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鳥不是鳥,大鳥是個人,還是個男人。
現在大鳥什麼都不是了。死了。
大鳥的死屬於非正常死亡。因為他是被槍斃的。這一種死法,要算一切非正常死亡中最「非正常」的了。
大鳥是我的朋友。不,這樣說似乎不太符合實際情況。或者應該更準確地說,我被大鳥認為是他朋友。總之我覺得二者之間是有點兒區別的。
大鳥沒有什麼朋友。所以自從我被他認為是他朋友之後,我也就只能充作他朋友了。
大鳥的惟一的朋友,當然也就是我,是不能不對大鳥的死心生一縷悲哀的。這怕是被某人認為是朋友的人,對某人的一種義務罷?
大鳥是我的大學同窗,或者反過來說,我是大鳥的大學同窗。這一歷史事實是由當年的歷史安排的。後來我成了他的朋友,卻沒歷史什麼干係……
大鳥姓曲,叫曲海江。他的父親當年是某軍區政委。軍職轄政,在「四人幫」時期曾顯赫一時。按古比今,他屬「正黃旗」弟子。當年我們一些「紅後代」都很嫉妒他,嫉妒他還又巴結他。
他生性追求享樂。經常邀四五學友,到離大學不遠的飯店「撮一頓」。出手闊綽,少則七八元,多則二十幾元。當年人民幣很對得起人民,二十幾元能點一桌子菜。對大學生來說,豈止算是闊綽,簡直等於奢侈了。他還好色。有幾分姿色或自以為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性,包括校園內的,十之八九也都常常是樂意青睞於他的。他儀表堂堂,風流倜儻,桃花運稠。分不大清究竟是他「獵」她們,還是她們「獵」他……
我們雖同在中文系,但並不在一個專業。我屬創作專業,他屬評論專業。同窗乃廣義而言。他高我一屆。在歡迎我們那一屆新生的聯歡晚會上,他的英俊和他的節目,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下面,是大鳥精彩的『口奏』表演……」
未等主持晚會的人將要說的話全說完,掌聲便響成一片,經久不息。顯然許多人早已期待著了。
熱烈的掌聲中他從容亮相,一米八左右的個頭兒,穿一身將校呢軍裝,臉膛方正,濃眉大眼,彷彿光往眾人面前一站就是一種風采。用今天時髦的話形容——特性感,帥氣十足。好像他很明白這一點,神氣驕矜。我覺得周圍的空氣都熱乎乎的了,我周圍坐的儘是女生,空氣無疑是被她們的情緒搞的。
所謂「口奏」,是以類乎口技那一種技巧,靠他的神奇的舌頭「演奏」的交響樂。
他先「演奏」的是革命交響詩《黃河大合唱》片斷。
他嗓音洪亮而高亢,感情很充沛,很投入,抑揚頓挫,似受名家訓練,頗得朗誦要旨。
「朋友,你到過黃河嗎?
你聽過黃河之咆哮嗎?
你聽過船夫們與驚濤駭浪搏鬥時,
呼喊出的號子嗎?
如果你沒有,
那麼請聽吧!……」
朗誦之後,他倏舒長臂向觀眾中一指,當時我覺得他所指正是我。我想我周圍的每一個人,大概和我一樣,都覺得指的是自己。
他說:「鋼琴起……」
於是我和眾人聽到了那種令人迴腸蕩氣的勁指擊鍵之聲……
於是他開始「彈」一架任誰都看不見的鋼琴,它彷彿確實存在著。激越的旋律彷彿並非是從他口中發出的,而確實是由一架鋼琴發出的,由一架與大師級演奏家相匹配的鋼琴發出的……
於是他彷彿變成了殷承宗……
他雙腿站得極穩,生了根似的,上身卻前俯後仰。那是絕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需要相當過硬的基本功。他兩臂左起右落,時展時收。十指彈抹點按,惟妙惟肖。他那張口忽開忽閉,閉口時腮部微微嚅動,做殷承宗式的咀嚼狀,而旋律便從鼻孔發出。開口時兩眼也同時睜大,彷彿真能看到了黃河也看到了出生入死著的船夫們……他的表情他的動作瞬息萬變,逼真而誇張。他整個人進入一種出神入化走火入魔的境界……
「小提琴介入!」
於是鋼琴漸弱……
於是小提琴聲頓起……
非是一把,而是至少五十把小提琴的整齊和弦……
於是他又成了李德倫,成了盛中國。交替扮演著指揮家和小提琴家的角色,兩種角色相得益彰,相映成輝,相映成趣。兩種瀟灑兩種風度直看得人們目瞪口呆,直聽得人們神智恍惚。我當時覺得那情形近乎猛烈的催眠術——他一個人對三百多人的大家進行的,還有一半人是外系的學生。他們當不是為中文系的新生而來的,純粹是衝著他一個人的吸引力而來的。當然你也可以想像那情形近乎跳大神兒。但是跳大神兒的無法帶領著一支龐大的隱形的交響樂隊,也達不到他那麼高的模仿音樂藝術家的水平……
「大提琴!」
「圓號!」
「主旋律突出!漸強!更強!最高xdx潮!」
忙裡偷閒的,他還能勝任解說……
「劃喲劃喲劃喲!」
最後他又成了一名舞蹈者……
一邊繼續「口奏」一邊「劃喲」……
於是眾人跟他一齊喊——「劃喲劃喲劃喲!……」
跟他一齊體驗戰勝驚濤駭浪之後的喜悅,並和他一齊發出勝利的歡呼……
今天想來,當年大家之所以那麼喜歡他和他那一種特殊的表演,也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一種觀賞相當刺激。以當年而言,其刺激性肯定大於勁歌勁舞。當年是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年代。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也人為地創造出許多的刺激,但畢竟是風險性很大的刺激,對人們的心理影響畢竟首先是人人自衛惟恐不慎惟恐不及。所以也就不能怎麼真的喜聞樂見。大鳥則不同了。顯然的,當年人們特歡迎他帶給人們的格外的那一份兒刺激。何況他和大家,都可以打著弘揚革命文藝的招牌,肆無忌憚地追求一場又一場高xdx潮。在這一點上,我深信他和大家每一個人都是有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的。
你可以想像他是當年的、中國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火藥味兒日愈濃烈的大學校園中的、即使不被鼓勵也不至於被禁止的、帥赳赳虎彪彪一個男性的——麥當娜。
按照晚會主持者的節目安排,其實只給了他表演《黃河大合唱》片斷的時間。
可是觀眾哪能相依呢?
大家拍桌子,頓足,一片聲地喊:
「大鳥,再來一個!」
「大鳥,再來兩個!」
「大鳥,『打虎上山』!」
「大鳥,『捉雞』!」
他氣喘吁吁。他出了滿頭汗。看得出來,他很累。那樣子跟剛剛獨自一人卸完了一卡車貨物差不多。當然的,他同時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
他企圖奪門而出,想逃離教室。但有幾名同學早防備著了,他們預先堵在門口,使他逃不成。
他笑了,笑得有幾分無奈更有幾分愉悅,因而也就笑得靦腆笑得可愛。
他很帥地甩了一下頭,汗珠四濺,落在最前一排人的臉上身上。
他們體恤地說:「大鳥累了,讓他歇幾分鐘吧!」
「下一個節目……」
主持人不失時機地想要取而代之,繼續下去,可是遭到了一片噓聲。
人們又拍桌子頓足表示反對。亂吵吵亂嚷嚷——「不許扭轉大方向!」
大鳥倒同情起主持人來了!
他莊重地說:「感謝大家的鼓勵,再露一手!」
於是大家鼓掌。
於是大家不約而同,齊聲地為他背誦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於是他又「口奏」「打虎上山」和革命現代舞劇《沂蒙頌》中「捉雞」一場——彷彿將一隻任誰都看不見的「雞」捉得滿教室飛躥……
晚會結束後,我們的輔導員老師陪著我們幾個男生往宿舍樓走。
我們問他那位「大鳥」同學叫鳥什麼?
他忍俊不禁,說百家姓中哪有姓鳥的啊!說他姓曲,叫曲海江。
我們自然要追問那為什麼都叫他「大鳥」?
輔導員老師笑而不答……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正獨自在宿舍裡看書,有人敲門。敲得很神秘,三下一組,一輕二重,彷彿聯絡暗號。
我以為是同宿舍的人百無聊賴,未予理睬。
「梁曉聲同學在嗎?」
一個女性的甜甜的聲音在外面問,音質美得悅耳,宛如鶯啼。
我便不能夠再獨自寂寞得住,立刻起身去開了門。門外站的竟是大鳥。除了他,連個女性的虛影兒也不見。門上,圖釘按著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我們這一宿舍六名同學的姓名。我的姓名榮占鰲頭,這一點是新生宿舍的傳統。我立刻明白中了他的計,不禁有幾分羞惱。
他問:「梁曉聲是你?」
我說:「是我。」
他見我並沒有打算將他請入的意思,也不在乎,又問:「咱們這幢樓怎麼靜悄悄的?鳥人們都到哪去了?」
我說:「無可奉告。」
他的身材比我高得太多。他研究地俯視著我,指指門上的卡片:「這個鳥梁曉聲真是你?」
我說:「滾你媽的!」將門砰地一關,插上了。
我以為他會大怒,會踢門,會在走廊裡反罵……
他卻沒有。他的腳步聲在門外徘徊片刻,若有所失地離去了。我想他這麼一位受眾寵慣了的人物,肯定不曾被當面罵過。我想肯定是我把他罵蒙了。這想法使我快感。
「你看什麼鳥書哪?」——我們宿舍在一樓,聲音發自窗前。我當時正坐窗前,冷不丁聽到這麼一句,嚇了一大跳,猛抬頭,又是他,隔窗笑嘻嘻地瞅我。
我罵了他,他不但沒生氣,反而對我表示親和,使我感到很尷尬,很自責,甚至開始有那麼點兒受寵若驚了。
我說看的是《拿破侖傳》。
「有意思嗎?」
我說挺有意思的。
「你為什麼罵我?」
我說我不喜歡別人跟我開低級的玩笑。
「你把我當成一個愛開低級玩笑的人?」
他一縱身,坐到了窗台上。
我說那倒不是。我請他原諒。我告訴他禮堂放映電影,人們全都看電影去了。
他問我怎麼不去?
