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換煤氣罐這活兒累人,但吳振慶幹得很認真,不管雨天雪天,絕不誤人家用。
一個雨天,他又扛著煤氣上樓,在一戶人家門口放下,用抹布把罐擦乾,然後敲門。
開門的是張萌,吳振慶穿著雨衣,她沒認出來,說:「請幫我拎進來行麼!」
吳振慶一聲不響將罐拎進了門,又拎入廚房,一聲不響替她接上煤氣管兒。
張萌說:「多謝你了師傅,請進屋坐會兒,喝杯茶吧!」
吳振慶猶豫了一下,隨她進了屋。張萌正在家裡練畫,桌上、地上、牆上、沙發上到處都是大幅小幅橫幅豎幅的古里古怪的黑魚。
張萌一邊沏茶一邊說:「師傅,我是晚報的記者。如果您不急走的話,我想向您瞭解一些情況,比如,你們個體服務者的收入情況,人們對你們是不是歧視,你們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總之,隨便聊聊,如果您願意的話。」
她將一沏好的茶放在茶几上,從沙發上取走兩幅畫:「師傅坐吧!」
吳振慶不再「欣賞」那些古里古怪的畫,面對張萌,將雨衣帽子扯到了腦後。
張萌吃了一驚:「是你?」
吳振慶說:「為您服務備感榮幸。」
張萌語無倫次地:「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閒著沒事兒,在家練練畫兒……」
吳振慶又說:「打消了你要即興採訪的念頭兒,很掃興是不是?」
張萌尷尬而且手足無措地:「我……我真沒想到……竟會是你。」
吳振慶卻反而顯得在心理上佔著無比的優勢似的,相當矜持地一笑:「我也真沒想到,我每月還掙著你兩元錢。」
他掏出煤氣證還給張萌:「怎麼上面寫的不是你的姓名啊?」
張萌接過煤氣證放入抽屜,轉身靠著桌子,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緒,望著吳振慶解釋道:「哪兒那麼容易弄到煤氣證啊,是借的,煤氣罐是高價買的。」
吳振慶說:「對了,我得向你提一個小小的要求,以後換氣的時候,罐要刷乾淨,這是煤氣站的新規定。上一次就因四個罐太髒不給換,我替他們刷的。」
張萌說:「我一定記住。你坐會兒吧,喝了那杯茶再走。」
吳振慶說:「不會破壞你的閒情逸致麼?」
「你已經看出來了,我都不知怎麼對待你才好,你何必還一步步地把我往尷尬裡逼呢?」
「好,那就坐會兒……」吳振慶一邊說一邊脫下雨衣。
張萌走過去接了雨衣。替他掛在衣架上,隨手從門後操起拖把,拖地上那一片大雨衣上滴落的水。
吳振慶生硬地說:「真抱歉弄了你一地水,我看我還是走吧。」
張萌立刻意識到了自己拖水的舉動在這時是多麼的錯誤,便將拖把放回了原處,表白地:「你別走。我誠心誠意留你一會兒。」
吳振慶在沙發上坐下了。
張萌又走到桌子那兒背靠著桌子。
過了半晌,吳振慶說:「都愛說世界很小,其實世界還是很大的。比如我們,都在一個城市裡,返城後,算上前幾天在劇院裡那一次,我們才見了兩面。今天要不是我服務上門,還不知道你住在這兒。」
張萌輕輕地說:「我也不是成心躲著誰……我……真的沒時間也沒精力和從前一些熟人保持交往了。但是唯獨對你,我總也忘不了,真的,想忘也忘不了……」
吳振慶認真地傾聽著,似乎在咀嚼她說出的每一個字:「你救過我命。我總想找機會報答……我……」
吳振慶:「說下去。」
「我……我一定會報答你的。真的!要不……我托人給你找一份兒工作吧?」
吳振慶古怪地笑了:「好念頭,真是個好念頭。徐克告訴我,我和咱們那幾個兵團戰友,那麼順利地就從拘留所被放出來了,你出了很大的力嘛!所以,你也不必再覺得欠我什麼了,已經報答了麼!」
張萌道:「那並不能算報答。要不是我寫的一篇報導,你們幾個的事兒,也不至於被公安部門看得那麼嚴重。」
《年輪第五章》4(2)
吳振慶說:「那倒也是。不過不知者不怪……反正我聽你張口閉口報答的,覺得我們之間,當年似乎只發生過一點兒偶然性的小故事,最後劃一個句號就該心安理得地結束了,起碼在你這方面是這樣吧?」
