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1)
    男知青宿舍內有人在看家信,有人在看報。
    韓德寶仍在酣睡著,不時發出兩聲鼻鼾。
    吳振慶、徐克、王小嵩盤腿坐在一張床上,靜聽王小嵩讀信。
    「親愛的哥哥,你好!家裡一切正常……」
    徐克說:「你弟弟這用的什麼詞呢!」
    吳振慶說:「聽著,剛上二年級,能寫封信就不錯了!」
    王小嵩繼續念:「振慶哥哥家,平安無事……」
    徐克說:「就會這麼兩個詞兒——一切正常,平安無事。後一句還是從電影裡學的!」
    吳振慶說:「住口,繼續往下念。」
    「徐克哥哥家,比較平安……」
    吳振慶說:「你先別念關於他們家的話,先念關於我家的話行不行?」
    王小嵩抬起頭說:「信上怎麼寫的,我就怎麼念的嘛!」
    吳振慶一把奪去信:「就一句平安無事啊?」看了一眼,沮喪地拿著信仰面倒下。
    徐克將信從吳振慶手中奪過,他急切地自己看起來,結果比吳振慶更沮喪:「你別心裡不平,關於我家的話也就一句。」
    王小嵩不禁顯出很對不起兩位朋友的樣子:「話雖少,可是概括性很強,難道不是麼?」
    吳振慶說:「你回信替我教訓教訓你弟弟,識的字應該一天比一天多了,怎麼信反而一封比一封寫得短了?把學的字都就著三頓飯吃了?」
    徐克說:「誰叫咱們兩家沒個能寫回信的人吶!」
    王小嵩奪回信,不悅地說:「你們別不識好歹啊!我弟弟對你們倆又沒什麼義務!」
    吳振慶一下子挺起了身體,氣呼呼地瞪著王小嵩:「你……你他媽扯什麼義務不義務的?」
    王小嵩也不好惹:「你別他媽他媽的,我不怕你!」
    其他知青們驚愕地看著他們,都不明白三個好朋友為什麼忽然互相反目。
    徐克息事寧人地說:「哎哎哎,都別這樣,都別這樣,有話都好好說嘛!」
    王小嵩賭氣倒下,胡亂扯開被子,蒙頭蒙腳地整個兒蓋住了自己。
    徐克湊向王小嵩,以公道的口吻對著被子說:「小嵩,你呢,也應該體諒體諒我倆的心情,天天盼著家信,夜夜惦掛著家,結果就盼到一句話,我倆這心裡邊,能是好滋味嘛!哎哎,為什麼振慶家是平安無事,而我家呢,卻成了比較平安?這話裡話外的,讓人越琢磨,越覺得不大對勁啊!」
    王小嵩突然掀開被子大吼一聲:「滾!」
    徐克嚇了一跳,默默從他身旁退開去了。
    有人吹起了口琴,吹的是《遠方的大雁》。這本是當年一首紅衛兵懷念毛主席的歌曲,可是此時此刻聽來,那曲調吹得那麼憂傷,那麼哀婉。
    徐克和吳振慶一樣,頭枕著雙手,目瞪房頂,不得要領而又心存不安地自言自語:「比較平安……」
    女知青宿舍。
    一女知青看完一份報紙,興奮地嚷起來:「好消息,好消息!本月十五,有第一批家長慰問團要來咱們師慰問啦!」
    幾個看信的女知青立刻圍了上去,爭著看那份報。
    有人說:「今天九號,說不定會到咱們這兒來慰問吧?」
    「我看不會。連條路都沒有,怎麼來?再說來了住哪兒啊?」
    「那可沒準兒。沒路,咱們不是也來了嗎?慰問團就應該到最艱苦的地方來慰問嘛!」
    「都瞎高興什麼!好好看看,這是哪個月的報紙?」拿報的女知青好好看了看,一時又情緒全無:「白高興一場,上個月的。」
    於是那份報紙被冷落了。她們各自退回了各自的舖位。
    口琴聲從男知青宿舍傳來,她們靜靜地聆聽著。
    張萌看完信,溜下舖位,將信投入了火爐。
    壓抑著哭聲的——是郝梅,她用枕巾蓋住臉。
    女知青們的目光投向了郝梅。
    一個女知青對張萌說:「張萌,你和郝梅是一個學校的,小學又在一班,你怎麼也不安慰安慰她?」
    《年輪第三章》5(2)
