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人的味道

倫敦機場,往以色列的航道前。一個男人擁吻著他同居的女友,隔著她隆起的肚子。他親愛的拍拍她腹部,說:「一路小心!」

通過檢查關口時,以色列的人員卻在這懷孕的婦人行裝裡發現了一枚炸彈。

為了從猶太人的手裡爭回巴勒斯坦的土地,這個年輕的阿拉伯人願意讓自己的愛人,還有愛人腹中自己的骨肉,與飛機共同炸毀,達到「恐怖」救國的使命。

在搭乘以航之前,我們已有心理準備:機場的安全檢查大概會極端的嚴格繁複,要有耐心。

真正的檢查,卻出乎意料的平常,與到一般其他國家沒有兩樣。不同的是多了一道「面談」的過程,面對微笑的安全人員不厭其煩的旁敲側擊:為什麼去以色列?那兒有沒有朋友?你的職業為何?到了以色列住哪?去哪?多久?

以色列的飛機、汽車、超級市場裡,經常有巴游恐怖分子埋伏的炸彈,造成生命的損失與心理的恐懼。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之下,以色列當局很可以以「安全」為藉口,用各種手段嚴格管制人民的行動及旅客的進出。記得幾年前從台北飛往高雄,在台北登機之前排隊受檢,翻箱倒筐之外,連衣服口袋都要翻出來看,狀極狼狽。以航雖然有「每一隻箱子裡都可能有個炸彈」的恐懼,卻以精密儀器和訓練有素的「面談」技巧來保住旅客的尊嚴。

候機室中,按捺不住的幼兒開始騷動起來。先是在椅子爬上爬下,接著在走道追來跑去,大聲的歡呼嘶喊。父母一旁看著,希望孩子們現在玩得筋疲力竭,在飛機裡面可以給大家安靜。

一轉眼,幾個孩子已經出了候機室,在警衛的腿間玩躲貓貓。全副武裝的警衛們微笑的看著幾個幼兒在檢查的儀器與「禁止出入」的牌子間跌跌撞撞。

「如果是瑞士人,早就破口大罵了!」隔座的人一口說出我心裡的話。中規中矩的瑞士人不可能容忍孩子「擾亂公共秩序」。在公車上,常看見瑞士老婦人皺著眉頭對年輕的母親說:「請你的孩子把腳從椅子上放下來!」當我正覺得後座牙牙學語的孩子稚語可愛的時候,有人很嚴肅的指責:「請你的孩子講話小聲點,不要吵人!」人行道上,小孩子興高采烈的奮力騎著腳踏車,路過的老人揮舞手臂,大聲喊著:「嘿!人行道是走路的,不可以騎車,到馬路上去騎!」

一個持槍的以色列士兵彎下身來,在胖嘟嘟的小女孩頭上親了一下。她正在扯他的褲管。

在黑夜中走出特拉維夫的機場,一股騷動的氣息像浪潮一樣撲過來。是什麼氣息與瑞士如此不同?椰樹的長葉在風裡婆婆。天氣熱,人的穿著就顯得隨便;穿著汗衫的男人腳上趿著涼鞋,著短褲的小孩赤著腳,女人的夏裝裸露著胳膊背脊。出口處人擠成一團,背貼背,伸長了脖子張望親友,一臉的盼望與焦躁。小孩子攀在欄杆上,有笑的,有哭的,有鑽來鑽去的。接到親友的人快樂的大聲喊叫,熱情的擁抱,擋住了後來湧出的人潮;行李推車在人群裡撞來撞去,小孩哭著叫媽媽……