張萌趕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我確實認為,當年的事,應該讓它過去了。所以……上次在劇院見到你有了……對像……我心裡特別替你高興。」
「有了什麼?」
「哦,也許應該說是未婚妻。」
「她他媽的不是!」
「可是,她很愛你啊!」
「可是我不愛她!」吳振慶霍地站了起來,一邊走向張萌一邊說,「你還更替自己高興是不是?不管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成了我老婆,你都替你自己高興是不是?可你心裡明明知道我愛的是你!從十七八歲愛到現在三十多歲!」
他已走到了張萌跟前,雙手抓住張萌的兩條胳膊:
「當年我從大森林裡把你背出來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要報答我的話?後來你生了肝炎,我在連隊無償獻了一次血之後,又偷偷跑到農村衛生院去獻了一次血,人家要給我二十元營養費,我搖頭說不要錢,人家問我要什麼,我說,你們有糖廠,給我五斤糖吧,我走了幾十里路,把糖送到營部,送到你手裡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要報答我的話?我三次將探親假讓給我們連隊的一名女知青,那是因為她哥哥和你在一個連,我倆達成了協議,她哥哥也將三次探親假讓給你!難道我做這一切你都不知道是為什麼嗎?」
張萌閉上了雙眼:「知道……」
吳振慶搖晃著她:「你說!我今天要你說出來!」
張萌:「是……友愛……」
吳振慶吼著:「胡扯!你胡扯!」
張萌輕聲說:「是……愛。」
眼淚從她閉著的雙眼中流了出來。
吳振慶終於放開她;她赤裸的雙臂上留下了吳振慶的指痕。她低垂著頭,短髮遮住了臉,雙手交錯地輕輕地撫著臂上的指痕。
吳振慶瞪著她,心生惻隱,卻忽然又指斥起來:「我哥哥是最講原則的軍人,可是為了家中能有一個子女在父母身邊照顧他們,也不得不做違心的事,求他的老首長以部隊編外後勤兵的名義要把我招回城市,可你怎麼對我說的?你說我如果離開了北大荒,你在北大荒就沒有一個可親近的人了……你他媽的當年是不是這麼說的!」
張萌仍低著頭說:「是……」
吳振慶拿起了茶杯,望著它卻沒喝:「因為你這句話,老子又多在北大荒待了五年!如果五年前我返城了,今天也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
他又來氣,狠狠將茶杯摔了。
張萌仍一動也不動。
吳振慶進一步逼問:「你究竟愛過我沒有?你回答!」
「我……我……我的確沒往和你結婚這方面去想過……」她雙手捂著臉哭了。
吳振慶怔了片刻,苦笑道:「沒想過……」——他仰起臉望著屋頂,「我明白了……當年你需要一個用他的整個心去關懷你、體恤你、愛護你,在你需要某種精神安慰和情感安慰的時候,給你以最大安慰的人,結果我就成了你生活中的這麼一個角色,而且是心甘情願的!一個百分之百的大傻冒!你感激的方式就是——有能力有機會的時候你將報答我一次。比如現在我落到沒有正式工作的地步,你可以四處求人為我找到一份工作!報答了,你的心理就平衡了。你也就有充分的理由忘卻當年的一切了,不必再隱姓埋名似的怕我找到你了,在我面前也不會覺得曾欠我什麼了;而我吳振慶呢,也就應該識趣地、自覺地、永遠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他眼中也淌下了淚水。
他仰著的臉緩緩恢復正常狀態,轉向張萌:「那好吧,我就識趣些,我就自覺點兒,我這就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今後你再不會見到我……很抱歉我一時不冷靜,摔了你一個杯子。」
他緩緩彎下腰,將碎杯片一一撿起。
《年輪第五章》4(3)
