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沒有時間革命?

安德烈:

這世上/沒有真實世界這回事/只有謊言/迫你想法穿越。

這歌詞,很觸動MM。在一個18歲的人的眼中,世界是這樣的嗎?

帶著困惑,我把自己18歲的日記從箱子裡翻了出來。34年來,第一次翻開它,陳舊的塑料皮,暗綠色的,上面刻著《青年日記》四個字。紙,黃黃的,有點脆。

藍墨水的字跡,依然清晰,只是看起來有點陌生。1970年,穿著白衣黑裙讀女校的MM正在日日夜夜地讀書,準備夏天的大學聯考。

今天發了數學考卷。我考了46分。

明天要複習考,我會交幾張白卷?說不出是後悔還是什麼,或者我其實根本無所謂?大學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界,要我們為它這樣盲目地付出一切?

我能感覺苦悶,表示我還活著,但是為什麼我總覺得找不到自己?原來這就叫「迷失」?

我想要嚎啕大哭,但我沒有眼淚。我想要逃走,但我沒有腳。我想要狂吼,但我沒有聲音。

日子,我好像死在你陰冷的影子裡。

生存的意義是什麼?生存的遊戲規則是誰在定?

我能不能「叛變」?

這一頁紙上好幾行字被水漬暈染了,顯然是在淚眼模糊之下寫的。與這一頁並排攤開的是日記本的彩色夾頁,印著一篇勵志的文章,「篤守信義」。前半段講孔子的「民無信不立」——治理一個國家,萬不得已時可以放棄軍事,再不得已時可以放棄經濟,但是人民的信任不能缺少。下半段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實可視為中國儒家哲學的宣言書,而亦表示吾民族力爭上游、崇高的理想……國父提倡大亞細亞主義,和那些霸道的什麼斯拉夫、大日耳曼及其他什麼主義絕然相反,完全是道義之交,而不是橫暴陰謀和武力侵略……

我在想,那個時候的成人世界,有多少人「問」我、「瞭解」我,而不「判」我?那個時候的世界,有多少「真實」讓我看見,有多少「謊言」我必須「穿越」?

恐怕每一代的年輕人都比他們的父母想像的要複雜、要深刻得多。我不會「判」你,安德烈,我在學習「問」你,「瞭解」你。成年人鎖在自己的慣性思維裡,又掌握制定遊戲規則的權力,所以他太容易自以為是了。「問」和「瞭解」都需要全新的學習,你也要對MM有點兒耐心。鼓勵鼓勵我吧。

今天菲利普放學回來,氣鼓鼓的。早上他帶著iPod到學校去,坐在教室外頭用耳機聽音樂,等候第一堂課的鈴響。一個老師剛好經過,就把他的iPod給沒收了。東西交到級主任那裡,說要扣留兩個禮拜。

他忿忿地說:「八點不到,根本還沒上課,老師都還沒來,為什麼不可以聽?」

「先不要生氣,」我說,「你先弄清楚,學校的規定白紙黑字是怎麼寫的?它是說,『上課』時不許,那麼你有道理;但是如果規定寫的是『在學校範圍內不許攜帶』,那你就錯了,不是嗎?」

他馬上翻出了校規,果然,條文寫的是「不許在學校範圍內」。好了,沒戲唱了。

他服氣了,頓了一會兒,又說,「可是這樣的規定沒道理。」

「可能沒道理,」我說,「校規合不合理也是可以辯論的。問題在於,你想不想為這一件事花時間去辯論?」

他搖搖頭。小鬼已經知道,搞「革命」是要花時間的。他踢足球的時間都不夠。

「可是,」他想著想著,又說,「哪一條條文給他權力把我的東西扣留兩周?有白紙黑字嗎?而且常常有學生聽,也沒見老師『取締』啊。」

沒錯啊,有了法律之後,還得有「施行細則」或者「獎懲辦法」,才能執行。校規本子裡卻沒有這些細則,執行起來就因人而異,他的質疑是有道理的。

「而且,這個級主任很有威權性格,」他說,「他的口頭禪就是,凡是我說的你們就照著做,別跟我問理由。我覺得他很霸道。MM,你覺得做老師的應該用這樣的邏輯跟學生溝通嗎?」

「不該。這種思維的老師值得被挑戰。」我說。

「你知道,MM,我不是為了那個隨身聽,而是因為覺得他沒有道理。」

「那——」我問,「你是不是要去找他理論呢?」

他思索片刻,說:「讓我想想。這個人很固執。」

「他會因為學生和他有矛盾而給壞的分數嗎?」

「那倒不會。一般德國老師不太會這樣,他們知道打分不可以受偏見影響。」

「你不會因為怕他而不去討道理吧?」

「不會。」

「那——你希望我去和他溝通嗎?」

「那對他不太公平吧。不要,我自己會處理。」

安德烈,你怎麼處理衝突?對於自己不能苟同的人,當他偏偏是掌握你成績的老師時,你怎麼面對?從你上小學起,我就一路思考過這個難題:我希望我的孩子敢為自己的價值信仰去挑戰權威,但是有些權威可能倒過來傷害你,所以我應該怎麼教我的孩子對「威武不能屈」而同時又懂得保護自己不受傷害?這可能嗎?

我是這麼告訴15歲的菲利普的:你將來會碰到很多你不欣賞、不贊成的人,而且必須與他們共事。這人可能是你的上司、同事或部屬,這人可能是你的市長或國家領導。你必須每一次都作出決定:是與他決裂、抗爭,還是妥協、接受。抗爭,值不值得?妥協,安不安心?在信仰和現實之間,很困難地找出一條路來。

你呢,安德烈?你小時候,球踢到人家院子裡都不太敢去要回來,現在的你,會怎麼跟菲利普說?

MM

又:我去徵求菲利普的同意寫這個故事,他竟然很正經地說他要抽稿費的百分之五。這傢伙,很「資本主義」了。

《親愛的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