我說是放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我早看過不知多少遍了。反問他何以不知道禮堂放電影?
他說他到他父親的一位老戰友家住了幾天,剛返校。
我想他可真自由,想到哪兒住幾天,就可以去住幾天,似乎根本不受什麼約束。並且對他能享有的這一種特權,內心裡產生了幾分妒意,和幾分憤憤不平……
他又問我,如果是一部「內參片」,比如一部美國片《冷酷的心》,我願不願看?
我說那還用問嘛!
他就從我手中奪過書,拋在我床上。隨即將上身探入室內,兩手插我腋下,像提一件東西似的,隔窗就把我提到了外面。
我瞧著他目瞪口呆。
他替我掩上窗,摟著我肩說:「走,陪我去看《冷酷的心》。我有兩張票,正愁找不到伴兒。」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內參片」。一種幸運感油然而生。
他說以後這種幸運的機會全歸我了。他不打算再轉移給別人了。他說有些人太不可愛,明明沾了他的光,背地裡卻還要散佈些關於他的飛短流長。
他問我聽到些什麼關於他的謠言沒有?
我說我剛入校門,哪兒會這麼快就傳入我耳中呢?
他希望我聽到了也別相信,說他並不在乎,只不過有時候覺得討嫌。
我向他保證我絕不令他討嫌。
於是他大孩子般的高興起來,非要請我吃夜宵,點了六七樣菜,兩盤五香雞頭和幾大杯啤酒。
他喝啤酒像喝涼開水,一口氣兒一杯。他那麼愛啃五香雞頭,啃得很技術,很斯文,很儒雅,和某些愛吃和善於吃蟹的人一樣在行。兩盤二十個雞頭,我只啃了三個,還是在他的鼓勵和督促之下解決的,其餘的全讓他自己解決了……
在我心目中,他該是個極不尋常的人。因為他是一個正宗「高幹子弟」,是我所實際接觸過的最「高」的一個。起初我看他,覺得他有光環,和他在一起,那光環逼射我。漸漸的我開始覺得他其實很尋常,尤其是當他喝了許多酒之後更尋常了。因為他醉意醺醺的時候和最尋常的人一樣,話多而且話題瑣碎。這使我的心理獲得極大安慰。
我學他的口吻,指著他的鼻子不恭地說:「你他媽的這個鳥人呀,其實沒啥了不起!甭以為我會把你當成個人物……把你……當成個狗屁人物!……」
儘管我沒喝多少酒,但是也醉了。藉著那股七分真三分假的醉勁兒,我索性放肆一把。他醉了的時候變得尋常了,我醉了的時候和他恰恰相反,變得不尋常了。自我感覺不尋常了的我,便能說出些自認為不尋常的話了……
他在我肩上重重地一拍,接著將整條手臂搭在我肩上,親密地摟著我說:「對,對。我他媽……是個狗屁!……來,為我是個狗屁……乾杯!……我父親……至今……認識的字超不過五六百個……小學一二年級文化程度……你說,可……怎麼辦?」
我說:「沒……辦法……誰讓你……攤上了呢……」
我心裡清楚我沒他那麼醉。我因我自己說出的話感到困惑——他攤上那麼一位父親,再誇大其詞地說也不能認為是不幸,而他居然覺得委屈覺得可悲似的,而我還裝模作樣對他表示同情!
他說他在部隊當過兵,會開車,會開炮。說給他架飛機他也會開,敢開……
他說他在軍區文工團也混過幾年,會彈鋼琴,會拉大提琴,會拉小提琴,他幾乎一切樂器都擺弄過。在各大軍區匯演中,還充當過樂團指揮……
他說他父母總希望他愛上一行,專上一行,要麼成名成家,要麼當官。他說當官這條路,他覺得太熬人,不是適合他走的人生路。若讓他從連長當起他才不幹,給他個團長當當他也覺得太小,又不太可能誰舌頭一撞牙,起始就給他個司令員什麼的當……
他說他本是可以在音樂方面專出點兒名堂的,就是因為對什麼都不滿意,偏什麼都不專。
我問他究竟對什麼不滿意?
他說對他父母不滿意。不滿意他們對他總抱有那麼多的那麼急迫的希望,不滿意他一次次使他們失望,而他們卻一種希望落空了,成為泡影了,不久又對他抱有新的更急迫的希望。他說他也對自己不滿意,不滿意自己的不爭氣,不滿意自己明明有條件有能力爭氣也不爭的生活態度……
他說著說著哭了,哭著向我坦白自己那一天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傷害他的正是他父親的老戰友的女兒。她非常漂亮,他非常愛她,而她非常瞧不起他。那一天她指著他的鼻子說他:「甭以為我會把你當成個人物!把你當成個狗屁人物!……」
和我指著他鼻子說的一樣……
我特感動。我認為一個人在和你剛剛結識沒多久時,便主動使你瞭解到他的某些隱秘的生活情緒和內心痛苦,那麼這個人起碼是值得你認真對待的。
從此我們似乎要好起來……
從此他經常邀我看「內參片」,吃夜宵……
一次他對我說:「你這個鳥人,我告訴了你那麼多關於我個人的事,我已經沒法兒不把你當成朋友了!」
我默默思忖他的話,覺得不無道理。
對他的某些隱秘的生活情緒和內心痛苦,我守口如瓶。
因為他太習慣了把別人戲稱為「鳥人」,別人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回贈了他一個綽號「大陸鳥人」。後來這綽號進化為「大鳥」……
新聞系的宣傳欄,某日出現了一張大字報,不指名地對「大鳥」進行批判,說他那一種所謂的「口奏」,完全是對革命樣板文藝的褻瀆。這張大字報倒未引起什麼政治性質的風波,也並未對大鳥造成什麼實際的精神壓迫和威脅。大鳥去看了,看後只嘟噥了一句:「這鳥人,吃飽了撐的嘛!」
他不在乎,似乎沒有什麼事兒真能使他在乎起來。
但是中文系的許多同學在乎,包括幾位老師也特別在乎。大家認為矛頭不只是衝著大鳥的,也分明是衝著中文系的。認為有種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歹毒用心埋伏在字裡行間。這麼認為並不算太敏感太過分,符合那張大字報的本質。
儘管那張大字報第二天便被另外的大字報覆蓋了,但中文系的大部分同學連日來耿耿於懷。有人終於調查清楚,炮製者是新聞系的「小春橋」,一名左得不能再左因而備受工宣隊器重的男生,並且是全校馬拉松冠軍保持者。
許多同學認為有必要對此人予以回敬,卻不知該採取什麼方式。大家認為那方式既應是公開的,也應是光明正大的,合法的,尤其應該符合報復行為的起碼道德準則。這就夠費腦筋的,比集體炮製一張反擊性的大字報難度大得多。
有一天幾名同學又聚在大鳥的宿舍裡就此進行密謀和策劃。
大鳥不主張報復,他勸大家拉倒吧。他說我大鳥都不在乎,你們在乎什麼哇?