張萌雙手從臉上放下,略抬起頭望著他。
他輕輕將碎杯片放在茶几上說:「告辭了。」
他走向衣架去取雨衣。
張萌跑過去搶先將雨衣取下,抱在懷裡,淚眼盈盈地說:「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你別把我想得那麼壞,那麼自私……連我自己也說不清當年是不是愛過你。當年我不懂那究竟算不算愛……」
吳振慶說:「女士,把我的雨衣給我,我沒有時間繼續聽你的解釋了。」
張萌急急地說:「你聽我說,我求求你再聽我說幾句,我曾不止一百次說服自己,只有和你結婚才算對得起你……可是我的年齡每長一歲,我對結婚的含意也就多明白一層,就越加清楚——我……不愛你。我們生活在一起不合適,那將使我非常痛苦,也必然會使你痛苦……」
「夠了!」吳振慶拽雨衣。張萌扯住雨衣不放:「既然今天當面說開了,你就讓我把心裡話全說出來!我……我理解一個男人像你這麼深地愛一個女人,卻得不到同樣的回報,內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可以為你做一個女人最感到羞恥的事……我願意使你對我的愛得到一部分滿足……三次、五次、十次、幾十次,我願意!只要這樣做能漸漸減輕你內心的痛苦。哪怕就在今天,就在現在,我也願意!我只是不能把我今天剛剛開始的新生活重新和你牢牢地拴在一起,那對我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說時,吳振慶瞪著她,默默聽著。見她不再說下去,他問:「說完了?」
張萌鬆了手:「說完了。」
她喘著氣,如釋重負然而異常鎮定地注視著吳振慶。她臉上的表情告訴他,此時無論他對她有怎樣的舉動,她都不會做絲毫反抗的。
吳振慶注視著她,將雨衣扯到了自己手裡。
張萌又閉上了雙眼,期待著發生什麼似的。
吳振慶扇了她一耳光。張萌摀住臉,側轉身。
那邊傳來重重的關門聲。
張萌緩緩轉過臉時,吳振慶已走出門了。
張萌淚流滿面的臉,望著屋子的這裡那裡,一張張紙上古里古怪的黑魚,似乎都在瞪著鼓凸的眼睛,幸災樂禍地望著她。
她從各處將那些畫拿起,扯下,一幅幅揉了,揉成一個個大小不等的紙團,拋了滿地……
她緩緩走到窗前向外俯望——
在細雨霏霏的街道上,穿著雨衣正從平板車上扛起煤氣罐的吳振慶腳下一滑,跌倒了,煤氣罐滾出老遠。
撐著傘,穿著軍裝的趙小濤正巧走來,用腳蹬住了煤氣罐;趙小濤將傘放在地上,要幫吳振慶將煤氣罐搭上肩,吳振慶雙手將趙小濤推得連連後退了幾步,趙小濤呆望著吳振慶扛起了煤氣罐。
張萌離開窗口,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找出煙吸。她聽到趙小濤上樓的腳步聲,這腳步聲似乎促成了她內心裡的某種緊張。她將煙捏滅在煙灰缸裡,奔過去插上門。
敲門聲「篤篤篤」地響著。趙小濤在門外說聲:「小萌,是我!我是小濤啊!」
張萌倚門不語。
趙小濤再叫:「小萌!小萌!開門啊!我們不是說好了,我今天要陪你拜師學畫的嗎?」
張萌在裡邊說:「別敲了!……我知道是你……」
趙小濤問:「你怎麼了?那個吳振慶他……究竟對你怎麼了!」
「我沒怎麼……他也沒對我怎麼!」
「那你為什麼不開門?為什麼不讓我見到你?」
「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去學畫,不想見到你!」
「你不讓我見到你,我就不走!」
「求求你,發發慈悲,走吧!別煩我了……」
「那……我改天再來看你……」
「不,你以後別再來了……我們……拉倒吧……」
「我說來,就一定要來!」
趙小濤下樓走了。
張萌傾聽著,再也克制不住,雙手捂臉,靠著門嗚嗚哭泣起來。
《年輪第五章》5(1)
這天,吳振慶的爸爸又在街頭花園和那個退休工人下棋,邊下邊聊,並又主動提到對方到施工隊當顧問的事。那老工人對老吳還提感到莫名其妙,他說:「你明明已經辦不成了,我還每天盯著你幹嗎?」