    「就是的。她已經一個多月沒收到家信了。」
    張萌扭頭看了郝梅一眼,語氣淡漠地說:「沒誰教過我怎麼安慰別人。」
    話音剛落,一隻鞋扔在了她身上,也不知是誰打來的。
    張萌無動於衷,用木棍撥散了她那封信燒成的灰燼。爐火映在她臉上。她臉上有一種心懷僥倖的表情。
    吳振慶和徐克在馬廄旁鍘馬草。
    吳振慶說:「鍘不少了,歇會兒吧?」
    徐克說:「你是大班長,歇不歇得聽你的啊!」
    「就咱倆的時候,咱們是哥們兒!」吳振慶撫了他的頭一下,在他身旁的草堆坐下……
    徐克鄭重地說:「咱倆得找個機會向小嵩道歉。」
    吳振慶不以為然:「因為那天晚上的事?就是咱倆打他一頓,他也不會生氣的。誰跟誰啊!」
    徐克堅持:「那也得道歉。昨天晚上咱倆當時也沒仔細看看他弟弟寫來的那封信。信上說他妹妹生病住院了。家裡借了很多錢。」
    「真的?」
    徐克點頭。
    「那你那兒還有錢沒有?」
    徐克搖頭。
    「我也沒有了,和你一樣,開了工資,留下了點飯錢,其餘全寄回家了。」
    徐克說:「所以我說應該向他道歉嘛!」
    「光道歉有什麼用?咱們得替他借一筆錢寄給他家裡!」
    「向誰借錢啊?」
    吳振慶倏地一下站了起來:「向大傢伙借唄!你借。我是班長,我不好意思出頭。照著一百元借吧,借不夠的,我跟連裡借。以後由咱倆還就是了!但這事兒得瞞著他,一點都不許讓他知道,明白不?」
    徐克點頭。
    一女知青出現在房山頭,看見他們說:「班長,你快來吧——張萌要當逃兵!」
    她一說完,身影就消失了。
    一台拖著爬犁的拖拉機正待開走,張萌拎著她的皮箱,被男女知青阻圍在爬犁跟前。
    蹲在履帶上的開拖拉機的老戰士,望著這情形搖頭,捲起一支煙吸了起來。
    吳振慶和徐克匆匆走來。
    吳振慶大聲問:「張萌,你要到哪兒去?」
    「到團裡去看病。」
    「什麼病?」
    「那是醫生應該回答的問題。」
    吳振慶克制地說:「看病也應該請假。你向誰請過假了?」
    「我現在向你請假也不算晚吧?」
    「你如果帶著皮箱去看病,我就不批准你去!」
    張萌說:「也許我的病很重,需要住院,所以我得帶些什麼,有備無患。」
    一男知青說:「我看你是思想病!你自己說,自從你來到這裡以後,正經幹過幾天活?」
    張萌說:「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有一分熱,只能發一分光。再說我不是來接受勞動改造的。」
    一女知青說:「你別忘了你是走資派的女兒!把接受再教育說成是勞動改造,對你也是完全必要的!」
    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聽了這話不入耳,他站起來說:「哎,話可不能這麼說啊!誰都不是來接受勞動改造的。如果你們知青是,那麼我們這些老戰士豈不也是了?」
    郝梅走到了張萌跟前:「張萌,你這樣多不好。大家對你會是什麼看法呢?」
    張萌說:「我不靠別人對我的看法活著……」轉臉又對那女知青說:「告訴你,以前我是『走資派』的女兒,現在我又是革命幹部的女兒了!我爸爸不但被『三結合』了,而且是市革委會常委了!」
    「豈有此理!」徐克氣憤之極地撲上去,奪下張萌的皮箱,並將她推得坐在地上。
    「不許這樣!」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跳下了拖拉機,將張萌扶起。
    張萌冷冷地掃視大家之後,默默打開皮箱,只將錢包拿出揣入兜裡,也不蓋上箱蓋,異常鎮定地說:「好,我什麼也不帶走。東西都留給你們了。你們可以全分了!」