大家就火了,一齊激烈地圍剿他。都說大鳥你這個鳥人,什麼玩意兒啊!這麼多人替你打抱不平,你反而裝厚道,你他媽的多虛偽呀!再說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嗎?……
他說:「你們以為我就真的不想報復啊!老子想!不過老子用不著你們這些鳥人幫我。不是就要舉行全校運動會了嗎?你們到時候一致推舉我當咱們中文系的馬拉松賽選手行不行?我大鳥一出馬,那小子今年的冠軍就沒戲了!我保證這一項的冠軍是咱們中文系的,保證能比他的速度快五分半左右……」
大家瞪著他,都不知道該不該信他。
他又說:「我不騙你們這些鳥人,我曾經是全軍區野營拉練賽的亞軍。去年如果我出場,獎牌就不是他的,而是我的了。今年我要得到我去年不稀罕得的獎牌。」
他仰躺在雙層床上,吸一口煙說一句,語調極為平淡。
而大家不禁聽得肅然起敬。
一同學愣了半天,板著臉說:「這件事非同小可。大鳥,你若開我們的玩笑,我們就讓你畢業前沒好日子過!」
他說:「那咱們一言為定了。」
沒人站起來看看他的表情,大家面面相覷而已。
又一同學說:「大鳥,我信你!到時候,咱們組織全系都去做你的拉拉隊,為你吶喊助威。你那一天可一定要爭氣啊!」
他說:「多謝了。不過我根本不需要你們這麼熱忱。我得到原本應該屬於我的東西,犯不著勞師動眾的。」
大家又是一陣面面相覷。
他從上層床垂下一條手臂,手夾著煙,食指一彈,煙灰飄散在大家頭頂。
當時我也在場,我覺得無論衝著他,還是衝著我是一名中文系的學生這一點,似乎都不應該始終沉默,似乎都得發表看法才對。
於是我說——我反對全系都去做大鳥的拉拉隊。既然他穩操勝券,我們豈非顯得多餘?也許大鳥的獲勝,還會被認為是情緒可卡因偶爾製造的奇跡。恰恰相反,我主張全系那一天都去為對方呼喊助威。既然對方必敗無疑,偏偏讓他在我們中文系為他呼喊助威的拉拉聲中,最終敗給我們中文系的選手,那是一種什麼情節?那樣的情節才是大手筆的構思。退一步說,如果大鳥不幸輸了,也輸不掉我們中文系的體面。說不定我們還能獲得一面比賽風格獎旗……
對我的話,大家保持了好一陣子令我難堪的沉默。
終於有一個人以充滿道德感的語調說:「那對大鳥是不是太……」
大鳥說:「好!高!我喜歡這個傑出的構思。」
他那條手臂仍垂著,煙仍在手,食指再次一彈,又一片煙灰飄散在大家頭頂……
比賽那一天,場面很隆重。馬拉松是眾目所矚的項目,全校都對中文系的古怪熱忱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中文系打了的大小橫幅上,全都是為新聞系的當然選手——全校冠軍增添信心的文字:
「×××,不獲勝,毋寧死!」
「×××,讓事實證明,冠軍仍非你莫屬!」
「×××,獎牌在向你微笑!」
新聞系的學生,或者以為大鳥因為什麼將中文系的同學全得罪了,或者以為中文系的學生全精神失常了。
他們都顯得很亢奮,很幸災樂禍。
別的系也有些同學很替大鳥難過,很是同情於他。一個人的人緣兒惡到這種地步,細想想,卻也著實令人同情呢!
上屆冠軍頻頻向觀眾招手,既向新聞系招手,也向中文系招手,彷彿他已經又得了冠軍似的……
眾目睽睽之下,大鳥一副被逼上場,被徹底出賣,被羞辱與被損害的無精打采的可憐模樣……
槍聲一響,中文系的學生發出排山倒海,聲震九霄的呼喊:
「×××,加油!」
「×××,加油!」
「×××,快快快!×××,要爭氣!」
那一項所謂馬拉松,不過是在運動場內進行的十四圈長跑而已。在前十圈中,大鳥一會兒跑於對方前面,一會兒跑於對方後面。他跑於對方前面時,跑得踉踉蹌蹌,搖搖晃晃,彷彿力氣早已耗盡,隨時可能一頭栽倒的樣子,還頻頻回頭看對方。他跑於對方後面時,張揚著雙手彷彿溺水者要抓住什麼救命的東西,彷彿隨時打算放棄競爭,退出賽場的樣子。連我們幾個參與過密謀的人,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還是一種表演。可是往往正當中文系的同學對他徹底絕望時,他令人不可思議地又跑到對方前面去了……
從第十圈開始,他突然長勁十足,一往無前地跑起來。當對方剛剛跑到十二圈,他已快跑至終點了。不過在距離終點一百多米處,他不往前跑了,而轉身往回跑,跑至對方旁邊,陪同著對方跑……
中文系的學生們那種歡呼那種開心的情形簡直沒法兒形容!
「×××,加油!」
「×××,快快快!」
排山倒海,聲震九霄的喊聲一浪接一浪……
「×××,不獲勝,毋寧死!」
「×××,讓事實說話,冠軍非你莫屬!」
中文系的幾名學生站起,將大小橫幅高高擎舉,全體一齊向大鳥發出歡呼……
而新聞系死寂無聲。
他們大概都不明白結果怎麼會是那樣……
大鳥仍「友誼第一」地陪著對方跑……
在中文系的歡呼聲中,對方又跑了幾十米,不再跑了,退出了運動場……
大鳥並沒獲得獎牌,裁判員們認為,他畢竟也沒跑到終點,畢竟也沒撞線,若發給他獎牌,似乎名不正言不順,有違運動規則。
當然,對方也不再是冠軍。
中文系的許多同學和幾名老師不服,找校方理論,說二人根本不在同一運動水平線上,勝負有目共睹,還非須撞紅線不可嗎?
大鳥倒不在乎什麼獎牌不獎牌的。
但他不在乎,別人可在乎。
到了,還是為他爭了一塊「友誼第一」的紀念獎牌,為中文係爭了一面「比賽風格優秀」錦旗。
那塊獎牌大鳥不稀罕,送給了我。
他說:「你是幕後策劃,功勞應該歸你,你留作紀念吧!」
又說:「你這鳥人,怎麼想出那種點子來的呢?你是不是心眼兒很壞哇?」
我說:「心眼兒好的人也偶爾惡作劇。」
從此他更加把我當朋友……
「四人幫」垮台的時候,正是他那一屆學生的畢業前夕。他不再邀我陪他看「內參片」了,也不再請我吃夜宵了,甚至極少到我的宿舍來了。我們仍常常碰面。他變得陰鬱了,變得寡言寡語了,碰了面也不過點點頭而已。我覺得他在有意疏遠我,躲避我。中文系的同學們也不再像以前那麼愛往他宿舍裡聚了。和他同屆的忙於做離校前的種種準備,或者為自己的分配去向而煩愁,而竊喜。說許多人心懷鬼胎也不過分。各自的煩愁和竊喜,那時候是最秘而不宣的,甚至都很害怕被別人窺測到,所以也就都很忌諱往一塊兒湊。低於他那一屆的同學,都希望自己能在政治提供的特殊條件下,較充分地自我表現什麼,自我證明什麼,所以都忙於參加各種會,忙於抄寫大字報,忙於創作批判稿。他這個人失了往日的魅力和吸引力,是自然而然的。人們似乎都忘記了他曾給人們帶來的種種愉悅和刺激,也似乎都忘記了曾多麼需要他和歡迎他那份兒對誰都不吝嗇的友好。
一個下著小雨的晚上,他意外地又找我。
他沒進宿舍。像第一次想邀我去看「內參片」而被我關在門外一樣,他出現在窗口,輕輕地喚我。
樓簷水落在傘上,發出很響的聲音,濺到屋裡。
同宿舍的幾個同學全在,他們都用一種猜疑的眼光望望我,或者望望他。
「你現在有空兒嗎?」
他表情複雜。
我回答說有。
「我想請你去吃夜宵,去不去?也許是我最後一次請你吃夜宵了……」
他對宿舍裡的任何人都不看一眼,目光只盯著我,目光格外陰鬱。
同宿舍的同學們保持著各自矜持的未聞未見般的沉默。我知道他們內心裡對他的態度一如既往,並沒發生什麼變化。他們只不過不願招惹他。他當時那種樣子肯定使他們覺得,哪怕一句被他認為稍微不敬的話,都可能使他感到無端地受了輕視,受了傷害,受了刺灼……
我立刻回答——去!
依舊是在五角場,依舊點了五香雞頭佐酒。
我試探地關心地問:「你父親不至於有什麼大問題吧?」
他低聲說:「他死了。」
說罷,繼續細微地啃一個雞頭。
我不禁「哦」了一聲。
「是自殺的。」
「……」
「其實他陷得並不深,並不會把他怎麼樣,完全是因為他自己太想不開。」
他喝了一口酒,有滋有味地咂雞頭。
我將我的一隻手輕輕放在他的一隻手上。我希望他能體會到這是一種出於友情的表示安慰的小動作。
他卻似乎困惑地看了我一眼,彷彿是在說——我不需要你這種表示,我不在乎。任何情況下,大鳥仍是大鳥。
我倒被他看得有些難為情了。
「再吃一個吧,難道你真的不愛吃?……這家的五香雞頭最好吃。」
末一句話,他是低聲學毛主席的語調說的。我認為他真是學得像極了,肯定他自己也是無比自信地這麼認為的。
他朝我眨眨眼,似乎很快意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抓起了一個雞頭,學他的樣啃著咂著吮著。
我暗暗驚訝於他偽裝出那種快意的技巧。
他又喝了一口酒,轉動著酒杯說:「人惟一命,就是那麼一回鳥事。所以,該享樂便享樂。寧富貴十日而死,不寒酸百年苟活。」
我慎賠一笑而已。
他用筷子梢指飯店裡的一位服務員姑娘說:「瞧,那女孩兒在望我們哪,姿色不俗是不是?他日得志,我要娶她為小妾……」
我以為那一天他必會一醉方休。那一天他卻喝得很節制,也未頻頻對我勸杯……
我們離開那家小飯店時,雨比來時下得大了。仍像來時一樣,他撐著傘。他盡量使我不被雨淋。他的個子太高於我,遮護了我,他就只好把他自己奉獻給雨了。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學校,他的衣服已全濕了……
他辭校那天,相送的人不多。我當然是不多的人中的一個。他從車窗探出身同我們一一握手時,哭了。淚潸潸下,NFCDB欷有聲。
我第一次見他哭。
列車開動時我仍握著他手,我隨列車跑了幾步對他說:「你來信!」
他沒給我寫過信,起碼是我沒收到過他的信。直至我畢業的一年時間裡,我不曾知道過他的詳細通訊地址,別人也不知道。他如泥牛入海,彷彿在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了。有一位老師知道過他的一點點情況,說他返部隊後很快便復轉了,卻不知是自願的還是不得已的。又說他復轉後歸原籍了,在縣上某中學當老師,卻羞為師表,工作得並不怎麼受好評。那位老師對自己所知道的一點點情況的確切性也無把握。不過我還是從他那兒抄來了不確切的通訊地址,給大鳥接連發了幾封信。發出的信也如泥牛入海,杳無回音。
於是我更加回想起他為人的某些長處——生性耿介,頗敢仗義執言;見人有危難,樂充俠士風格;雖有些放浪形骸,瀟灑不羈,但是待人平等,從未聞其歧人,從未聞其欺人。
我手中保留有幾篇他寫的散文或雜文底稿,文言多用俚語,白話點串之乎,慣以司門人言,遣驚世駭俗之詞,亦莊亦諧,獨具才情。我認為他本是可以成為專欄作家的。
我想他只留給了我這麼一點點能促使我經常回憶起他的東西,我得好好收藏著。畢竟,他曾把我當成他的一個朋友。我想也許大鳥已經不在了,走了他父親的路吧?既然他似乎什麼都不在乎,大概也不在乎自己了斷自己吧?
