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節

    (1)
    張萌來到晚報社,走入她的辦公室。這是一套裡外間相通的辦公室,外間空無一人,而裡間很多人在議論紛紛。
    她的辦公桌在外間,她輕輕走過去,放下包。拿起一篇稿子準備開始工作。這時,她聽到裡間的議論之聲:「你們猜,總編不但把我的稿子駁回來了,還對我怎麼說?——你要認真研究研究她寫的稿子的角度,要好好學學她的文筆……研究研究!我當記者時候,她還不知道在哪兒幹什麼吶!」
    顯然的,張萌並沒有明白是在議論她,似乎也習以為常了,用紅筆勾劃著稿子。
    「人家是有背景的嘛!沒有背景,初來乍到的,主編會把她當個人物似的敬著?」
    「背景?你,我,他,誰沒點兒背景?沒點兒背景能混到這兒來?」「都有背景,那就比誰的背景大了。人家是政協副主席介紹來的,沒見她玻璃板底下,還壓著那老頭子夫婦倆寄給她的生日
    麼?」
    「聽說,她在和他們的兒子談戀愛?」
    「三十多歲的老姑娘了,肯定的,戀也不會是純潔的初戀。誰知道她在北大荒戀過多少次了!」
    「攀高枝唄!攀不上實權派的公子,攀個前朝元老的公子也行啊!」「看,看,你們看,昨天的報又上了好大一篇,而我們的稿子一篇篇被往下撤!這樣下去可不行!」
    張萌終於聽出是在議論自己,她掀起玻璃板,抽出生日賀卡,放入了抽屜。
    「不行又怎麼樣?什麼叫水平?哪兒有個標準?還不全憑主編一個人的感覺?」
    「我聽說,打算提升她當社會調查組組長吶!」
    「我看主編的感覺出了問題,你沒發現主編一瞧見她,兩眼就放光麼?像………」
    「像貓見了耗子!」
    「這比喻不恰當,應該說像耗子見了奶油!」
    「就她?別看現在還有點兒姿色,再過兩三年就得削價處理啦!」
    一陣笑聲……
    張萌猛地站了起來。氣得渾身發抖,憤怒地望著裡間……
    一個比她年輕的穿著時髦的女記者從裡間走出,看見她一怔,故意大聲通報裡間:「哎呀張姐,你今天怎麼遲到了?我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張萌又隱忍地坐下,繼續改稿子。
    年輕的女記者問:「你……剛來吧?」
    裡間一片肅靜,彷彿無人一樣。
    張萌不予理睬,繼續改稿。然而她的手在抖,弄翻了紅墨水瓶,紅墨水淌了一桌子,浸濕了稿子。
    張萌措手不及地擦桌上的紅墨水,結果上衣也被染紅了一片。
    一名男同事推門進來:「小張,主編叫你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張萌站起來,走進主編辦公室。
    戴眼鏡的老主編一看就是一位正派人,顯然剛才那些議論儘是些誹謗,他招呼張萌,指著椅子說:「坐……」
    張萌坐下。
    主編問:「喝茶不?」張萌搖頭。
    主編將一篇稿子遞給她:「這篇稿子我看了,寫得不錯,我真認為寫得不錯。可是,近幾期上不了啦,不是稿子本身有什麼不妥,而是因為……你最近上稿挺多,有些同事心理不大平衡……所以嘛……怎麼說呢,這叫『間接侵略』……你上稿量多,豈不就等於侵略了別人麼……不知我把意思說明白了沒有?」
    張萌說:「您說明白了……我懂了……」
    主編說:「也許,你自己也聽到了一些議論。如果真聽到了呢,就姑妄聽之吧。某些議論是免不了的,哪個單位的情況都大同小異,以自己的涵養對待吧。」
    「我什麼議論也沒聽到過。」張萌站了起來,「如果沒有別的事兒,我回去改稿子去了。」
    「別急,還沒談正題吶。」
    張萌又坐下來。
    主編吸煙,措詞艱難地說:「事情是這樣的,咱們報社有一位老同志……當然,當年並不老,很年輕,現在老了……」
    電話響,主編接電話:「唔,對,是我,明白,明白,會照上級的指示辦的。」
    《年輪第五章》7(2)
    張萌猜測地望著他。
    主編放下電話,問:「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張萌說:「咱們報社有一位老同志,當年並不老,現在老了。」「對,是說到這兒了。聽我往下說,這位當年很年輕而現在老了的老同志,當年是被迫離開報社的。直說吧,是被開除出新聞界的,現在呢,證明當年那樣做對人家是不公平的,是冤枉的,所以呢,應該給人家落實政策,恢復人家記者資格……快六十了,即使平反了,恢復了資格,也幹不了幾年。但是咱們不能因此就不給人家落實政策了,對不對?」
