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1)
    串聯回來後,王小嵩跪在自己家的地上。
    母親手拿笤帚說:「你還要帶著郝梅!幸虧她也回來了!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負得起責任嗎?你能對得起她爸爸媽媽麼!」
    王小嵩說:「媽,我再也不去串聯了。」
    「小二,拿剪刀來!」
    弟弟將剪刀遞給了母親。
    王小嵩說:「媽,您饒了我吧。」
    母親嚴厲地說:「低頭!」
    王小嵩低下頭去……
    剪刀剪動,一綹綹頭髮落地,媽媽狠心地給王小嵩剃了個「鬼頭」,不讓他再出去胡亂串聯。剃完頭,媽媽又說:「明天你到鄉下,看你小姨去吧,現在她在一個氣象學校。」
    王小嵩答應了。
    氣象學校。
    校園綠地邊的長條椅。
    王小嵩和小姨坐在那裡。
    小嵩說:「小姨,我真想你,總想來農村看你,可現在太緊張,剛剛串聯回來,又得到學校開經驗交流會,還要繼續抓黨內走資派。」
    小姨問:「去串聯挺有意思的吧?那能見見大世面呢!」
    小嵩有點興奮:「是,見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真健康,對紅衛兵小將可關心了。他接見我們時,大家都哭了,還見到了林副統帥,那麼多記者給我們照相。」
    小姨沉思起來。
    小嵩問:「小姨,你怎麼啦?」
    小姨醒悟:「啊,我在想,我這次來氣象學校,本想學學氣象,可我當村支書的哥哥也被打成走資派了,氣象學不成了。」
    小嵩急忙問:「那你去我家吧?」
    小姨搖搖頭:「我爹媽身體都不好,家裡的活我都得干,還有秀秀呢。」秀秀就是小姨那年在他家生的孩子。
    王小嵩說:「對了,秀秀呢?我得見見她。」
    「在屋裡,走,咱們進去。」
    在林蔭路上,五歲多的秀秀迎面跑來,她喊著「媽媽」。
    小嵩、小姨迎過去,小嵩抱起秀秀。
    小嵩抱著秀秀說:「秀秀都這麼大了!秀秀,認識我不?」
    秀秀搖搖頭,又說:「認識,你是小嵩哥哥。」
    小姨笑了:「對,這就是小嵩哥哥。」
    秀秀說:「小嵩哥,我早就認識你,媽媽天天念叨你。」
    小嵩親了一下孩子,唱:「新蓋的房,雪白的牆,屋裡掛著毛主席的像……」
    三人有說有笑地向屋裡走去。
    從農村回來,王小嵩的主要工作是——家務勞動。
    他光著脊樑,高挽著褲筒,在中午的太陽光下做煤餅。他的頭因為被母親剪成「鬼頭」,所以戴著單帽,樣子有點怪。
    一個婦女向他家走來問:「小嵩,做煤餅子啊?」
    「是啊大嬸,今天太陽好,想多做些。」
    婦女誇獎他:「這孩子,真幫家!怎麼光著脊樑,倒戴頂帽子啊?」
    王小嵩支吾:「怕曬久了……頭暈。」
    婦女心不在焉地應著,走入了他家。
    又一婦女走入他家。
    又一名婦女走入他家。進門前還四方窺測一番,彷彿怕有跟梢的。
    王小嵩不禁犯疑。不做了,悄悄走入家裡,在裡屋門外傾聽。
    母親和四名婦女正在商討什麼。一個個愁眉不展、六神無主的樣子。
    「要是我們不揪出個人來,游鬥一番,那些紅衛兵小將,還會再來的!」
    「可不咋的呢,肯定還會再來的!」
    「昨天他們吆五喝六的,可把我嚇死啦,俺可沒見過那陣勢。」
    「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幹嗎偏偏跑到我們這麼一個街道小工廠『煽風點火』啊!」
    「唉,五洲震盪麼!」
    母親說:「就算是演場戲給那幫孩子看,也非演不可是不是?」
    女人們說:「是啊是啊……」
    「張廠長創辦了咱們這個小廠,咱們這幫家庭婦女才有了幹活掙錢的地方。再說人家又沒什麼過錯,為咱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的,不容易。」
    《年輪第二章》4(2)
    母親說:「我聽說他女人有心臟病,他是四個半大孩子的父親,咱們可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啊!」