前年八月,忽然收到一封電報。電文是——校友之誼,常系心頭,盼復電聯繫。落款「大鳥」。
我當日即復一電,始料不及地從此和他書信頻繁。從信中我得知他已然得志,當上了某公司的總經理,正處在時來運轉,躊躇滿志的事業發達時期。他邀我前往他那省份小住。字裡行間,懇意切切。我殊不忍掃他的興,於初夏之際去了。
在站台上舉目四望,未見其迎。正疑惑間,身後有人搗我背,文縐縐的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老兄不識大鳥否?」詫回首,乃見是他。近十年分別,他的形象居然沒怎麼變化,仍是那麼儀表堂堂,仍是那麼風流倜儻。細審視之,似乎更年少了。西服革履,氣派不凡,一副神采飛揚,春風得意的儒者大亨模樣。
我說:「你還像在學校時那麼年輕英俊,而我老多了是吧?」
他俯視著我,感而慨之地說:「是啊,你真的老多了!你這鳥人,是不是活得太累了呀?」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
他一邊親密地挽著我往車站外走,一邊諄諄教導地說:「拉倒吧,你別寫了。現在誰看你們寫的小說?沒人看,你們還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欺騙自己,自詡什麼純文學,純鳥文學,鳥純文學。沒稿費收入過不下去了?缺錢的話,先從我這兒拿一兩萬去……」
我趕緊說:「不缺不缺。寫小說倒不完全是為了生活,好比吸煙,成為惡習了!」
他說:「那你老兄可就活該了。看你把自己弄得這種形銷骨立的模樣!看你頭髮都稀多了!看這兒,還他媽有白頭髮了,你在學校時頭髮多濃多黑哇,你讓我看著都心疼……」
他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令我大受感動。
出了站,他導我乘上一輛嶄新「皇冠」。車內已坐有兩位摩登女郎,一位十八九歲,一位二十四五。二女郎都是新潮美人兒,新潮的髮式,新潮的衣著,不分軒輊的明眸皓齒,不分軒輊的眉黛唇紅,不分軒輊的體態窈窕,不分軒輊的姿色艷麗。十八九者著小衫短裙,胴體半裸,修腿苗條。二十四五者著無袖旗袍,藕臂潔白,軀線裊娜。他向我介紹十八九的叫小倩,二十四五的叫小婉,說是他的兩位貼身秘書。小婉、小倩,金鏈項間耀,名鐺耳邊懸,各有大家閨秀韻味兒,不似小家碧玉俗美。我坐在前座,他坐二女之間,雙臂狎攬二女玉頸,左偎粉頤,右吻桃腮,二女默默竊笑而已。想來以狎為常。司機如機械人,毫無不適反應。看來早已熟視無睹,見怪不怪了。
車過鬧市,緩入幽靜深巷。一旁高牆丈許,滿佈青籐。我問何入?小倩代曰去賓館。
片刻,高牆退盡,忽現一座紅漆門樓,氣勢宏大,莊嚴肅穆。門簷之上懸一巨匾,書「靜虛莊園」四字,筆體遒勁雋永,頗耐觀賞。兩側翔立男侍,皆美少年,著杏黃制服,雙排紐扣,珵明耀亮,煞是晃眼,頦下扎黑領結,戴雪白手套。
車停。小倩秀足先踏,款款出車,代大鳥為前導。二男侍彬彬禮迎。小倩文雅還笑。
大鳥說:「我知道你不喜歡熱鬧,所以安排你在此處下榻。這兒清幽得很,我經常來隱居幾天。有溫泉,終日可浴。以前是高級首長與外賓出入之地,不服務於凡人。現在講經濟效益,只要付得起錢,誰都可以來住了。不過太貴,雖然大做廣告,真敢來住的人還是不多。」
我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不禁卻步不前。
大鳥又說:「我這兒的構建風格,很像我家從前住的地方,大小有別而已。我對這兒有種特殊的感情……」
他言語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懷舊意味兒。
小婉見我趑趄不前的樣子,哧哧笑道:「你心裡別想那麼多,你儘管安心地在這兒住下吧,願住多久便住多久。我們經理一片虔誠把你邀請了來,你住的日子越久我們經理越高興。我們經理可是非凡人物。你是他的客人,當然也是非凡人物了。講經濟效益嘛,說白了就是金錢面前人人平等。我們經理是大亨,所以高級首長和外賓住的地方,咱們都托他的福,無憂無慮地住就是。」
大鳥分明極受用她這番喃喃呢呢的話,他用充滿愛悅的目光瞅著她微笑。
過了幾道月門,眼前另是一派天地——魚池波靜,內有盈尺長的大魚自由自在地游弋。假山聳立,瘦石玲瓏,奇形異狀。迴廊緩轉,角亭獨立。滿園花卉,散紫翻紅。樹木成林,綠陰蔥蔥。懸瀑濺玉,噴泉播珠。飛簷銜接,翹脊參錯。市聲杜絕,鳥語偶啼,恰似人間天堂。三四女侍者花中飄來,綠中隱去,粉裳玄裙,來去悄悄。皆俊俏麗人,身影娉婷,使我心為之惑,目為之呆,疑為仙姑……
我心愈生忐忑,低問大鳥:「這兒……這地方,住一夜多少錢哇?」
大鳥一笑,淡然回答:「不貴,才七百多元。」
我頓止步,窘態畢露。
我央求他說:「大鳥,你還是替我另安排個住處吧!」
大鳥一副好不奇怪的樣子,困惑地說:「怎麼?對這兒真有什麼不如意的嗎?有你就說,別難為情。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是我把你邀請來的,不是你投奔我來的,包你住得滿意,是我的責任。當然還有比這兒條件更高級的去處,只不過地處鬧市區,風格也太現代,我就自作主張,以為兩廂比較,你肯定會更喜歡住這兒……」
我見他誤解了我的本意,心中一時著急,結結巴巴地聲明:「這兒很好,太好啦,我喜歡住,我從沒住過這麼高級的地方……只是……只是……大鳥我跟你說實話吧!按單位規定,我只能報銷三十元以下的住宿費,特殊情況,也不能超過三十五元。這兒七百多元一宿,你叫我怎麼敢住哇?就算單位給我報銷,我也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沒法兒住得心安理得哇……」
大鳥聽罷,沉吟良久,將一隻手按我肩上,另一隻手輕撓著自己面頰,很是犯愁地說:「這,可就讓我太作難了……」
我說:「大鳥,你別作難。如果中檔住處不好找,低檔的我也能將就……」
「低——檔——的?」大鳥語調拖得老長,並轉身看小婉:「聽到了嗎?我這老同學,他還想要住低檔的!親愛的小婉,你認為他這等於是怎麼回事兒呢?」
小婉掩口哧哧笑道:「經理,他這等於是侮辱咱們啊!」
大鳥瞪著我,鄭重地說:「老兄,我的秘書認為,你這等於是侮辱我們啊!」
我說:「婉秘書,你可千萬別那麼認為……」
她亦鄭重地說:「你不使我們那麼認為,你若是我們,又該作何想法呢?」
她說罷掏出一方手帕扇著風涼。手帕徐拂緩擺之際,異香縷縷四溢。
我不禁屏口深吸,頓覺異香沁人肺腑,頭腦遲鈍熏然欲眠起來。
小婉忍俊不禁時,巧笑模樣令人怦怦心動,或者乾脆說令我怦怦心動;而表情鄭重時,肅眉嗔目,又是一種美貌風情,可愛之態足以令人跪其足下甘願為其美一死。我不但怦怦心動,且睃著她臉兒亂了方寸,心猿意馬魂旌招搖。
「婉秘書……你……我……」
我語無倫次了。暗想大鳥大鳥,你從哪兒尋找到了這麼兩個尤物呢?你他媽的真正是艷福不淺啊!若你讓你倆秘書中的哪一個夜夜陪我,宿於老塚荒野,我也感到是無比的幸福哇!……
大鳥又說:「老兄,想我大鳥的客人,應邀千里迢迢到了鄙地,竟被我安排在中檔甚或下檔處住,那我大鳥在如今的社會上,還有什麼資格拋頭露面?還有何自尊可言?非存心使我遭受恥笑麼?……」
他一席話,說得我萬分惶恐,汗顏不知所措,心中充滿愧怍。
