嗚哭了……
那一種哭是心靈的哀泣……
我仍不知對她說什麼好。
我瞧著她哭,一時竟無話可說。
母親真是把這一位「表妹」和那一位「表弟」當成了什麼至親家的孩子。也許這母親般的關心也是上了年紀的女性們的本能的自我價值的證明吧?「表妹」的傷感情緒,竟攪得她沒心思看電影,門一響,我知道她回來了。「表妹」的哭聲,不但引得母親腳步急促地出現在我面前,而且動了氣。
「讓你勸個人,你都不會!你光會聽著別人哭嗎?我走時,她都情緒好了。怎麼這會兒工夫,反倒哭得淚人兒似的了?你出去吧!索瑤,索瑤,別哭了!趕明兒他再來,大娘替你數落他……」
母親洗了條濕手巾,替她擦臉。
我說:「媽,還是你先出去吧。你也不瞭解情況,亂干預個什麼勁啊!」
我不管母親生氣不生氣,將母親「請」了出去。
我重新坐下,說:「你接著講。」
索瑤說:「我打了他一耳光……我覺得,好像不是我在他頭頂上高高坐過。而是他在我頭頂上高高坐過。總之,我感到從沒被那麼嚴重地侮辱過。恨不得縱身一跳,跳到山谷裡摔死自己!我怎麼會想到那會是他?如果我知道那是他,我會心安理得地高高坐在他頭頂嗎?可他分明知道他背的是誰。卻還照背!這不可能只為了掙我的錢。我想,當我高高坐在他頭頂的時候,他心裡其實是快感的。這樣的事完全可以避免。而他故意使之成為一種現實。用他存心製造的這一種現實,將我擺在醜陋倍出的位置上,使我自己審判自己。他站了起來,仍那麼素不相識地望著我,仍用那麼一種冷冷的語調說:『小姐,如果我使你不滿意,你可以不給我錢,但是你無權打我。』我乾瞪著他,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刷地淌下來了,卻說不出話。姐的背夫跑了過來,對我吼:『你憑什麼打人?有理講理,打人不行!你不道歉,老子也扇你!』樣子變得特別凶。姐姐也跑過來了,也對我嚷:『索瑤你幹什麼?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麼要打人家?你說話呀!』我對姐姐說:『我恨你!』姐姐就扇了我一耳光。這時前前後後的遊人,聚攏在我們周圍了。另一個背夫,向人們哇啦哇啦地叫喊:『我們是按勞取酬的人,不是奴才!自從這黃山開放以來,還沒見過敢扇我們嘴巴子的呢!何況沒做錯任何事,沒摔了她,更沒對她耍流氓!……』一時公理都站在那背夫一邊。我沒法解釋。也向人們解釋不清。我能怎麼對人們說呢?能說:『他是我同學,所以他背我,我就該扇他』嗎?
「『還戴著校徽,是大學生呢!』
「『長得倒文文靜靜的,怎麼這麼野蠻!』
「『不能輕易放她走,記下她是哪所大學的,一定要向她學校反映這件事!讓她記住應該尊重勞動人民!』
「『罰她款!重重地罰她!把她身上所有的錢都罰了!』
「人們都對我表示出極大的義憤。我想,大學生坐在背夫頭頂的情形,肯定的,早已在某些遊人心底引起強烈的反感了。只不過沒有時機釋放。他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也和我似的,不知所措。還有人向我舉起照相機準備拍照。姐姐一把用手摀住了我的臉。姐姐掏出錢包,往他手中一塞,扯著我便走。人們卻仍不肯罷休,吵吵嚷嚷的,擋住我們的去路。他終於開口了,他說:『她們是我的姐姐和妹妹,這是我們兄弟姐妹之間的事,你們別亂起哄!』他說完,扛起他的竹椅,逕自下山去了。人們都發愣,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我和姐姐,也趁機趕快溜了……我和姐姐,第二天就返回北京了。在火車上,姐姐顯得比我更心事沉重,不斷地向我問他。姐姐擔心他回到學校,會將這件事在同學間張揚開,對我形成精神壓力。我說那他倒不至於。姐姐問我為什麼對他有這樣的信任?我就將我和他認識的過程交待了一番。姐姐聽後才放心了些。囑咐我:『你回學校一定要盡快地,主動地接觸他一次。大學不是君子國,不能掉以輕心。要把話和他攤開了,挑明了。得警告他,你的態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還說,我如果自己沒這個勇氣,她親自到我們學校去一次,替我和他進行一次談判。我堅決地反對姐姐的建議。回到學校後,我也沒聽姐姐的話,主動去找他。但我總覺得,心中籠罩著一片陰影。開學前幾天,同宿舍的一個女生風風火火地從外面一進入宿舍就大聲說:『索瑤,你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哪!校園裡沸沸揚揚地都快開鍋了,你不知道哇?』我問發生什麼事?她說:『新聞系的同學放大了一張照片,放得老大老大。能有桌面兒這麼大!照片上,是咱們校的一個女同學,坐在一名黃山背夫的頭頂上。不,你別誤會,是背夫背負的竹椅上。她在上邊笑。背夫在下邊笑。都笑得咧嘴露牙的!照片旁貼著幾頁大白紙,鋼筆字、毛筆字、彩色筆字,在上面寫什麼話的都有。新聞系的同學可來勁啦,據說還要組織召開辯論會呢!』我幾乎停止了呼吸。我看的書從我手中掉在了地上。我忐忑不安地問:『能認出那個女同學是誰嗎?』她說:『放成那麼大的照片,能認不出來嗎?』我全身都緊張起來了,追問:『是誰?哪個系的?』她說:『圍了那麼多人,我擠不上前,沒看。』我猛地站起來衝出了宿舍。我一口氣跑到新聞系的廣告欄那兒,擠上前一看,懸在喉嚨的心才算歸了位。照片上的女生並不是我,也不是我們中文系的。緊張感一過,我幾乎有些站立不穩。那一天我到校外給姐姐打了一次電話,告誡她,千萬千萬不要將她在黃山給我照的照片往學校寄。我說一旦我沒收到,被別人拆看了,我就完了。以前,在學校裡,最活躍的是中文系的學生。這一次,卻讓新聞系的學生出盡了風頭。幾乎每個系都有學生參加。還有不少老師、教授們也參加了。辯論進行得相當激烈。有同學認為,這件事是某些大學生天之驕子的准貴族心態的大暴露。實際上是八旗子弟紈褲而醜陋的遺風之現代標本。從根本上說與知識分子應具有的精神素質格格不入。持這種觀點的同學言詞犀利,個個嫉惡如仇。有同學認為,這樣的一件事根本不值得進行如此嚴肅的辯論。時代不同了,對任何事都應持更寬厚的態度。旅遊就是尋求歡悅的方式。有人從中掙錢,有人為此花錢,各得其所,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辯論這樣的事本身就是小題大做,無事生非,譁眾取寵,證明辯論的發起者們不甘寂寞而已。老師和教授們,只是聽,沒有參與辯論的。由這一件事引發開了另外的辯論:大學生究竟算不算是天之驕子。究竟什麼是貴族心態,究竟什麼又是准貴族心態?知識分子,在當代又究竟應具有什麼樣的精神素質?當代大學生究竟算不算得上知識分子?有同學說,如果像我們這樣的名牌大學的大學生,都不算知識分子的話,那麼我們中國當代知識分子,豈非比熊貓還少了嗎?有同學說,別忘了我們還沒畢業呢,不過是知識分子的分母。只能希望從我們中會產生未來的知識分子。夠不夠得上是知識分子,主要不是由文憑來區別的,而是由是否具有當代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來區別的。分母越大,分數越小。有同學說,這是典型的思想分類法。也是簡單化的政治分類法的翻版。凡有大學文憑的,都應被視為知識分子。不過知識分子和知識分子,又另有不同而已。有保守型的,有激進型的,有專業型的,有仕途型的。好比同是一種花,品種繁多。哪一種類型,都不應自以為是,老子天下最知識分子,而歧視別種類型的知識分子。有同學說,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只有一種類型。那就是『毛』型的知識分子。誰都是『毛』,誰都不是自己的『皮』,想成為一張『皮』也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張『皮』。過去是附在工農這張皮上,現在工農這張『皮』,社會地位貶值了,知識分子又轉而去附國家這張『皮』,附得牢靠的,就得意洋洋、心滿意足,想像自己是國家多麼多麼重要的一部分。附得不牢靠的或自我感覺還附不上去的,就覺得失意,覺得懷才不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證明人在東籬,心嚮往南山。斜眼病。瞥南山,南山上又有什麼呢?還不是瞥向仕途路上嗎?連陶淵明、李白、杜甫、甚至屈原,都是這麼樣的一些『毛』,何況我輩莘莘學子呢?有同學說,古今中外,知識分子從來都是『毛』。只能是『毛』。只能是『毛』,又委屈於是『毛』,不甘是『毛』,卻幻想當『皮』,那不也是一種晦暗的心理嗎?更有同學說,辯論這些幹什麼呀?我們不過是被緩期四年的待業青年。翻翻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分配工作備忘錄,八五年以前,除了有社會背景,有門路,有人際關係的不講,分的都是哪些單位?新華社、《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日報》、電台電視台等等。外地的,有幾個不分在省市主要新聞部門的?現在呢?能分到少年報兒童報也不錯了。想分得更好些,我問問你們削尖了腦袋能去得了嗎?知識大貶值的這個時代,所謂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和心理狀態,除了像一條條被拋棄了的狗的心態,還能是什麼心態?這一個同學的發言,使會場肅靜了好幾分鐘。每個人都似乎忽然意識到了,坐在這裡聽一通有演講癖的人進行辯論,其實是很沒意義的事。正在主持人覺得怪尷尬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站起來發言了。我不說你也知道。是肖冰。他說:『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一個事實。我們今天舉行的辯論,是由一張放大了的照片引起的。我對關於知識分子的一切辯論不感興趣。正如受著民生問題困擾的人,對民主問題不感興趣。因為他頭腦中首先不會產生那麼奢侈的要求。』他的話立刻遭到一片噓聲。在普遍的大學生中,『民主』是一個很神聖的詞。還沒有人,公開聲明自己對民主問題不感興趣。許多同學覺得他在褻瀆他們的崇尚民主的思想。而他相當鎮定。別人噓他的時候,他就閉口不言。噓聲一過,他又說:『我還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二個事實。那就是,那張被放大的照片上,我們的女同學在笑,而背夫也在笑。上下都在笑,就笑得很和諧,很完美。我認為可以選送參加什麼攝影比賽。最好這麼命題——黃山的笑。也許,那個背夫,內心裡還充滿了對那位女同學的感激呢,因為她使他多掙了一筆錢……』他的話還沒說完,立刻有許多人站起來反對他:『請問,把錢給背夫,而不坐在他頭頂上,豈不更符合大學生的做法嗎?』『你有什麼根據認為那個背夫內心裡懷著感激?』甚至有人罵他:『滾!滾出去!你大概就坐過背夫的頭頂上吧?你這樣的人沒有資格在這裡發言!』如果他以一種調侃的、風趣的、玩世不恭的態度說他那番話,也許不至於遭至那樣的呵斥。而他說得太認真、太莊重。聽來太具有結論意味兒了。這就使許多人感到,他不但否定了一切人說過的話,而且也當眾挖苦了說過話的一切人。他依然相當鎮定。於是有些女同學對那些圍剿他的男同學抗議——『讓人家說下去!』『人家話還沒說完呢,為什麼打斷人家?各抒己見嘛,憑什麼讓人家滾?』他那種鎮定,顯然大受那些女同學的青睞。也許還征服了她們的心。當時我明白了,一個人,即使他其貌不揚,即使他身材瘦小,在成為眾矢之的的情況之下,能保持住一種鎮定,他沒有魅力也似乎有魅力了。他不英俊也似乎英俊了。比起那些平時處處故意表現瀟灑倜儻,張口則滔滔不絕,侃侃而談,而聽到一聲噓,就面紅耳赤,立刻坐下一聲不吭的才子們,他的的確確是顯示出了不尋常之處。對那些偽才子們,你們作家們怎麼說?」
我說:「銀樣鑞槍頭。」
她說:「當時我也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起來。他從容不迫地進行駁斥。他說:『你們在座的大多數,』說時,還伸手一指:『你們過生日的時候,可以毫不遲疑地一出手就是十幾元,買一個生日蛋糕。甚至,還可以一次就花掉幾十元,去下館子。可對那些向你們乞討的男孩、女孩、老人和婦女,你們何曾表現過一點兒慷慨好施呢?你們買一個茶蛋,都和賣茶蛋的老嫗討價還價一番。你們一塊兒買汽水喝的時候,難道沒做過互相掩護,企圖多喝一瓶的事嗎?難道,我能相信你們,會白給一名背夫十幾元錢,而放棄可以坐在一名背夫頭頂上的機會嗎?你們在這裡說的是一種話,表明的是一種看法。如果真到了黃山,你們說的未必不會是另一種話,表明的未必不會是另一種看法。你們中的大多數人,未必不會也想花上十幾元錢,坐在別人的頭頂上,優哉游哉地登上黃山,甚至登上鯽魚背?你們會說背夫要的錢太貴了,你們也會討價還價,就像某些總希望買到最便宜東西的人,和市場的小販討價還價一樣。你們心裡會想,如果只花幾元錢,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竹椅上,便能遊覽遍黃山的話,那是多麼美妙的事啊!甚至也許還會想,最好竹椅有遮陽的棚蓋兒!這就是你們中的某些人。你們像少爺和小姐一樣花費著你們父母每個月寄給你們的錢的人,難道會對別人產生真的同情?你們知道背夫們是怎麼想的嗎?你們瞭解他們嗎?就算你們把錢白給他們,他們中的多數人,也不會白收。也肯定要請你們坐到他們頭頂上。因為那樣,他們才覺得,那錢是自己掙的。花著也仗義。就算他們白收了。他們心裡反而會暗想:他媽的,這小子跑黃山來施捨來了。大概內心裡窩藏著什麼罪孽吧?你要贖,你就得大方點兒,起碼一百元,那也算施捨!十幾元就想贖罪?你做夢吧!……』
「教室裡異常靜。在我入校後,只有一次的情形能和那麼靜的情形相比。就是有一名歷史系的四年級的學生,假期在家鄉犯了流氓強xx罪。開學後公安局的人到學校來進行二次宣判,恰恰也是在那同一所大教室裡。大家當時的神態,彷彿又是在聆聽宣判似的。他所講的事,在大學生中是發生過的。當時除了我,我想很多人內心裡都會承認那一點。但是,承認是一回事,能否承受他那種公開的面對許多人進行的,帶有挑釁意味的、尖刻的、冷嘲熱諷的抨擊,顯然又是另一回事。我想人們肯定都覺得,遭到了他的羞辱。那一時刻,他站在大家面前,顯示了種毫不掩飾的目中無人的輕蔑。豈止是輕蔑,簡直還包含有毫不掩飾的憎惡意味兒。彷彿人人都是偽君子。彷彿人人在他之前所說的,若不是自我表現的話,起碼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空話。我至今仍不能充分判定,當時在他自己的潛意識中,是否也有著自我表現的成分。終於有一個顯然被他的話大大激怒了的學生猛地站了起來,像他每說到『你們』兩個字就指著大家一樣,也指著他厲聲喝問:『你又有什麼資格站在背夫們的角度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你對那些背夫們又瞭解多少?你以為自己是誰?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上帝嗎?』他目光咄咄地逼視那個人,冷笑著說:『我當然不是上帝。但三個暑假裡我都當過背夫。我在黃山背上背下的大學生研究生何止百人。我感謝他們使我有機會公平合理地掙他們的錢。有人的活法是不斷地花錢。有人的活法需不斷地掙錢。當他們尋找不到其他的正當的方式,就只有靠租賃自己的體力。我們都是大學生,而我是不得不面對這一現實的一個大學生。所以我尊重這一現實。』他解開衣扣,向大家轉過身,脫下了上衣使大家看到他的脊背。同時他說:『這深深的痕跡,像標誌印在我身上。黃山的背夫們歡迎更多的大學生明年還去遊覽黃山,我將在黃山恭候諸位。』他說罷,從容不迫地穿好上衣,離開了教室。離開時,對誰都沒看一眼……」
