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振慶和徐克串聯回來了,他們和王小嵩一樣整日也只是龜縮在家裡。一日,吳振慶跟在父親身後從家裡出來,一手拿貼餅子,一手拿塊鹹菜,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鹹菜。
韓德寶走來,召喚他:「振慶,你過來一下。」
吳振慶看看父親——他也頭戴一頂單帽,果然也像王小嵩一樣,被剃了「鬼頭」。
父親不置可否。
吳振慶問:「什麼事兒,你說吧!」
韓德寶見吳振慶的父親不那麼太歡迎地瞪著他,不敢貿然走過去:「你過來一下嘛!就幾句話!」
吳振慶只好走過去。
韓德寶說:「你說,總得有人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是不是?」
吳振慶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
韓德寶又說:「革命不分先後嘛,你們革那陣子,我是逍遙派。現在你們不革了,正好我革,這也算前仆後繼是不是?」
「我又沒死,你後繼什麼!」
「對對對,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歷史使命,是不是?」
「別跟我講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幹什麼,直說吧!」
「我要……政權……就是咱們學校那顆圖章……反正你們也不到學校去了,握在手裡對你們也沒什麼意義。」
吳振慶恍然大悟:「那東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記得他說他又找到了。他如果樂意給你,我沒意見!」
他說罷轉身就走。
徐克頭戴單帽,光著脊樑在自己家門前托大坯。
韓德寶走來,蹲在他旁邊,搭訕道:「你這不行!草少了,干了准裂!」
徐克看看他:「不行麼?那你就幫我鍘草哇!」
「嘿嘿,我還有事兒呢!」
徐克說:「那你就辦事兒去!」拍地往模子裡摔了一大捧泥,濺了韓德寶一臉泥點子。
韓德寶說:「你這小子,幹嗎對我不友好?」
「我這兒幹著,你旁邊指手畫腳,你說你煩不煩人哪!有什麼事兒,你快說,說完快走!」
「好,我說!咱們關係咋樣?」
徐克鄭重地說:「咱們挺好的啊!誰挑撥咱們關係了?」
「那倒沒有。你……你把學校那顆章子給我吧!我們組織很需要它!」
徐克沉吟地瞧著他,並不馬上回答。
韓德寶說:「振慶已經同意了。」
徐克一聲不吭,站起來便往家走。
韓德寶急忙說:「哎哎,話還沒說完呢,你別走哇。」
徐克不回頭……
韓德寶嘟噥:「真不夠意思」——站起來也要走。
徐克從家裡出來,喊住他:「德寶!……」
韓德寶一轉身,見徐克用一隻泥手拎著個小紅布包。
他跑了回來,在徐克面前肅立,伸出雙手,彎下腰:「我代表我們『反到底』戰鬥隊,接受『學闖道』戰鬥隊移交的政權!我二十一名隊員發誓頭可斷,血……」
徐克說:「什麼?才二十一個人你們就想接管政權!」
他將手背到了身後。
韓德寶說:「你別這樣嘛!中國共產黨,還是從幾個人發展壯大的吶!你不給,不就等於耍我麼!」
徐克問:「振慶真同意了?」
韓德寶:「騙你不是人!」從頭上一把抓下了單帽,「這頂軍帽給你!真正的軍帽!你看,部隊的番號印在帽裡兒上呢!」說著,將帽子一折,塞進了徐克褲兜。
徐克無言地將圖章給了他。