大鳥卻哈哈笑了。笑罷口吻堅決地說:「老兄,既來之,則安之嘛。小婉、小倩為你的到來,做了周密安排,還是不要打亂她們的預先部署吧。否則,她們會不高興的。你願看到這麼兩位可愛的姑娘因你的矯情而不高興嗎?」
我愧怍地說:「當然不,當然不。我悉聽尊便悉聽尊便!」
小婉說:「你這麼著,就對極啦!」
大鳥說:「什麼單位報銷不報銷的,再不要提這個話題。一切由我大鳥付賬。這一點我在給你的信中寫得明明白白嘛!」
我說:「對對,明明白白。誠意心領,盛情懷擁。只不過一想到將累及你們支出一大筆耗費,總有些無功受祿,不敢當的感覺。」
我所言是真實的感覺,我面紅耳赤。
大鳥正色道:「你得進一步明白——你不是我一般的客人,你是我的校友,你是我當年的鐵哥們兒。當年中文系兩大專業三屆幾百名同學,我對你最好,是不是?」
我連連點頭說是是是……
他隨即問小婉:「你告訴他,我是不是經常對你和小倩談起咱們這位梁作家?談起我和他當年那份兒深厚友情?」
小婉亦連連點頭說是是是……
一扯到當年,他似乎有些激動起來,彷彿欲跟我當面對質什麼——「你若不信,一會兒可以再問小倩!」
「問我什麼?你們背後說我壞話?」
我們三人同時聞聲望去,見小倩雙手叉腰佇立一月門下,做怒目金剛狀,柳眉乍聳,杏眼咄咄,嬌嬈紅唇,亦俏亦慍,模樣煞是勾人。
小婉就說:「看,看,讓這女孩兒等急了生氣了吧?」
我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大鳥也賠笑道:「別生氣別生氣,我們哪兒敢背後說你壞話呢!」
小倩跺了下腳,嗔聲責怪:「我都替你們把房間鑰匙拿到手了,你們卻在這兒聊起來沒完!我等得腿酸勁兒的!再也不理你們了……」
「小倩,你再也不理他倆可以,千萬別不理我噢。你一天不理我的話,我便不知道怎麼活!」
小倩哼一聲,一轉身消失了。
「小倩……」
大鳥尾隨追去。
小婉對我嫣然一笑。
我覺得她的笑意味兒深長,有一種狡黠的研究成分,有一種含蓄的鼓勵成分。
我想趁機諂媚,亦想趁機挑逗,但礙著大鳥這層特殊的關係,想而已,並未敢輕舉妄動……
小婉分明窺透了我邪念瀰漫的心思,她大大方方地挽起我手臂,一邊與我同行一邊說:「我們經理曾對我和小倩評論你這個人多少有點兒怪,我看你是有點兒怪。」
我問:「你看我哪點兒怪?」
她有意無意地偎著我,使我希望當時是漆黑的一個夜晚。
她的目光從眼角撩撥著我,悄語:「你呀,你不要總繃著股勁兒似的,尤其不要在我們女孩子面前這樣。你那樣,會使我們也很拘謹,不知該怎麼對待你才好。你要首先自己對自己的心理給予寬鬆政策,達到自由化,心理自由化了,行動才能獲得充分的解放……」
我覺得她不是在幫我認清自己,而簡直是在開導我,慫恿我,耳提面命地教授我如何才能實現我內心裡對她具有的那一種蟄伏著的時刻準備一躍而撲的邪念……
「我喜歡你……」
我頭腦中什麼顧忌都不存在了,我一下子摟抱住了她……
她笑。我覺得時間很久,也許事實上並不久,也許事實上只不過幾秒鐘……
突然她掙脫了——粉裳玄裙從長廊姍姍緩過。
她瞄著我的臉說:「你壞……」
我的住室在二樓。一切客房樓都僅兩層。大鳥說為了清靜,他將那一幢樓的上層全包了。客廳沙發闊綽,軟鹿皮面,坐下去舒適無比。臥室內軟床寬大,錦被繡枕,顯得那麼豪華。壁貼塑紙,地鋪細毯,自不必說。高窗通陽台,垂幔兩分開。電話、電視、電冰箱應有盡有。空調無息散冷,使人斂汗而不覺涼。原來外中內洋。
大鳥說他和小婉、小倩也要陪我住下,一直住到我離開。
我對他深表感動。但是我強調不要處處優待於我,比如這套間,其實由他來住比由我住,會使我住得更加安泰。
他笑道:「我既把你老兄待為上賓,也絕不委屈自己,絕不辱沒我的兩位秘書小姐,咱們住的當然都是套間,一人一套。」
我不信。他也不多說什麼,帶我去看,果然是。
我到自己房間剛躺了一會兒,小倩敲門促請:「梁老師,該吃飯去了。」
我出了門,問她:「你剛才稱我什麼?」
她說:「梁老師呀。」
我說:「別這麼稱呼。」
她說:「那怎麼稱呼呢?」
我想了想,附耳對她說:「你就叫我梁兄吧。」
不料她臉一紅,一副不可褻語犯焉的莊重模樣,斂了那種悅人微笑,慍態道:「我又不是祝英台。」一扭身段,步態裊娜地逕自先走了。
我愣在原地,溫習著小婉對我的教導,一時間不知自己錯在哪兒。
奢侈一餐,八百餘元。
小倩從精美坤包內取一沓支票去結賬的當兒,大鳥奇怪地問我:「你怎麼她了?」
我裝糊塗,說我沒怎麼她啊。
大鳥說:「那就不明白了,那她為什麼對你連點笑模樣都不賞?」
我說:「也許她討厭我吧。」
小婉衝我無聲黠笑,彷彿在向我暗示——她是個眼裡藏不住沙子的人,她是知道原因的。
大鳥說:「小倩又耍小孩子脾氣,你別理她,別跟她一般見識,我會考慮怎麼懲罰她的。」
我惶惶地說:「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小婉一聽就撲哧笑出了聲,說:「不打自招了不是?」
大鳥也笑了,一拍我肩說:「如果因為你喜歡她而引起的,那我不予干涉,那是你的責任,局面要由你自己來扭轉了。」
又對小婉說:「你得勸勸小倩。那樣不禮貌地對待自己老闆的朋友可不太好。」
她一努嘴,不高興地說:「就交給我這種任務啊?」
我說:「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她十二分不情願地說:「好——吧——看你的面子。」
大鳥誇獎她:「還是小婉懂事兒。失去了小婉、小倩,讓我當國王或者皇上,我也會覺得沒意思。」
小婉一往情深地注視著他說:「瞧你,也不管當著什麼人的面,總把這些話掛嘴邊兒上!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唄,今後再不許你這樣。」
大鳥乖順地說:「批評得對,批評得對,今後一定改正……」
我整個兒一顆心被嫉妒得在痙攣,隱隱作痛。
飯後,大鳥說他下午還有些事要辦,在我房間陪我小坐了片刻,飲了口茶,向我詢問了當年我和他都熟悉的校友的近況,便起身匆匆離去。
我站在窗前,觀望著外面的園景,心中暗說——大鳥大鳥,世道怎麼如此地抬舉你,讓你他媽的混得這般的得意?
但見小婉、小倩陪他自窗下經過,她們各自又換了一身時裝。
盯著她們的背影,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感到呼吸緩重,竟有些喘不過氣兒來。
我自知這完全是由於我對大鳥的嫉妒所致。
可是我沒法兒說服自己不嫉妒他。
我認為這嫉妒的痛苦是他所強加給我的。
因了自己備受這一種非凡的痛苦的折磨,我確信我已開始有些憎恨他。我明白這樣的心理是一種卑劣的心理陰暗的心理。但是我一點兒也不感到自己可恥。相反我說服自己嫉妒得有理憎恨得有理。如果他這麼得意的人居然還不該遭到嫉妒還不該遭到憎恨,那麼公理安在?
我這個受到最熱忱歡迎最虔誠接待的人,在主人離去之後,竟不禁的獨自坐在舒適的沙發上生主人的氣。
我發現桌上大鳥留下了一個信封。走過去拿起來見內中裝的是錢。信封上寫了兩句話——給你的零花錢,自己逛街時,想買什麼買什麼吧。
我抽出點數一遍,整整一百張,每張都是百元的。
我第一次覺得,一萬元紙鈔也是很有些份量的,似乎比以前掂自己的錢沉了許多。
我暗罵——大鳥,你他媽的也忒擠兌我了,你以為我沒見過一萬元錢是多少哇?平白無故的,我能收受你的錢嗎?