索瑤沉默了。
我也用沉默真心實意地奉陪著她。
她低聲問:「你怎麼看?」
我反問:「你指什麼?」
她說:「辯論。」
我說:「一切人們進行辯論的事,本身都是沒有惟一正確的定論的事。」
「那麼對他呢?」
「看來大學對他和對你是不一樣的。」
「你認為對他是怎樣的?」
「也許是另一種煉獄。」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我。
「他自己也是這麼說的。」她的聲音更低了,「辯論會以後,我想,他的孤獨將會結束了。許多原先不理解他的古怪性格的同學,肯定將對他增加理解了。經濟條件優越的同學,說不定由此受到啟發,開始關注到某些像他一樣的,大學裡的『六等公民』了吧?在我們的大學裡,一等公民是僑胞後代;二等公民是大公司和大企業家們的兒女;三等公民是高幹們的兒女;四等公民是知識分子中的某些自由職業者的兒女,比如有個體執照的律師、醫生、演藝人員、擁有專利的人們的子女;五等公民是平民子女;六等公民,便是來自僻遠而窮困的地方的農家子女。我想,也許會有人創立一種什麼『會社」的,以使人樂於接受的形式,關心一下『六等公民』們吧?然而我想錯了。他更是一個孤獨的人了。普遍的男同學們,更疏遠他了。有些男同學,在許多場合,一看見他就唱『我的家鄉並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男人為它累彎了腰/女人為它鎖愁了眉/過了一年又一年/過了一輩又一輩/……』而且只唱這首歌的上段,並不唱下段。哪一所大學裡,都有那麼一夥雅皮士。他們玩貴族玩得很火。有的女生穿三百多元一條的裙子,這你相信嗎?你別那麼瞧著我。雖然我父親當過市長,但離休了啊!何況那不過是一個中等城市。如果沒有一處新開闢的療養地,十之七八的中國人原先想不到它的存在。你還那麼瞧著我。我不能算是大學裡的貴族學生。真的不是。比三等公民低,比四等公民高罷了。我認為我跟那些學生不一樣。我不玩世不恭,也不紈褲。我覺得自己挺善良,挺富有同情心,挺願意主動用心靈去理解別人的。我想,那些一看見他就唱歌刺激他的人,心理是很糟糕的。大概他們認為,他損害了他們在大學裡的形象吧?所以他們要從心理上對他實行報復?……」
我卻想,親愛的表妹,這沒什麼可奇怪的。當窮困作為一種現實,對優越發表不敬的宣言的時候,結果得到的肯定不是關懷,而只能是敵對。這一種敵對,其實是互相的。「表弟」的做法,又何嘗不是一種對他所妒羨的人精神上的進攻呢?理解、善良、同情、為自己滿足優越感的施捨或為他人的奉獻,是填不平這種心理溝壑的。反差越大,溝壑越深。惟一奏效的辦法,是消滅貧窮。像消滅醜惡現象一樣。使窮人不再是窮人。而且最好不是革命的方式。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醜惡其實並不那麼可怕,如同臉面上的瘡痕。影響容貌但並不危害生命。而貧窮是另一種可怕得多的醜惡。貧窮是國家的癌跡象。如果這一種可怕得多的醜陋,和國家其他許多方面的醜陋結合在一起,就會發生「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事……
然而我認為沒有必要對她說出我的想法……
她語調緩慢地說:「幾天後,那張被放大的照片上的女生自殺了。她成為大學生還不到一年。她的死,彷彿就是那次辯論的句號。我認為她的死,與發起那次辯論的學生有直接的關係。認為把那張照片放得那麼大,並貼出來的人,是罪魁禍首。認為那樣一種行為,是一種謀殺行為。不管他們自己是否也這麼認為。然而,卻沒有誰覺得,對此應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更沒有誰懺悔過。人們很快就把自殺者忘掉了,也把那次辯論忘掉了,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校園裡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每天傍晚,一對兒一對兒的,仍在樹陰下、池塘邊喁喁私語、卿卿我我,沉浸在浪漫和柔情蜜意之中。我也認為,他參與了謀殺。我對他又憎恨又感激。感激他在那次辯論會上,在內心裡其實很衝動的情況之下,畢竟,沒說出我的名字。如果,他當時指著我說:『她,就曾高高坐在我頭頂上!而且也照了相!』我想,我也肯定會自殺的。因為我的承受能力是很脆弱的。從小長這麼大,我還沒真正承受過什麼。然而他卻成了某些女學生心目中的『拉赫美托夫』。她們都是大學一二年級的女學生。她們在背後稱他『小拉赫美托夫』。遺憾他身材未免瘦小了些。我經過請教式的詢問才知道,拉赫美托夫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名著《怎麼辦》中的人物。我就找來那本書看。看到三分之二還多,那個拉赫美托夫才露面。他每天晚上睡釘板,為了預先鍛煉一旦被沙皇的警察逮捕,能經受酷刑折磨的毅力。除了這一個情節,書中那個拉赫美托夫並沒給我留下什麼感人至深的難忘的印象。但是傾心和仰慕,在女孩子中是互相傳染的。好比傷風感冒的人打噴嚏互相傳染一樣。有些女生開始給他寫情書。這使某些比他英俊得多,以才子自居的男生嫉妒得要命。這一種嫉妒,如同白馬王子對流浪的乞兒的嫉妒。他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校園裡的人馬王子』。把他比作羅馬神話中人首馬身的怪物。說他只不過想從馬的肚子裡鑽出來,加入諸神的行列,其實懷有堂而皇之地登上奧林匹斯山的野心。他要與馬的身軀分離開的痛苦,其實是他自己的野心造成的。他們越是貶低他、誹謗他,那些女生越癡情地傾心於他。終於有一天我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也鑽入到我的心靈裡來了。這是說不清道不白的。我只能這麼解釋,我被那些女孩子們的莫名其妙的癡情傳染了!你仔細想一想就不覺得奇怪了。全校英俊的男生很多。經濟條件優越的男生很多。自以為是才子或自以為是賈寶玉的男生很多。善於以各種方式討女同學們喜歡的男生也很多,但像他一樣,其貌不揚,卻又相當孤傲;來自很窮困很窮困的地方,卻又蔑視一切經濟條件優越的幸運兒,並且在黃山當過背夫的,就他那麼一個啊!而他對每一個女同學都一視同仁,一視同仁地冷淡,可遠觀不可親近的樣子。女大學生和普通的女孩子們並沒什麼大的區別。男性越冷淡她們,越對她們顯得彷彿永遠不可親近,她們往往偏會對人家產生好感。偏想去親近人家。你覺得奇怪是不是?……」
我說:「不,我一點也兒不覺得奇怪。對於沒有戀愛過的女孩子,這其實是戀愛演習。本質上不是愛。是潛意識裡的征服念頭。」
「你也學會對人進行潛意識分析了!我給他寫了好幾封情書。但一次也沒敢鼓起勇氣直接或間接地交給他。一想到那麼多女同學都給他寫過情書,我竟自卑得要命。覺得自己哪兒能配得上他啊!覺得與他比起來,他彷彿是一塊經得起雨蝕風化的山石,而自己不過是一顆玻璃珠子罷了。何況在黃山我打過他一耳光。我想,那些日子,我是為他患了單相思了。不料,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女生表情很古怪地告訴我,宿舍門外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是他。他說:『我是來還錢包的……』我說:『求求你,別在我宿舍門口談這件事,我們找個地方談吧!』我近乎低聲下氣。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驚慌極了。他顯然理解我為什麼一見到他會那樣驚慌。他說:『放心,我沒有什麼惡意。不過好吧,聽你的。』儘管他這麼說了,我還是惴惴不安。覺得只要是在校園內,無論哪兒,都可能被人發現,也許會被人偷聽到談話的內容。『心中沒有鬼,不怕鬼敲門。』而我當時心中是有『鬼』的啊!黃山的事,就成了我心中的『鬼』。自從那個女學生自殺以後,我心中這個『鬼』常常在夢裡對我進行威脅。我竟一直把他引到了校園外。他一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並沒有對我提出抗議。在校園外的一片樹林裡,我站住,背對著他開了口。我說:『你說吧!』他說:『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啊,我就是要還你姐姐的錢包。裡邊有三百二十六元七角三分。黃山的事,我非常對不住你和你姐姐。你點點錢吧!』他說著就把錢包往我手裡塞。我仍背對著他。我一甩手,不接。他說:『你不收不行,我怎麼能要這錢呢?』而我,已經淚流滿面。你想想,我們這不是也等於約會嗎?可這是怎樣的約會啊!他說:『你拒絕,我就只好把它放在你面前了!我總不能變相地敲詐勒索吧!』他真的轉到我對面,把錢包放在地上了。他直起身的時候,才發現我在無聲地哭。『你……』他吃驚了。猶豫片刻,又從地上撿起了錢包。『你別哭。你為什麼哭啊!……』輪到他惴惴不安了。『其實,我心裡一直挺感激你的呀!那一次我碰到的如果不是你,而是別人,我也許早就身敗名裂、臭名昭著,出現在哪兒,都被視作一個賊了!至於你那幾首詩,當然也是可以發表的。可我這個人,自尊心太強了。因為我內心裡太自卑了啊!除了一點兒可憐的自尊,和一切學生比起來,我一無所有啊!不錯,在黃山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當時我心裡真羨慕你和你的姐姐啊!你們暑假可以無憂無慮地游黃山,而我卻不得不在黃山當背夫。我承認,我當時產生了一種報復的念頭。我覺得,讓一些坐在我頭頂上的人,內心裡長久地被懺悔折磨,也是一種報復方式啊!我這種心理,不只是對你才產生的。背一切大學生們的時候,都強烈地產生過。可是你從我的角度想想,這又是一種多麼可憐的報復方式啊!我……我有時也恨我自己,既當背夫,心理又這麼陰暗,多壞呀!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假期無憂無慮地四處玩玩。可我得掙錢啊!我得用自己掙的錢供自己念完大學啊!我還得經常往家裡寄點兒錢啊!我……我家裡很窮,我們那個地方很窮啊!……』
「起初我始終一言不發,默默流淚,默默品味自己因他而感到受了傷害的委屈。可是聽著聽著,我的眼淚的成分變了。後來眼淚完全是為他而流的了。那一時刻,我明白了,他並不像別的女生們所以為的那樣,是什麼拉赫美托夫。我倒覺得他更是一個校園裡的卡西莫多了!只不過他的容貌畢竟不醜陋,而是清秀的。他終於默不做聲了。他蹲在了地上,樣子十分悲哀。我覺得,在我眼裡,他彷彿變成一個比我小十幾歲的孩子了。而且,從裡到外,遍體鱗傷。那一時刻我內心真是對他同情極了!憐憫極了。我不哭了。我什麼委屈也沒有了。我覺得歸根到底,我不過是自以為受了傷害,而他才是那種真的受了傷害也只有躲在某個角落默默舔自己傷口的人!我也蹲了下去,像哄一個小孩兒似的哄他別哭。掏出自己的手絹替他擦眼淚。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天使般善良的女孩兒。而這一種自我感覺使我都快將自己溶化了。我喁喁地柔聲細語地對他盡說盡說,說的都是一些傻兮兮的話,都是那種年輕的母親撫愛被自己無緣無故打罵過的孩子的話。真的。你別笑話我。你笑話我,我也不在乎的。我現在已經比較明白,什麼才是值得羞恥的事,而什麼事是根本不值得羞恥的事了。
接下來的事情你可以想像。在天黑的情況下,在我們兩個當時那種情況下,一切事,都自然而然地發生了。那一天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溫柔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在我沒有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父母對我管束很嚴。我看的書極少。好幾年沒進過電影院。父母限制我看電視。允許我看的節目,是新聞、《動物世界》、《外國文藝》和節日晚會。我也不知道一個像我這樣年齡的女孩子,究竟能溫柔到什麼程度。更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學會溫柔。我總是很天真地想:溫柔是男人的本能。當女孩子們渴望表現溫柔的時候,是別的男人們將他們教會的。而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原來溫柔天生是女人的本能,而且根本就不用男人教。正如喝水不用教一樣。我竟變得那麼溫柔,使我當時感到好幸福。真的。我覺得那種幸福那種美妙彷彿是無邊無際的,由我生發出來,像一層層繭衣,包裹住了他,也包裹住了我自己。不斷地再從我們兩個人內心裡身體裡濡出來,瀰漫了整個樹林似的。而晚上的樹林靜悄悄的,彷彿也變得無比溫柔了。用更加濃重的溫柔,也將我們包圍起來。他的溫柔,卻是孩子般的。我覺得他渴望一種溫柔,一種女孩子給予他的溫柔,好像已經渴望了一萬年了。而他回報給我的溫柔,只不過是一種更弱小的羊羔般的乖順服貼。我覺得,他彷彿從一種殼裡蛻了出來。那種殼,便是他平素的孤傲,獨往獨來,拒人於千里之外,凜然不可親近不可侵犯似的假象。而偎在我懷裡的,頭依我心口的他,才是真真實實的他。他吻我像男孩子吻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他的溫柔甚至是羞怯的。肯定也是他人生最初的一種嘗試。偎在我的懷裡,他向我講述了他的童年少年、他的家和他那個村子,他們那個貧困落後僻遠被大山囚禁的地方。他又說了一次『我的家很窮啊!我們那個地方很窮啊!』那一天之前,沒人對我說過那樣的話。我也從沒想過,有的人的家很窮。