空氣裡透著興奮、急切、不安。

來接我們的卡碧踢倒了一包垃圾,說:「真要命,垃圾工人罷工,全市都是垃圾,快要瘋了!可是市長說這次絕不跟工人妥協!我看他能撐到什麼時候!」

前面車裡的人正在笨拙的倒車,卡碧揮舞著手大叫:「喂!再倒就要撞上啦!」話沒說完,已經「碰」一聲撞上。卡碧回頭說:「笨蛋!」

小卡車停在路上,我們的車過不去。卡碧伸出頭去,扯著喉嚨:「喂!老兄,你到底走不走?」

那位正在點煙的老兄慢條斯理的點煙、抽煙,卡碧按了按喇叭,卡車才慢慢讓了開來。

「我已經付了兩百契可,你怎麼又算進去?」

旅館櫃檯前,花白頭髮的老人很生氣的對服務員說話。

「兩百契可?付給誰的?」服務員不為所動。

「一個女人。」

「誰?」

「我怎麼知道是誰。你們昨天是誰守櫃檯就是誰。你自己去問——」

「有沒有收據?沒有收據……」

我們拎著行李的手放鬆了,看樣子,這場爭執不是兩分鐘能結束的事了。

清晨,還留戀著溫軟的枕頭,嘈雜的人聲越來越囂張,不得不起身。從四樓的窗口望出,濱海公路上已是車水馬龍,不耐煩的喇叭聲此起彼落。一群光著上身的工人分成兩個集團正在吵架,個個臉紅脖子粗、喉嚨大,可是沒有人動手。不久,來了一個警察,瘦弱而蒼白,像個斯文的書生,可是他三言兩語就勸散了群眾,不曉得說了什麼神奇的話。

我們老是迷路。在特拉維夫,找不到往耶路撒冷的標誌;在耶路撒冷,又找不到往伯利罕的指標。指標往往忽隱忽現,在一個重要的十字路口突然不見了,由你去猜測,而猜測的路又往往是錯的。

「請問往耶路撤冷的公路入口在哪裡?」卡碧探頭出去,大聲的問。

大肚子的女人嘰哩呱啦比手劃腳一番,卡碧聽得糊里糊塗,打開車門,女人坐了進來。

「她說她帶我們去,反正她那邊也有車可搭……」

兩個人講希伯來語,聲音很大,話很多,表情豐富多變。

「她說她九月臨盆,是第三個了……」

「她說以色列要完蛋了!阿拉伯人殺猶太人,猶太人殺阿拉伯人。上星期放火燒阿拉伯人房子的猶太人是她的鄰居……」

「她問你們中國是不是也有種族問題?左轉還是直走?她問你們的小孩幾歲了?你們是做什麼的?瑞士一定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她很嚮往……」

瑞士確實是個美麗的地方,可是那個美麗地方的人,絕對不會坐進陌生人的車子裡去為他們帶路。瑞士人或許會開車讓你跟著走一段,但他不會坐進你車裡;距離太近,人的氣味會令他坐立不安。

市場到了。一個拖著長裙子的老婦人深深的彎下腰,撿拾地上的菜葉,一把把丟進身邊的竹簍。兩個荷槍的軍人站著聊天,他們捲起袖子,敞開胸口,露出濃密的毛髮揮身冒著熱汗。以台灣軍人的標準來看,以色列的軍人個個服裝不整、行為不檢……士兵抽著煙、坐在地上、歪靠在牆上,或者與女朋友摟抱依偎著過街,到處可見。而他們在戰場上的彪悍卻又舉世聞名。也許真正在作戰狀態中的軍人反而不會去重視表面上的服裝儀容吧!

士兵的對面,站著一個一身墨漆的猶太教徒:一頂黑色的高帽,一大把黑色的鬍鬚,及膝的黑色大衣下露出黑色的褲角、黑鞋。他正弓著腰,散發「福音」。

熙來攘往的人對「福音」卻沒什麼興趣,眼睛盯的是攤子上紅艷艷的水果蔬菜,賣萊的小販大多是以色列的「次等公民」——阿拉伯人。一個深膚大眼、十二三歲的男孩正在叫賣他的攤子——十隻嫩黃的小雞嘰嘰喳喳叫著。一個爸爸把十隻小雞裝在一個蛋糕盒子裡,旁邊的孩子興奮得手足無措。

