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拖拉機銳利的犁頭,插入這片處女地。
知青們自然而然地列成鬆散的一排觀望著。
拖拉機手注視前方,神情煞是莊重。
連長扣上了舊風衣的風紀扣,肅立著,彷彿面前存在著某種神明,他虔誠地說:「北大荒的黑土地,你,請認真聽著,我們,是那麼的崇拜你,又是那麼的敬畏你。我們這些人,不管剛來的早來的,不管從哪兒來的,來了,就都是你的人了,為了把你變成北大倉,我們是不會在乎流汗水的。在你和我們之間,一向是——只有你發脾氣翻臉不認人的時候,沒有我們多麼對不起你的時候。這他媽的不公平,為了今後我們能好好相處,彼此善待,我們一些早來的,和這些打城裡剛來的孩子,現在恭恭敬敬地對你三鞠躬,求你明年回報我們一個大豐收。我們就要鬥膽在你身上開犁了,你可千萬別以為是冒犯你……」
他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想了想,說的卻是:「我們對你也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咱們雙方,忠不忠,看行動吧!」
他從頭上摘下帽子,肅立鞠躬。
知青們在他說話的時候,也一個個不禁變成了立正的姿勢。他們隨著連長鞠躬。
鞠躬畢,連長對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說:「老張,誰願意坐著跟你一塊兒感受感受,你帶誰一圈兒吧!」
那老戰士朝知青們點點頭。
於是大家一齊擁向拖拉機。
吳振慶喊道:「都站住!我還沒發話呢。能都坐上去嗎?我說誰先上誰就得先上。別假謙讓,但是爭也沒用!」
他的目光掃視大家。
張萌和郝梅站在一起,他望她們時,郝梅以為第一個肯定是自己無疑了,不待他開口,已向拖拉機走去。而張萌,卻不禁朝後隱退。也許她心中想的是,最後一個輪到的,才會是她自己吧?
不料吳振慶說:「張萌。」
張萌萬沒料到,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看看眾人的反應,猶豫地望著吳振慶。
郝梅不禁停住了腳步,回望著吳振慶,以為自己聽錯了。
吳振慶卻看也不看郝梅,不看任何人。
他只看著張萌一人,又大聲說:「張萌,你先上。」
郝梅有點兒不高興地退回了原地。
張萌卻並未顯出榮幸的樣子,她甚至還有些不安,以一種近乎詫意的目光,看了看眾人,看了看郝梅,似乎不得不服從命令。她低著頭從吳振慶面前跑向拖拉機。
拖拉機吼了一聲,向前一衝,荒原上出現了一條黑浪……
許多野花被犁頭切斷了根莖,郝梅跟隨在黑浪後面,惋惜地撿著……
老職工趁知青們不注意,趕緊跪在地上叩拜不止。
徐克捅捅韓德寶:「瞧,不但無限崇拜,而且還迷信哪。」
吳振慶白了他們一眼,小聲制止:「少見多怪!」
黑浪一直湧向天邊。
拖拉機繞回時,張萌從駕駛室探出身來,朝大家招手。
張萌跳下拖拉機,眾知青圍住她,七嘴八舌迫不及待地問:「有什麼感受?什麼感受?」
「有自豪感嗎?」
「是不是像在船上啊?」
張萌說:「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是有那麼一種挺特殊的感受,想……喊一句什麼似的!」
又有知青坐上了拖拉機。
又一股黑浪在犁後呈現。
凡留下開拓者足跡的地方,便必定有卓越的精神之閃光。縱然時代扭曲而此精神不可褻瀆,縱然歲月異常而此精神不可輕薄,因為它乃是從祖先至我們,以人類的名義所肯定的奮勇……
勞動開始了。
晴天,他們踩泥、托坯、搭小房架。
雨夜,他們用各種能遮雨的東西蓋罩摞起的土坯和砌了一半的坯牆。
男知青們在草甸子深處割草。
女知青們在帳篷前編草簾子。
他們的身影沐浴著朝霞在處女地上進行地塊丈量。
《年輪第三章》3(2)
知青們紛紛在給家裡寫信。
王小嵩的信——媽媽,我覺得我離開家已經很久很久了,可是算算日子,不過才兩個多月。這個月底我還能給家裡寄三十元錢。一想到我已經能掙錢養家了,什麼苦啊累啊,我就都不在乎了。真的,媽媽,我每天都挺高興的,千萬不要掛念我……
徐克的信——爸爸,我們現在已經不住帳篷了,我們住上了自己蓋的房子。我們管自己蓋的房子叫「知青宮」,咱家的小偏廈子,房頂有一處還漏雨,不知道爸爸是否修過了?是否抹了第二遍牆泥?有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媽媽已經移住到我為家裡蓋的小偏廈子裡了。陽光照在媽媽身上,照得她暖和和的。要是讓我給咱家的小偏廈子起個名,我就叫她「母親宮」。爸爸你千萬別生氣,這並不證明我心裡只有媽媽。而是因為,我覺得媽媽在家太可憐。自從癱瘓以後,就沒曬到過太陽……
吳振慶的信——爸爸媽媽,你們好!兒一切平安。望勿掛念。兒現身為一班之長,時時感到就好比像知青大傢伙兒們的家長一樣。兒一定牢記爸爸對兒的教導,關心知青大傢伙兒,勝於關心自己。當然也要牢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