有的地方很窮。我們城市裡的人,不太會想到那些人和那些地方。聽別人講與他不相干的窮與你更不相干的窮是一回事,聽一個偎在你懷裡的人講像臍帶一樣拴住他的窮,又是一回事。他一說,我的眼淚又簌簌地往下滾。我覺得,他那麼說了,其實也就是說了一切一切一切。那一種我從前根本沒想到過的窮,雖然我依然無法想像得太具體,但卻似乎是早已熟知的事了。他告訴我,他十二歲的時候,他母親死了。埋他母親那一天,老村長當著全村人的面,把他父親咒罵了一通。因為他的父親捨不得用家裡惟一的一床舊被捲他母親的屍體。而他就跪在坑穴邊上,等著在母親的屍體下葬時,給母親磕最後一次頭。父親流著淚喃喃地說:『被子捲了他娘,我和孩子蓋什麼?我和孩子蓋什麼?……』當年父親就為他找了一個繼母。繼母比父親大六歲。因為是寡婦,他從此多了三個弟弟。而父親決定再娶那寡婦的想法非常單純——三個弟弟長大了,將是能做的勞力。多了三個勞力,也許興家致富就有指望了。他們那個地方,興家致富的含義,也是十分樸素而實際的。能吃飽飯,有換洗的衣服,睡覺有被蓋,不枕土坯,枕枕頭,那便是富的標準了。然而這樣的奢望並沒能實現。因為第二年他的父親也死了。他告訴我村裡的人沒有病死在醫院的,都是病死在家裡。再痛苦的病也只能病死在家裡。祖祖輩輩的人沒有病死在醫院的。不曉得能夠住院治療是怎樣的一種福氣。沒有一家付得起錢將病人送到省城或縣城的醫院。過去治病靠的是山裡土生土長的巫醫。現在治病靠的是鄉里的草藥大夫,兼用針灸。這便是過去和現在的區別了。他的父親臨死前把他喚到床前,指著繼母,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你得孝敬她。你得給你幾個弟弟,當一個好哥哥。要不,咱們太對不起人家母子們……』那一年他已讀到了小學六年級了。父親死後,他不想再唸書了。老師到家裡來了。對他的繼母說:『我教了十幾年書了。學生是越教越少。到現在只剩三個學生了。三個學生中,只有這孩子一個是六年級生。我還沒教出過一個能考上中學的學生。這孩子卻準能考上。你就成全了我當老師的十幾年的夙願,讓孩子考中學吧!家裡以後的日子會多麼艱難我是知道的。我一定替孩子申請免費。孩子的書本費,我也包了。』他的繼母一聽就哭了,說:『雖然我和他爹只搭伙過了一年日子。但是他爹對我挺好。不沖別的,衝他死去的爹,我絕不斷了這孩子的前程。是龍是蟲,他自己撲奔吧!』接著便命他給老師磕頭。他自己也哭了。當即跪下就給老師磕響頭。磕罷站起來發誓:『媽,老師,我將來要不出息成條龍,我不活著見你們。我自己弄死我自己!』
「他以全鄉總分第一名的好成績考上了鄉里的中學。村子離學校三十多里地。可以宿校。但是他不能。因為每個月要支付二十八元的伙食費。家裡根本交不起。每天,書包裡帶塊乾糧,或者幾個土豆,一棒玉米,一個蘿蔔什麼的,頂著星星去上學。披著月光回到家裡。三年來風雨無阻,沒缺過一天課。三年後以全鄉總分第一名的好成績考到了縣高中。縣高中是他的小學老師的母校。校長曾是他的小學老師的老師。開學前一天是他小學老師帶著他去報到的。並且帶著他去見了校長。老師對自己當年的老師說:『老師,我對不起您當年對我的期望,十幾年來,打我手下,就學出了這麼一個中學生。今天我親自把他給您帶來了,但是他的成績是全鄉第一名啊!老師,怎麼對待他這樣的一個學生,您具體掂量著辦吧!』老師說著,潸然淚落。他又想給校長磕頭。校長扶住了他,沒容他跪下去。校長很受感動,校長說:『咱們縣高中,貧苦的農家子女,佔百分之三十多。能考來都不容易啊!破、舊,教室不像教室的樣子,宿舍不像宿舍的樣子,校園不像校園的樣子。可每年的升學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全縣升學率最高的高中。連縣裡那些領導,都把子女送到這兒來讀高中。咱們這兒就是一座龍門啊!不談那些為社會主義培養知識人才的大道理了。只為你這一片老師的心,我一定全面照顧他。至於他能不能越過這龍門,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他的老師是個發表過幾篇小小說,但還沒有被公認為是作家的人。老師走時,送給了他一個筆記本。老師走後,他才發現筆記本裡夾著二百元錢。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這是我收到不久的一筆稿費。你留著急需的時候用吧。將來你工作了,再還我也行。記住,你不過是我『創造』的一件半成品。你要成為一件成品,接下來只有靠你自己『創造』自己了!老師永遠不需要你報答,只希望你能證明,奇跡在任何地方,都是有可能被『創造』出來的……
「他去追老師,沒追上。對著老師帶領他走來的,那一條蜿蜿蜒蜒,盤旋著十萬大山,無盡頭地通到山裡的崎嶇山路,他連鞠了幾躬……
「在他讀到高三時,老師死了。一次山洪暴發被泥石流砸死的。他聞訊後當天就回到了村裡,伏在老師的墳頭上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老師的死對他的刺激很大。高考沒考好,只考了個全縣第四名。他對我說,他本來應該考第一,有自信考第一的。他說,得知自己沒考第一,他又哭了一場,覺得對不起老師。老師給他的二百元錢,他存了整整三年。一分也沒捨得花過。帶著來上學。得知一個弟弟生病,連本帶息全寄回家了……
「他說他離開村子的時候,全村男女老少都為他送行。一直將他送到山口。他說那其實不像為一個離鄉的人送行,倒像為一個活人送殯。他說當年和他一樣,靠羊奶和羊肉湯僥倖活下來的夥伴,一個個分別和他抱頭痛哭。他說他從他們的哭聲中,感到了他們對他們自己的絕望,以及對於他們的生活的某種恐懼。還有對於他的,由抱頭痛哭所掩飾的嫉妒。他說那一時刻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罪人。似乎在全體村人們眼裡,他是一個注定了要遺忘那個地方,遺忘鄉親們的人。他說然而人們的目光裡,卻都有著一種真真實實的寬恕意味兒。和他抱頭痛哭的那幾個夥伴也是。他們對他的依依不捨,他們對他的嫉妒,他們對他的寬恕,一樣是真真實實的。那時小學校已不存在了,被山洪沖得無影無蹤了。他說全村最老的一位老嫗莫奶奶,雙手攥住他的一隻手說:『孩子,爭口氣。要奔出息,就該奔一個大出息。聽奶奶的話,別走學問那條路,你要走當官兒那條路。全村人盼著你有朝一日當上個大官兒,全村人也能跟著沾點兒光啊!你可不能辜負了大傢伙兒的巴望!』
「他的繼母就命他給全村人跪下起誓。
「他跪下起了一個重誓,人們一個個才露出了點兒欣慰的表情。
「只有蛙妹子與眾不同。似乎滿心懷裡只替他感到喜悅。沒有絲毫嫉妒的成分。她送給了他一塊羊臼骨。他知道是那頭老母山羊的。她一句話也沒對他說,立刻就躲到人群後,眼神兒定定地望著他。這使他受到了提醒。他又返身回到村裡,佇立在老師的墳前,說:『老師,我考上大學了!』又深深地衝著墳鞠了一躬。而後他又到埋那頭老母山羊的骨頭的地方,用雙手,給那個墳樣的土堆培了幾捧土……
他說他每年都往家裡寄一次錢。他說,當然北京也是可以找到臨時工的,但怎麼能比得上在黃山當背夫掙的錢多呢?他說他掌握了在那條鐵路線上乘車逃票的竅門。去歸途都很少買全票。他還說,他好可憐那個自殺了的女大學生。那麼漂亮。那麼活潑的樣子。只因為一張照片,就被謀殺了!是的。他當時就是這麼說的——謀殺了!他說偷拍了她並放大那張照片的學生全是兇手。他說發起和組織那場辯論的人們也是兇手。他說包括他自己。他說他的本心,原是想站在一個背夫的角度,替那女學生講幾句開脫的話。他說那一天也可能恰恰是他自己,對那女生的傷害最嚴重。他承認他內心裡總怕被傷害,經常覺得被傷害了。但是,他又說,他從沒產生過害人的念頭。他這麼說的時候,他就又哭了。而我認為他好善良啊!我陪著他哭。我們倆兒又抽抽泣泣地哭了一通。我感到哭過之後,如同久久地泡了一次澡,渾身軟軟的,卻也爽爽的。似乎連靈魂也明淨多了透亮多了……」
「他以後又到黃山去當過背夫嗎?」
「又去了一次。沒當成。黃山的背夫們不信任他了。不容納他了。毀了他的背椅,將他揍了一頓,趕下黃山了。那一次他回到學校後很沮喪。我看出他心裡憋著股火,卻不知朝哪兒去發洩……」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黃山的背夫們竟那麼對待他了?」
「他們懷疑他居心叵測。懷疑他不過是想撈點兒寫什麼紀實文學的材料。當然他們並不懂什麼紀實不紀實文學不文學的。但是總之他們對一名大學生三番五次到黃山當背夫這種他們難以理解的事兒,具有很高的警惕性。他們認定他必是打算寫他們。而且認定他必是打算用文字貶損他們。他越辯白,他們越懷疑。我勸他將這件事兒看得淡一點兒。勸也沒用。他不但沮喪,而且挺難過。他說,他們原本對他很友善,很照顧。有什麼心裡話,都願意告訴他。沒想到,卻是那麼個結果……」
我又覺得無話可說。我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低聲問:「你煩了?」
我說:「去拿煙。」
我接連吸了兩支煙,才攥著半盒煙和打火機重新坐在她面前。我想我不是一個聽客。對當代大學生之間的戀愛故事並不感興趣。何況,聽來聽去,我也不認為他們那便算得上是「戀愛」。如果真的不是,我又何必再聽下去?我的老母親又是何必?豈非庸人自擾嗎?
我說:「索瑤,你們之間的事兒,估計你再講上兩個小時也講不完。現在我問你,從你這方面,你承認你們是一種什麼關係?」
她大概怎麼也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截了當地問。
她勾下頭沉默不語。良久未開口。
「他對我說,你是他女朋友。」
「嗯。就算是吧……」
「什麼叫就算是呢?」
她又沉默不語。
「你得回答。」
「那……你說我是不是?」——她徐徐抬起了頭,目光盯著我。倒好像我和她正在討論的,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有些生氣了。
我說:「那總不該是一場校園遊戲吧?」
她的頭,便又勾下了。
「你們互相間,從來也沒談過這個問題?」
她點點頭。
「你連想都從來也沒想過這一點?」
她又沉默不語。
「你一向,有意對他避而不談吧?」
「……」
「難道他也是?」
「……」
「要不,以後我有更充足的時間,再聽你繼續講吧!」
她又伏在沙發扶手上哭起來。
母親又輕輕推開門望她。
我心煩地大聲說:「媽,你真是!」
也許我的聲音帶出了一些惱火,母親立刻將門關上。
我便又吸煙。
「那不可能……那根本不可能……」
她抽抽泣泣地說。
我只吸我的煙。內心裡卻感到了一陣冰涼。為「表弟」感到的。人是多麼的奇怪。我早已從她的雜雜碎碎的訴說中,料定了最終的結局將是怎樣的,卻非要迫她親口道出,而且腰斬了她本能地抻長又抻長的訴說。彷彿她所迴避的,正是我所要直面的。我覺得她說「那根本不可能」時,艱難得全身都快抽縮成一團了。倏乎間我覺得索瑤這姑娘那麼可憐。而我自己很可惡。歸根到底,無論對於她這位「表妹」,還是肖冰這位「表弟」,我是誰?我究竟不過是誰?我究竟有什麼權力,審訊似的介入他們的事。雖然我的動機並不卑鄙,甚至還可以說是善良的。但這一種粗暴的近於無禮的介入,難道是她應該容忍的嗎?儘管我的介入也並非情願。
我最鄙視自己充當神父之類的角色,而我已經又無形之中在這麼充當了。
她猛地抬起頭,瞪著我,幾乎是恨恨地說:「這麼告訴你,你總該滿足了吧?」
「我……你擦擦臉吧……」
我躲閃著她的目光,將母親拿給她用過的濕毛巾遞向她。
她沒接。她用自己的小手絹擦。只擦雙眼周圍。
「我受夠了!」她又開始說,「我真是受夠了。我是一個從不知什麼是憂愁的女孩兒,而他是從一個很窮很遠的地方走入大學的。我承認他走過的路途,比我這樣一個女孩兒所能想像得到的,要艱難得多。我承認像我這樣一個女孩兒有時僅僅因為一個人來自艱難,就崇拜得要命!如果那又是一個同齡人,我會忍不住有企圖接近他的好奇心。我沒什麼值得誰同情的地方,所以我將同情給予別人的時候,好像將自己擁有太多留著也沒什麼用處的東西送出手了。有人肯接受,我就高興。就感到愉快。甚至感到幸福。這就是罪過嗎?去年我才十八歲!我知道,在我和他之間,被譴責的一方,將永遠是我。但是善良也是害人的嗎?與其說害他,莫如說害我!不知不覺的,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女朋友就女朋友吧!女朋友不就是女朋友嗎?……」
「是他宣揚的?」
「不,不是他。他沒這麼說。」
「那麼是你自己宣揚過?」
「我?……我自己也沒宣揚過。我確實感到得意過。有些女孩兒想接近他,被他拒之千里。而我成功了。我承認我因此而得意過。當一個女孩兒沒什麼太可得意的,這就是一種最大的得意了。我承認這也是一種心理虛榮。該我承認的,我都承認。該我自省的,我都自省。但是我絕對沒有將這一種得意當成件時髦的外衣穿在身上招搖過。我甚至有意識地將它收藏在我的心靈裡。當然,說收藏也不完全準確。某種時候我也希望別的女孩兒羨慕我有那麼一種得意。起碼並不怕被人知道我有那麼一種得意。甚至遭到點兒嫉妒也不在乎。這也不能算宣揚吧?反正這是說不清楚的。反正你是沒法兒理解的……」
我說:「你說清楚了。我理解了。」
「你理解?」
「理解。」
「你自認為你理解了。我就相信你已經理解了吧!總之,我更希望我內心裡這一種特殊的得意,能像蚌含住一粒沙似的,變成珍珠。變成一種特殊的溫柔。那不但是我認為他其實非常需要,其實非常渴望獲得的,也是我自己的心靈非常需要的。甚至可能比他更需要。我是指那一種溫柔。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兒,如果確信自己心靈裡充滿了溫柔,你不知道對我這樣的女孩兒又是一種多麼良好的感覺。那是一種很自悅的感覺。真的。女孩兒會驚奇地發現,似乎自己忽然變得可愛多了。似乎能比任何別人更認為自己可愛。甚至會自己也喜歡起自己了!怎麼說才能說得更清楚呢?彷彿哺乳期的母親,她覺得她的乳汁飽滿得要命。她覺得發脹。她渴望被一個孩子吮咂。而這時恰恰有一個斷乳期的孩子。她就將他抱在懷裡奶他了。我想我當時的情形可能就是那樣。我想我當時可能還是在扮演織女、七仙女或珍珠姑娘什麼的。我想既然是我心甘情願地扮演使我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變得生動起來了的角色,我幹嗎不呢?我幹嗎不好好扮演呢?我說我扮演,你別以為我是在做戲。我不是在做戲。我不是一個善於做戲的女孩兒。我是想說,我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就進入角色了。我和某一類戲劇角色合二為一了。我沒法兒將自己從那樣一種角色中分離出來。再說,當時我對自己也認識不了這麼透徹……」
「而現在你極想將自己從那樣一種角色中分離出來了,是不是?」
她瞇起眼睛看了我半天,好像思考我的話符不符合她現在的實際情況,但是卻沒有正面回答。
「我講的是當時。我還沒講到現在呢!」她怨怨地說,似乎對我打斷她的話不無抗議,「當時我真是從內心裡關懷他。我不吝嗇給他很多很多的溫柔。我想,如果他不是個毫無良心的人,那麼他任何時候也不會否認這一點的……」
我說:「是這樣。起碼在我面前,他一再肯定你是個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善良的女孩兒。他說如果沒有你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他也許會自殺。真的。」
她又瞇起眼看了我半天。
我說:「索瑤,你得相信。我對他沒有任何義務。我沒必要替他取悅於你。」