賣西瓜的漢子高高舉著一片鮮紅的西瓜,大聲喊著:「不好吃包退!」幾個水果販子開始擊節歌唱,一個唱:「我家東西最新鮮」,另一個接著:「我家東西最便宜——」。一來一往,有唱也有和,市場裡響起一片明快的節奏,壓住了雞鴨的呱呱聲。

「以前他們唱得更起勁呢!」卡碧摸摸攤子上陳列的三角褲,一邊說:「可是有猶太人批評,說那麼大聲有失文雅,是不文明的表現,外國人會笑話……」

經過一條窄巷,穿著汗衫的老頭子從斑駁的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對我揮揮手:

「喂,你們哪裡來的?荷蘭嗎?」

卡碧對我眨眨眼說:「他大概沒見過東方人:荷蘭大概是他所能想像最遠的地方了。」

「上來喝杯咖啡好不好?」老頭用力的招手。

我也對他招手,他破舊的窗口擺著一盆紅得發亮的天竺葵:「也請我的丈夫嗎?」

「你的丈夫不請!」他大聲的喊回來。

晚上十點了。住宅區的巷子裡還有追逐嘻戲的孩子,放縱的腳步,快樂的嘶喊。公寓裡都亮著燈,電視的聲音從一家一家敞開的陽台衝到巷子裡來。頻道聲音大概不能不轉到極大,因為隔鄰的、對門的、樓上樓下的電視聲形成強大的聲網,不開極大就聽不見自己的電視。

「你覺得很吵嗎?」卡碧說:「哈,現在已經很好啦!我還小的時候,有電視的人不多,街坊有電視的人家就把電視放在陽台上,對街播送,大家看。不看不行,不聽更不行。幸好那時候只有一個頻道,家家都發出一樣的聲音。現在卻不成,你得壓過別人的聲音才聽得到自己的。」

不曉得從哪裡傳來歌聲,透過麥克風的擴大,像電流一樣一波一波傳來。

「吵死了,」卡碧的母親搖搖頭,「吵了三天三夜,好像是暑期什麼遊樂會的!」

從窗口望出,操場那頭似乎有萬人攢動,「可是從這到那,你相不相信,居然沒有路,建築商互推責任。我又半身不遂,到對門找兒子還得叫計程車來繞好大一圈,唉!真要命,談什麼效率喲!」

「我寫了封很生氣的信給特拉維夫市長,」卡碧背靠著窗外的「鐵窗」說話,「他倒是馬上就回了信,說下星期要親自來我家瞭解情況。」

這一張織毯真美。粗糙的紋理,似乎還講著沙漠與駱駝的故事。褐色的樹幹上織出鮮綠的葉子,葉子邊飛著彩色的鳥。在方舟中躲水災的諾亞會放出一隻鴿子,見銜著一枚葉子回來,遂知道水已經退了,讓萬物重生的泥土已經冒了出來。織這張毯子的人,是在回憶諾亞的故事嗎?

「五百塊美金,馬上賣給你!」留著小鬍子的店長很果斷地說。

我愛在耶路撤冷的小市場裡買一張諾亞的織毯,但是卡碧說過,講價是國民義務。

「一百塊!」我回價,作出果決的樣子,其實心很虛。

「一百塊?」小鬍子很痛心,很不可置信的撩起毯子,

「這麼美麗的東西才值一百塊?」我也要心碎了,是啊,這麼美麗的東西,怎麼只值一百塊,但是我的腳在往外走。

「回來回來,拜託拜託,有話好商量嘛!別走別走——」

他扯著我的手臂往裡拖,行動敏捷的拉出另一張織毯,也有綠葉與鳥,但顏色比較暗淡。

「這一張賣給你,三百塊,只要區區三百塊!多給我一毛都不要。」

「那一張,一百塊!」我在簡化我的語言。在小說的技巧中,語句越短,表示一個人越果決。

「小姐,」小鬍子很痛苦的閉上眼睛,「你知不知道,織毯工人要吃麵包?他還有很多個小孩要吃麵包?我有五個小孩,我也要吃麵包。」

他眼睛一亮,伸出四個指頭,「四百?」

「一百五。」

「三百五?」

「一百五。」

「兩百,兩百就好了。真的,兩百我跟我的孩子就有麵包吃了。」

我歎了一口氣,給了他一百八。扛著我的綠葉與鳥走出狹窄的市場,走進一條石板路,是名叫「耶穌」的那個猶太人曾經背著十字架、血滴在石板上的那條路。黃昏的太陽把城牆的影子映在窄窄的路上,一個全身披著黑衣的老婦人坐在陰影中織繡。