    張萌不解地看看主編,說:「對。」
    「好,很好,我很高興在這一點上,我們首先統一了認識,接下來需要統一認識的是——咱們報社,記者名額是有限的。實際情況是,超編的。我們總不能,名曰給人家落實政策,而實際上落實得並不徹底,讓人家去幹別的,是不是?」
    「是……」
    「好,很好。我很高興在這一點上我們又取得了共識。」
    張萌似乎有點明白了。
    主編接著說:「為了這件事兒呢,五分鐘前,幾位領導成員又碰了一次頭兒,最後決定,從現在的記者中削減一位同志,空了名額,讓給那位理應被落實政策的老同志。」
    張萌搶在前邊說:「您別說了,我沒意見。」
    主編看看她,抱歉地說:「小張,我很遺憾由我來對你說這件事……可是,剛才的電話就是落實政策辦公室打來催問此事的。上邊也有新的規定,記者,都要有文憑,幾名工農兵學員,也要重新參加考試。對你太例外,對別人的思想工作就不好做呀!儘管我對你是很賞識的,也不甚在乎那些閒言碎語……」
    張萌說:「我理解您的難處,您說,重新分配我幹什麼呢?」
    主編一臉徵求意見的表情:「先到基層去鍛煉一個時期怎麼樣?比如,到報社印刷廠去當一陣排字工人……」
    張萌說:「行。」
    主編說:「當然,不一定非得從今天開始。」
    張萌站起來說:「不,我希望今天就離開報社。」走到門口,她回頭望著主編說:「李老師,我很感激您對我的培養。」
    門外,她那名年輕的女同事偷聽罷,飛快地跑回記者們的辦公室。
    張萌離開主編辦公室,回到記者們的辦公室,她的同事們正聚在一起聽那個偷聽者講什麼,一見她進來迅速散開,回到各自的座位。
    張萌默默地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收拾著屬於自己的書和東西。
    同事們一個個抬起頭,窺視她,她在一片肅靜中保持著尊嚴,她將書什麼的裝入幾個大檔案袋,用塑料繩捆起來,一男同事起身走向她:「你收拾別的,我幫你捆。」
    其他同事也起身圍了過來,張萌突然爆發地喊:「滾開!」
    人人內愧,各自散開,歸坐各自的座位,誰也無顏再看她。
    張萌拎著、夾著、抱著一堆東西,離開了辦公室。
    她走下樓梯,走出樓,一司機追著她喊:「哎,張記者,主編吩咐我開車送你去。」
    張萌彷彿沒聽見,頭也不回匆匆走著,走到一棵樹旁站住,她頭抵著樹,哭了。
    《年輪第五章》8
    王小嵩回到北京之後,給韓德寶寫了一封長信:
    德寶:你好!
    我已回到北京多日,心情一直難以平復。你說過,我走的時候,你和振慶都要到火車站送我,可你們並沒去。車開後,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人是那麼古怪,我覺得人心好像從來不是一個完整的東西,它的三分之一彷彿被人有意地保留在過去的日子裡,如同將一瓶酒珍藏起來,為的是使自己相信,我們還替自己保留著什麼;它的另外三之一彷彿被人有意地拋向將來的日子裡去了,為的是我們活到將來某個日子的時候,有什麼能令我們感到滿足的東西在那兒等著我們去獲取;伴人生活在現實中的只是人心的三分之一而已。人常說活得很累,是因為事實上人很難用全部心思活在現在。人常對自己的現實不滿,也許是因為已經過去了的某些事情,像有生命的東西一樣,仍在那兒發出呻吟和歎息,好像我們自己的三分之一的心靈,在過去的日子裡向我們哭訴什麼。我們多麼想重新回到過去,去安慰別人也同時使我們自己獲得安慰,並企圖使已經過去的事情再重新發生一遍。不是按照它發生過的樣子,而是按照人意願中的樣子。可是我們已經不能夠。我們束手無策,我們無可奈何。我覺得人的過去是人的另一種意義上的家。儘管我們已遠離了過去,好比一個行止匆匆朝前奔的旅者,但是如果我們自認為家並沒有料理好,我們總難免會一步三回頭。