包圖章的是紅衛兵袖標——韓德寶一手托著,一手展開袖標,見真是圖章,立刻把手抓緊,感激地望著徐克。
徐克說:「你們這叫攫取革命果實。」
韓德寶說:「你托坯幹什麼呀?」
徐克說:「國家大事,我現在顧不上管了。我家廚房漏了,也太小了。我想蓋一間小偏廈子。」
韓德寶說:「等我們鞏固了政權,我親自帶人來幫你蓋!」他友好地搗了徐克一拳,困惑地又問,「哎,你們究竟為什麼不革了?你們不是很窮嗎?」
《年輪第二章》5(2)
徐克說:「要是革了還窮呢?又不許分田分地!」
韓德寶說:「風物長宜放眼量嘛!」
「那好,等你們革到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時候,我們跟著沾革命的光吧!」
又一些泥點子濺到韓德寶的臉上,他拍拍徐克的肩,站起來說:「放心,到那時候我封你是幫助過革命的民主人士什麼的!」
大雨如潑。吳振慶父子拉車過一處鐵路線,車輪卡在鐵軌中——父子二人拚命抬車——車被抬出,但是失控地往前衝,輪子壓過了吳父的一條腿……
吳振慶撲向父親,將父親上身摟在懷裡,大聲呼叫。
他擼起父親的褲腿兒——血。
吳振慶舉目四顧,無人——只見車栽在路旁。
他求助地朝八方喊叫著……
雨淋在他哭泣的臉上。
吳振慶家。
裡屋的門半開半掩——可見炕的一角及父親上了夾板的腿。母親自言自語:「這可怎麼好,一家人靠你一個人吃飯呢!」
父親惱怒的聲音:「別叨叨啦!我願意的麼!」
吳振慶垂頭坐在小凳上,王小嵩和徐克同情地望著他。
吳振慶倏地站起來,沖裡屋大聲說:「媽,我要代替我父親拉車!」
母親的聲音:「你能拉得動?說大話行!」
吳振慶說:「拉不多,不可以拉少嗎?力氣是重活練出來的!」
徐克拍拍他肩:「我有空兒,就幫你去拉!」
王小嵩說:「還有我。」
中午,炎日之下。
徐克和王小嵩一前一後幫吳振慶拉車。
他們坐在路邊休息——吳振慶掏錢買冰棍。
吳振慶說:「三根五分的。」
徐克說:「三分的吧!」
賣冰棍的老太太瞧瞧這個,瞧瞧那個,不知該聽誰的。
王小嵩堅決地:「三分的!」
吳振慶說:「那,聽他倆的吧。」
老太太說:「都掙錢了,還捨不得吃根五分的冰棍?」
徐克故作嚴肅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財政的支出,應該本著節省的方針。』」
老太太愣神兒地看著他。
三個好朋友坐在人行道沿上吮著冰棍,望著眼前戴各種袖標的人來往,望著宣傳車緩緩而過,似乎都顯得很漠然。
徐克家,小土坯偏廈子已經基本蓋起來了——三個好朋友,一個在房頂鋪油氈,一個在抹牆,一個在安裝窗框。
晚。王小嵩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飯。
敲門聲——王小嵩放下飯碗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郝梅。
母親說:「小梅快進來,吃飯了沒有?」
郝梅搖頭,雙手掩面,側身哭泣。
郝梅說:「我爸爸和我媽媽,都被送到干校去了,我們家被別人家佔了。」
母親驚愕:「怎麼,連你的小屋都佔了麼?那也別愁,別哭,先吃飯。吃完飯帶你找他們講理去!」
郝梅說:「我的小屋倒沒占。可出來進去的,那一家大人孩子,都不拿好眼色看我,我不敢和他們住在一起。」
母親一時也沒了主張,不言語了。
王小嵩說:「媽,先讓郝梅住咱家吧!」
「這,行倒是行。可……」
郝梅說:「我不嫌擠,晚上有個睡覺的地方就成。我還願意幫著干家務活兒。」
