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鋪過了,已看不出三年前廢棄的樣子。古橋上的監視塔也拆了,倒是砌了條石凳,讓人瀏覽休息。橋頭立著半堵牆,是當年的圍牆了,既然不擋著路,也沒人去拆它。水泥牆上塗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宇:
「牆,並沒有拆掉!」
塗寫的人和看的人都明白:沒有拆掉的是一堵心裡的牆。
艾森納哈市政府的財政科長在廣場上等候我們,一個頭髮花白、態度謙遜的老紳士。曾經是灰撲撲的老街,現在煥然一新,一家接著一家燦亮的商店,標價和西方一樣。但是艾森納哈的失業比例是百分之十八。
「這些商店,」我問,「屬於誰?」
科長笑了,「大部分,都是德西人來這裡投資開店,我們本地人買不起也租不下這些昂貴的店面。」
那麼顧客又是誰呢?所謂百分之十八,還只不過是浮面上的失業數字。如果加上那些在接受政府輔導「轉業」訓練的人,還有那些朝不保夕的臨時工,還有那些馬上就要失業的人,全德東大約有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失業比例。這些漂亮商店的顧客是誰?
「遊客嘛!您知道艾森納哈是巴赫的故鄉。還有住在西邊的人。我們自己反而要越『界』到西邊去買東西。」
既然東西價錢一樣,為什麼?
「譬如我買車,」科長說,停在一個十字路口,「我寧可到西邊買,因為那邊服務比較好,分期付款種種也都對顧客有利些。這邊,總而言之還不太習慣以顧客至上的那種商業行為。」
他的話讓我想起德東的女作家馬容。因為對東德深惡痛絕而在1988年移居西德的馬容曾經說:「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刺耳,可我覺得三十年來東德特務對我的壓迫還趕不上東德的餐館服務生、出租車司機、店員的恐怖統治。」
路口一輛汽車以撕裂神經的尖聲啟動。同道來的德西人悄悄說:
「你看,這些笨蛋還沒學會怎麼用西方的車子;他們還以為自己在開拖笨車。」
走累了,我們在一家擁擠的咖啡館坐下。女侍解釋,今天人太多,廚房不作午飯了,只能點蛋糕。好吧,蛋糕就蛋糕吧!
「科長先生,」我面對老先生,「要問您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雖說改朝換代了,據說當年騎在人民頭上的幹部翻了身仍舊是當權者,是這樣的嗎!」
科長搖搖白頭:「我們公務員,都要通過過濾,我們的過去都經過委員會的調查,比較沒有這種情形。工商界就不同。一個公司只管求才,誰有才就用誰。那些幹部,以前他們就屬於『有辦法』的一群,可以出國,可以接觸到外國資訊,所以也就比較靈通。現在嘛,他們自然也還佔著靈通的便宜。」
「現在德東人怨氣沖天,從前社會主義制度的保障放棄了,新的生活水準又一時達不到。德西人也滿肚不高興,說德東人不懂得感恩——您怎麼說?」
科長顯然早有看法,慢條斯理的說:
「我不同意德東人要感恩的說法。您要知道,西德基本法裡頭記載得清清楚楚:西德政府是德國唯一合法政府,東德政權是不算數的,我們都是西德的老百姓。好,既然如此,那它現在為我們做的都不過是份內的事,是憲法中所記載的義務——感恩何來之有?」
科長去上廁所的時候,德西朋友懶洋洋的說:「我都不想跟他們辯論了。這些人總覺得這個世界欠著他們的,我們西邊人大把大把錢掏出來給他們,好像全是應該的。他們似乎不知道,咱們的錢也是一滴血一滴汗賺出來的……」
回到大廣場,在街轉角瞥見一個破舊的佈告欄,木框都快脫落了,板上卻還勉強釘著一張發黃的佈告;湊近瞧瞧,原來是張標語。
工人階級政黨面臨著極重要的、迫切的基本任務。我們應當把我們的全部思想、全部力量、整個宣傳、鼓動、組織和實際工作用於使無產階級和農民更有準備地迎接新的決鬥。
——列寧
泛黃易脆的紙張被風吹得嘩啦作響。
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