她垂下目光,喃喃地說:「這我當然相信。他對你說過的話,也曾當著我的面,親口對我說過。他說他的確產生過好幾次自殺的念頭。他說他有時候對自己十分困惑。說在家鄉的時候,無論生活多麼苦,多麼沒快樂,卻從未產生過不想活的念頭。他說他那個村子裡,六十年代餓死了十幾口人,以後二十多年內病死了不少人。怎麼死的都有。有把從鄉衛生所偷的酒精兌上井水當酒喝醉死的。有因為被水蛭叮了感染而死的。有吃地瓜噎死的。就是沒有自殺的。他說儘管他們那兒的人,命都很不值錢,卻都很怕死。一旦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者懷疑自己要死了,連平時最剛強的男子漢,都會怕得像孩子一樣哭起來。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來到了大都市成了大學生,反而常常不想活下去了。我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為什麼。有一次,我讓他陪我到一座飯店去看望我爸爸的一位老首長,我正在大廳打電話,一轉身他不見了。他連告訴我一聲都不,就撇下我走掉了。我回到學校只不過責備了他幾句,他卻對我大發脾氣,說我不該帶他到那麼豪華的地方去。就像我是帶他到一個什麼下流的場所去了似的。而那不過是一座三星級的飯店,如今哪個大城市沒有幾座三星級的飯店?『你怎麼不替我想想,在那種地方,我是一種什麼感覺?』他對我直吼,『我覺得我好像一隻蒼蠅!蒼蠅!一隻蒼蠅你懂嗎你?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中國有那麼豪華的地方!蒼蠅配出現在那麼豪華的地方嗎?』還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看見了一個收舊傢俱的,平板車上擺著一台收到的舊電視機。十四英吋,黑白的。正好那天我身上帶著錢,是我平時從自己的生活費裡節省下來,準備去買一台中檔錄音機的。我就用二百七十元,將那台舊電視機買了下來。捧著那麼大那麼沉一台電視機,轉了幾次車才回到學校,衣服都被汗濕透了。我一換下衣服,顧上不洗把臉,就這兒那兒找他。找到他,高高興興地告訴他,我給他買了一台電視機。他卻無動於衷,問我為什麼要買。我說:『是給你家買的。再放假,你無論如何也該回去探一次家啦!帶回一台電視機,儘管是黑白的,儘管才十四英吋,家裡人也會喜出望外的!』你能想到他是怎麼說的嗎?他反而板起面孔問我:『讓他們從電視機裡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然後使他們絕望,自己們的命運很無奈?這未免太冷酷了吧?』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呢?有了一台電視,起碼可以使他們的生活增添一些娛樂吧?』他說:『把兩種現實差距比照在一起,你認為他們在窮困之中,會從別人的五彩繽紛的生活中獲得什麼娛樂嗎?』我說:『是黑白的,談得上什麼五彩繽紛嗎?』他說:『你還把他們當人不當人?你以為他們像些動物似的連一點兒想像力都沒有?他們就不能從黑白中想像出彩色來?如果近在眼前,看得見則可望不可及,那麼想像是不是一種變相的虐待?』我氣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而他一說完就走了。只留給我四個字是『恕不感謝!』那天我哭了一場。如今那台電視機還擺在我宿舍。六個人同宿舍。三個人共一張桌子。誰也不同意把電視擺在桌上,嫌佔地方。我只好擺在我的床上。擺在床上佔的是我自己睡覺的地方。得斜著躺,躺在床對角線上,才能伸開腳。平時同學不想看的時候,我不敢開,怕影響別人。大家想看的時候,我不能不開,怕令大家不愉快。他從沒接受過我的任何實質性的幫助。錢、飯票,或者,哪怕是一袋兒奶粉。只吃過我幾袋方便麵。他好像非常怕欠下我什麼。他好像其實並不需要我這個具體的人。需要的僅只是一份兒預備在那兒的溫柔。一份兒情。似乎越純粹越好。似乎純粹到抽像更好。似乎內容再多了一點兒,便不是他想要的了。歸根結底,我不知道他究竟需要什麼。還是我剛才舉過的那個例子,他好比是一個孩子,他明明在斷乳的狀態下,卻不要乳汁,僅僅能偎在一個類乎母親的女人的懷裡就行了。而且須得是在他想那樣的時候。如果不是他想那樣的時候,你主動將他抱在懷裡,他會哭鬧,甚至會咬你。他這樣,使我原先那種良好的自我感覺,漸漸的煙消雲散,漸漸的不存在了,沒了。到如今,一丁點兒也沒了。如今我倒是在做戲了。我也不清楚他是否明白了這一點。他明白不明白,對我都無所謂了。我是由他,才無形中學會做戲的。我的角色還沒完成。我還不能摘下行頭。我還卸不了裝。如今我才知道,有時候,從某一種角色中退出,要比繼續扮演難多了!因為現在,我似乎不僅僅是他的女朋友了。在別人眼裡,早已經是『一對兒』了!我當初真蠢,其實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有很多女孩子嫉妒我。這真荒唐!好比花市上的一盆什麼花草,被許多人圍著看,你便以為那肯定是奇花異草。其實人們之所以圍著看,也許僅僅因為那花盆兒樣式有些特別。你以為大家都想買。其實並沒誰真想買。你一時受到了蠱惑。你惟恐會屬於了別人,而你連再湊近的權利和機會都沒有了。於是你不加思考,你迫不及待地買下了。而別人呢,故意用嫉妒的目光看你。故意說幾句嫉妒的酸溜溜的話給你聽。於是你暗暗喜悅,不禁地面有得意。其實人們不過是成全你的興致。既然你最有興致,人們幹嗎不成全你呢?那對於別人是沒什麼損失的啊!結果呢,你終於意識到,那根本不是你所喜歡的一種花草。而最重要的,是你不知怎麼侍弄它,你養不活它。它原本怎麼樣,還怎麼樣,並不因為你澆水啦,上花肥啦,它便多長出一片葉子來。也根本沒有芳香。你又不能不管它了。畢竟是盆花呀!而且已經屬於你了!總不能眼看著它漸漸乾枯吧!你不關心它你有一種罪過感。別人也會譴責你。你關心它吧,它並不回報你。並不因為你的關心就變得綠了一點兒。最糟糕的是,它已經成了你自作自受的一種尷尬。你不知該把它擺在你生活的什麼位置。這一點也由不得你自己了,不是你想把它擺在哪兒,就可以擺在哪兒的。因為擺法是人們約定俗成地確定了的。你也不能藏起它來。你已經是『一對兒』中的一個了,你想不是就不是了嗎?不是你得付出代價。如果他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個男學生,我早就不忍受這種關係了。但他是那樣一個人,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了。如果從我這方面關係有變,『嫌貧愛富』、『以貌取人』、『門當戶對的觀念作祟』,等等等等,我知道人們早已擬定好了些什麼樣的罪名,準備扣在我頭上。我也不知道我將為此付出什麼代價。我其實是個懼怕成為輿論目標的女孩兒。好的或不好的輿論一旦成為目標我都怕。我知道我根本承受不了。我脆弱得很。後來又有同年級的男生向我表示過親近。暗暗塞給我紙條兒,邀我散步,假期一塊兒去旅遊,我都不敢有任何曖昧的表示,都一本正經地拒絕了。還裝出彷彿受了侮辱的樣子,好像我在忠貞地維護著什麼似的……完了。全過程。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聽了,認為我壞嗎?……」
我說:「不。你一點兒也不壞。」
她微微苦笑,垂下目光,神態很委屈地說:「你不必想要安慰我。我也並不是問你。我是問我自己。最近我經常獨自回想我們之間的事。回想了就這麼問問我自己。」說罷,向後一靠,將頭仰在沙發背上,撩起目光,望著吸頂燈。
她深長地呼吸了一次。如同練氣功的人吐故納新一樣。又彷彿一個溺水者剛被救起,一副四肢癱軟的樣子。我想她一定是累了。因為在她訴說的時候,我看得出她始終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而且,始終以一種異常端正的姿勢坐著。始終以一種一句緊接一句,緊密得彷彿惟恐被打斷似的,連綿不絕的語調訴說。
回憶是人惟一不能被逐出的天堂。
回憶又是人惟一經常被打入的地獄。
我自己就是一個經常處於回憶之中的人。也經常回憶初戀、情感歷程,如果那是苦澀的、無奈的,每回憶一次,便如心靈被剝了一次皮,便如虛脫。何況,我的回憶,都可以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她的回憶,還沒醇到談得上是回憶的地步。不過全是一年前的事。並與今天的她連著臍帶。這臍帶的兩端,都是要從現實中再蛻生一遍的骨骼剛剛定型的大嬰兒。她是。他也是。她想充當聖母瑪麗亞而終於精疲力竭承認自己不能勝任。他的確是反常態的。他是一個被窮困所扭曲的青年。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經歷了窮困而能倖免未被扭曲。敏銳的人只須十分鐘就能從一個人身上發現這種經歷,窮困是紅斑狼瘡。不在臉上,也定在被衣服遮住的什麼部位。窮困扭曲人的心靈,這也許便是窮困最主要的醜惡了吧?區別也許僅僅在於,人曾被它扭曲的程度和樣式千差萬別。何況,從他所走來的地方,窮困的遙遠的陰影,仍追蹤並籠罩著那孤獨敏感的青年。他逃不開它。在這繁華的京都,在似乎雲集了天之驕子的時而浮躁時而空虛時而激情蕩漾時而紈褲成風的大學校園,那陰影顯然更加咄咄逼人。我彷彿看到一片雷雲在天空戲耍地追逐並企圖吞沒一隻小小的走投無路的蝴蝶。不,一隻蛾子……
我簡直不知道更應該先助誰一臂之力,她或他。
而我,除了聽,和憐憫,又能實際做什麼呢?
我還須嚴謹地包裹起無論對她,還是對他那種廉價的憐憫。因為倘他們感到了這一點,無異於是感到了一種傷害。
我說:「你坐隨便點兒,幹嗎又變得那麼拘束了?」
她便將一支手臂撐在沙發上,身子傾斜著,使自己的姿勢懶散了些。
「說了這麼多,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呢?」
「我還要對他好。」她不假思索地說,「反正我還要對他好。明年他就畢業了。我曾勸他考研究生。他堅決不考。他說,學中文的,碩士又怎麼樣?博士又怎麼樣?將來反而比本科生更難分配。我想也是。六七年前,我們中文系畢業的,大報社、大出版社、文化單位爭著要。現在,連一些少年兒童報,少兒出版社都不要我們了。一切文化單位,像連加床都住滿了的招待所。想聯繫工作,跟你說三句話後打發走你,就算給你面子了。兩年前考上研究生的,今年都後悔極了。因為連兩年前他們覺得屈才的單位,如今都被本科生佔滿了。所以他畢業時,我要盡全力幫他。調動起我爸爸的一切社會關係。滿足他留在北京的願望,磕頭作揖也在所不辭……」
我問:「他非常想留在北京嗎?」
她趕緊反問一句:「到時候你也能幫他嗎?」
我比她反應更迅速地說:「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我能理解……到時候看吧……」
我不忍當面給她一個毫無指望的回答。也不忍給自己留下一種將來根本盡不到的義務。我的話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我感到自己臉紅了。我覺得我的話很笨。本可以說得更巧妙些,卻因倉促防禦未免捉襟見肘。我難堪地訕笑著。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令人討厭。
她說:「我知道這是難事。你別不好意思。其實,就算是某種義務,也不該輪到你。只能是我自己義不容辭的義務。他倒沒對我說過願不願意留在北京的話。一次也沒說過。但他對我說過好幾次——說他一旦分回省裡,就前景黯淡了……」
我從難堪的窘況之中爬出來,以勸人寬心的口吻說:「那倒不一定吧?全國每年畢業那麼多大學生,總不能年復一年都分配在北京啊!地方也可以大有作為嘛!」
她說:「他一分回省裡,肯定就得再由省裡分回到縣裡。如今,縣裡考出來的,沒後門,沒關係,想留在省裡也相當之難。再說他又是學中文的。到了地方,最不受歡迎的,就是中文系的大學生。」
我說:「現在提倡大學生到基層,從基層幹起。基層也更需要。在縣裡做出成績了,還可以被調到省嘛!」
她說:「兩個月前,他給縣裡寫過信,詢問過。縣裡也不知什麼人給他回的信,希望他還是不要回到縣裡,真回去了也很難安排合適的工作。當秘書,他不是黨員。搞宣傳,現在搞宣傳的人已超編了,還不知該往下裁誰呢!計劃生育辦公室倒空著一個缺,但要的是女的。接到信後,那一個多月他心情灰到了極點。他曾對我表示,再也不願碰壁了,聽天由命了。他說大不了是從哪兒出來的再回哪兒去,回到他們那個村裡去當個『孩子王』也不錯。畢竟他讀過大學了。仍然是全村最幸運的人。又說,怕只怕村裡的人們誤認為他在學校犯了什麼錯誤。要不怎麼會讀了好幾年大學哪兒都不要,又被貶回村裡了呢?他說這是有口難辯的事。我聽得出,其實他內心裡最怕再回到他那個村子。他顯然希望自己能預先作好種心理準備,可是又怕這一點最終成為現實……」
我張了張嘴,想說句話。
她問:「你想說什麼?」
我反問:「你……有把握到他畢業時幫他留在北京嗎?」
其實我想說的是——能下決心獻身於家鄉的教育事業,也不失為一種人生選擇,也是大有作為的,等等。
但是猝然間我意識到,如果我真那麼說了,自己挺不是個東西的。那些話在舌尖打了個滾兒,說出口的剎那間變了。
她挺自信地說:「大概沒什麼問題吧!這也是我能為他做的,惟一最實際的事了!對這一段緣分,從我這方面總得有個善始善終的交代,是不是?」
我用一支煙堵住了嘴。我明智地認為,此刻「第三者」最不該表示什麼態度。而且我也不知應持何種態度。倘說「是」,好像我支持她「終」。倘說「不」,又彷彿我企圖代人強求某種「正果」似的。
她卻顯得樂觀起來。
她說:「反正一年的時間不長,一眨眼就會過去。這一年內我要加倍地對他好。他畢業再幫他留北京,他會感激我的。每當他回想起大學生活,他便會想起一個女孩兒,曾用溫情一再地給他的心靈塗抹暖色,並改變了他的命運軌跡。我相信,他將慶幸自己的生活裡出現過那麼一個女孩兒,他將對我終生銘記不忘!」
我說:「能這樣最好,能這樣最好……」
我心裡替「表弟」覺得挺感傷。
「我已經在著手進行了!連姐姐都被我調動起來了。姐姐認為我如果能將自己又順利又得體地解脫出來,就證明我成熟了。許多叔叔阿姨、伯伯嬸嬸,都答應到時一定竭力幫忙……」
我還是說:「能這樣最好,能這樣最好……」
除了那一句話,我也再尋找不到什麼更適當的話。
她叮嚀我:「你以後在他面前,千萬要裝得什麼都不知道。他這人特敏感!更不能把我的底牌暗示給他。那你就會把我正在進行的事攪得一團糟!你明白嗎?其實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一切。可我今天太想對一個人說說了,要不我怕我會憋悶出心病來……」
我鄭重地說:「如果你希望我發誓,我就發誓。」
她說:「那倒不必。」
說完笑了……
那一天她總算是心情舒暢地離開了我家。起碼使母親和我感覺是那樣。
她走後,母親對我說:「要不,哪天,把他倆都找來,我出面,替他們做個主,把他們的事兒定下得了!也算我老了老了,又做了件成人之美的事兒……」
我不得不以警告的口吻對母親說:「媽,你可千萬不要亂來!」
母親不解地說:「這怎麼是亂來呢?兩個好孩子,又都是大學生,將來又都能分在北京。不是挺合適的一對兒嗎?」
我耐心地說:「媽,現在不興訂婚那一套了,你想替他們做個主,就能做得了主嗎?你趁早打消這種念頭吧!」