母親走到郝梅跟前,替她擦眼淚:「瞧你說得可憐勁兒的。咱們家也沒那麼多家務活兒。只要你自己不覺得委屈,你就住下。」
妹妹說:「媽,小姨住在咱家的時候,不都睡開了麼!」
母親朝炕上望望,又望望王小嵩,似有不便明言的顧忌。
王小嵩說:「媽,徐克家的小偏廈子已經能住入了。我可以到他家去睡,和徐克做伴兒。」
母親說:「就這麼定了,郝梅也能睡得寬鬆些!」又對郝梅說:「孩子,你就拿這兒當家。一點兒別見外才好。」
《年輪第二章》5(3)
郝梅看看王小嵩,點了點頭:「嗯……」
吳振慶、徐克、王小嵩三人依次雄赳赳地來到了郝梅家。他們都臂戴紅衛兵袖標,胸前別著主席像章。吳振慶不知從哪兒搞了一套軍服穿,腰間還繫著軍皮帶。他們擂門。
宅內傳出氣勢洶洶的問話:「誰?」
吳振慶也來者不善:「我!」
「你是誰?」
「少嗦!開門!」
門開了——三人不由分說,往裡便闖。
「哎哎哎,你們幹什麼?這可是私人住宅,你們知道不知道?」開門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搭著毛巾,下巴和腮幫子全是肥皂沫兒,手裡拿著刮鬍刀。
吳振慶一隻手往腰間一卡:「是你家的私人住宅,還是別人家的私人住宅?」
「這……原先是別人家的……現在……現在是我家的了。」那人有點兒被吳振慶的來勢唬住了。
吳振慶問:「哪方面批准的?」
「我們區委一個革命組織。」
「據我所知,你們區委十幾個組織呢!誰知道你那個組織究竟是不是革命組織?」
「是,是!肯定是!我們是第一批起來造區委反的。我們那個組織是『捍江山』戰鬥隊。」
吳振慶微微側臉問王小嵩:「聽說過麼?」
王小嵩輕蔑地搖頭:「從沒聽說過。」
吳振慶說:「量你們也不過是一小撮兒!所以我的部下連聽說也沒聽說過。」
那男人說:「你是……」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吳振慶。
徐克厲聲喝道:「放肆!要稱『您』。」
那男人被嚇得一抖:「三位紅衛兵小將別誤會。千萬別誤會,咱們可不能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啊!」
吳振慶傲慢地:「誰跟你是一家人?」
徐克說:「我們是『鬼見愁』聯合行動總指揮部的!鬼、見、愁!能明白是什麼意思不?」
「明白明白……」
王小嵩說:「他是我們聯合總指揮部敢死隊的大隊長!全市造反派攻佔省委大樓的戰役中,他立下過汗馬功勞!」
吳振慶說:「這幢房子,本來我們敢死隊早就看好了,準備以革命的名義徵用的。既然你們在不瞭解情況之下佔了,也就佔了。但是,說不定哪一天,我們可能就來收復。收復時如果發現哪一件傢俱損壞了,唯你是問!」
那男人說:「我們一定愛護,一定愛護。」
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從郝梅的小房間探出頭,不安地窺望。
徐克對他作了個惡相,把他嚇哭了——那男人趕緊把他拉走。
電話響了——王小嵩走過去接電話,對吳振慶畢恭畢敬地:「吳大隊長,副司令的電話。」
吳振慶接電話:「嗯,是我。這家人家還算識趣兒。我看,就讓他先替咱們看守著這幢房子吧。」他一手卡腰,將電話朝那男人一遞:「我們副頭兒要指示你幾句。」
「副頭」就是韓德寶,他在學校裡打電話。他說:「你老老實實聽著,如果膽敢對我的部下稍有不恭,稍有違抗,我五千『鬼見愁』戰士,將對你們那個組織,予以毀滅性打擊!包括對你本人!我們的革命宗旨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對抗者,嚴剿不怠。」