老吳像受了嚴重侮辱似的說:「誰說我辦不成了?誰說的?我這個人,一言九鼎!我辦不成的事,絕不當面答應人家。我既然當面答應了人家的事兒,那就是板上釘釘,一定能辦成!我可從不拿空話向人家賣好兒。」
對方困惑地望著他。
老吳說:「你不主動問我,我倒犯了疑惑,不知你是不是又改變了想法。」
對方說:「可是……」
老吳問:「可是什麼?你不就是想再找份兒活幹,每月再掙份兒工資麼?怎麼,我兒子當施工隊長,你開口求過我了,這點忙我還幫不上?他那施工隊現在一百多號人了。他大小也是個主事兒的人物了!只不過他說,你當顧問恐怕有點兒難,那你就當個施工指導什麼的吧。」
退休老工人見他說得認真,望著他忽然笑了:「老兄弟,好!值得學習……」
老吳說:「我有什麼值得你學習的?」
對方說:「人啊,活到了無憂無慮的份兒上,那就是活到了一種大境界!任什麼愁事兒,都是可以玩它一笑的,是不?我要是有個兒子處在你兒子這般田地,那我可就沒心思在這兒和你下棋!更沒情緒開玩笑!」
老吳不禁怔問:「我兒子怎麼了?」
對方反問:「你真不知道?」
老吳抓住了對方的手問:「你知道些什麼?我兒子到底怎麼了?」
對方看見老吳確實什麼都不知道,意識到失言了,趕緊說:「我……我什麼也不知道……來來來,陪你再殺一盤,再殺一盤!」
老吳急了:「你告訴我!」
對方只好說:「我告訴了你,你可別上火,也別回去對你兒子發脾氣。他那個施工隊,早散攤兒了。他眼下在干臨時活兒,替一個小區的居民換煤氣。我三兒子不是在煤氣站麼,一來二去的,他們就熟了,成了朋友……」
老吳的手,緩緩鬆開了對方的手。
「按說,我還真不該這麼多嘴。這也是暫時情況,秦瓊還當過鑭吶!」
老吳既沒心思聽,更沒心思下棋了,他「啪」地合上棋盤,用目光四處尋找自己的枴杖。
枴杖被一個孩子拿了去當槍,正貓在樹牆後,向另一些孩子們「掃射」。
老吳大吼一聲:「給我送過來!」
那男孩有些忐忑地望著老吳。那退休老工人說:「還不把這位爺爺的枴杖送過來!」
那男孩拿著枴杖走過來。剛一放下就轉身跑了。
老吳夾起棋盤,拄杖便走。退休老工人說:「想開點兒!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老吳拄杖嘟噥而去。
吳大媽正在剁菜,準備包餃子;老吳回來了,他在食品櫃翻找東西,吳大媽問:「你那是找什麼啊!」
「老大托人捎來的那瓶汾酒呢?」
「不是送人了麼?」
「送誰啦?」
「搬遷過來的時候,不是送給管分房子的人了麼?哪輩子的事了,你倒忽然又想起來了……」
老吳直起腰,撐了枴杖往外便走,吳大媽問:「你又哪去?」
「去買瓶灑……」
「你這不是多餘嘛!」
「多什麼余?我要買瓶我兒子愛喝的酒!今天是我生日,我要和我兒子高高興興地喝個痛快!今天你不許管我們!我兒子他活得比我當年還不容易,我心裡可憐他……」
吳大媽停止了剁菜說:「他當著隊長,不挺好的麼……你聽誰說什麼了?」
老吳說:「那倒沒有。但我想麼,他雖然不是個孩子了,可保不定也還有需要安慰的時候,這我比你懂。」說完,他出門去了。
吳大媽停止了剁菜,走進小屋裡,坐在床上發呆,自言自語:「這老頭子,怎麼變得這麼體恤兒子了?」
《年輪第五章》5(2)
中午,吳振慶在居委會的小屋裡泡方便麵吃,居委會主任走了進來,問:「又吃一頓?」
吳振慶說:「嗯,總餓……」
居委會主任說:「大小伙子,中午光吃方便麵還行?大嬸家裡,昨天燉了隻雞,吃了一半,還剩一半,你不要嫌是剩的,我給你帶來了。」
她說著將拎在網兜裡的一個蓋盆放在桌上。
吳振慶忙說:「不嫌不嫌。好吃的東西我從來不管是不是剩的。」
他掀開蓋,抓起一隻雞腿便吃,吃得津津有味兒。
居委會主任說:「居民大伙,對你印象都挺不錯的。普遍反映你任勞任怨。」
吳振慶客氣地說:「哪裡,居民大夥兒花錢雇我,我應該的。我端的是居民大夥兒給我的飯碗嘛!」
居委會主任顯然很愛聽這話——她給他倒了一杯開水後說:「有件事兒,大嬸想跟你商量商量……」
「大嬸,您說吧……」