    「是啊是啊,所以姐妹們才推舉我們四人,找你來商量商量麼。大家都說你是個能拿大主意的女人。」
    「按說,不該把你扯到這件事兒裡,你剛申請入廠,還沒批准正式上班嘛。」
    「姐妹們說了,如果你能替姐妹們,替廠裡,其實也就是替你自己受點兒委屈,那大家將來一定將你當活菩薩供著。」
    「你想想,要是聽憑那些孩子們,把個小廠給攪黃了,你不是也沒處上班了嗎?」
    母親聽出點意思來,她問:「你們的意思是——」
    「乾脆開門見山地說吧,你……你能不能捨出自己一次臉面,假裝一回『走資派』?反正那些半大孩子,也不知究竟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母親一愣,漸漸地矜持起來。漸漸地又覺得可笑,不由得笑了:「我?假裝一回走資派?哪個姐妹這麼有眼光,單看我行?」
    「這個……」
    「嗨,大家的眼光唄,凡事都走群眾路線嘛。」
    女人們的表情皆有些不自然。
    王小嵩闖入裡屋,怒吼:「你們怎麼不假裝一回『走資派』?我媽不當活菩薩!將來也不到你們那個小破廠去上班!」
    母親劈面扇了他一耳光:「大人們的事兒,哪有你參與的份兒?還不給我滾出去!」
    王小嵩仍想說什麼,母親又舉起了巴掌,他只好悻悻退出。
    母親說:「我看,在我這方面,也沒什麼不行的。」
    「恐怕,還得戴高帽。」
    「那就戴吧。」
    「少不了還要掛塊牌子。」
    「那就掛吧。」
    「也得塗鬼臉啊,假戲,可是要真唱的呀!」
    「那就塗吧。」
    「還得剃鬼頭……」
    母親頓時正色道:「那不行!臉抹黑了,回家洗洗就能出門了。剃了鬼頭,還叫不叫我見人?非要剃鬼頭,你們就另請高明!」
    眾婦女忙說:「不剃了不剃了!」
    「你別急你可別急,說說而已嘛!」
    王小嵩氣得在門外狠狠往土牆上擂了一拳。
    晚上。
    王小嵩家。
    月光照在炕上,弟弟妹妹睡著了。母親睜大著雙眼,望屋頂。
    王小嵩湊向母親說:「媽,你傻了?」
    母親說:「媽不傻。媽不過想有活幹,有錢掙,讓你們能吃得好一點兒,穿得好一點兒,上學交得起學費,再也不必媽為你們四處開免費證明。」
    王小嵩說:「那你也不能……媽,我求求你,明天別任人家擺佈。」
    母親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已經答應了,不能反悔。」
    三輛敲鑼打鼓的游鬥卡車。車上,一些戴高帽、掛牌子、塗鬼頭的書記、主任、處長、廠長……彎腰低頭,已「各就各位」。
    同樣戴著高帽、掛著牌子、塗了鬼臉的母親,被女人們「押」至車前。
    母親上不去車。她向車上的人伸出只手,有些生氣地說:「嗨!你們就不能拉我一把啊?眼睛都瞎了?」
    於是幾隻手同時伸向她。
    女人們也從後托舉她。
    母親上了車,嘟噥著:「挺大些個男人,都沒個眼力價!」
    母親左右瞧她的夥伴——見她左邊的一個胖男人,掛牌子的鐵絲,深深勒入脖子的肌肉裡。
    母親批評他:「你怎麼能『同意』他們給你做這麼重的牌子?」
    那胖男人略微抬起了一下頭,用瞧
    來人那種眼光,驚愕地瞧著母親……
    母親說:「這時間久了,還不把頭勒掉了哇?你這人也真傻,還不擔在車板上。」她替那人將牌子拎起了一下,放下時,一角擔在車板上。
    那男人卻說:「這樣子不行,這樣子不是老實的態度。」
    他自己又恢復了剛才的掛法。
    這一回輪到母親以驚愕的眼光看著他了。
    《年輪第二章》4(3)
    王小嵩夾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心情複雜,遠遠望著母親。
    車開走時,母親也望見了他,大聲囑咐:「把豆角掐了!晚上媽給你們燉豆角!」
    將被游鬥的人送到市郊區。得徒步走回來,不許乘車。天不黑不許進入市區,這叫做「送瘟神」……
    王小嵩家。
    三個孩子在掐豆角。