那個男人連聲說:「不敢,不敢!紅色恐怖萬歲,萬歲!」他徹底被威懾住了。放下電話後惴惴地望著吳振慶他們。
吳振慶對徐克指示:「你們該拿什麼,就拿什麼吧。」
於是徐克和王小嵩走入郝梅的小屋——王小嵩熟悉地從床下拖出一隻舊皮箱,兩人將有用的沒用的,能塞入皮箱的東西,盡量塞進去。
在
——吳振慶此時已換了副嘴臉,在作手指遊戲,逗那男人懷中的孩子:「老頭兒老頭兒出來!老頭兒老頭兒沒了,老頭兒老頭兒又有了……」
那孩子笑了。
吳振慶說:「叔叔並不那麼可怕吧?叔叔們今天『造反有理』是為了你們這一代,以及下一代,將來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麼。」又問那男人:「對不?」
《年輪第二章》5(4)
「對,對,咱們革命的大方向都是一致的。」
徐克和王小嵩從郝梅的小屋出來了,一個拎著一隻看去很重的大皮箱,一個肩上斜背著一個不小的用床單紮成的包裹。
王小嵩還拎著手風琴箱。
那男人問:「你們這是……」
吳振慶說:「我們要對這家的女兒實行監管。遵照毛主席發揚革命人道主義的教導,這些常用的東西由我們帶給她。」
王小嵩說:「我們走後,你要把這個房間封起來;不經我『鬼見愁』聯合行動總指揮部允許,任何人不得擅自闖入。」
「照辦,照辦……」
三人攜帶著東西走在路上。
韓德寶率十幾人,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
韓德寶剎住車,一腳踩在人行道沿上問:「這麼快就辦完了?我那個電話起到點兒威懾作用了麼?」
吳振慶說:「何止起到了點兒!我在旁邊都聽到了。你那幾句話說的,那真叫……」——沒形容詞兒,他看王小嵩。
王小嵩張口就來:「黑雲壓城城欲摧!」
韓德寶得意地笑了:「這不,我還不放心,親自帶人來給你們助威的!」
吳振慶感激地說:「一輩子不忘你的革命正義行動!」
徐克問:「哪兒弄來這麼多車輛啊?」
韓德寶說:「向老師們徵用的!給郝梅代個好!我忙,還得組織老師們學習無產階級革命教育路線。真像毛主席說的那樣,鞏固政權比奪取政權難得多啊!」他調轉自行車,率眾而去。
三個好朋友望著他們,似乎一時又都不無羨慕。
徐克看著吳振慶說:「本來應當咱們掌握政權的。」
吳振慶說:「算了,你沒聽他說鞏固政權比奪取政權還要難麼!」
三個好朋友擁擠地躺在徐克家的「偏廈」中,裡面有幾塊用木板臨時搭的床。
王小嵩望著門,對徐克說:「你的木匠手藝還真行!」
徐克說:「沒有你給我那幾塊膠合板,這門我也做不成。」
王小嵩說:「不是我媽,我也揀不到那幾塊膠合板。」
通向裡屋的門內,傳出了徐母的呻吟聲。
徐克趕緊蹦下「床」,顧不上穿鞋就奔入裡屋。
徐克問媽:「媽,媽你怎麼了?你覺得哪不舒服?」
徐母說:「快……水……心口堵得慌。」
徐克端來水說:「媽,你慢點兒喝,別嗆著。媽,等我把小屋徹底收拾好了,給您再盤一面火炕,您就再也不用整天躺在這間見不著陽光的屋裡了……我蓋那小屋可朝陽啦!我現在就背您到小屋看看?」
一會兒徐克從裡屋出來了。
王小嵩說:「徐克真孝順!」
吳振慶說:「也就是最近吧。他惹他媽生氣那些事你都忘了?」
三人重新躺下後,吳振慶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很久沒見到張萌了,也不知道她的情況怎麼樣。」