母親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可也是。要說呢,我更喜歡索瑤。心眼兒好,有情有義的……可小冰這孩子,從那麼窮那麼老遠的一個地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人家孩子可多不易啊!一個好漢三個幫,你也認識不少的人,到他畢業的時候,你就不能也幫幫他?……」
我已經被搞得很心煩意亂了。
我有些起急地對母親說:「媽,你已經有四個兒子了,我大哥至今還在醫院,你這一輩子還沒操夠心嗎?還認下左一個乾兒子右一個乾兒子去操心!畢業分配的事,是我想幫,就能幫得上的嗎?我有那麼大能耐嗎?絕不許你替我吐這種口風。你要是對人家主動承諾了,到時候你負責!再說人家索瑤已經著手進行了,那已經是不太成問題的問題了,顯不著你,也顯不著我……」
「你看你,你看你!」母親面呈慍色了,「我不過就這麼絮叨絮叨,你倒發起脾氣來了!你給我買車票,我明天走,不在你這兒受你呵斥!……」
三
很久一段日子裡,「表弟」沒再來過。「表妹」索瑤也沒再來過。漸漸的,我將他們都忘掉了。偶爾想起,也不過就是偶爾想起罷了。並且,隨後便又都忘了。原來這世界,能被我們真正掛記在心的人,除了自己至愛的人和至親的人,實在不太多。原來有些人,一旦闖入我們的生活,也便隨他們闖入。一旦從我們的的生活中隱失甚至消失,我們竟不覺得真的缺少了什麼。何況,「表弟」、「表妹」,原本不過是戲言。是一種八竿子也搭不上的莫須有的關係。所以,我有時想起他們,倒是覺著忘也忘得心安理得。無疚無愧。
母親當然常常念叨他們。說又很久沒吃餃子了。我說您不怕麻煩您就包吧!母親必會說,家裡連個客人都不來,包也包得沒意思。吃也吃得沒意思。我說幾乎每天都有人來,不全是客人嗎?母親說,每天來找你的那些人,那也能算得上是客人嗎?他們來找你,不過就為一件事兒,討稿子。你接待他們,不過就為發表。你們那純粹是「工作關係」。倒好像只有「表弟」和「表妹」,才名正言順地算是客人。我認為是母親不甘寥落和寂寞,往往一笑置之。
忽然有一天,久違的「表妹」來了。那時已是冬天了。我記得那一天特別冷。我記得她是晚上八點多騎自行車來的。也沒圍條圍巾,臉頰、鼻尖凍得通紅,一進屋就往暖氣前湊。母親當然對她親熱得沒比。拉著她雙手,就想和她一塊兒坐在沙發上,擺開陣勢長談久敘。她很抱歉地說她沒時間坐了。她說她沒戴手套,手指尖兒都凍麻了,得在暖氣上焐焐。她說學校還差十幾天才能放寒假,不過她父親病了,她被允許提前十幾天探家,她說已經買好了明天的車票。和姐姐一起走。她說她主要是不放心「表弟」,似乎總覺得,在這個寒冷的假期裡,若沒有她在他身邊,他不定會出什麼事兒。她說著說著,眼圈紅了。我問她,他們之間是否又發生了什麼不愉快?她搖頭。她說,當然也許什麼事兒都不會發生,不過是自己對他太過慮了。她說,她走後,就把「表弟」托付給我這位「表兄」了。希望他不來,我也能到學校去看他一兩次。她說要不托付這件事兒,她真的是有些放心不下……
畢竟,我屬性情中人,我受了挺大的感動。
我連連保證:「一定的!一定的!……」
母親乾脆是在抹眼淚。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姑娘呀,你放心,你放心,學校一放假,我就讓你表哥把他接到家裡來住!……」
她就一下子擁抱住母親,和母親貼了貼臉,還吻了母親一下,說:「大娘你真好!我要給你捎回來一個藥枕頭。我們那兒也生產藥枕頭……」
她連坐也沒坐,始終站在暖氣前,和我和母親加在一起說了十五六分鐘的話,就走了。母親這兒那兒要給她尋找出雙手套戴,她沒等。她說,她還沒收拾東西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追出門想陪送她一段路,卻又沒帶下自己的自行車鑰匙(不是故意的)。眼見她騎上自行車,逆著北風,消失在冬天的黑夜裡……
幾天後,在母親的提醒之下,我正打算出門到大學裡去看看「表弟」,他卻「光臨」了。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所穿的那身單薄的衣服。嚴格講,從上到下,那都不能算御寒的冬裝。
我說:「我正想到你們學校去看看你呢!」
他說:「我也挺想大娘的,來看看老人家。」
偏偏母親不在家,買東西去了。
我又說:「你很久沒來了。」
他說:「很久沒來了。」
「外邊冷吧?」
「冷。」
「都考完了?」
「嗯。」
「考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不過全及格了。」
我自感交談頗為澀滯。我告誡自己須臾不要忘了「表妹」的叮嚀,有意識地避免可能會使他猜測什麼的話題。而他,分明的,經久突至,內心裡不無猜測。
因為他似乎打趣兒地問:「我沒變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吧?」
我聽出那不是打趣兒的話。我看出他不是打趣兒的樣子。我覺得他問得並不輕鬆。我猜想他一路來時,肯定也這麼問過他自己好幾遍。
我有點兒做作地笑了。
我說:「你幹嗎這麼認為?」
他也笑了。笑得極不自然。有心事。
「這段日子裡,她再沒單獨來過?」
「索瑤?……沒來過。」
「一次也沒來過?」
「噢,她走前的晚上來過一次。只呆了十幾分鐘。」
「幹什麼來了?」
「臨回家前告別一下。」
「她……聊了些什麼?」
「沒聊什麼。才呆十幾分鐘,能聊什麼?」
「這人……也不邀上我一塊兒來!」
我有些替索瑤不平地說:「你什麼時候能對她好點兒?」
他愕異地看著我。驚訝於我的話所流露出的立場傾向。
我急忙彌補地又說:「男人嘛,應當對關心自己的姑娘們好點兒。」
他緘口不言了。
我起身打開壁櫥,取出一件半新的軍大衣,放在床上。他立刻就明白了什麼,侷促起來,竟至於面紅耳赤了,他語無倫次地說:「我接受……我誠心誠意地接受還不行嗎?但是我不要……我堅決不要啊!」
我理解他的話——誠心誠意接受我對他的批評,但堅決不要我想送給他的大衣。
我說:「我也沒想送給你。借你穿。這是我在兵團時發的,送給你我還捨不得呢!你不至於覺著穿了有損你的形象吧?」
他極窘一笑:「行。是借我穿,我就穿。」
我試探地問:「沒事兒的話,今天乾脆就住這兒怎麼樣?」
他說:「有點兒事兒。」
我不禁「噢」了一聲。暗想肯定非比尋常的一件事兒了。
「我……我手臂上長了一個……腫物……」
「腫物?……」
他捋起了袖子。在他的左前臂,肘彎以下一寸處,靜脈旁,明顯地,凸起了一個蠶豆大小的瘤子。
我輕輕按了按,問:「疼嗎?」
他搖搖頭。
「發現多久了?」
「一個星期。剛發現的時候,才黃豆那麼大。」
對這方面,我有一些常識。因為閱讀各類醫書,也是較主要的消遣的一種。
「我在你書架上,看見過一本關於癌的書。我想,我想借回去翻翻。不知道你那本書還在不在?」
我又接了按那腫物,與皮膚並不粘連,根部更大些。而且,隱埋得挺深。我輕輕推了推,推不動。顯然較固定。我想像,那定是蝸牛狀的一個瘤。凸起的是「蝸牛」的殼部。寄生在纖維組織或靜脈壁上的,是「蝸牛」的「軀體」部分。
那絕非粉瘤。
亦非脂肪瘤。
他問:「究竟是什麼?」
我說:「當然是個瘤。」
他又問:「你看,會是什麼性質的?」
我說:「你別那麼緊張,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脂肪瘤。」
他說:「我倒不緊張,但是手臂發麻。」
我說:「那是壓迫了神經。」
他笑了笑,說:「要是沒什麼大關係,我就不理它了。但……我還是想借你那本書看看。反正現在刊物上也沒特別值得一看的小說,還莫如看點兒專科書,能獲得些常識。」
他那笑,是怪勉強的。
那本書當然還在書架上。
我說:「那類書我翻完就賣了。其實你不看也罷。」
他愣愣地瞅我。
我說:「那我去給你找找。」
他說:「我和你一塊兒找吧?我記得夾在哪一排書之間。」
我說:「書架我早又重新整理過。我可不願被你翻亂了!」
說罷,我便抽身離開,去到另一個房間,將那本關於癌的書從書架上抽下,藏了起來。
回到他身邊,見他的袖子仍未放下來,在瞧著他手臂上那個瘤。像貓研究一隻玩具老鼠。
我說:「沒找到。」
他那種研究的目光,轉移到了我臉上。
我又說:「壓迫神經畢竟不好。不能置之不理。我明天要到醫院去開點兒藥,你如果有時間的話,和我就個伴兒,一塊兒去看看吧!」
我故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而又輕描淡寫。其實我明天無須乎到醫院去開什麼藥。
「有時間!我明天有時間!我一定和你就伴兒,正好有些話想和你聊聊……」
我的建議,分明的,正中他下懷。
他說著就站起來要走。我讓他再坐會兒,坐到我母親回來。他卻不肯再坐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我也不勉強他,將大衣披在他身上,和他約好在醫院門口會面,憑他去了。
他走後,我獨自翻起那本關於癌的書來。
纖維瘤——良性。
纖維肉瘤——惡性。常發生於前胸、前臂、血管和淋巴腺附近。並侵襲血管和淋巴腺,導致全身性轉移……
我想,我不借給他這一本書,是對的。
在醫院,咨詢台讓我們掛皮膚科。皮膚科的醫生兩分鐘就把他打發出來了,說是應該看外科。我便要他到外科去等,又替他掛了一個外科。那時已經十點多了。外科分號台的中年護士,問我怎麼了。我說不是我,是我表弟,就叫他過去,挽起袖子讓對方看。對方說,這看外科幹什麼?去看皮膚科。我替他說,已經在皮膚科看過了。是皮膚科讓到外科來的。對方說,明天吧。都十點多了,給你分了號,上午也看不成了。我說上午看不成,還有下午呢!對方挺膩歪我們似的,扯過他胳膊,又看了一眼,百般厭煩地說,有什麼了不得的呀!不就是脂肪瘤嗎?明天再來看死不了人!她是煩那一天上午就診外科的人太多了,也許會耽誤她中午下班。能推走一個是一個。我忍不住火了,說你是專家嗎?你敢斷定就是脂肪瘤嗎?而「表弟」,卻只在一旁一聲不吭地聽著。顯然,到了醫院這種地方,又碰上這麼一個女人,他簡直就不知該怎麼對付,只有一聲不吭了。那女人聽了我的話,冷笑起來,說對對對,我不是專家。二樓有專家門診。你們幹嗎不去掛專家號?外科這兒,每天分滿一百號為止。正說著,一個人將掛號本和掛號單遞給了她。她看也不看,拿起筆就寫了一個「100」,遞還給那人後又說,瞧,已經「100」號了吧!我看出她存心氣我。我想我可別生氣。生氣就太照顧她了。也會使「表弟」不安。我反而笑了,扯了他的手說,多謝這位女士提醒,咱們掛專家門診去!「表弟」跟隨著我走了幾步,罵了一句非常之難聽的話。登上二樓,只見掛專家門診的人,多到近百。排的隊繞來繞去,順著樓梯,又繞下了一樓。窗口立的牌子上寫著——已預約到三天之後了……
我和「表弟」望而卻步。
我聽見他恨恨地嘟噥:「孫子才掛專家門診!」
我直想哈哈大笑,但又怕被視為精神病,更怕他再吐出句容易招惹是非的話,或者竟無端地引起某些人們的眾怒,又一把扯了他的手便走。
一離開醫院,我就掏煙吸。我也覺得心頭有股無名之火亂躥,一陣陣往腦門兒拱。
他說:「給我一支。」
我說:「不給。你不會吸煙,就永遠別沾煙味兒。」
他說:「你就當給我一片兒鎮定藥。在北京,我還沒踏入過醫院的大門,這次領教了。」
我猶豫了一下,給了他一支煙,說:「醫院就是這麼一種地方,等一上午,看三分鐘病。要不怎麼叫『看醫生』呢?哪位醫生三分鐘還不夠病人看的呢?」
他只將煙放在鼻子底下使勁兒嗅了幾嗅,又還給了我,說:「不能跟你學壞。索瑤知道我吸煙該生氣了!」
我故作詫異地望著他。
他說:「你這麼望著我幹嗎?」
我說:「你感覺對了。男人總得多少體恤著關心著自己的女人點兒。」
……
我們約好,兩天後再來。我說我需要兩天的時間托托關係,走走後門兒。我向他保證兩天後再來,會一切順利的。他表示很信賴我……
兩天後我們雖未掛專家門診,但給他診斷的是一位中年的副主任醫師。診斷結果是神經纖維瘤。不過診斷後面有一個不能完全肯定的問號。
問號使他忐忑不安。
我對他說:「別疑神疑鬼的。什麼人都不會輕易下結論。最後的結論須經過切片和活檢才能得出。」
他說:「那就意味著,還存在是纖維肉瘤的可能,對不對?」
我一愣,問他:「什麼纖維肉瘤?我沒聽說過。你怎麼知道也有這種可能呢?」
他說:「我自己買了一本有關的書。」
「……」
我不禁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出些他不必說我就懂的東西。
他一副坦然的,若無其事的,簡直就是無所謂的樣子。彷彿早已參透生命的真諦,到達了生生死死,有何涕哉的境界似的。
而我看出那不是真的。
看出了掩蓋在無所謂下面的一派張皇失措的心態的紊亂。
這使我感到我像一個陪刑者。
外科手術室預約他兩個月後動手術。
我對那司空見慣,真正到達無所謂境界的姑娘說,同志呵,請您替患者想一想,腫物(當著他的面,我避免說瘤,因為它太容易使人直接理解成癌)每時每刻都在繼續生長,如果真是不良的東西,現在沒擴散,兩個月之後,豈不就擴散了嗎?我們都應該加強點兒熱愛生命的積極意識啊!她說,如果人人都無一例外地要求照顧,她能熱愛得過來嗎?我早有所料。從小窗口塞入一本我新出的小說集。於是手術日期提前了一個月又二十二天。她說是為我們夾了個「楔兒」,再一天也不能提前了。而我替「表弟」一再地說謝謝。
離開醫院,走在路上,我試探地問他願不願到我家住幾天?他先說不忍干擾我的生活規律。接著又說他喜歡獨處和肅靜。說全系的同學差不多走光了。宿舍裡就剩他自己了,成了主人。想幾點鐘睡就幾點鐘睡。想幾點鐘起就幾點鐘起。想大聲唱就大聲唱。想寫便寫。想讀便讀。他說他想趁機會狠學一段外語……
我沒強求他住到我家去。
我想,即使有「表妹」臨行前的囑托,捫心自問,我對他做的也算可以了……
但是我將他動手術的日子記錯了。他比我記住的日子早一天來到了我家,托著左前臂。
我問:「怎麼,竟是今天嗎?」
他說:「是啊。」
我抱歉地說:「真是的,我記成明天了。本來我想陪你的。」
他說:「小手術,陪什麼啊!」
我問他手術動得順不順利,他說還算順利。忽然電話響了。是給他動手術的醫生,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很負責任地打來的。在電話裡說,「表弟」緊張得要命。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臉都嚇白了。剛一打上麻藥,就默默地流起淚來了。還說:「醫生,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你可千萬要告訴我實話啊!我已經三年多沒探過家了……」言外之意,如果不幸是惡性的,他要死在家鄉……聽對方那話,似乎包含著責備我的成分——既然是表兄弟,陪一陪的時間總該有的嘛……
我只能嗯嗯啊啊而已,不敢多說什麼,也不便再問什麼,惟恐「表弟」聽到,又增加一重心理負擔。
我和母親沒讓他走。
他也沒太堅持要走。
那天他就睡在我的房間。我看書。他也看書。我看英國作家卡內蒂的《迷惘》。他看《癌的早期發現和預防》。他自己買的並帶來的一本。我把那本書他手中奪下,塞給他一本《馬背上的水手》——傑克·倫敦的傳記。他翻了幾頁,說沒多大意思,往枕頭底下一塞,翻個身睡去了。我獨自又看了一會兒,也覺得《迷惘》沒意思起來,見十一點了,熄了燈。
第二天,我和母親仍不許他走。他一隻手洗臉,連毛巾都沒法兒擰。一隻手吃飯,連碗都沒法兒端,怎麼能讓他走呢?
