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對玫瑰花的反抗

安德烈:

讀你的信,感覺挺複雜。想起跟你父親在美國初識的時候,聽他談自己的旅行。18歲的他,也是和一兩個留著長髮、穿著破牛仔褲的朋友,從德國一路hitchhike橫過整個歐洲,到土耳其和希臘。那是歐洲的1968年,學生運動興起、嬉皮文化煥發的時代。

他提到在語言不通的國度裡,發生車禍後的一團混亂;提到在西班牙設法勾引天主教堂裡做彌撒的女孩;提到在一毛錢都沒有的狀況下,如何到希臘的農家裡騙到一頓飯;提到在稻草堆裡睡覺,看捷克的夜空裡滿天沉沉的星斗。

那時我23歲,剛從台灣到美國,很震驚為什麼歐洲的青年人和台灣的青年人世界那樣不一樣。他們為什麼顯得沒有任何畏懼,背起背包就敢千里闖蕩?他們為什麼滿腦子都是玩,懂得玩、熱愛玩、拚命玩?他們的父母難道對他們沒有要求,要求他們努力讀書,出人頭地;他們的學校難道對他們沒有期待,期待他們回饋社會,報效國家?我們當然也玩,但是所謂玩,是在功課的重壓之餘,參加「救國團」所設計的有組織的「自強活動」。「救國團」,就是和東德共產黨的「青年團」一樣的東西,其實是愛國愛黨教育的延伸機構。你懂嗎?我們的 「玩」,叫做「自強」。含意就是,透過「玩」去建立強壯的體魄、強悍的意志,目的是「救國」。我們的「玩」都是為了救國。

我們的「玩」,就是一圈人圍起來,唱歌、跳舞,玩大風吹或者躲濛濛,一起拍手或一起跺腳,做整齊劃一的動作。幼兒園的孩子們做的遊戲,大學生一樣起勁地做。「群育」的概念藏在我們的「玩」後頭,教我們從集體行動中尋找安全和快樂。

所以主要還不是物質匱乏的問題;一個歐洲青年和一個台灣青年,當時最主要的差別在於前者的個人思維和後者的集體思維。脫離集體是一件可怕的、令人不安的事情。更何況,我們被教導,讀書求學固然是為了國家的強盛,「玩」,也同樣是在達成一個集體的意志。

然而你爸爸那一代青年,是天生的自由自在嗎?他們的父母,你的祖父母那一代人,不就在德國法西斯的集體意識裡過日子的嗎?也就是說,你爸爸和我所源出的背景其實是相像的。

我記得一個西柏林來的青年說,「一九六八年的一代」很多人會有意識地拒絕在陽台上種植父母那一代人喜歡的玫瑰、牡丹、大朵杜鵑等等,反而比較願意去種植中國的竹子,而非歐洲本土的竹子,就隱隱象徵了對玫瑰花的反叛。「性、藥、搖滾樂」是在那樣一個背景下喊出來的渴望。

「一九六八年的一代」,做了父母,做了教師,仍然是反權威的父母和主張鬆散、反對努力奮發的教師,我的安德烈就是在這樣的教育氣氛中長大。你的「懶散」,你的「拒絕追求第一名」哲學、你的自由宣言和對於「凡俗的快樂」的肯定,是其來有自的。如果說你父親那一代的「玩」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嘗試,你們的「玩」就已經是一種自然生態了。

我反對嗎?我這「複雜深沉、假裡假氣」從來沒學會「玩」的知識分子要對你道德勸說,教訓你說蟋蟀和工蟻的故事嗎?做母親的我要不要告訴你,在全球化的競爭中,兒子,你一定要追求「第一名」,否則無法立足?

我不想這麼說,安德烈。

譬如你說你特別看重你和朋友同儕相廝守相消磨的時光。我不反對。人生,其實像一條從寬闊的平原走進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結伙而行,歡樂地前推後擠、相濡以沫;一旦進入森林,草叢和荊棘擋路,各人專心走各人的路,尋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擠擠的群體情感,那無憂無慮無猜忌的同儕深情,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離開這段純潔而明亮的階段,路其實可能愈走愈孤獨。你將被家庭羈絆,被責任捆綁,被自己的野心套牢,被人生的複雜和矛盾壓抑,你往叢林深處走去,愈走愈深,不復再有陽光似的夥伴。到了熟透的年齡,即使在群眾的懷抱中,你都可能覺得寂寞無比。

「少年輕狂」,安德烈,是可以的。至於「玩」,你知道嗎,我覺得不懂得「玩」,是一種蠻嚴重的缺點。怎麼說呢?席慕蓉阿姨「記得嗎?那個又寫詩又畫畫的蒙古公主」曾經說,如果一個孩子在他的生活裡沒接觸過大自然,譬如摸過樹的皮、踩過乾脆的落葉,她就沒辦法教他美術。因為,他沒第一手接觸過美。

中國有一個我非常欣賞的作者,叫沈從文,他的文學魅力,我覺得,來自他小時逃學,到街上看殺豬屠狗、打鐵磨刀的小販,看革命軍殺人、農民頭顱滾地的人生百態。在街上撒野給予他的成熟和智能,可能遠超過課堂裡的背誦。

你小的時候,我常帶你去劇場看戲,去公園裡喂鴨子,在廚房裡揉麵團,到野地裡玩泥巴、采野花、抓蚱蜢、放風箏,在花園裡養薄荷、種黃瓜,去萊茵河騎單車遠行。現在你大了,自己去走巴塞羅納,看建築,看雕塑。安德烈,我和席慕蓉的看法是一致的:上一百堂美學的課,不如讓孩子自己在大自然裡行走一天;教一百個鐘點的建築設計,不如讓學生去觸摸幾個古老的城市;講一百次文學寫作的技巧,不如讓寫作者在市場裡頭弄髒自己的褲腳。玩,可以說是天地之間學問的根本。

那麼,我是否一點兒也不擔心我的兒子將來變成冬天的蟋蟀,一事無成?騙鬼啊?我當然擔心。但我擔心的不是你職業的貴賤、金錢的多寡、地位的高低,而是,你的工作能給你多少自由?「性、藥、搖滾樂」是少年清狂時的自由概念,一種反叛的手勢;走進人生的叢林之後,自由卻往往要看你被迫花多少時間在閃避道路上的荊棘。

可是你18歲了,那麼自己為自己負責吧。忘了說,MM18歲的時候常常逃課,每天在談戀愛,沒讀什麼書呢。而且,她以為全世界的國家都是四面環海,走不出去的。

MM 

2004年11月01日

《親愛的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