我想——我若是就這麼收受下了,小婉、小倩一定會挺瞧不起我的吧?我不願被她們瞧不起,我希望受她們尊敬受她們崇拜。上帝確保這兩女孩兒都是癡迷的走火入魔的所謂「文學女青年」,那才不虛我此行……
我對自己反覆地說不收不收堅決不收。
可是除了我的皮包,我真不知該把這一萬元放在哪兒好,放在哪兒安全。
這時我忽聽見敲門聲。我急忙將信封背在身後,向房門轉過身去。
我說:「進來。」
進來的是位服務員姑娘,也是很俏麗可愛的一位小姐,一身少女的清純。我想這鳥地方怎麼像大觀園啊?怎麼女孩子一個個都百里挑一似的賞心悅目哇?還叫他媽的什麼「靜虛莊園」,周圍滿眼儘是這等樣兒的些個女孩兒,男人住在這兒心裡能靜得下來能虛得了嗎?夜裡不失眠倒成了怪事了。但又一想,覺得自己沒勁,如今哪個服務單位不講經濟效益?只要講經濟效益,招服務員的時候,自然挑選容貌姣好出眾的了。難道觸目皆是醜妮,我這樣的男住客才覺得美妙不成?
我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古怪心態來。
那女孩兒彬彬有禮地對我說打擾了,說她來是要告訴我——衣櫃中有曲經理預先為我預備的衣服。
她說完便退了出去,像日本侍者一樣,微微彎著腰,腳步輕得幾乎悄無聲息。
門一關上,我立刻將一萬元塞入了我的皮包。我已經徹底想通了——別人白給我一萬元這一種事兒,在我的一生中絕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是毫無疑問的。即使我不接受,小婉、小倩也不知道我的清高,除非我當著她們的面將錢還給大鳥,那我豈不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大傻瓜了嗎?我幹嗎非要拒絕大鳥的好意呢?也許小婉、小倩,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再說我在乎她們知道不知道幹什麼呢?和一萬元相比,清高算什麼?兩個漂亮妞瞧得起或瞧不起我算什麼?一萬元哇,一萬元我要辛辛苦苦寫出四十餘萬字哇……
我義無反顧地將皮包落了鎖,同時亦將我往常那份兒清高落了鎖。
我舒舒服服地泡了半個多小時澡,泡得渾身慵怠而輕爽,然後換上大鳥為我預備的名牌襯衣,然後便往床上一倒,希望能一覺睡到大鳥和小婉、小倩來陪我吃晚飯。
卻怎麼也睡不著。
再然後就是百無聊賴……
於是我起身離開房間,決定到服務台那兒去和哪一位女孩兒套感情。當班的正是剛才那清純女孩兒,她在聚精會神看一本厚書。
我搭搭訕訕地問她看的什麼書?
她一聲不響,用一隻纖纖小手隔住書,將封面翻給我看。
我想像她是襲人、晴雯什麼的,而我是萍蹤偶棲這現代大觀園的一位白馬王子。我並不很清楚自己對她究竟懷有什麼非常明確的動機和企圖,只知自己希望由她獲得某種消遣。我以為像她這麼清純的女孩兒,看的一定是台灣的真瓊瑤或大陸的假瓊瑤們寫的言情小說,卻不料那本書封面上赫然四個字是《蛇形刁手》,我不由得雙目為之一瞠。
她讓我看了看封面便算是回答了我似的,繼續入迷於武林的恩怨情仇刀光劍影。
我又搭搭訕訕地問她是不是對大鳥很熟悉?
她抬頭瞪著我反問大鳥是種什麼鳥?
我這才曉得大鳥的叫法在他家鄉省份的這一座名城並不通用。
「那麼你對曲經理一定很熟悉NB023?」
她默默搖頭。
「他開發的是什麼實業?」
「不知道。」
「他辦的是一家公司?」
「不知道。」
「他擁有多大一筆資金?」
「不知道。」
「你究竟對他知道些什麼?」
「我只知道他是我們這兒的常客。他外地的朋友們來了,他總往我們這兒帶,所以我們領導說他是我們最不能得罪的上帝,要求我們一律得對他笑臉相迎笑臉相送。」
「他的事業真的很興旺嗎?」
她聳聳肩,低下頭又開始看書。我感到她對我頗覺不耐煩,我很羨慕她的職業修養,因為她內心裡的不耐煩,臉面上一點也沒流露出來。
我覺得怪沒趣兒的。
我說:「你看吧……」
她未吭聲。
我剛欲轉身離去,她忽然抬頭問我:「你是幹什麼的?」
我心頭竊喜,因為她所問正中我下懷。若她不問,我再怎麼厚顏無恥,也還是有幾分不大好意思說什麼緣由地告訴自己是作家,而我巴不得一開始搭訕就自我這麼介紹一番。
我當然不離去啦。
我說:「我是作家呀!」
她說:「就是寫這些個東西的人?」——向我揚揚她手中的書。
我說:「對,噢,不對不對。我才不寫這些個東西哪,我寫的都是純文學,相當相當純的那一種文學……」
「怎麼個純法?」
「這……一句話半句話也說不清楚,你跟我到我房間去吧,我充分地從容地講講……」
「不去。」
「為什麼?」
「去了準沒好事兒。」
「你怎麼這麼說?」
「那我就換種說法——我們老闆對我們有嚴格的規定,不許我們隨便到住客的房間去,我們老闆說這是從愛護我們的角度出發……」
「別聽你們老闆的!他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那是……」
她忽然站了起來,顯出恭而敬之的樣子,惴惴地望著我背後……
我一轉身,見一位五十多歲的儒雅男人立我背後。
她囁嚅地說:「經理,我回答他的話,您都聽到了,您放心,我一定牢記您平時對我們的諄諄教誨,我能把握住自己……」
我趕快逃之夭夭。
我把那小靚妞恨透了。我原本打算詳詳細細地告訴她我至今已寫了幾百萬字,獲得過多少次獎,有多少部作品拍過影視,以及我自認為的知名度……當然,我並不否認我還有些別的打算。但是,須知我是個潔身自好,無比愛惜自己聲譽的人啊。這樣的一個男人,是不太敢輕率地把自己對一個女孩兒的一切打算都付諸於實踐的。
該死的個小靚妞何苦的呢!
……
於晚,叩門請我用餐的,不復是小倩,而是小婉。
我邁出房間時,見大鳥站在櫃檯那兒,一條手臂橫擔在櫃檯上,身子向櫃檯內明顯地傾過去——該死的個小靚妞,正湊耳對他嘰嘰咕咕。
小倩侍立大鳥旁邊,一望見我,便大聲說:「梁先生到!」
我猜那該死的小靚妞一定是在告我的刁狀。我倒不怕她向大鳥反映我對她心思不正什麼的。我認為我沒義務非向大鳥證明,闊別十多年之後,在比當年精彩萬端的現代生活中,我差不多快是個富貴不能淫,美色不能動的君子了。
我當年又沒向他發過這等誓言。我怕的是該死的小靚妞是早已被他收買了的耳目,謊告大鳥我在對他進行「摸底調查」。而大鳥如果信了,那我在他眼裡還算是個人嗎?對他這麼一位富貴不忘舊交的朋友,我的行徑豈不是太卑鄙了嗎?儘管我願意向自己承認,我的行徑確有對他進行「摸底調查」的動機,但我只不過是願意向我自己暗暗承認啊……
那該死的小靚妞一聽小倩的話,立刻緘口了。
大鳥也同時站直了。
我經過櫃檯時,該死的小靚妞對我侍立微笑,行注目禮。
而我對她狠狠一瞪,倘目光是傷人利器,她必命亡倒地。
在餐廳雅間內,大鳥問我是不是很餓了,是不是獨自呆一下午感到太寂寞了,請我諒解他回來得晚了點兒,向我保證從明天起他的時間將全部用以陪我。
小婉說還有幾位應見的人物未見,還有幾樁應辦的事情未辦,但他心內惦著我,所以堅決果斷地回來了。
我嘿然表示感動而已。
我擔心他心裡已在惱我,我擔心他在餐桌上耍什麼詭計當著小婉、小倩的面出我的醜——比如故意問見沒見到我那房間的桌上有一個大信封?進而說內中的一萬元是準備給另外什麼人的,不知丟在哪兒了,因為那信封上,並沒寫我的名字。僅憑那麼兩句話,我是沒有充分的根據將它放入我的皮包鎖起來,並矢口不提的。
我暗暗打定主意,他若真問,我就回答沒見著。我想他不可能因此搜查我的皮包。
我在心裡對他說,大鳥,不管你是真想送給我還是假客套,不管你當時是否虔誠這會兒聽了那小靚妞的匯報是否後悔,怎麼這一萬元你就認了吧!