    吳振慶的表現十分複雜,他忽然命令似的說:「張萌,你過來。」說完,他自己先走到一旁。
    《年輪第三章》5(3)
    張萌猶豫地看看他,跟了過去。
    吳振慶說:「張萌,以前我對你……一直很不好。其實,我心裡總想對你好一些……」
    張萌默默地冷冷地聽著……
    他又說:「你別走。今後,我要關心你,照顧你,愛護你,像王小嵩對郝梅那樣。不,我的意思是,我是班長,我要像關心和愛護每一個知青那樣……」
    「將來呢?……」
    「將來……將來早著呢,想將來幹什麼?」
    「我跟你不一樣,我一上中學就開始想將來了。」
    「將來嘛,這兒會出現一個新連隊,我們都是老兵團戰士了……也不錯,是不是?」
    張萌冷笑:「那時,你就該提出要我嫁給你了!在這鬼地方成家,生兒育女?」
    吳振慶說:「我……我沒那麼想。」
    「你現在是沒那麼想,將來你那麼想的時候,我怎麼辦?」
    吳振慶惱羞成怒:「我……我揍你!」他舉起了拳。
    張萌又冷笑了:「原形畢露了吧!」
    老戰士匆忙擋在他和張萌之間:「誰敢耍野蠻,我修理誰!」
    王小嵩和郝梅將吳振慶拖走。
    張萌對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說:「你可以不帶我去。但是我今天走也要離開這鬼地方!」
    老戰士說:「我並沒說不帶你去嘛!是他們圍住你的嘛!好好好,您請上拖拉機吧!」
    他護著張萌上了拖拉機。男女知青圍阻在拖拉機前。
    老戰士探出頭:「大家給我個面子,還是散開吧!連長不是正在團裡開會嗎?我向你們保證,一到團裡就向連長匯報這件事還不行嗎?」男女知青終於默默散開了。徐克退到一旁後,指著張萌說:「張萌你聽著,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我一百次詛咒你父親,他遲早還有被打倒的那一天!」
    坐在駕駛室裡的張萌目瞪前方,表情冷漠,彷彿什麼也沒聽。
    拖拉機開走了。
    它在男女知青們的視野內,越去越遠,漸漸的連馬達聲也聽不見了。一男知青宣洩地:「把她的東西都燒了!」
    幾個女知青隨即附和:「對!燒了!燒了!」
    張萌的被子、褥子、一切東西都被扔在一起。
    一男知青狠狠一腳將她的臉盆踩塌。
    吳振慶、徐克、王小嵩、郝梅、韓德寶卻沒有參與宣洩,他們比別人的心情更為複雜地望著,然而也沒有制止。張萌的東西終於被堆在一起燒著了。人對社會的最大憤懣,歸根到底,幾乎全部萌發於人頭腦中的公平意識。當這一點遭到蔑視的時候,他們便認為他們有理由做一切事情。當年的這一代人,尤其如此。
    一隻手從火堆旁揀起一張燒掉一半的照片——照片上只剩下了張萌的頭部——她嫵媚地微笑著……揀起它,不,應該說揀起「她」的是吳振慶。
    他們情感年輪的全部遺憾在於——當他們還不善於表達愛情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愛情已在他們內心裡產生了。現實的釘子冷漠地入他們脆薄的蚌殼,而他們懵懂且迷惘,同時自覺羞恥,不知怎麼才能把它變成珍珠。他們本能地渴望,本能地排斥……
    在小河邊,吳振慶看著張萌曾經洗澡的地方。吳振慶呆坐著,望著水面發呆……
    河中又出現了張萌洗澡的情形……張萌只將頭部和肩部露出水面,望著她嫣然而笑,說:「來呀!脫了衣服下來游呀!水一點都不涼。咱倆比比,看誰游得遠。」
    張萌潛入了水底。
    張萌在他不期然處倏地浮出水面,望著他笑笑,又潛入了水底。
    這裡那裡,張萌不時出現,彷彿一個美麗的水妖,在故意誘惑他。
    張萌最後一次潛入水中,不再出現。