「看見外邊那輛垃圾車和那把掃帚了麼?」
吳振慶朝窗外望了一眼:「那不是趙大爺專用的麼?」
主任歎了口氣,說:「挺硬朗個老頭兒,說過世,昨天夜裡就過世了……」
吳振慶停止了吃雞。
主任接著說:"居民大伙責成我,再物色個打掃小區環境衛生的人,希望是個能像趙大爺那麼認真負責的人。不知你願不願意接手干?」
「我?……義務?」
「趙大爺干時,每月給一百元。這點兒錢,也就跟白盡義務差不多了。你要是真願幹呢,還能保證兩方面活兒都不誤的話,大嬸也就不物色別人啦。」
吳振慶脫口而出:「我干!」
主任笑了:「我猜你就准願意!公安的小韓給我打了幾次電話,問你在這兒幹得累不累。我說都是樓房居民,整天大煤氣罐扛上扛下的,還有不累的麼?他又求我找機會提個議,但凡能給你多加幾個錢就多加幾個錢。這事兒我怪為難的,得挨門挨戶地去說服。還不如把趙大爺的活包給你幹。」
吳振慶感激地說:「大嬸,我可怎麼謝您呢!」
「瞧你這孩子說的,謝什麼!你這麼年輕,我看反正不能總在我們這兒幹這個。」
吳振慶說:「那也說不定。我是做好了干幾年的思想準備的。大嬸,我也有件事兒,想和您商量商量。」
「說吧,衝著小韓這層關係,只要大嬸能辦到的,沒二話!」
吳振慶說:「我想……預先支點兒錢。今天是我父親六十七歲生日,我長這麼大,還從沒給父親買過什麼生日禮物呢!」
「那你想預支多少?」
「三十……行嗎?」
主任看看他,眼圈兒都有點兒紅了:「乾脆五十吧。」
吳振慶感激地望著她。
主任趕緊指著桌上的雞說:「這雞,大嬸燉得還香麼?」
「香,香!香極了。」他幾口將雞腿啃光,掏出手絹擦擦手。走到了外邊,他站在那輛垃圾車前,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著被趙大爺的手磨得很光亮的掃帚把、車把,它們彷彿在默默對他述說著什麼人生的體會。
這以後吳振慶便每日揮帚掃小區樓房之間的道路,他掃得那麼認真,連草間的紙都要去撿起來。
他推著車挨個兒清掃垃圾桶,每天搞得灰頭土腦。
這天傍晚,吳振慶走入他常去洗澡的那家浴池,他在蓮花頭下仰面沖洗著,雙手觸到紅腫的肩頭,臉上呈現出痛楚的表情。
從浴池出來,他在商店裡買了一個微型
收音機。
他回到家裡時,見爸爸媽媽在包餃子,父親問:「怎麼今天回來這麼早?」
吳振慶說:「坐我們隊裡自己的小車回來的……」
吳大媽對老吳說:「我說你不必替他唉聲歎氣的嘛!聽見沒,他們隊裡都有自己的小車了。」
老吳說:「我什麼時候替他唉聲歎氣了!」
吳振慶脫了上衣,換了鞋,一邊洗手一邊說:「剛買一輛小麵包,為了今後聯繫業務方便。我今天是頭一次坐。以後不是公事,我再不會坐了。我得注意影響,是不爸?」
《年輪第五章》5(3)
「那是。得注意影響。」
吳振慶欲坐下包餃子,吳大媽說:「不用你包了,差幾個就包完了。」
吳振慶說:「爸,我們發獎金了。今天是您生日,我給您買了個小禮物。」
他說著站起,從掛在衣帽架上的手拎袋裡取出了那個微型半導體:「您不是愛聽京劇麼?電視台代替不了電台,聽京劇還是這東西方便。不知您喜歡不?」
吳大媽一邊煮餃子一邊說:「瞧你二兒子對你多有孝心啊!」
老吳一邊擺弄半導體一邊說:「喜歡,早就想有這麼個東西了。」
吳振慶說:「媽,今天兜裡錢不多,再說也沒想好給您買什麼;等您過生日那一天,我再表達孝心吧。」
「媽不計較……媽知道你對父母都是孝子……」吳大媽偷偷抹起眼淚來。
老吳說:「振慶,以前嘛,你小的時候,一向是爸掙的錢,你媽拿去給你買穿的。今天呢,爸趁著生日高興,也親自去給你買了一件小褂,在你屋裡放著吶,你去試試合不合身。」
吳振慶起身走入他的房間,從枕上拿起那件衣服;他脫掉舊衣,換上新衣,照鏡子,凝視自己,心頭一酸,暗暗想著:吳振慶,吳振慶,你是普通老百姓的兒子,你父母一輩子是多麼的不容易,你要是不能使他們晚年過上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你就太不配做他們的兒子了!