    「小嵩,跟我接你媽去!」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抬頭,見是吳振慶的父親,他拎著一個行軍水壺和一個用帶子繫著、可以背著的暖水瓶。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同時站起。
    吳振慶的父親對弟弟妹妹說:「你們別去,給我在家老老實實待著!」
    弟弟妹妹見他說得嚴厲,不無畏懼地坐下了。
    他對王小嵩說:「帶一條濕毛巾。」
    市郊公路上,吳振慶的父親騎自行車馱著王小嵩。王小嵩背著用帶子繫著的暖水瓶。
    王小嵩問:「叔,振慶他們來信了嗎?」
    「來了,和二狗在廣州吶!我他媽的還沒去過廣州呢。等他回來。我也要像你媽治你一樣,給他剃鬼頭!」
    在岔路口吳振慶的父親說:「下車吧!」
    兩人都下了車。
    吳振慶的父親說:「前幾批『瘟神』,都是被送到那邊的野樹林裡。我估計你媽他們也被送到那兒了。你去找吧!」
    王小嵩望望樹林,望望老吳,踟躕不前,似希望老吳陪他去。
    吳振慶的父親看了忙說:「我不可能陪你去,兒子找媽,誰也扣不上什麼罪名;我是大人,我陪你去,那問題可就不一樣了。這點兒革命道理你還不懂?」
    王小嵩說:「那麼遠,我和我媽怎麼回去呀?」
    「一會兒二狗子他爸也騎車來。我們在這兒等你們娘倆兒,偷偷把你們馱回去!」
    「那……那些人呢?」
    「那些人我當然就不管了!這又不是郊遊,還包接包送啊!」
    王小嵩只身前去。
    吳振慶的父親在其後叮嚀:「壺裡的水是給你媽洗臉的!臉不洗乾淨了可不敢馱你們,進了市口就得被攔住!」
    靜幽幽的野樹林。
    黃昏的夕照灑入林間。
    王小嵩邊叫邊尋找:「媽,媽!」
    他發現了一個人影,快步奔過去:「媽!」
    背對著他的人回過頭來,不是母親,是一個男人。他那被塗黑了的臉,那麻木的神情,使王小嵩駭然。
    王小嵩後退。
    那人緩緩扭過了頭。
    這裡那裡,「瘟神」們的背影或蹲或站,王小嵩彷彿在怪夢中。
    他終於發現了母親……母親彎腰在草中樹根下採什麼。
    王小嵩叫了一聲:「媽!」
    母親挺起腰抬起頭:「你怎麼來了?你看媽採了多少蘑菇!」
    母親用她戴的高帽裝她采的蘑菇。
    王小嵩從身上取下行軍水壺,緩緩倒水,母親接水洗臉。
    行軍壺中的水光了,他又取下暖瓶,倒暖瓶中的水。
    忽然幾雙手都伸過來接水——幾個「瘟神」不知何時聚來,爭先恐後。
    水又倒光了,然而他們的臉卻並沒有洗盡,一個個不黑不白的。
    母親擦完臉,將毛巾遞給一個「瘟神」。
    他們爭搶毛巾。
    王小嵩將高帽中的蘑菇倒在母親衣襟裡,一腳將它踢開。
    母親卻去揀一塊牌子,撕去其上貼的白紙。
    母親又揀一塊牌子,邊揀邊說:「都揀回家去,過日子能用得上的。」
    遠遠地望得見城市的輪廓了。
    兩輛自行車前後分別馱著王小嵩和母親。
    王小嵩還夾著幾塊揀來的三合板。
    在他們背後,夕陽如血……
    至夜,王小嵩和母親回到了家裡。
    和弟弟互相摟抱著縮睡在牆角的妹妹撲向了母親,審視母親的臉。
    母親說:「不黑了吧?我說的麼,媽還是你們從前的媽,一點兒都不會變。」
    《年輪第二章》4(4)
    弟弟下了炕,將盛豆角的籃子捧到了母親眼前:「媽,豆角兒全掐完了!」
    母親說:「媽累了。明天再燉吧。」
    弟弟指桌子:「媽不用做飯了,你看!」桌上擺著幾個飯盒。
    母親打開一個飯盒——雪白的精米飯和炒雞蛋。
    又打開一個飯盒——饅頭和兩條煎小魚。
    母親問:「是你們吳嬸家和徐嬸家送來的吧?」
    妹妹搶著回答:「不是。是來過的那些阿姨們送的。二哥說要等媽回來一塊兒吃!」
    「什麼阿姨,都是些壞女人!」王小嵩拿起一飯盒欲摔。
    母親攔住他,輕輕打了他一下:「去,取兩個碗來。」
    母親從飯盒裡往碗裡撥菜——撥出了一個紙卷。
    母親打開紙卷,內中是錢。
    她將紙遞給王小嵩,命令地:「唸唸。」
    王小嵩不情願地念道:「大姐,避幾天風口浪尖兒,你就悄悄來上班吧。這十幾元錢是姐妹們湊的,你先花著……」

《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