又是機場。站在乾淨得發亮的地板上,人們禮貌地低聲細語。等候親友的人服裝整齊、姿態優雅的站著,不露出焦躁的神色,不擠到門口去。與別人保持相當的距離,以免彼此干擾。接到了親友,沒有人放任的狂喊。只是擁抱,低聲的問好,回到自己的車裡再大聲談話。

公路上車子稀少,井然有序,沒有任何喇叭聲、急剎車的尖銳聲。停車付費,全自動化,沒有找錯錢的可能。

轉進車庫時,我看見人行道上一條大狗,狗的主人正在彎身把地上的狗屎撿進手中的塑膠袋裡。

我又回到了瑞士。

在公園的花徑上相遇,瑞士人會與你禮貌地說「早」。在板凳的兩頭分別坐下,他會微笑地說:「今天天氣不錯呀!」你們可以每天在公園相遇,每天在板凳上說幾句話,但是他絕對不會開口請你到他家去。

他會親切的幫你把嬰兒車抬進公車裡,會把門撐著讓你進去,會把位子讓給你坐,但在同車的這一路上,他與你唯一會說的一句話,是「再見!」他不會問你來自哪裡、往哪裡去、住在何處、做什麼事。碰到一個非常多話的人,在說「再見」之前他會說一聲「今天天氣真好。」

在信箱裡突然出現一張素雅的訃聞:何年何月何日葬禮在何處舉行,地址與我的一樣,顯然是同一棟樓裡的人,整棟樓也不過十戶人家。可是這死者是誰?我不認識。發訃聞給我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誰。在這美麗的公寓住了一年,鄰居之間唯一的溝通是樓梯間一聲匆促的「你好」,面容還沒看清楚,人,已經消失在門的後面。哪一家住了多少人?不知道,因為從來不曾聽過吵架、歡笑、電視、音樂、兒童的追逐聲、廚房的炒菜聲。整棟樓有侯門深似海的安靜。

在和氣、禮貌、優雅的「你好」後面,總是透著一絲涼氣,人與人之間凍著冰冷的距離。耶路撒冷那個為「孩子的麵包」努力而熱切地奮鬥的店主、菜市場中裸著流汗的胸膛擊節歌唱的攤販、比手劃腳臉紅脖子粗吵架的工人……人的聲音、人的憤怒、人的汗水、人的眼淚,人的味道,真好!

黃昏,來到湖邊。向湖心游去,野鴨子的水紋與我撥出的漣漪輕輕吻合。水草將湖水浸得碧綠,水在肌膚上的感覺,像柔軟潔淨的絲緞。五百個人所在的湖畔營區,寂靜無聲,瑞士人在靜默中低聲細語,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擾別人欣賞夕陽湖光的心情。

走過住宅間的小巷,聽不見任何電視的噪音。清晨,吵醒我的是濃密的樹葉裡嘹亮的鳥聲。到公園裡漫步,花徑草坪上不會有垃圾、狗屎、玻璃碎片。公車的座椅上,不會有嚼過的口香糖、泥鞋印。在人行道上走著,不會有腳踏車從你身後趕來。騎著腳踏車,不會有行人在前面阻礙。開車的時候,不會有老兄慢條斯理的點煙,擋住去路。

美麗、安靜的環境,真好。

可是為什麼美麗的環境裡總是住著冰冷的人?為什麼熱情可愛的人總是造出雜亂吵鬧的環境?似乎個性中一定要有那麼一股令人凍結的涼氣,才培養得出文明幽雅的環境,可愛的人與可愛的環境,竟是不可兼得了。

1987年9月

《這個動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