    不知徐克有信給你沒有?我沒去過深圳,我也有些不明白,中國這麼大,他為什麼單單要去那個地方?在人地兩生的南方,他究竟又能尋找到些什麼機會呢?我很為他擔著份兒心。不知振慶又找到工作沒有?我很為他憂慮。不知你把我倆吵架的事告訴他沒有?如果沒告訴,就永遠也不要讓他知道吧。如果已經告訴了,那麼你一定要替我向他解釋。我回來後,細想想,不再生他的氣了。當然也不再生你的氣了。只是一想到郝梅,心情就感傷。彷彿她的不幸,是我自己也參與其中造成的。非常坦率地說,如果她真的早已死了,我會漸漸把她忘記的,可是如果當一個男人知道,他曾深深愛過的一個女人依然活著,在另外一座城市裡過著艱難的日子,那麼這個男人便會感到,他眼前的幸福美滿彷彿成了不光彩的,成了生活對他的嘲弄。而且,我甚至感到惶恐——因為我心裡有某種東西又活了過來,那便是對郝梅的愛。這愛注定了將折磨我的心靈,使我的心靈不得安寧。有幾次我夜裡醒來,幾乎對我的妻子輕輕叫出「郝梅」這一名字……
    但是,這封信沒有發出。
    中年人的生活最緊張,有時也最為微妙,家庭關係也會出現一個脆弱的階段。就在王小嵩這封信寫到一半的時候,他的妻子站在了他的身後。
    不勝惶恐的王小嵩為了顧全家庭的「大局」,把這封貫注了真情的信撕了。
    一道無形的牆,就這樣阻隔了情感的流通。不但如此,作為一個對家庭有責任心的人,還要設法修補好這堵高牆。王小嵩在妻子面前說盡了好話,也拿出了真意,但妻子還是被傷害了。他珍視過去的情感,也珍視這個家,所以,他只有一人承受那情感的巨浪,把它們深深地引入心底,只有在那裡,才能任由它湧來蕩去,拍打著、沖刷著、咬嚙著自己的靈魂……
    《年輪第五章》9(1)
    在遠離北京的哈爾濱,另一封表達真情的信才開了頭。
    在女兒已深睡了的夜晚,郝梅開始給王小嵩寫信。
    這封令她很難落筆的信,開了幾次頭,都被她揉掉了,先稱同學,又稱戰友,不妥,直呼其名,還不妥。
    終於,她寫下去了:
    這是多麼令人難過的事情,現在我竟不知該如何稱呼你了!我們之間,彷彿僅僅存在著一種關係了,一個未婚的女人,和一個已婚的男人的關係。如果我們彼此都不曾那麼真摯地相愛過,同學、戰友該是多麼親近的稱呼呢?即使對於我們這一代人非常習慣的「同志」兩個字,附加在你的姓名後面,也不至於使你和我感到彆扭吧?也不至於使你和我感到彷彿藉以掩蓋什麼吧?如果我們彼此仍能繼續相愛下去,在你的姓名前面,我加上「親愛的」三個字,又是多麼自然的事啊!不正是我最可以任意使用的權利麼?而像我從前給你寫信那樣,寫上「小嵩」或者只寫一個「嵩」字,如同我輕聲那樣呼喚你,給你寫信又該成為我內心裡多麼充滿溫情和愉快的時刻呢?在醫院的樓梯上我一眼認出了你,也認出了大娘,我背著女兒趕快離開醫院,倉皇而逃。而你走時我卻躲在火車站的一根柱子後面,偷偷地望著你上了火車,像暗中實現什麼我根本沒有資格實現的願望一樣。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賊,在覬覦著屬於別人的財富一樣。是韓德寶告訴了我你走的日子和車次。也是德寶陪我在你走後去看望了大娘。德寶、振慶還有徐克,三位中小學時期的同學和兵團時期的戰友,成了從前的經歷留給我的一筆寶貴遺產。靠了這一筆寶貴遺產的存在,我有時候才似乎有根據這樣安慰我自己——其實我還並非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當我和大娘抱頭痛哭的那一時刻,我自己心裡明白,其實如今的我並沒比過去的我變得剛強多少,裝給別人看的剛強不過是一種外殼,需要這種外殼的保護是怕在如今的生活中繼續喪失一個女人的尊嚴,甚至受到輕蔑。而我內心裡,其實又是那麼的渴求著憐愛和同情,經常產生一種想痛痛快快哭一場的衝動……
    淚水打濕了信紙,郝梅慢慢站起來,走出了屋外,院裡靜寂無聲,鄰居的窗子都黑了。郝梅倚著自家的門仰望夜空,月光下她臉上仍在流著淚。天上有一輪圓而大的月亮……