第三天,我們都躺在床上之後,終於推心置腹地聊了起來。而且,是從索瑤開始的。是他主動開始的。開門見山。沒有任何鋪墊。我也沒對他說過一句誘發的話。我不想那麼做,也不願那麼做。坦率講,我根本不願介入他們的事,更不想進而陷入。我認為那完全是他和她個人的事。覺得任何一種關心的表示和方式,都是不理智的。不明智的。尤其在與索瑤長談之後,我打算在這件事上信守諾言到底。何況,這件事並非他手臂上的瘤……
「在你看來,我和她有幾分可能性?」
雖然我明知「她」是誰,還是佯裝糊塗地反問:「誰呀?什麼事兒可能不可能的?」
就是這樣開始的。
「索瑤。我和索瑤。」
迴避似乎反而涉嫌,我想了想,策略地說:「事在人為。情感方面的事,沒有什麼規律可循。」
黑暗中,只能期待一紙化驗單作最後的命運宣判的這青年,不得要領地沉默著。
我覺得我的回答其實等於沒回答一樣。
我又說:「睡吧!」
他說:「不睏。」
我說:「我很睏。我先睡了。」
他「嗯」了一聲。
其實我一點兒不睏。
我覺得在他終於產生了主動向人傾訴什麼的時候,我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未免太油滑。
我問:「你究竟喜歡不喜歡索瑤?」
他說:「喜歡。」
我說:「既然你喜歡她,為什麼還要那樣一次次傷她的心。」
他說:「我也不知道。」
「那麼對她,對你自己,你又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我對她,還沒她對我一半好……」
「不公平的事,到頭來都只能走向反面。」
「她……她對你說過,我們的事情已經走向反面了嗎?」
「她什麼也沒對我說過。我不過是泛泛而談。」
「有時候我很愛她,很感激她。但有時候我也恨她。」
「恨她?……」
「不是恨她這個人。而是恨她的無憂無慮。她也一次次傷害過我。她自己不知道。但確實傷害了我。常常是,當我對她的愛對她的感激,在我心裡佔了上風的時候,她無意中又用她的無憂無慮傷害了我。有一天她過生日,她請了十幾個好同學玩一天。她不知道通過她爸爸的哪一位老下級的關係,居然搞到了一輛麵包車,開到學校門口,接上大家去逛八達嶺。而且,那些同學一路上的吃吃喝喝,她全包了。甚至還為吸煙的男同學們,一人買了一盒『駱駝』煙。那一天她花費了將近二百元。那一天頂數她顯得高興。她說人生只有一個十九歲生日。她說她怕一過二十歲,就再也找不到十九歲那種彷彿永遠是小女孩兒的感覺了。近二百元啊!一個暑假,我在黃山也不過只能掙六七百元。半路我藉故離開,乘公共汽車返校了。當然,我承認我做得不對。使他們到處尋找我。她心裡很著急。破壞了她生日那天的大好情緒。也使所有的人都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掃興。但是你知道我在公共汽車上怎麼想的嗎?我一想到這一點,心裡就覺得解恨。像終於報復了你早想報復一下的人一樣解恨。有時候我也弄不明白我自己是怎麼回事。我覺得總有一種報復誰一下的念頭,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裡。隨時慫恿我恨某些人。暗暗詛咒某些人被汽車撞死。得了艾滋病,或者癌。或者因為某件事,一夜之間身敗名裂,再也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他們平時倒沒得罪過我,更沒侵犯過我,但是他們各方各面都優越於我。如果你周圍有許多這樣的人,有時候你也會忍受不了的。你沒被侵犯你也會覺得你被侵犯了。你沒被傷害你也會覺得你被傷害了。你沒被壓迫你也會覺得你被壓迫了。經常的,別人並沒有存心諷刺你嘲弄你,可你說服不了你自己。你會覺得他們的每一言每一行,就是存心諷刺你嘲弄你。你會感到時時處處受到了無情的嚴重的傷害。如同你經常處在極大的痛苦之中。對索瑤,我真是又恨又愛。有時候我覺得,冥冥之中彷彿有一個什麼主宰。它對我憐憫,將索瑤這麼一個女孩兒,引到我面前,賜給我愛她的權力,和被她所愛的權力。可另外一些時候,我又覺得,冥冥之中那個主宰,其實賜給我的,似乎更是憎恨的權力和報復的權力。它彷彿經常對我說,既然你心中有一種憎恨,那麼你就更具體地憎恨這個女孩兒吧!既然你心中有一種報復什麼的衝動,那你就更具體地向這個女孩兒實行報復吧!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溫柔和對我的安慰,還不及我傷害她之後所獲得的快感大。我傷害了她,彷彿就等於是傷害了一切。彷彿能抵消一切對於我的傷害一樣。但是那一種醜惡的快感卻往往是暫時的,絕不會比你吸完一支煙的時間還長……」
我於黑暗中摸索到煙和打火機,迫切地吸了起來。真話有時候是很使人害怕的東西。有時候講真話需要某種勇氣,聽真話也需要某種勇氣。因為關於人的心靈的真話,尤其是關於人的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的真話,真是具有直指你自己心靈的力量。某些真話如同鏡子,逼照出你原先不敢承認的,你自己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或曾也有過和依然有的什麼。我自己反倒感到不知所措了,更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話好。我吸煙,乃是為了使自己在黑暗中鎮定,也是為了向他證明,我在虔誠地聆聽著,並沒睡著。我能理解他。我也有過類似的心理歷程。甚至,我自己也曾產生過向別人訴說的願望,並且向別人訴說過。但是,與他的訴說是不盡相同的。我訴說得很細,軟線條的。很細,其實便是很技巧的考慮。本能地,通過一些微枝末節的偽裝,使人聽起來,理解的成分多一些。於是可愛的成分多一些。最終不失可愛。既滿足了自己訴說的願望,也同時從別人那兒獲得了寬恕。在這種情況下,連懺悔彷彿都是精緻的、玲瓏的。而他的訴說,卻分明是硬線條的、粗糙的、直白的,摒除了一切微枝末節的,一語中的、赤裸裸。如果說也有懺悔的意味兒,那也是附帶性質的。不,他似乎不是為了懺悔才訴說,似乎更是由於訴說才懺悔。或者,僅僅就是訴說而已。並不存在我所想到的懺悔不懺悔的因素……
黑暗中,他的語調很機械。
「我知道,她一定對你,也對大娘說過,我怎麼怎麼三番五次傷害了她。其實那不完全對。我的意思是,我總感到,我根本就傷害不了她。不錯,我使她哭過,使她落過淚。但是,只要離開了我,幾分鐘後,她又是那麼無憂無慮的。我嫉恨她,非常嫉恨她無憂無慮這一點。結果,我對她的傷害,又統統落在我自己的頭上。這使我感到很不公平。我總覺得,她永遠是優越於我的。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和溫柔,似乎都更是一種施捨。她對我越寬宏和隱忍,越委曲求全,越意味著,那一種施捨彷彿是她天經地義的權力。而我,連不接受的權力,彷彿都在無形中被剝奪了。有時候我甚至很壞地想,如果她是天使,那麼就讓我做暴君吧!可我又做不成一個暴君。而她做天使,卻做得幾乎無可指責。如果我只是一味地憎恨她,那麼也許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就有一個了結啦。但我又根本不可能一味地憎恨她。因為,一旦沒了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和溫柔,我馬上就會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況,似乎一天也活不下去。有時候我又那麼害怕她真的不理我了。我已經不能沒有她那份兒溫柔。我像一個孩子需要摟抱需要奶汁一樣,需要她那份兒溫柔。而我總覺得,她所給予我的,其實是小女孩兒給予布娃娃那一種情感。我不是懷疑她對我的情感是假的。我完全相信,我完全清楚那是真的。很真很真。小女孩兒對布娃娃那一種情感,就是很真很真的情感。她們有時充當布娃娃的小姐姐、小母親、小阿姨等等角色。那是又真實又動人的。但我不是一個布娃娃呀!而我,也想扮演一個女孩兒的監護人的角色啊!也夢幻過自己是一位白馬王子,使某個小女孩兒崇拜並依賴於我啊!卻彷彿命中注定了,我只能配扮演一個布娃娃的角色似的。有很多時候我想,她要是蛙妹子就好了。你肯定知道蛙妹子是誰。我不信我對她講過的,她會守口如瓶,什麼也不對你講。可她不是蛙妹子。蛙妹子也不是她。蛙妹子永遠不會知道上大學是怎麼回事兒。永遠不會像她那麼無憂無慮。永遠不會把我當成布娃娃。如果我和蛙妹子在一起,不管是一塊兒成了大學生,還是一塊兒四處流浪,甚至一塊兒乞討,蛙妹子都會把我當成一個哥哥,一個她必須依賴的人,一個男人。我有時候試圖就把她當成蛙妹子,把我認為顛倒了的關係重新顛倒過來。然而卻不能夠。歸根結底,更像布娃娃的還是我。更像監護人,更像小姐姐、小母親、小阿姨的,還是她。更像天使的,也是她。我只能在一個懂事的小弟弟,或者不懂事的小弟弟之間進行選擇。非此即彼。精神上、心理上,主動性方面、一切方面,佔優越地位的,似乎只能是她。我傷害她,卻絲毫也無損於她的優越地位。她哭了、她流淚了、她委屈了、難過了,但是在我面前,依然是處於優越地位的。我想,她對我那麼寬宏大量,那麼隱忍,那麼委曲求全,也許恰恰證明,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在我和她之間,她永遠是處於優越地位的。這一地位,是我所根本不可扭轉,也不可動搖的。我想重新握有拒絕的權力,可是仔細想想,她又並沒有剝奪過我這種權力。只能說我自己放棄了這種權力。除了情感和她那份兒溫柔,我不再接受她的任何給予,正是因為,我不想徹底放棄,一點兒也不給自己保留。有幾次,我真想大聲對她吼:『滾你媽的』,可是我根本沒有這個勇氣。我害怕果真失去了她,遠遠甚於我希望擺脫她。我愛她,卻又覺得愛的屈辱。我恨她,卻又覺得恨得沒有人味兒,不近情理。我也曾暗暗詛咒她患上癌症、艾滋病、白血病什麼的。不是因為對她恨到這種地步,也不是因為我靈魂邪惡到這種地步。而是因為,那麼一來,也許只有那麼一來,我對她才會愛得更自尊些。我可以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我可以周周到到地服侍她。我會經常守在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給她無盡的溫柔。甚至,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和她結婚。她由於病痛而耍脾氣的時候,我也可以逆來順受。什麼都可以。但是我只要體驗一種優越。一種對方改變不了的動搖不了的傷害不了的打擊不了的優越。哪怕僅僅在她一個人面前才可能具有的。哪怕一生僅僅能體驗到一次!可是我知道這只不過是我的幻想。誰都會有某種優越感而我就沒有。我成了大學生之後我仍沒有。我高考的時候是全縣第四名啊!這一點在大學裡似乎不值一提。而我仍然要為畢業分配問題所苦惱。苦惱得夜裡失眠服了安眠藥片也睡不著。我羨慕別人嫉妒別人詛咒別人包括對我好的一個女孩兒,而現在這詛咒似乎落在了我自己的身上。我知道化驗結果會是什麼。否則我從手術台上坐起來的時候,那動手術的醫生不會以那麼憐憫的目光瞧著我……」
我悄無聲息地下床,到洗臉間去為他洗濕了一條毛巾。
我說:「給你。」
他問:「什麼?」
我說:「濕毛巾,擦擦臉。」
他說:「我沒這習慣。」