他卻隻字未提信封的事兒。
他不提我則更不提,起碼不願當著小婉、小倩的面提。
晚餐比午餐更其豐盛。用罷餐,我和大鳥們起身將離去時,經理走到了身旁,問可否請我留步片刻。
我只好留下。
經理望著大鳥們走出餐廳,才轉身正面對我,虛偽地笑著說:「梁先生,您的光臨,既不但是我個人的榮幸,也是我們全體服務人員的榮幸。據悉您有談談純文學的主動熱忱和雅興?這太難能可貴了。要不要哪天晚上,我將全體服務人員集合起來,請您做次正規的關於純文學的講座?我們這兒的女孩兒們,都需要接受點兒純文學的有益熏陶。包括鄙人在內。反正講給一個人聽也是講,講給多數人聽也是講。何況,您一定要單獨講給她聽的那女孩兒,並非是一位文學少女,也從來不看您們純文學作家們的純文學。對她,依鄙人愚見,您大可不必太熱忱太主動太一廂情願……」
我臉上一陣陣發燒泛紅。
我訥訥地解釋我不過三句話不離本行,其實不是個好為人師的人……
以後六七日內,大鳥果不負言,日日同車陪我出入,有時小婉相隨,有時或攜小倩,二女共伴左右者多。大鳥聘雇之司機,駕駛技術高超嫻熟,諾諾聽命,從無牢騷,亦不多言,想必大鳥給他的月酬甚是豐厚。循環揮霍於上等酒家,偶爾湊趣於民間小肆。奇饈珍餚,地方風味,天上飛的水裡游的,頓頓饕餮,享膩吃煩。市內古跡,享樂場所,無一遺娛。四郊周野,綠水青山,足跡所至,流連忘返。
每晚,大鳥必迫我同至豪華舞廳,戲曰「改造老兄」。他真可謂舞廳王子,異性寵兒。英姿翩翩,身影旋旋。小婉、小倩,輪番伴之,每每皆被公認舞後,大鳥殊覺榮耀,購以金物,慷慨嘉獎。場場奪盡風光,引無數舞男舞女羨眼乜斜。
我不會跳。大鳥命小婉、小倩帶我教我。我學得遲鈍,小婉常歎曰:「與梁先生一番舞,累如病後推大磨!」小倩則刻薄相嘲:「天生一笨伯,恰似榆木段!」或曰:「踩髒我鞋啦,梁先生當破費相賠!經理當付我勞務!」俏語連珠,巧言生趣,自嬉不已,逗我開心,亦博大鳥快活。大鳥便做憐惱之狀,撫我背曰:「老兄不可救藥。辜負華曲美樂,愧對人面桃花,可惜了這一夜酒綠燈紅啊!」
一日午夜而歸,大鳥餘興有餘,毫無倦意,坐在我的房間裡,吞雲吐霧,海闊天空,終於告曰:「實不相瞞,二女吾情人也。此間頗少干涉,兄若想受用,可潛遣侍奉枕席。」
我說:「大鳥,你醉了吧?」
他說沒醉。
我說沒醉你怎麼之乎者也起來了?
他說享樂是要追求現代的,自身修養是要達到古典的。說有些事,用文言講,比用白話講體面。
又說小倩善作媚樣,床上嬌嗔百態,實乃同裘妙女,天生淫娃。說小婉極盡溫柔,最解人意,款語驅愁,蜜意釀心,別有令男兒繾綣難捨之處……
他那一夜豪飲如牛,我看出他的確是醉了。
我說:「君子不奪人之愛。」
他揶揄道:「阿嫂醋罈子乎?」
我說:「她對我無為而治。」
於是他雙手一拍,哈哈大笑。
我問他笑什麼?
他又之乎者也起來,侃侃道:「我笑老兄迂腐過甚。弟示誠心,阿嫂不諱,小婉、小倩,從若遵旨,你又顧忌什麼?況人生在世,本一謬命,不能有難同當,何妨有福同享?名酒佳餚,不過胃腸消受之物。軟玉溫香,芳容美色,才屬第一洪福。老兄心存非分之想,抑隱久矣,欺我不知不曉嗎?」
我一聽他這麼講,暗說大鳥大鳥,那你可就怪不得我了。再說小婉、小倩,亦不過你掌上玩物,何必顧前瞻後。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一村,哪兒找這一店?
於是我故作靦腆之狀,喁喁噥噥道:「朋友之間,那多不好意思的?」
大鳥說:「朋友之間,才好意思。若非朋友,你只有干嫉妒的份兒。你敢勾引,輕則挨揍,重則觸法,身敗名裂,你就前程交待了。我對你是實行三包,包吃住,包享樂,包愛慾。不圖別的,只圖你我相別時,你打心眼兒裡說出滿意二字,只圖有一天我死了,你打心眼兒裡常念叨我個好!」
我說:「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他說:「煩你給我倒杯水,不,不要茶,要冰箱裡的礦泉水。」
於是我從冰箱取出礦泉水,倒了一杯,畢恭畢敬地雙手捧送給他。
他一飲而盡,注視著我,似乎又思考著什麼,又欲開始對我侃侃而談。
我只怕他盡說下去,並沒有實際的行動。
我佯裝困盹,打了個大哈欠,嘟噥道:「我想睡了……」
他看看手錶,心領神會地對我一笑,說:「那我就不浪費你的寶貴時間了。今夜良宵,歡娛更短啊!」
說罷他站起身往外便走。
「大鳥!……」
我顧不得迫切之嫌,立即叫住他。
他在門口向我扭回頭。
我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說:「老兄少安毋躁,片刻定有狐仙鬼妹芳趾降臨。」
他一離去,我即衝入衛生間,以冷水激頭。我想我一定得保持精神抖擻的狀態,否則豈非辜負他的美意?
我坐在沙發上靜候,覺得時間彷彿停止了。
我又一想他別是存心捉弄我,害我一夜不眠,坐等到天明……
正胡思亂想之刻,門輕輕地緩緩地開了。我屏息斂氣,乍驚還喜,凝眸睇視——我準備迎迓的本是小婉,不料翩然而入的竟是小倩。只著睡裙,發逸逸而散,足纖纖而赤,分明的剛剛洗過臉兒,祛除了鉛華脂粉,還現出女孩兒的一副清麗面容。正所謂眉不描自彎而黛,唇不抹又潤且紅。渾身透爽,嬌體溢香……
她斜依著門,彷彿慵倦不支。藕臂護胸,秀手掩頸,惺眼矇矓,睥睨著我說:「你怎麼不邀小婉姐?」
我霍地站起,虎視眈眈道:「今夜是你,明夜是她!」
她嗔道:「我知你心中愛惜她,這麼晚了,偏要煩我……」
我卻哪裡還有忒大情緒跟她NB023皂?
我犬躍過去,一下子將她橫抱起來,狼躥入臥室,摔她於那闊大床上……
幾番折騰,自不待細述。方信大鳥對其讚美,句句不假。
待她一動不動,軟綿綿溫順順,貓兒也似伏我身旁時,我用手指絞弄著她的秀髮,問她跟隨她的老闆幾年了?
她說時間不長,才兩年多。
問她是先者,還是小婉?
答曰:「婉姐早我半月。」
我十分佩服大鳥竟能與她二人良好相處,問彼此互妒否?
答曰:「三位一體,親密無間。偶拗小性,老闆寵之,婉姐讓之。」
問暫時選擇,還是長久打算?
答曰:「板蕩之心,牢系老闆身上。與榮俱榮,與損俱損。」
又曰:「樹無二根,人惟一命。寧富貴十日,不寒酸百年。活曾快樂,死便無憾。」
憶大鳥當年慨詞,如一人言。但一「死」字,似意味深焉,令我默默。
我謊稱頗通手相,可為測前程諸事。
於是擎掌央我詳斷,倏又縮回,曰不測也罷,倘聞凶兆,反亂泰心……
言訖翻身睡去。
翌日同車出遊,一途歡歌笑語,興致勃勃,有增無減。
及寢,小婉潛至,戲問:「昨夜鶯鶯初會,倩丫頭難招架否?」
於是狎暱無忌。
有一個問題,卻始終困惑著我,那就是——大鳥為什麼竟要這樣天高地厚地盛待我,甚至連他自己兩位心愛的人兒也打發來供我受用?好比是宴席上的最後一道大菜請我盡情「品嚐」?它竟是那麼嚴重地離間著我和眼面前這美貌尤物的情愛舉動,干擾著我對她的徹底的褻玩意念和佔有慾,使我內心裡的佔有慾強烈又虛空,彷彿她是被我撿來的騙來的偷來的一樣東西,而非大鳥主動提供給我受用的。它使我的心理變得相當陰暗相當卑劣,彷彿所受用的是某種「一次性」的東西。想著這一點一邊受用著一邊不免的有沮喪之感,又彷彿無論怎麼受用都不能達到目的,恨不得企圖毀了她似的。
這問題本是昨夜要問小倩的,沒問成,便咄咄地逼著小婉來回答。
她不肯回答,她柔情頓斂,溫色陡變,一言不發地瞪著我,一邊開始穿衣。她眼神兒裡一時充滿嫌惡和鄙視。當然是對我。彷彿才看清,剛剛與她耳鬢廝磨、肌膚相親的我,卻原本不過是一隻雄猩猩似的。我猜她一穿上衣服便會悻悻離去,我猜她離去之前也許還會對我的臉啐一口。
我則打定主意非問個明白不可。
我從她手中奪過她的衣服。我說——你不回答,你休想離開我的房間!