王小嵩說:「是啊。我們畢竟是『紅五類』。不過家裡都窮點兒,政治上比她和郝梅卻要樂觀得多。」
吳振慶說:「她處境還不如郝梅呢,郝梅還有咱們關心關心。」
徐克說:「你們真多餘,張萌根本用不著咱們去關心她!我看她活得挺不錯,還和從前一樣那麼傲氣!」
吳振慶:「你怎麼知道?」
徐克:「我又見著她一次,和一個男的,手拉著手,慢悠悠地走著,還有說有笑的。」
吳振慶問:「手拉著手?我不信!」
徐克白了他一眼:「那男的,是市紅代會的一個頭兒。二中高一的。你們還記得那一次紅衛兵誓師大會,有個小子帶頭喊『踏平倫敦,解放巴黎,佔領紐約,光復莫斯科』麼?就是那小子。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張萌也看見了我,把頭揚得老高,裝沒看見。」
吳振慶說:「這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張萌她心裡對每一個戴紅衛兵袖標的人都恨死了——我知道這一點!」
《年輪第二章》5(5)
徐克說:「我也沒非逼著你相信不可啊!」
王小嵩沉思著:「我看,也沒什麼不可能的。」
吳振慶煩了,說:「咱們說她幹什麼?說點兒別的。」
徐克說:「是你先提起她的麼。」
吳振慶說:「我……我不願遭她恨。她家被抄那一天,我也圍著看來著。她發現了我……其實我不是幸災樂禍地去看熱鬧,是想偷偷找個機會,安慰安慰她。」
徐克說:「那你還總對她那麼凶!」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好像不那樣對待她,就不知該怎麼對待她似的。也許,我對她只能那樣吧。」
徐克問:「什麼叫只能那樣啊!」
「那我對她還能哪樣?」
「也可以像小嵩對待郝梅那樣嘛!」
吳振慶歎了口氣:「她小時候,我媽要是也看過她就好了。」
徐克欠身,研究吳振慶的臉。
「看我幹什麼?」
「得,我全明白了。」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能明白什麼?」
王小嵩說:「這些天,我總想唱歌。」
徐克說:「男愁唱,女愁哭。」
吳振慶說:「唱郝梅總愛唱的那首歌吧!」
王小嵩問:「那首蘇聯的『三套車』?」
「別唱。『老修』的歌有什麼好聽的!」徐克說。
吳振慶說:「唱!」
王小嵩來了個調和:「我用口哨吹吧!」
於是他吹起了《三套車》。
於是吳振慶和徐克也隨著哼了起來。
吳振慶眼角漸漸淌出了眼淚。
幾個月後,他們都不得不報名下鄉了。包括郝梅。連在學校裡掌握了一陣子「政權」的韓德寶,也沒能僥倖例外。
快走了,三個好朋友和郝梅、韓德寶,分上下兩排坐在江堤的台階上,望著在月光下悠悠流去的松花江水。
徐克忽然站起,欲脫背心。
吳振慶問:「你幹什麼?」
「兩天後就北大荒幹活了,再痛痛快快游一次!」
吳振慶嚴厲制止說:「就你那兩下子狗刨,逞什麼能?沉底了我都看不清你在哪沉底的,救不了你。坐下!」
徐克倒也聽話,乖乖坐下了。
韓德寶說:「早知道都一樣對待,我還滿腔熱忱地掌什麼權啊!」
一對情侶的身影從他們面前經過。
他們的頭一致轉動,隨望著……
徐克看著吳振慶問:「是張萌吧?」
韓德寶說:「像她的背影。」
郝梅試探地喊:「張萌!」
苗條的身影站住,扭頭朝他們望來——兩個身影分開了。
徐克忙說:「挽著她的,就是『紅代會』那個頭兒。」
兩個身影又往前走去,重新互挽著。
徐克說:「我看她明明是認出了我們。」
韓德寶說:「他們倒他媽的怪有情調的!」