我原以為他肯定早已淚流滿面,堅持道:「還是擦擦好。哭過了接著睡,明早起來,鬧火眼。」
他說:「我沒哭。」
我說:「你何必在這一點上也固執?」
他說:「真可笑。你怎麼會以為我哭了?」
我想開燈,看他究竟哭了沒有。但又覺得那樣,更加顯得自己可笑。他說他沒哭,我也就只能當他沒哭罷了。
我將濕毛巾放在床頭櫃上。接著,去為他倒了半杯水,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安眠藥,命令地說:「接著。」
他問:「又是什麼?」
我說:「安眠藥和水。」
他沉默了片刻,說:「你不會錯拿成別的什麼藥吧?」
我說:「放心。錯不了。我這抽屜裡,只有安眠藥。」
他又問:「哪一種?」
我說:「安必定。」
「我沒服過這一種,你一次服幾片兒?」
「兩片。」
「那,我可能得服三片兒。」
我就又加了一片。
待他服下,我才上床。
「如果我明天起不來,多不像話!」
我說:「幾點醒,你幾點起就是了。沒人會非弄醒你的。」
「那你的意思是,咱們該睡了?」
我指指床頭櫃上的小夜光表:「你看,都一點多了,該睡了。你別想那麼多,什麼癌不癌的!纖維肉瘤,那是萬分之幾的概率,幹嗎偏要往自己身上想?」
他說:「如果真是,命運對我就太冷酷無情了。」
隔了一會兒,又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去他媽的吧,睡!……」
我說:「什麼都別想都別講了,真的太晚了。睡吧!」
……
他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的眼睛向我證明,昨夜他確實沒哭。也許掉過幾滴淚。但那是不能算哭的。
吃過午飯,他堅持要回學校去。
母親和我,都留不住他。母親是真留他。而我,是表示要留住他,不能說是虛偽。但也僅只是一種表示而已,他畢竟不是一個孩子。不陪他聊,似乎冷淡。陪他聊,又沒那麼多的閒工夫。與其使他暗暗覺得受了冷淡,還莫如悉聽尊便的好……
我送他的時候,他請求我,到了日子替他去看化驗結果。他說,如果是良性的,就打電話告訴他。如果是惡性的,則不必告訴他了。過了一天他沒得到消息,他就明白了。他希望讓他自己明白,別當面告訴他……
我將那個日子,用很醒目的紅色筆記在掛歷上,惟恐自己忘了。並一再叮嚀母親,幫我記住那個日子……
不是。
不是纖維肉瘤。
也就是說不是惡性的。
是——纖維脂肪瘤。可以理解成脂肪瘤纖維化,或纖維化的脂肪瘤。總之,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畢竟和癌沾不上邊兒。何況醫生向我保證,手術效果理想,切除得一乾二淨。
我直接騎自行車從醫院到學校去告訴他。並將化驗單交給他。說如果他不相信,可以再看看他買的那本書,是否清楚地寫著纖維脂肪瘤怎麼回事兒……
他說他當然完全相信。
似乎為了證明他完全相信,他將他買的那本關於癌的書,更準確地說,是關於癌的知識普及性小冊子,當著我的面一撕兩半,扔進了紙簍。
這一場虛驚過後,不但他的心情豁然為之開朗,就連我也頓有如釋重負之感。我提議請他吃頓飯,以示慶賀。他趕緊說:「不不不,該我請你。該我請你。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說著開了一個屬於他的寫字桌的抽屜的鎖,探入手抽出三十元錢揣進兜裡。
我暗想,「表弟」啊「表弟」,你那點兒錢來得容易嗎?你又何必在人前這麼要強呢……
那一天,我們還一人喝了將近一瓶啤酒。對我來說,絕對是例外壯舉,近乎捨命陪君子。對他,顯然也是下了一醉方休的決心。
我們最後一次碰杯時,他說:「咱們祝祝索瑤吧?」
我說:「對,對。祝祝她。」
他謙讓地說:「你祝一句!」
我說:「你,你!當然得你祝!」
他鄭重地想了半天才說:「索瑤,我們祝你萬事如意!」
我又加了一句「一切順利!」
儘管我當時已有幾分頭重腳輕,可並沒糊塗。「一切順利」,包含著我對她已進行著的一件事的祈禱——他的分配去向問題。
我當然不允許他花那三十元錢。
我挽著他,將他送回宿舍。告辭時,他訥訥地說:「表哥,我……對你講過的……希望你……千萬別對索瑤講。我那幾天情緒太壞。有些想法,其實是潛意識裡的,被我自己放大了,那就是誇張了。不能算數的。」
我拍著他的肩說:「你放心。你什麼也沒對我講過。」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索瑤返校後,真給母親送來一隻藥枕,也不知她到底收沒收母親堅持付給她的錢。她和母親之間的事兒,我也不願多問。
聽她說話,肯定並不知道「表弟」臂上動過手術。我也就沒提。並悄悄叮嚀了母親也別提。
她很高興的樣子,她說她對「表弟」開始刮目相看了。她說她真沒想到,一個寒假裡,他的英語水平提高了那麼多。她說他還譯了幾首詩。有一家刊物回信頗感興趣,問他還能不能多譯幾首,集中發表,也許會引起點兒小小的注意。她說他又開始譯了。打算譯十首,一共二百多行呢!
我讓她捎話給他,如果那一家刊物最終又不發表了,我願意替他向別的刊物推薦……
幾天後我出差到南方去。母親提醒我,那是「表弟」家鄉所在的省份。母親說人家孩子四年多沒回過家鄉了,你一定要抽出幾天時間,替人家孩子回家鄉看看。並且翻出一件件舊衣服,命我捎去。我堅決地說一件也不帶,但為了使母親高興些,我保證我會到他的家鄉去看看的。我沒向「表弟」問地址。也根本沒對他提這事。地址是索瑤抄給我的。她說她也是瞞著他,從他的家信信封上抄下的。她說根本不提對。提了他反而又會顧三慮四的……
我一到外地,就對接待我的單位提出——此行要看望一家親戚。他們知道我是北方人。知道我的原籍是山東。奇怪我怎麼會在西南,而且是在一個三省交界的偏遠之地有什麼親戚。我說是親戚的親戚,希望人家成全我一次。他們說這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安排在返程前三天就可。說乘火車是直接到不了的,得轉車。轉車也還是到不了,還得乘六七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說那仍到不了,只能到縣裡。從縣裡再往下怎麼去,多遠的路,便非他們所知道的了。說莫如給我派一輛吉普車,走公路,到了縣裡,再煩縣裡的什麼人領領路。說三天的時間去回足夠了。我自是感激不盡……
上路那一天早晨,下起雨來。小司機是個復轉兵。他說一下雨,有幾段泥沙公路可能會封,問我還去不去?我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小司機便不再多說什麼。
還好,一路順利。小司機是個開快車的。但路面時時刁難他。在下午五點,比估計的晚一個多小時到了縣裡。也許是因為在淒冷的雪雨中淋了一天,那縣城使人頓生索落蕭瑟之感。被濕漉漉的一片陰鬱籠罩著,沒有絲毫的生氣。吉普車直開到一座破敗的院落前停住。竟沒遇見個人影。下了車,看到牌子,才知是文化館。我覺得這縣城似曾相識。彷彿來過不止一次。困惑之中恍然有所悟。是因為看電影和電視太多了。拍解放前的某些邊省鎮縣,大抵都選景在這種地方。接待我們的是副館長。他說正館長剛剛去世不久,他說他已經等了我們很久了。他說再往前儘是山路了,天將黑了,又下著雨,還是住一夜吧。
於是我們只好住宿。吃罷晚飯,小司機早早睡了,副館長怕我寂寞,陪著我聊天,他說這文化館曾是一位縣長的家,縣長榮升到地區去了。工青婦聯幾方面爭這地方。剛巧省裡下達了一個文件——加強地方群眾性文化娛樂工作,結果批給了文化館,他說否則文化館可佔不了這便宜。我暗存一份兒心眼,問他文化館是不是還需要人才,比如名牌大學的中文系畢業生。他連連擺手說不缺不缺。他說別看這麼破敗的一處地方,但牌子值錢啊!文化館,畢竟和文化連著,再怎麼寒酸,也還是與文化聯著。已經有十幾個人選在等著他點頭了。而他苦惱得要命。因為只給了兩個擴編名額。他說處理得不好,他能不能成為正館長就很難講。他說萬一再委派一位正館長,那麼兩個名額就變成一個名額了。他說他倒沒當正館長的野心,巴不得趕快委派一位來,他就可以從苦惱中解脫,剩下的一個名額,讓別人圈定吧!得罪了誰也是別人得罪的……
聽他大訴苦衷,我沒好意思再向他介紹「表弟」的情況。
第二天雨大了,他一早就來了,說前面的山路上出現了塌方,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了。下午再動身吧!他帶來了一副撲克,陪著我和小司機玩了一上午撲克。我沒心思玩撲克。堅決不玩,又冷落了人家一番好意。強作歡顏玩,其實等於是我陪著他和小司機玩。
下午,據悉塌方清除了,終於上路。車一鑽入大山裡,小司機全神貫注起來。盤山路繞了一圈又一圈,一邊皆是懸崖深谷。以為絕對地不該有人家的些個蠻野的地方,倏忽間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柳,有花,自還會有驚奇的讚歎。那季節無柳,也無花,便只有訝然的驚奇。驚奇之餘,不無怵然。因為路越來越窄,坡度越來越陡。一邊的懸崖深谷,越來越使人替小司機提心吊膽。更是替自己。彷彿將性命交付給小司機了……
車速慢得如同蝸牛的蠕爬。開車的坐車的,三個人屏息斂氣,半句話都不敢互相交談。只有看不見的第四者,一位不知容貌的姑娘,一路不知疲倦地為我們以剛剛能聽到的聲音唱——小司機插入錄音機的一盤音帶。前頭唱了些什麼沒注意聽。心不在焉地聽到的一段是《故鄉》: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期盼著你的身影
牽著我的手兒走……
唱得人直想落淚。我將去到的是「表弟」的故鄉。可「表弟」自己卻不能歸來已經四年。忽然我懷疑此行的必要究竟何在?對「表弟」,對我,對遠遠的某一個村子和那裡的某一戶人家?愁雨淒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鬱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親人,還惆悵地想——某一個也許與自己根本無關也許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
我索性閉上雙眼,不瞥一旁的懸崖深谷。我在心中描畫著「表弟」的故鄉,想像那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故鄉。卻無論怎麼想像,也想像不清。模模糊糊的,遠遠的,彷彿在濕漉漉的雲裡霧裡,它朦朦朧朧地存在著,冷漠索落地等待著人接近它。而它似乎又是不可接近的。車往前開,它向後去,永遠隱在濕漉漉的雲裡霧裡,隱在一座座大山的背後。永遠和想接近它的人,保持著無法縮短的等距離。
彷彿,從朦朦朧朧之中,走來了一位姑娘,她身旁伴行著一隻羊。
吉普戛然停在一小塊場地。小司機探出車,向那姑娘問什麼。
卻並非我的幻覺。我指那姑娘和那隻羊。姑娘是姑娘。羊是羊。姑娘很瘦,很憔悴。一張不是清秀而是精瘦的臉上。眼睛就顯得特別大。她那種空洞的目光中似乎無所含有。似乎連點兒好奇也沒有。她雙手抻著一片塑料布,就是平原上農民搭保溫棚用的那一種塑料布,遮在頭頂上罩雨。那隻羊卻還算壯,是一隻母羊。奶荷挺鼓。可以擠出奶的樣子。它也以空洞的似乎無所含有的目光瞧著人。
當我明白那姑娘和那隻羊並非我的幻覺的時候,我比幻覺呈現於眼前還更驚愕。我無法準確判斷出那姑娘的年齡。看身體十三四歲。但是臉上全無點兒少女的精靈。誰知道呢。也許實際上她已經十七八歲了吧?