她裸坐床畔,頭緩緩向窗子轉去。月光從幔隙漏進來,灑在她身上,看去那麼優美。
我又完全被那迷人的胴體征服了。我內心裡頓生一片惜香憐玉之情。我拋了她的衣服,趨向前去,復將那優美的迷人的胴體摟抱在懷。我吻著她的臉她的頸她的胸她身子的各處。我用一種罪過的懺悔的語調說我不再逼問了,她也不必回答什麼了。其實我內心裡一點兒罪過感也沒有一點兒懺悔的意思也沒有。有的只不過是在我血管裡熊熊燃燒的慾火,除了慾火沒別的。
幾滴眼淚落在我手上。
她說:「常信姻緣二字,故不惜以身自奉。本當互歡互愛之刻,何必愚語逼問連連?」
我說:「對對對,是我愚,是我愚……」於是綢繆不休,共赴巫山,別樣雲雨……
及晨,小婉潛去。行際,依依而曰:「小倩夜間復來,萬勿再相逼問。這丫頭性烈,當細愛之。恐一語荒唐,使反目成仇。多日交好,惡於一旦,反為不美。」
其意虔虔,其語懇懇。
我乖順領教而已。
我問:「你們有時言語,怎麼都與你們老闆一樣之乎者也的?」
婉笑曰:「又相逼耶?」
我惶恐道:「不敢不敢……」
婉告曰:「酒綠燈紅,如過眼煙雲。吾等深陷享樂,已然難以自拔。故常存幻念,每每仿古貫作《聊齋》男女,以幻易幻,玩世欺己,權當人生遊戲耳……」
又告:小倩畢業於名牌大學,出國屢屢受阻不成,自絕此念。而己學歷高於小倩,實乃隋唐文學之碩士研究生。說出一位導師姓名,使我如雷貫耳,愕然肅然,誠惶誠恐,不禁刮目相看,自慚褻瀆太甚……
恍惚十餘日,忘妻忘子,樂不思歸。
一日,大鳥說:「老兄及為夫為父之人,雖相友悅,豈敢久留?今朝當為兄餞行。」
我竟覺悵然,顧小婉、小倩,企望二女堅留。
豈料小婉垂首,小倩旁觀,似有挽意,卻無留言。
於是彼此怏怏感慨而已。
所贈豐厚,大包小盒,攜不勝攜,帶不勝帶。
三人陪送於機場。大鳥雙手執我一手,低問:「還記得我當年和你在五角場小飯店說過的話嗎?——同窗三載,深蒙厚敬,他日富貴,定當相報。我大鳥不是個講空話的人,你便是我將來的一個證明者,我死而無憾了……」
小婉、小倩亦淒淒上前與我告別,一吻左頤,一偎右頰。婉贈金筆,倩貽玉印……
至家,驅魚遣燕,懇表謝忱。復如當年,泥牛入海,杳無回音。使我匪夷所思,惑不能解,心中疑團鬱結。
半年後,有一報社記者自大鳥所在省份來訪。
我不免要問他可認識或聽說過一位叫曲海江的大亨?
他搖頭說不認識,反問我和曲海江什麼關係?
我說沒有什麼特殊關係,不過就是當年的校友。
他說雖然不認識,但是聽說過,鼎鼎大名,造成過一陣新聞轟動效應。
驚問何故,方詳道來。
先是,曲辭公職,落戶僻鄉,鑽改革政策之隙,以開拓型農戶名義,詐稱創辦第三產業,賄賂送禮,貸款百餘萬元。又與各行各業簽訂空頭合同,騙款六十餘萬,總計百八十餘萬。只見其整天價玩弄女性,荒淫揮霍,卻不見其經營。人雖疑之,卻不問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慫其享樂,從中漁利揩贓者,三教九流,大官小吏,竟達百人之多。各合同單位聯名訴訟,才致敗露。
大鳥於法庭無懼色。
問:「知罪否?」
答:「明知故犯。」
問:「剩款何在?」
答:「享用盡矣。」
問:「不懼死耶?」
答:「但請速死!」
呵呵冷笑,蔑視公堂,且侃侃自辯:「倘吾一人,國之幸耳,民之福耳!詐騙當死,巧取豪奪何罪?今日此時,舉國鋪席設宴不知多少?饕餮民脂民膏者眾,揮霍公款一日何止千萬?心切疼之否?敢盡誅之否?」
遂判其死。
欣然受判。
又審小婉、小倩,所答坦坦,所述犯罪事實與曲無異。
亦問:「不懼死耶?」
皆曰:「甘願陪死。」
神情自若,且微微含笑。言死如言戲語,從容鎮定模樣,令法庭無奈無轍。
我聽得驚心動魄,冷汗淋漓。
來客又告:有人揭發,仍剩數十萬,不知藏何秘處。法庭調查員對單核據,亦深信不疑。以寬大誘交待,曲及二女,守口如瓶,鐵心不供。故在押緩死,為究數十萬而延其命……
於是我想到了我帶回家中存入銀行正獲著利息那一萬元,心中有鬼,如芒在背。
來客看出我臉色大變,問我怎麼了?
我說我沒怎麼,不過間發性的一陣心悸而已。
來客說,那幾十萬,想必並非大鳥為他自己的將來而藏的。說他那種人,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法律後果,明鏡似的清楚,還為自己考慮什麼將來不成?說也並非他為他的家人而藏,因他在他那麼謀劃之前,他母親也已病逝了。他又不曾結婚,也無兄弟,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沒什麼至親的人值得他留此一手。說他只有一位姐姐,但已遠嫁國外,且嫁給的是有錢的洋闊佬,根本無須金錢周濟。說他肯定是為他的兩位情人的家人而藏的,說小婉有清貧父母,小倩有疾兄稚弟。那幾十萬的下落,除了他們三個男女知道,小婉、小倩一方的某一位家人也必知道。說只要反覆遍審之,必能撬開知情者之口,而那幾十萬一旦起獲,也便是他們三個男女挨槍子的時候了……
還說,如此這般的推測和分析起來,大鳥倒真不愧是男兒之中的情義型人,小婉、小倩也不愧是女孩兒之中的丈夫型人。他們那一種敢作敢當,著實的也令人感慨。三人矢志不移,活則三位一體,死則三屍同穴的關係,著實的也令人刮目。只可惜不是走的正道。說當地的青年男女,都似乎著了魔似的崇拜起他們來,竟將他們作為楷模。女孩兒們說,愛男人就要愛「曲帥哥」那樣的。一旦愛上了,自己也要一百個不變心,不後悔,生死與共,有何涕哉?而男孩兒們說,找情人就要找小婉、小倩那樣的。為了她們那樣的女孩兒,天下還有什麼不敢的事兒?被那樣的女孩兒愛過,有那樣的女孩兒奉陪著,赴刑場又有什麼可怕的?說當地的一些賣服裝的攤販,揣摸透了青年男女們此種心理,不失時機地推出了一批「文化衫」。男式的印著——「我是大鳥」或者「人惟一命,及時享樂」;女式的印著——「我是小婉」、「我是小倩」或者「尋找大鳥」、「大鳥我愛你」、「待嫁大鳥」、「非大鳥莫嫁」等等。使公安司法機關煞覺尷尬,恨不得將穿那種「文化衫」的青年男女一夜間全逮捕了。
可是那麼多,又怎麼逮捕得過來呢?說槍決不過是遲一天早一天的事兒。直至舉行大型公判會,綁赴刑場,並借助宣傳媒體大造輿論,這種「大鳥熱」才漸冷卻,那些「文化衫」才漸無蹤影……
我問當地人怎麼知道他大學時代的綽號?
答曰記者對他獄中採訪,他自己說的。文章一經發表,幾小時內報紙銷售一空,已有電影廠家買了版權,正請高手改編成劇本……
我問那文章中提沒提到他的哪一位大學同學?怎麼提的?
我是既怕公安司法機關,從那篇採訪的字裡行間,嗅蹤偵察到我這兒,又怕在今後的一部什麼電影裡,使我自己和別人都看出,某一個角色多麼像我。
來客回答說,他一位大學同學也未提到過,無論在審訊和採訪過程中,都未提到過。也許他在大學的同學關係不怎麼好吧?……
我說是的,很不好。在大學同學中,他一個朋友也沒有……
同時我心裡祈禱:大鳥大鳥,你可千萬別坑我,臨死拉上一個墊背的啊!同時,又暗自慶幸,還好只在他處住了十餘日。若久住下去,恐怕我也……
又逾月,收到一封信。一看信封上那筆體,就知道是大鳥寫給我的。但卻不是從監獄寄來的,而是轉寄。儘管如此,我拿著信還是手發抖,心發毛。
我鼓足勇氣撕開,一目十行。信很短,說了些將要訣別之類的話。說入獄之前,觸法自知,既有所料,也常受犯罪感折磨。故耗散揮霍,殊不獨為。款待於我的,不過百之一二。
騙於官僚,與眾共享,實乃一大快事,心理亦頗獲得平穩……且自謂,對當局政策,早有研究,決不信「不變」之說。故寧做騙犯,以享樂賒死,而不做真改革者,敗於政策之變……
我一看罷,立刻燒掉。
漸漸的,再無他的音訊,猜測他已成泉下之鬼。雖然不免為之有點難過,但又為自己沒受牽累而慶幸。今後當此以為訓。經年,也就終於將他忘了……
上月,忽又收到他一信,也是由人轉寄的。信中言其死期已定,惟有兩憾——不能與小婉、小倩同死,二對當局政策判斷失誤,未料雖經一番陰晴,改革步子卻又更大更快……
細讀數遍,讀出一種「在乎」的意味兒,彷彿字裡行間,躍出別的幾句話——早知如此,寧當先苦後甜的真創業者,不做生亦無望的死囚之人了……
未久,前來之客信告,大鳥已遭先決,而小婉、小倩仍在獄。據悉數十萬款下落,將有眉目矣……
是夜,見大鳥未叩扉而徑入室,言曰:「老兄別後無恙?」又云:「陰間亦覺逍遙,不乏共享樂者。然少美酒,今煩以所贈之萬元,勞代購佳釀百瓶,惟寂寞獨處之時,思念小婉、小倩二女,常祝早死,企盼聚飲……」
驚醒乃一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