他穿上新衣走出房間,桌上已擺好了盤子、酒瓶和酒盅,還有幾樣菜。老吳看看兒子,說:「很合身,很好。振慶,從今天起,爸要求你,穿得乾乾淨淨的走出家門,精精神神地下班回來。只要咱們是正大光明地掙錢,那不管幹什麼都不必小瞧了自己!人活一口氣,就怕自己先洩了這口氣。」
吳振慶坐下後說:「爸,我一定記住您的話。」
老吳說:「這瓶酒也是爸今天特意買的。為自己的生日,也是為你。你不是愛喝汾酒麼!酒這東西,幹活累了,適量地喝點兒,並不算是人的毛病……」說著往自己盅裡斟滿酒,也給兒子盅裡斟滿酒,之後將酒瓶遞給兒子,「給你媽也斟上一盅。」
吳大媽一邊炒菜一邊說:「別給我斟,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喝了就上臉。」
老吳說:「上臉怕什麼?在自己家裡,醉了就睡麼!」說著從酒櫃裡又拿出一個酒盅,「斟上斟上。」
吳振慶替母親也斟滿一盅酒;吳大媽又端上來一盤菜,坐下了。
老吳說:「來來來,咱們都舉杯。今天我生日,誰也不許說什麼喪氣的話。也不許談什麼不高興的事兒,都給我歡歡樂樂的。」
吳大媽說:「本來也沒什麼值得愁眉苦臉的事兒嘛!」
一家三口都舉起了酒盅,他們同時一飲而盡。
這天深夜,老吳等兒子睡了之後,在黑暗中,扶著牆,來到兒子的大屋裡。
吳振慶光著脊樑,在床上,睡得似乎挺香。
床頭櫃上檯燈沒關,老吳緩緩坐在床邊,注視著兒子紅腫的兩肩。他伸出一隻手想去撫摸,可是手又縮回來了,怕碰醒兒子。
黑暗中,老吳心裡暗暗想道:兒子,爸雖然腿殘了,可心還沒殘。爸還有一些各行各業的老哥們,從明天起,爸要去串聯他們,爸一定要助你一臂之力,幫你們把施工隊再組建起來。爸要讓你們這些老百姓的兒子知道,無權無勢的爸爸,也是可以做一個好爸爸的……
6
一天早晨,張萌走下樓梯,走到樓口,吳振慶掃街正好掃到樓口,她止住了腳步,隱在樓內沒出去,她窺望著吳振慶掃過樓口,才匆匆走出樓,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沒走多遠站住了,穿白小褂軍褲的趙小濤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回頭望望,吳振慶背對著他們在打掃;她擇路朝第三個方向走去。
趙小濤緊走幾步又攔住了她:「究竟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躲避我?」
張萌說:「小濤,你讓開路,我上班要遲到了。以後我再向你解釋行不?」
《年輪第五章》5(4)
趙小濤朝吳振慶的背影一指:「因為他的緣故?可你別忘了,他是有朋友的啊!而且是你當知青的戰友啊!」
張萌不滿地說:「這和你有何相干呢,值得你這麼纏著我刨根問底?」
趙小濤激動地說:「難道和我不相干麼?那你把我們之間的關係,當成什麼關係了?」
張萌說:「你認為我們是什麼關係?」
趙小濤說:「我認為我們的關係很不一般!我十分看重這種關係!」
張萌冷冷地說:「我們不過是小時候幼兒園裡的玩伴。以後既非小學同學,亦非中學同學。再以後我下鄉,你參軍,彼此沒有思念過,甚至連一封信也沒有互通過。十幾年後的今天,我不瞭解你的經歷,你也不瞭解我的經歷。我們不過一塊兒看過一場電影和一場文藝演出,我認為我們的關係很一般,我並不十分看重這一種關係,起碼不像你那麼看重。」
趙小濤瞪圓了眼:「你!」
張萌看了一眼手錶說:「請別把我當成一個多情少女糾纏,你非要那樣做只會使你自己的心傷感破碎。」
趙小濤讓開了路,張萌頭也不回地匆匆而去。
趙小濤凝望她的背影,之後扭頭向正在掃街的吳振慶走去。
掃帚掃著了一雙腳,吳振慶抬起頭,見趙小濤站在路畔,他說:「請原諒,當兵的。」