她使我想到與「表弟」的活著有某種聯繫的蛙妹子。那隻羊更使我想到了這一點。儘管它肯定是另外一隻羊……
原來又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
那姑娘薄薄的雙唇緊抿著,彷彿被縫上了。對小司機的問話,一概搖頭。
文化館副館長說:「不用問,遠著哪!」
小司機彭地一聲關上車門,扭回頭對他說:「刮雨器出毛病了!」
他看著我,遲疑地說:「刮雨器出毛病了!」
他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有多麼嚴重,又補充了一句:「再往前開,太危險了!」
我才明白了他們是什麼意思,連忙說:「不去了。不去了。我的誠心到了。你們的誠心也到了!真是對不起你們二位……」
小司機說:「梁作家,別這麼講。你們大老遠來的,是我對不起您啦!……」
副館長說:「咱們趕上了這麼個壞天嘛!只能怨天,只能怨天……」
小司機又慶幸地說:「再往前開,如果連個坪場地都沒有,掉不過車頭,不敢進,不敢退,困在山道上,就更糟了!……」邊說,邊在坪場上將車謹慎地轉過了彎。那坪場,可能是那裡十幾戶人家惟一的一處平地。幾棵大樹生長在四周。樹的後面,便是深谷。它顯然是勞動的結果。十幾戶人家,為了那一處坪場,一定流了不少汗水……
車掉過頭我才看出一些房屋。房屋都傍依著山體而建造。用的便是山石,和山體成一色,彷彿皆渾然一體。
隔著玻璃我又望了那姑娘一眼。玻璃外面的層層雨痕,將她變得模模糊糊,似乎就是呈現於雨中的幻影……
刮雨器確實出毛病了。
小司機更加全神貫注地駕駛。然而,在這種須臾不能分心的情況下,他反倒更加需要聽那盒錄音帶了……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
唱得人直想落淚。
我心裡默默地說:蛙妹子,等山裡的花兒都開了的時候,他一定會親自歸來的……
愁雨淒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鬱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親人,還惆悵地想——某一個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
這雨呵……
還有那一首《故鄉》呵……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到大學裡去看「表弟」。我覺得似乎有些什麼話要對他講。我也產生了某種訴說的願望。那是一種非常主動性的願望。近乎一種想唱歌給別人聽的願望。或者那一首《故鄉》轉化成了一種願望,也許我要對他講的僅僅是這一點?我不清楚。我不想將自己分析清楚。我啊,我一向總在分析自己,我對自己這一套早煩了……
和他同宿舍的學生都回來了。那一晚上他們在宿舍裡喝酒。他們也在唱。我在樓梯上時聽他們唱的是《一無所有》。我站在門外時聽他們唱的是《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那根本不是唱。那是嚎叫。如同黃昏的雪原,幾隻饑寒而膽怯的狼在悲嘯。
我想他們是全醉了。包括「表弟」在內。門開後,一陣熏人的酒氣洶湧而出,混合著一股穢氣。門口有一攤嘔吐物。門旁的角落「保存」著一堆垃圾。桌上是一箱啤酒。兩瓶白酒。遍佈著啃剩下的骨頭。二層鋪上,一顆頭和一條手臂垂下來。垂下的手臂像什麼東西的尾巴。連天天眼瞅著的垃圾,都彷彿在期待別人來清除。你一想到他們守著垃圾激昂慷慨地討論國家和民族大事時的情形,不能不認為是一種帶有穢氣的幽默。
開門者手扶著門問我找誰。彷彿隨時都會將門關上。彷彿不扶著門便會癱軟在地上。
我說找我「表弟」。
他說:「哦……你是……我知道你是誰了……進……來吧……別……別踩了……這兒……」
他已經醉得言語不清。
我搖搖了頭。
我說:「表弟,你出來一下!」
說時,我還沒看見「表弟」在哪兒。
垂在二層鋪上的頭抬了起來——「表弟」酩酊地自上而下望著我。
我已全沒有了訴說的願望。
而他,分明的,不能從二層鋪下來了。
我認為那不應該是他。無論如何他沒有這一種自虐的權力。
似乎,我又聽到了那一首《故鄉》: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
從極遙遠極遙遠的某處,大山裡濕漉漉的憂鬱,帶著大山裡的瘴雨蠻煙,頓時籠罩了我的心。我感到我的內心裡開始往外逼著一股瘟潮之氣。我冷冷地瞪著他,冷冷地說:「你怎麼能和別人一樣呢?」
表弟雙臂撐著鋪,張了張嘴,想對我說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一張嘴時險些吐了。雙臂一分,又撲在鋪上。
我沒進宿舍。
我對扶著門的學生說:「他清醒之後告訴他,我本想扇他一耳光!告訴他,以後再不要找我!」
我說完便走。
晚上,表妹到我家來了。
我當然明白她為何而至。便將母親支到另一個房間,給她無所顧忌的機會。
「你,」她用一根手指,凜凜地指著我,很生氣地說,「你怎麼可以當著他好幾位同學的面,那麼嚴重地侮辱他!你明明知道他的自尊心太敏感太脆弱!你的話,等於當著他好幾位同學的面,扇了他的耳光!」
我也很生氣地說:「索瑤,在我家裡,你別這麼質問我。否則我把你請出去!」
她垂下了頭。
沉默片刻,她抬頭注視著我,又低聲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看不慣的,我也看不慣……」
我打斷了她的話:「你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你這樣說就證明你根本不理解!不是什麼看得慣看不慣的問題!他的那些同學們與我有何相干!但是他自己,不能和他們一樣!別人可以自虐,可以自殘,可以自殺!但是他不能!他如果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惜了,他還有什麼良心嗎?他還對得起誰?連你也對不起!……」我激動起來。
索瑤卻依然鎮靜。
她仍注視著我。
她說:「可是你理解他的心情嗎?你理解他們的心情嗎?學校已經向他們透露,今年的分配主要靠他們自找出路。他們都四處碰壁。他繼母病了。為了給家裡寄點兒錢,為了在大學裡堅持到最後,他瞞著我去賣過血啊!已經賣過兩次了……」
「什……麼?……」
她將兩張薄薄的單據遞給我看。
她說:「這是我無意中,從他的一本書裡發現的。當時我眼淚刷刷往下流。就是他去偷,去搶,只要別殺人放火,只要別偷別搶比他活得更難的人,我都理解……」
索瑤她淚潸潸然。
「血……這怎麼可能?血……血不是隨便買,隨便賣的啊!……」
我有些無法相信。
「學校規定,義務獻過一次血的,在校期間,永不獻第二次了。他已經獻過一次。這次又獻。而且……頂替別人的名字多獻一次……一次二百元的營養補助費……這和賣血有什麼區別?……」
我低了頭。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從極遙遠極遙遠的某處,帶著大山裡的陰瘴,似乎又隱隱地聽到那聽了讓人直想哭的《故鄉》……
我不願抬頭,使索瑤看見我的一雙眼。
我問:「你為他操心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
她說:「還沒著落……原先答應了的人,現在都不行了,連我姐姐今年能不能留在北京都毫無把握……」
「那……怎麼辦?……」
「我想,能分到省裡市裡,他也會知足的。你不是剛從他那省回來嗎?表哥,求你,也替他寫幾封信投石問路吧!」
我說:「我會的。」
她感激地摸了摸我的手。我覺得,她彷彿在以這一細小的親暱的舉動,進一步把我和表弟拴得更緊更緊,使我企圖掙斷這種關係也是不可能……
索瑤走後,母親鄭重地告誡我:「你們的話我都聽了。人人都是別人命裡的人。人人命裡都有三種人——小人、貴人和同命人。你答應了的事,你就要努力去辦。辦成了,你就算人家孩子命裡的貴人了。如果你只是嘴上答應了,心裡卻不想辦,只不過拿話胡弄人,你就和人家命裡的小人差不多了。你成了別人命裡的小人,你命裡的小人就會坑害你。這都是有定數的,你可別不信媽的話!」
我也鄭重回答母親:「媽,我信就是了。」
當天我就東西南北中四面八方寫了六七封信……
四
母親在北京住得越來越感到寂寞,終於堅定地要回哈爾濱去了。
我陪母親回哈爾濱之前,六七封信都有了回復。我將信一封封收留著。我想,我得對索瑤,對我自己的話有個嚴肅的交代。儘管哪一封信也沒帶來福音……
母親一到哈爾濱,「白內障」眼病癒發重了。我因此而在哈爾濱滯留了近兩個月。這期間奔波於各醫院,竟將「表弟」、「表妹」兩個小朋友全淡忘了。也將所應之事全淡忘了。
母親的雙眼手術後,視力漸漸恢復,有一天牽掛地問起,我內疚無比,嘿嘿然而已。我推說「表妹」替「表弟」辦成了,母親才放心。還誇「表妹」是「表弟」的命中「貴人」。
我卻終究放心不下。又為「表弟」的事在哈爾濱四處奔波。一聽是中文系的大學生,很掌了一些權的同代的或年長的朋友們,無不遺憾地搖頭,表示愛莫能助。那些日子,我認識到,原來「文學」和某些人的「人生」,似乎注定了是要發生關係,互相影響的。正所謂唇亡齒寒。我為「文學」而悲哀,亦為「表弟」的「人生」而悲哀。
竟有一位在省文化廳當了副處長的當年的「北大荒戰友」很仗義,說如果「表弟」願意,他願意幫忙將表弟安排在某個區縣的文化館。我喜出望外,又滯留了十幾天,將這件事徹底落實,才買返京的火車票。
在火車上,細思忖之,不免有幾分追悔,大西南——大東北——對「表弟」來說,離家鄉是不是太遠了呢?將來結了婚,四年才有一次探親假,萬一家裡發生急事,往返車費自理,該花他幾個月的工資吧?回家一次,又將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啊!何況是做資料員。誰知道他樂意不樂意呢?而我竟替他說了終生不悔的「死話兒」。好像他真是對我的話言聽計從的「表弟」……
也許索瑤方面已萬事大吉了?並且為他在北京謀求到了什麼更理想的工作?但願如此!但願天公作美……
當天,從信箱裡捧回家一大捆信件郵件。躺在床上一一拆閱。其中有兩封是「表弟」寫給我的。第一封很短。三百格的小稿紙上,僅潦草地寫了半頁——希望見見我,煩我到學校去一次。第二封更短——如果我沒時間,問他何時可來家中見我?字跡更潦草。
我想肯定是關於畢業分配的事……
我想索瑤方面大概全落空了……
我想幸虧我在哈爾濱替他做了主……
第二天,我到他學校去,方知分配早已開始。
他那幢宿舍樓內,比我前兩次來時更髒了。處處可見包裝行李的草繩、麻袋,以及丟棄不要的書籍、小什物之類。情形有如大逃亡之前或之後。
給我開門的學生曾給我開過門。我認出了他。他也立刻就認出了我。
他冷冷地說:「你來晚了。」
我不禁一愣,怔怔地問:「怎麼,難道他已經離校了?」
他說:「那倒沒有。」
一邊說,一邊收拾一隻大皮箱。
我困惑了,又問:「那你怎麼說我來晚了呢?」
我暗想他一定和「表弟」之間發生過耿耿於懷的事。
但從他臉上又絲毫看不出惡毒。
我正色道:「別開玩笑。我找他有急事。」
他停了手,也正色道:「我哪有工夫哪有心思跟你開玩笑?」
我說:「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我立刻想到的是他手臂上那個業已切除了的纖維脂肪瘤……
難道切片化驗的最後診斷是錯誤的?……
他說:「我們一開始也不相信。然而不可能的事隨時可能發生。無論發生在自己身上或別人身上,想想,也就沒什麼不可能的了……」
我呆住了。
他說,大多數同學最終還是陸續都有了接收單位。後來只剩下他和另外六七個同學仍無去處。他說系裡找他們談過話,安慰過他們,並答應將他們的在校期延長兩個月。他說「表弟」和索瑤吵了一架。吵過後又獨自喝醉了。喝醉了就說了許多不該當著別人說的話,後悔自己放棄了為自己努力的責任,過分依賴索瑤的能力,反而使自己更加淪落到「等外品」的地步。愛傳話的學生,將這些話傳給了索瑤。索瑤找到宿舍來,當眾打了他一耳光……
我言語機械地又說:「這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
我想起索瑤因我當眾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到我家裡對我進行的譴責……
他也不理我說什麼,只接著說。他說兩天後公安局給學校打來電話——他因為在火車站附近倒賣車票被拘留。學校派人去把他保回來了。學校倒並不想借此事把他怎麼了。不過就批評了他一通。甚至保證不向一切可能接收他的單位提起。更不會記入檔案。同學們也沒因這件事而瞧不起他。有的同學還跟他開玩笑,要拜他為師,希望他傳授經驗,以後日子混得太慘了,也想那麼干一兩次……
第二天有人發現他吊死在廁所內……
我呆呆地聽著。覺得自己彷彿全身化為頑石。一時間動彈不得。
他說我要見他也不難。他可以帶我去到停放他屍體的地方。他說校方已給他的家人拍了電報。他的家人回電,因湊不足一筆路費,來不了人。他說校方已決定派人將他的骨灰送回家鄉去。他說「表弟」死了,同學們才覺得,他能熬過這幾年大學生活,真是不容易。才感到平時對他關照得太不夠。憶起某些往事,認為從本質上講,他比另外一些同學對人強多了。除了性格古怪,他從無害人之心。他說有幾個同學,自願陪校方的人送他回家鄉。他說他決定了也去……
說完他又開始收拾皮箱,先是將些似乎很有價值的書放在上面,幾件根本算不上什麼細軟之物的也許是名牌的襯衣和幾條領帶放下面。不知為什麼,放得好好的卻又改變了主意騰空皮箱重新開始。而將書放下邊將襯衣和領帶放上面。
我呆呆地瞧著他,發現一本書竟是我自己寫的《從復旦到北影》。是索瑤向我要,我簽了名送給她的。或者是「表弟」想要,而由索瑤出面……已是不可知的事了。
我沒問他那一本書怎麼竟歸了他了。
當然不是由於書本身的價值。也許僅僅是因為,他希望由它,而永遠記住他的一位叫肖冰的同學,兼或也記住大學裡另一位叫索瑤的姑娘……
我望望「表弟」的鋪,空落落的什麼東西也沒有。連被褥和枕頭也不知去向。也許「表弟」在另一個地方仍用著?
那只是一張舊的單人木床而已。床板上,夏天僅鋪有一張涼席,其上有人的汗濕出的一個身形。
那便是我此次又見到的「表弟」。捲著身軀,呈「S」形,彷彿睡覺時也不曾放縱過自己……
那人形彷彿在無言地也對我說:你來晚了……
我想隔月後,新學期伊始,會是一個什麼樣兒的莘莘學子將佔據了那一張床呢?……
會介意床板上的古怪身形嗎?……會用刷子沾了洗衣粉什麼的企圖刷掉「他」嗎?……
而收拾箱子的人,卻似乎已經忘了我的存在。
我問:「索瑤在哪兒?」
他沒反應。
不是他沒聽見。是我根本沒問出聲。那話,僅只是我心裡想問的話。
我處在一種近乎屏息斂氣的狀態中。彷彿我的心害怕什麼。彷彿它不願發出任何聲息驚動什麼。
「索瑤在哪兒?」——這次,連我自己也相信我是開口說話了。
「你在學校可見不著她了。」
「為什麼?請求你一定帶我去見她……」
「她那種女孩兒,怎麼能受得了這種事的刺激。她精神失常了。大概她認為,他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爸爸媽媽來學校把她接走了……」
我覺得空氣剎那間凝固了。彷彿四面有四塊看不見的夾板,將我緊緊地緊緊地夾住在原地了。
「其實,像索瑤那麼善良的女孩兒,現在太少了。大學裡更少。她的思想方法未免太古典了。她那種善良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對她是,對他也是……」
「……」
我不知道自己怎樣離開的。
熱風撲面。我如酷暑之際中寒。一路全身發冷。從內心裡往外,一陣陣冷得透徹。冷得無奈。
走了一段路,我竟覺得累,蹲在一處樹陰下吸煙。路人從我眼前過來過去。騎車的,步行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全為著各自的什麼目標。遠處,華麗的高樓大廈的馬賽克或進口玻璃外牆,在陽光下閃耀著輝煌。
我不由得想起索瑤對我說過的,也是「表弟」對她說過的,關於那個因照片被放大曝光而死了的女大學生的話——謀殺。我覺得「表弟」的死整個兒是一個很大的錯誤。一種宿命性質的錯誤。在他死前,便與許多種綜合的錯誤——他自己的,索瑤的,別人的,心靈的,現實的錯誤攪在一起了。也包括我的……
也包括我的錯誤嗎?
我又想起母親對我說的,關於「人人都是別人命裡的人」以及「貴人」和「小人」的話……
我確實沒有勇氣深想下去……
一個弄明白了的錯誤肯定比一個糊塗的錯誤更是錯誤。
而我自認為的,或被強加於的錯誤,已背負得太多了。
是的。
我確實沒有勇氣深想下去……
被錯誤所謀殺?……
「這是什麼?放到行李架上去!要不就擺在舖位底下!」
女列車員說著,就動手搬那個小木盒。
「你別碰他!」
年輕人嚴厲地警告道。撥開了列車員的手。
「列車有列車上的規定,一切東西……」
「不是東西!」
年輕人的臉,因惱怒而漲紅了。
「同志,請允許我向您解釋——我們都買了臥鋪。我們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陪送我們這一位同學回家鄉……」一位姑娘說著,指了指那個小木盒:「他曾經對我們講過,他畢業後的第一個願望,就是要坐一次臥鋪。以前他沒坐過臥鋪……當然,如果有老弱病殘和需要補臥鋪的婦女,我們幾個的舖位都可以讓出來,惟獨他的舖位我們不能讓。因為他實際上正睡在上面,並且,您還得允許我們在他周圍陪著他……」
她說得莊嚴。說得虔誠。
幾位乘客的目光投向了她。
女列車員怔怔地望了她一會兒,一句話也沒再說,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我佇立在車廂門口,不知自己該不該走過去,和他們一起陪送「表弟」。
儘管我是為此而專執一念踏上列車的。
這之前我給母親寫了封信,告訴老人家,「表弟」的分配問題已徹底落實了,一切順利。比預想的順利得多……
然而直至那一時刻,我似乎才明白,也許我根本就不算是「表弟」他「命」裡的一個人。我自以為是。但其實並不是。我從來沒將他看得多麼重要過。他對我沒用。母親很情願是,卻更不是。索瑤曾想不再是,但彷彿注定了的,終究還是。可能最是。她有過什麼心靈感應嗎?對於他,和她自己?……
我仍立在車門口猶豫不決。
山裡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期盼著你的身影
牽著我的手兒走……
車廂裡飄蕩著《故鄉》。是乘客向列車廣播室點播的。
山裡的花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