郝梅站起跑下了台階。
王小嵩叫:「郝梅!」
郝梅追上了兩個身影,攔在他們面前。
張萌抬頭:「郝梅?」然後對她的伴侶說,「我小學同學,你在前面等我。」
他打量了郝梅一眼,只好獨自往前走。
郝梅問:「我叫你,你沒聽出我的聲音?」
「聽出了。」
「聽出了,卻不願理我?」
「不願理他們幾個。」
「他們怎麼了?卻願和那傢伙像一對戀人似的?」
張萌說:「不是像。」
郝梅驚道:「你!……在全區的批鬥大會上,他用皮帶抽過我父親,也抽過你父親!」
「但也正是他,打算進行說服工作,早日『解放』我父親,並且爭取早日將我父親結合進『革委會』。」
郝梅說:「可我父親因為不願昧著良心揭發你父親,和我母親雙雙被發配到農場改造去了!」
「我父親過去重用過你父親,你父親現在為我父親受點委屈,你有什麼可氣憤的?」
《年輪第二章》5(6)
郝梅說:「可恥!」
台階上,王小嵩欲站起來。
吳振慶抓住了他的膀子:「你別去!咱們男生不要介入她們兩個女生之間的事!」
張萌說:「我可恥?可是我將繼續留在城市。你們光榮,可是你們將在廣闊天地裡煉一顆紅心,滾一身泥巴,磨兩手老繭……而且——永遠……」
郝梅氣得說不出話。
張萌又說:「恕不奉陪!」雙手拎了一下裙裾,作了一下「屈膝禮」,揚長而去。
郝梅氣得流淚了……
台階上,徐克猛地站了起來,大喊:「張萌!你勾搭的那小子是我乾兒子!」
張萌的伴侶摔開張萌的手臂一往無前地朝徐克們大步走來。
吳振慶站了起來,從容踏下台階。
徐克、韓德寶、王小嵩都隨後踏下台階。
對方不由得站住了。
吳振慶他們卻還在往台階下走。
張萌見勢不妙,跑過來將她的伴侶拽走了。
王小嵩家。三個好朋友加上郝梅各自背著行李捆,拎著網兜、提包什麼的,在和大人們告別。王小嵩的母親、吳振慶的父親、徐克的父親,在一起送他們。
郝梅望著王小嵩的母親說:「大嬸,麻煩您想辦法,告訴我爸爸媽媽。」
母親說:「我會的。你放心去吧!……」又對王小嵩說,「要好好照顧小梅,啊?」
王小嵩依戀地看著母親,默默點頭。
吳振慶的母親說:「你們一定要求分在一塊兒,千萬別分開,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吳振慶的父親對吳振慶說:「你給我聽著,你最大,你他媽的最有主意,你就是他們大哥。他們哪一個出了差錯,或者不學好,你別打算再回來見我!」
吳振慶說:「爸,我一定記住你的話!」
徐克對父親說:「爸,你……給我媽……在我新蓋那小屋裡盤個火炕吧!她都多少年沒見陽光了。」
徐克像孩子似的嗚嗚哭了。
徐克父親也落淚了,情不自禁地摟抱住兒子。
吳振慶說:「爸,你有空兒,幫我徐叔,給他們家那小屋再抹一層牆泥,要不冬天會冷的。」
「這還用你囑咐嘛!」
家長們久久地目送著兒女們——當父親的當母親的,全都流下了眼淚……
經過在火車站幾乎像是訣別的告別場面後,火車緩緩開動了。車輪一動,車廂裡突然響起一個女同學失控的哭聲——哭得那般絕望,那般失落。
韓德寶站起朝哭聲傳來處看了看,坐下後說:「是張萌……」
吳振慶等面面相覷——看來她究竟沒有留下來。
火車、汽車、馬車……最後是靠著一雙雙在草甸子中吃力行走的腳,他們終於來到了北大荒。
《年輪第三章》1(1)
一片齊腰高的荒蒿野草——它的縱深處傳來拖拉機被陷住時發出的悶吼。隱約可見拖拉機的煙筒頂端,噴吐出時濃時淡的煙縷。一面旗幟在更遠處飄揚,彷彿沒有旗桿,旗桿被荒蒿草遮蔽了。
拖拉機的悶吼聲變得暢快了——它終於擺脫了淤陷。
荒蒿野草向兩旁傾倒,如被巨蟒的身軀軋過。