趙小濤冷冷地說:「你必須向我解釋清楚!」
「解釋什麼,當兵的……」
「我提醒你,我不是什麼當兵的。脫下軍裝以前我是上尉營長,珍寶島戰鬥的英雄!」
「那麼好,就換一種你喜歡的稱呼:長官兼英雄,有何見教?」
趙小濤有意緩解僵局,走到吳振慶跟前,將一隻手重重拍在吳振慶肩上:「咱們像點兒男子漢,坦率地談一談好不好?」
吳振慶疼得呲牙咧嘴,將趙小濤的手從肩上拿下來。
趙小濤以為他是裝的,將手掌豎在他面前:「看清楚了,手上並沒戴暗器。」
吳振慶解開衣扣,將一邊的肩膀從衣服裡露出來:「看清楚了,我不是裝的。」
趙小濤看了,說:「對不起!」
吳振慶說:「你要和我談什麼?」
「我想知道她究竟是怎麼了。」
吳振慶明知故問:「誰?」
趙小濤說:「你何必明知故問!」
吳振慶說:「你應該去問她自己!」
「我問了!」
「那你還來糾纏我?」
「可是她什麼都不向我解釋!」
「我也同樣無可奉告。」
「她甚至不理我了!」
「這有什麼奇怪的,最差勁兒的愛情小說裡也有這種情節。」「你……」趙小濤努力克制地說,「你應該明白你在做什麼!」
「我當然明白,我在做清道夫。」
「我看你是一個卑鄙之徒!」
「你敢再說一遍?」吳振慶撒手丟開掃帚。
趙小濤不甘示弱:「你,是卑鄙之徒!」
吳振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收回你的話,要不我對你不客氣!」
趙小濤輕蔑地:「別威脅我,我不怕你。我還要再說一遍,你是卑鄙之徒,你一方面和另一個姑娘談情說愛,另一方面插足別人之間的感情,製造是非,幸災樂禍!毛毛蟲!」
「去你媽的!」吳振慶使了一個「斜背」的招數,將趙小濤摔倒在地。
他瞪著趙小濤似乎覺得奇怪,奇怪趙小濤怎麼那麼容易地就被他摔倒了。「哼,原來是這樣一個英雄!一手格鬥都沒學過!」他拿起掃帚,又掃起來。
他掃了一段路,似乎更覺奇怪,回望趙小濤。
趙小濤在原地掙扎不起。他猶豫一下,走了回去,一直走到趙小濤跟前,研究地看著趙小濤。
趙小濤的一條腿好像斷了,僵伸著,起不來。吳振慶向他伸出了一隻手,趙小濤視而不見。
吳振慶將他扶了起來,不安地說:「我……我也沒使多大勁啊,要不要我背你上
去看看?」
《年輪第五章》5(5)
趙小濤瞪著他,一副忍受侮辱的樣子。
趙小濤緩緩拉起了右褲筒——原來膝蓋以下是假肢。
趙小濤竭力保持尊嚴地說:「如果我不是被戰爭弄成這個樣子,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吳振慶一時感到羞慚不已。
趙小濤轉身走了。
吳振慶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追上他,攔住他。
趙小濤說:「還想再把我摔倒一次?這一次你可休想像剛才那麼容易!」
吳振慶說:「你聽著,我從不打算騙取她對我的好感,更沒打算強迫她愛我。我並不像你說的是個卑鄙之徒。如果你真的失去了她,那肯定是你自己的過錯。」
趙小濤似明白似不明白地聽著。
吳振慶說完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又回頭望著趙小濤說:「如果你現在就已經覺得自己是一個毫無希望的失戀者,那我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向你免費提供一個古老的偏方——時間,加上別的女人。」
趙小濤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走回原地,拿起掃帚,繼續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