    郝梅的思緒仍然還在信中,面對著靜寂的夜空,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是一個女人,我是一個母親,我有一個女兒,我三十一歲,我沒有工作,我不能用語言與任何人交流……既然這一切與我的名字郝梅連在一起,那麼我最應該經常思考的是,這樣的一個郝梅怎樣才能生活得好些?人啊,永遠都不要放棄這一種願望!郝梅啊,你永遠也不要放棄這一種願望!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的女兒,你必須將眼前一切一切生活對你的磨難都敞開襟懷包容下去,你越想像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你便越可能成為一個不幸的女人,你不是不甘於自己成為那樣一個女人麼?你的女兒芸芸又是多麼不願看到自己親愛的媽媽成為那樣一個女人啊!為了女兒也為了自己,郝梅你就和生活競走吧!不管這需要多大的耐力耐心,你都應該具有,有責任具有……」
    這時,家中傳出芸芸的哭喚:「媽媽,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啊!媽媽!」
    郝梅用手擦去臉上的淚痕,急忙返身回家。
    她撲到床前,將從睡夢中醒來的女兒緊緊抱在懷裡。
    芸芸在媽媽懷裡靜了下來,輕輕地說:「媽媽,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白髮的老奶奶。她給了我一顆藥丸,我一吃下去,腿就不疼了。不但不疼了,還能跳能跑,跑得可快了!我就飛快飛快地往家跑,想讓媽媽高興,後來摔了一跤,後來我就醒了。我一看你不在家裡,心裡就有點兒害怕。我心裡一害怕,就哭起來了。媽媽,你不怪我太膽小吧?」
    郝梅搖搖頭。
    芸芸又說:「媽媽,以後我睡覺的時候,你別離開家行嗎?」
    《年輪第五章》9(2)
    郝梅點點頭。
    芸芸說:「其實,我也不是個膽小的女孩兒,我也不是怕別的……是怕……媽媽會丟下我不管,不要我了……」
    郝梅以表情反問女兒——媽媽怎麼會呢?你怎麼會產生這種想法呢。
    芸芸理解媽媽的表情,她說:「我從小就生了腿病,成了媽媽的累贅,我總覺得,芸芸怪對不起媽媽……」
    郝梅注視著女兒,輕輕放下女兒,將那個「對話」小本兒取過來,寫下了一行字給女兒看:芸芸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媽媽永遠愛芸芸。
    芸芸接過小本兒,也寫了一行字給郝梅看:芸芸也永遠永遠愛媽媽。
    母女二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芸芸在郝梅懷中又睡著了,郝梅輕輕將女兒放到床上,替女兒蓋上了被子之後,自己也脫衣上床,摟著女兒睡下。
    她的心再次對自己說:「芸芸,媽的乖女兒,再也沒有什麼,比你對於媽媽更重要的了……」
    次日早晨,郝梅在往碗裡盛粥,又從蒸鍋裡夾出饅頭。
    芸芸坐在方桌旁,將郝梅昨夜寫信時揉掉的紙團一個個打開看。
    郝梅用托盤端進粥、饅頭、一小碟
    ,芸芸端坐著,雙手放在桌上,紙團仍是紙團,似乎根本沒被動過。
    郝梅將一碗粥和幾片饅頭放在女兒面前,自顧匆匆吃著。
    芸芸一邊吃,一邊仔細地注視著母親。
    飯後,郝梅匆匆將碗筷放入托盤,擦了擦桌子,端著托盤出去。
    芸芸從牆上摘下對話小本兒,將用線和小本繫在一起的筆放在上面。
    郝梅進屋,對鏡攏頭髮,穿上外衣,走到女兒跟前,在小本上寫了一行字:「媽媽去上課,中午回來跟你一塊兒吃午飯。」然後將女兒抱到了床上。
    芸芸說:「媽媽,可以把相冊拿給我看麼?」
    已走到門口的郝梅回過頭,芸芸眼中充滿乞求。郝梅猶豫一下,返身走到床前,從床下拖出柳條箱——就是她下鄉帶的那個,打開來,裡面整整齊齊放著她在兵團戴過,原本是紅色的後來因受批判染成了黑色的那條圍巾,王小嵩深夜專門送給她的那一本合訂毛著,一頂兵團的棉戰士帽、一雙棉手套……
    她從底層抽出相冊給了女兒,在女兒臉蛋上親了一下,走了。芸芸打開相冊,那裡有小學時期的郝梅、中學時期的郝梅、「文革」時期的郝梅、「兵團」時期的郝梅、站在收割機前的郝梅、騎在馬上的郝梅、持釤刀的郝梅、麥海中抱著捆麥子的郝梅……和女兵團戰友的合影,和王小嵩、吳振慶、徐克、韓德寶四人的合影。在同一頁上,有一張王小嵩的單人照。
    芸芸捧著瞧了一會兒,將王小嵩的單人照揭了下來……

《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