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以色列總理拉賓
許多人記得的拉賓,是那個1993年在白宮草地上與阿拉法特握手的以色列總理。手輕輕一握,卻有萬鈞之力,足以改變江山。
我記得的拉賓,是他不帶表情的演講面孔。1993年9月,以巴和平協定剛剛簽下。以色列國會山莊的坡地上聚集了十萬的人,對拉賓怒吼,指控他出賣了猶太人的利益。巨大的海報上畫著拉賓穿著希特勒的衣服,兩手鮮血淋漓。幾個黑色的大宇:
「拉賓是猶太人的叛徒。」
背著槍的猶太移民在坡地上走來走去,告訴採訪的外國記者:「殺!對叛徒,要殺。」
在震耳的喧囂聲中,拉賓是這麼說的:
「我是個軍人,還曾是國防部長。相信我,幾萬個示威者的喊叫,還遠不如一個痛哭兒子戰死的母親的眼淚,給我震撼…我是一個經過血浴戰場的人,所以我要尋找和平的出路…這是一個轉機,雖然它同時是一個危機——」
他的音調平淡,臉上沒有政治演講的激情煽動,但是他的話,深深震動了每一個人。
拉賓祈求和平的姿勢有其他人不能比的重量;他不是一個昧於現實、高談闊論的非戰主義者。1948年,猶太人佔領耶路撤冷,年輕的軍官拉賓率領他的士兵攻入古城,進行激烈巷戰。1956到1959年期間,三十多歲的拉賓是戍守敘利亞困境的以軍統帥。敘軍的炮火從戈蘭高地射下時,他在第一線。1967和1973年的兩次戰爭中,拉賓都是殺人不眨眼一心求勝利的戰士。
從槍林彈雨中光榮地活過來的人,沒有人敢懷疑他的愛國情操,更沒有人敢批評他不懂國防。由浴血將軍來談和平,那個和平是一種九死一生的心底的渴望。
第二天,以色列國會行大辯論,要投票決定是否通過以巴協定。拉賓再度宣讀他的和平宣言:
「一百多年了,我們在尋找家鄉;一百多年了,我們試圖平靜地生活,種下一棵樹、鋪好一條路…我們一邊夢想一邊作戰。在這片苦難重重的土地上,我們和炮火、地雷、手榴彈生活在一起。但是我們深深植下,他們連根拔起;我們建築,他們摧毀…我們幾乎每天在埋葬死者。
一百年的戰爭和恐怖使我們傷痕纍纍,但不曾毀掉我們的夢想——我們百年來對和平的夢想…」
拉賓的話音未落,席下鼓噪聲大作,反對派的國會議員開始大聲叫喊。拉賓談和平的聲音,一直夾在室內議員的叫喊聲和室外猶太示威群眾的吶喊聲之間。
在約旦河西岸,猶太墾民一邊對上帝祈禱,一邊擦亮自己的槍。在生兒育女開田種地的同時,製造炸藥和炮火。這些炸藥和炮火,從前只用來對付巴勒斯坦的敵人,現在更要用來對付自己陣營中的敵人——譬如與敵人握手的拉賓。
在迦薩走廊,巴勒斯坦人一邊對安拉祈禱,一邊擦亮自己的槍,在生兒育女開田種地的同時,製造炸藥和炮火。這些炸藥和炮火,從前只用來對付猶太敵人,現在更要用來對付自己陣營中的敵人——譬如與敵人握手的阿拉法特。
拉賓難道不知道自己生活在隱藏的槍口下?1993年11月4日的夜晚,他面對上萬的群眾,以敞開的胸膛面對黑壓壓、看不清面目的群眾,竟然未穿防彈背心。他與群眾合唱一首誦贊和平的老歌,然後再度地為和平請命:
「…我向來相信大多數人是渴求和平而且願意抓住和平機會的。你們今晚聚集在此,證明了這種渴求:要和平,不要暴力。暴力傷害民主,我們必須抵制暴力。」
三聲槍響。拉賓撲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證明了什麼呢?
證明人的偏執與愚昧。射殺拉賓的兇手可能是巴勒斯坦人,也可能是猶太人自己的同胞。當人們發現是後者時,全世界在震驚中暗暗鬆一口氣:還好是個以色列人!
如果是個巴勒斯坦人,今天在全球電視屏幕上我們所看見的就不會是拉賓莊嚴肅穆的葬禮,而是凶殘的燒殺搶掠,和平協定的撕裂、民族與民族的戰爭。因為兇手「幸好」是個猶太墾民,所以以巴兩國領導在刺激之下,會更積極地推動和平,實現拉賓的遺志。
可是,誰知道下一聲槍響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響在什麼人的身上?
拉賓是一個人口不過數百萬的小國總理,但是喪禮的隆重無人能比。對猶太人有特殊歷史情結的德國更是史無前例地派出總統、總理、國會議長、外交部長,前往耶路撤冷致敬。小國總理之死,舉世哀慟。
拉賓之死,牽扯到整個中東局勢的安危,固然是因素之一,拉賓個人人格力量的輝映,應該是更重要的原因。他哪裡會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脆弱,但是他有一個比自己生命還要重要的信念,為自己的國家奠定長遠的和平。在這個信念的支持下,他可以背棄戎馬干戈,他可以無視喧囂鼓噪的群眾。別忘了,他是一個民選的總理,選票是他的政治生命,但是他敢於不對群眾屈服,他敢於對持著槍的群眾,大聲說:你們四萬個大聲叫嚷的人還不如一個傷心落淚的母親。
政客關心個人權力,譁眾取寵;政治家關心國家整體前途,有拒絕媚俗的勇氣。拉賓以生命來證明了這個分野。
199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