    吳振慶陷入幻境地四處尋找:「張萌!張萌!……」他眼面前的現實的水中猛地冒出三個人——王小嵩、徐克和韓德寶。
    「你給我下來吧!」
    徐克猝然將他拖入河中。三個好朋友嘻嘻哈哈地一齊往他身上潑水。
    《年輪第三章》5(4)
    吳振慶的濕衣服晾在草上。四人一溜兒坐在河邊打水漂。
    吳振慶說:「小嵩,我向你道歉。」
    「道什麼歉?」
    「那天晚上,我不該對你發火兒。」
    「那事啊,我早忘了。」
    徐克說:「班長大人,你交付我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了。」韓德寶說:「別只表你一個人的功啊!」
    「好,我就再補充一句,韓德寶出了不少力。」
    王小嵩看著吳振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什麼任務?我怎麼不知道?」
    徐克說:「你不知道的事兒多了。不該打聽的,就別打聽!」
    王小嵩不悅:「你們做事,開始故意排除我了,是不是?」
    韓德寶說:「你別多心!你和振慶什麼關係?那是我倆能比的嗎?」吳振慶說:「得啦,別說了!讓你們倆越說越神秘了!」
    徐克說:「說別的,說別的。哎,坦白坦白,你一個人躲在這兒發的什麼呆啊?」吳振慶說:「沒有獨自發呆的時候,那不成傻子了麼!」
    韓德寶說:「霍,你蠻深刻的吶!」吳振慶回頭問小嵩:「小嵩,你和郝梅,沒吵過架吧?」王小嵩奇怪:「我們吵架幹嗎?」
    吳振慶說:「沒吵架就好……我是怕你們吵架,你聽著,從今以後,你要好好關心她愛護她。」
    王、徐、韓三人一齊困惑地瞧著他,不知他何以說這番話。吳振慶自言自語:「我想那樣,都沒個人,可以對人家那樣。」
    徐克說:「喲,多愁善感勁兒的!你可以全心全意地關心我愛護我呀!」
    「你?」吳振慶沒把話說下去。
    一隊女知青,或者腰間卡著盆,或者頭上頂著盆,從河對岸走過——她們的下半身皆沒在草中。四人一齊望著她們……
    她們明明發現了他們,可是故意忽視他們的存在,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一段下坡路將她們婀娜的身影隱沒了。
    吳振慶慢慢地說:「咱們走吧……」可是他並沒有動。
    徐克說:「走……」也沒動。
    韓德寶奇怪地說:「走啊!怎麼光說不動啊!」
    而他同樣不動……上游傳來了姑娘們的悅耳的嬉笑聲,一陣一陣的。
    她們彷彿是故意笑給他們聽似的。她們中有誰唱了起來:「九九那個艷陽天那哎嗨喲……」
    眾姑娘合唱下句:「十八歲的哥哥坐在小河邊……」
    徐克說:「班長,她們太放肆了吧?還唱起黃色歌曲來了,這不明明是向我們進行挑逗嗎?」
    韓德寶說:「就是!你也不管管!」
    吳振慶說:「走!都跟我走!心裡邊希望那樣,才會覺得是那樣!」
    他帶頭站了起來,徐克賴著不動,嘟噥說:「你們要走你們走。反正我不走!我在這兒還沒待夠吶,陽光曬著多舒服!」
    他發現了什麼——一件花襯衣順流漂下……韓德寶也同時發現了:「看!……」
    二人不管不顧地,爭先恐後地撲入河中撈那件花襯衣,一邊互相嚷嚷:「我發現的!」
    「是我先發現的!」
    「我去送!」
    「我!」
    花襯衣被扯掉了袖子——徐克閃倒在水中。
    貓在上游草叢後偷望的姑娘們,開心地大笑。岸上的吳振慶和王小嵩發現了這一情形。
    吳振慶「哼」了一聲,一轉身走了。王小嵩困惑地望著他的背影。

《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