一台泥頭泥臉的拖拉機突然出現在蒿草地域的邊際,履帶糊滿泥巴,絞著花草。
一位著舊軍裝的中年男人撥開蒿草——他是連長。他衣上濺了不少泥漿點子,挽著褲腿兒。看不出他腳上穿的究竟是一雙什麼鞋,因為那已經是一雙泥鞋。
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開闊地——這裡那裡,野花爛漫。
連長朝後一招手,大聲而且充滿樂觀地喊:「都來吧!到連隊啦!」
蒿草分撥開處——吳振慶、徐克、王小嵩、韓德寶、郝梅、張萌等一批知識青年依次出現。他們一個個泥猴兒似的不成個孩子樣兒。
他們面面相覷——這就是「連隊」嗎?怎麼仍然是茫茫的野草,不見一所房子,我們究竟住在哪兒呢?他們最後都將目光投在連長身上。
吳振慶鼓起勇氣說:「連長,連隊……在哪兒?」
連長卻已蹲在地上,從拖拉機上摳下了一大塊泥巴用手攥著,讚歎地自言自語:「嘿,太肥啦!能攥出兩手油來!」
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跳出駕駛室,問連長:「這一大片都歸咱們連啦?」
「不歸咱們也得行啊!」
一些老戰士、老職工也分撥開蒿草出現了——扛著知識青年們的行李箱,拎著他們的網兜手提包之類。
一名老職工剛要把他扛著的柳條箱放在地上,立刻遭到一知青的抗議:「哎,你別把我的柳條箱放地上哪!這又是水又是泥的,能放嗎!」
分明的,那老職工想搶白一句什麼,但卻忍住了沒說,只好將柳條箱扛在肩上。
替知青扛著東西拎著東西的老戰士、老職工和一個個心灰意冷的知識青年,都望著連長。
連長說:「大家先扛會兒!誰叫你們是老戰士老職工吶,這點兒義務還是應盡的嘛!」
他走向拖拉機,從駕駛室取出兩把鐮刀,給了開拖拉機的老戰士一把,緊接著一彎腰,刷刷,割倒了一大片草。
韓德寶、徐克等幾名知青悄悄慫恿吳振慶:「你倒是問問啊!」
吳振慶說:「我不是問過了麼!他不回答,我有什麼辦法?」
徐克說:「剛才他沒聽見,你再問一句怕什麼?」
吳振慶說:「我也不能老做出頭鳥哇!你沒聽說過槍打出頭鳥這句話麼?」
開拖拉機的老戰士也割倒了一大片草,他將兩片草集中在一起。
連長對知青們說:「東西都放在草上!」
徐克想問:「連長……」
連長回頭看他:「嗯?」
他指著吳振慶說:「剛才他問你……咱們連隊在哪兒啊?」
連長說:「肯定就在這兒!找找,沒錯兒!」
他說完繼續割草。
徐克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噥:「找找?」
老戰士老職工們竊笑。
郝梅忽然有所發現,她用手一指:「在哪兒——」
知青們的目光一齊順著她手指處望去——泥土中釘入一塊牌子,上寫「十三連在此!」
……
連長吩咐老戰士老職工們:「都先忍著點兒煙癮吧!天黑前,抓緊時間支起帳篷,壘好爐灶,把晚飯吃到肚子裡邊去!」
於是他們極其順從地扔了煙,開始從大爬犁上往下卸東西……
王小嵩輕聲然而很清楚地說:「他騙了我們!」
連長回頭:「嗯?誰說的?」用目光在知青中尋找說話之人。
郝梅向王小嵩使眼色,希望他緘默。
吳振慶挺身而出:「我說的!」
連長說:「又是你。你叫吳振慶,對吧?」
《年輪第三章》1(2)
「對。沒有過第二個名字!」
知青對峙地瞪著連長。
卸東西的老戰士老職工們默默關注著事態。
連長說:「這你可得好好給我說清楚。我怎麼騙了你們?我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承擔騙子的罪名啊!」
王小嵩說:「動員我們來的時候,可沒講這兒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講的是磚瓦房、沙石路,完全機械化,上工下工,卡車接送……」
一名老戰士教導他:「誰這麼騙你們的,你們將來找誰算賬去。可不許跟連長胡鬧!從今天起,你們就都是兵團戰士啦!是戰士,就得懂點兒戰士的規矩。」
另一名老戰士揶揄地說:「一句騙你們的話不講,你們就能唱著歌兒來了。」
「都一邊兒去!沒你們的事兒!」連長說,回頭又對知青們說:「我也覺得,你們如果都是聽信了那樣的話才來的,當然等於是上當受騙啦!不過,我可沒到城裡去動員你們是不是?咱們一路上,我總是不斷地對你們說,要充分做好應付艱苦的思想準備是不是?」
韓德寶湊到了連長眼前,用商量的口氣說:「連長,那……我不在這個連隊了行不行?不是有三十幾個連隊嗎?再把我分到別的連隊吧……您不是從騎兵部隊轉業來的嗎?我爸也當過騎兵。興許你們還是戰友呢,我爸叫……」
吳振慶厲聲呵斥:「韓德寶!」
連長說:「霍,剛來就跟我套交情,現在要求調到別的連隊去可晚了。我實話告訴你們,這兒離最近的連隊,有四十里,不,四十公里。」
知青們又一陣面面相覷。
王小嵩說:「夠啦!你還好意思告訴我們這一點,反正你們都是一夥的,儘管你沒親口騙我們。」
郝梅跺了下腳:「小嵩!」
她走過去,將王小嵩拉到一邊。
連長笑了笑:「他這麼一說,我還真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他起碼說了一個事實,不但我和那個對你們講假話不講真話的人是一夥,而且,今後和你們也是一夥的。棒打不散。今後咱們都是北大荒的人,還不是一夥嗎?」
知青們都只有默默聽著。
連長說:「我理解你們,風餐露宿地三天多,滿心希望能洗上個熱水澡兒,被請進一切都佈置好的磚瓦房裡,往熱炕上一躺,美美地睡一覺,第二天各處參觀參觀,發現自己來到的地方,比夢裡夢見的更理想,更美好。磚瓦房,其實是有的……」
韓德寶迫不及待地問:「在哪兒?」
連長說:「在你們將要蓋起它的地方!」
郝梅卻從拖拉機鏈上拔出一株小花兒,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問連長:「連長這是什麼花兒啊?」
連長說:「我也不知道。」見她似有些失望,又說,「以後知道了我會告訴你的。不過咱們現在沒時間上植物課。吳振慶!」
「幹什麼?」
「要答應『到』。」連長又叫:「吳振慶。」
「到!」
「現在我正式任命你為知青班班長。咱們是部隊編制,你們十二個人,正好夠一個班。希望你好好幹。將來知青多了,爭取當排長。」
連長說完,幫著卸東西去了。
知青們又都將目光集中在吳振慶身上——他們的目光是複雜不一的——有嫉妒、有依賴、有毫不掩飾的不服氣,還有的在乜斜著吳振慶冷笑。
徐克問吳振慶:「咱們……老站在這兒啊?」
吳振慶沒好氣地說:「你願意老站這兒,那你就老站這兒!」他一轉身也幫著卸東西去了。
徐克看看韓德寶說:「他幹嗎衝我來啊?」
王小嵩和郝梅對視一眼,默默地也向大爬犁走去。
徐克和韓德寶猛省似的,挪動了腳步。
其他知青,情願的,或者不那麼情願的,都彷彿被某種無言的命令所驅使,開始和老戰士老職工們一起搬卸東西。年輕人是那麼的有意思。一旦投身於集體勞動中,即使不情願的,看起來也幹得挺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