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在等候紅燈。望出窗外,哧,並肩的一輛車裡,一對男女正在打架。駕駛位上的男人用手撕女人的頭髮,女人扭曲身體,手中一把雨傘猛刺著男人。綠燈亮了,車子往前滑去,才看見那是部賓士車。
計程車裡的廣播用不帶感情的聲調說,北上的自強號列車脫落了最後五節車廂。想像著半截列車往前衝刺,半截列車掉在荒野中,像卡通片裡的情節,我大笑出聲。計程車司機也在哈哈笑;他笑什麼我不清楚,我笑,是因為台灣充滿了卡通式的不諧調,令人愕然。
外來的訪客對90年代的台灣往往覺得摸不清底細:它究竟很現代還是很傳統?先進還是落後?已開發還是開發中?文明還是野蠻?它的文化面貌究竟是什麼?
我記得二十年前去六龜的感覺:山路崎嶇、路途遙遙。二十年後再去,發覺只是一步之遙。和在柏林、華盛頓、倫敦一樣,我們在高雄機場租了輛車,順著高速公路的指標,看著手裡攤開的地圖,兩小時後,已經輕輕鬆鬆到了我心目中偏僻無比的六龜。台灣已經有了與世界同步的汽車文明。
可是在最現代的公路旁,你會看見歐美絕對沒有的一片亂葬崗。橫七豎八的土墳隆起,壓上幾塊石頭;墓碑草率得連生死年月都懶得刻上。撿了骨的墳坑空著,露出深陷土中的腐朽棺木。來撿骨的子孫甚至懶得清走棺中殘留的黑色壽衣;掀開的棺蓋隨手棄置,也不在乎就壓在另一堆墳土上。野狗撕裂了壽衣,棺蓋上灑著鳥糞。來掃墓的人在泥裡一腳一個坑,時不時要滑進別人腐爛的棺木裡。
亂葬崗的邊緣有根水泥柱,細看之下,刻著「美濃第九公墓」幾字。公墓?你搖搖頭,覺得不可置信。然後鑽進那租來的豐田汽車,繼續前行。
回到高雄,這港都的氣魄令人心胸一寬。和擁擠老舊的台北多麼不一樣;這個城市有敞闊的大道、整齊的建築、悅目的公園。它還有一個海港,使它和紐約、鹿特丹、漢堡、開普頓一樣吞吐著海洋的文明,面對最寬闊的世界。
南國艷麗的陽光將椰樹和摩天大樓的影子投在筆直的大道上,你正覺得這真是一個美好的現代都會,卻看見汽車直闖紅燈,一輛接著一輛。走過幾個路口之後,你就知道了:原來在高雄,紅燈是拿來作參考用的。
在如此現代的都市裡,怎麼會這樣呢?還沒想完,高雄人告訴你,他們幾百萬市民買水喝已經買了好幾年。水龍頭流出的水沒人敢喝,沒人敢拿來泡菜、煮麵、洗菜。每一個家庭每個月要花好幾千塊錢買水。
別的車子呼嘯而過,你的車在紅燈前停下來,為的是有時間倒抽一口涼氣。什麼?這個現代大都市的水不能喝,已經幾年,而市民不曾舉行百萬人抗議遊行,而市政府照常開門上班?當喝淨水這個基本生存權都被剝奪的時候,這個都市竟然沒有暴動和革命?
沒有淨水可喝的都市。有那麼一剎那,你以為你在孟加拉。
可是這明明是一個最前進的中國人所建立的社會。台灣不僅有與西班牙不相上下的物質水準,它更神奇的發展出五千年來第一回的民主政治。人們熱血奔騰地參與總統大選,帶著一種南美人玩嘉年華會式的亢奮。多麼難得,五千年來第一回!
可是現代民主在這裡又透著些許奇怪。候選人以「辦桌」的形式請客;披著大紅桌布的圓桌圓凳、霸佔著公共空間的塑布棚、熱氣沸騰的大鍋大灶大碗……像婚嫁喜慶、小兒滿月。你狐疑地想:這哪裡像是提出公共政策的地方?
事實上,誰也不在乎什麼公共政策。候選人與選民之間有一套與公共政策無關的默契;他們彼此尋找的是彼此之間同鄉、同學、親戚等等血緣地緣的關係。民主選舉,只是一種新的形式,形式下的內容仍舊是農業時代的「辦桌」文化。
於是你會讀到廖福本之流如何如何介入黑道一說,而他的雲林「鄉親」百人要組織北上來保護廖某人。你讀報錯愕:這是什麼民主?社會公義、公共政策在哪裡?
不在哪裡。在「辦桌」文化中,鄉親關係的考慮遠遠超過任何公共議題。只是在民主的表面上,你一時看不出底層的真相。
狗吠。不斷的兇猛的狗吠,在午夜,在某一個鄰居的院子裡。我翻來覆去,疲憊不堪。狗吠聲像有人用針刺我的腦袋,我頭痛欲裂。
怎麼可能?在那麼現代的大都會裡,在一個小巷裡有路燈、轉角處有郵局、大人坐飛機去香港採購,小孩在書房中玩電腦網絡的大都會裡,怎麼可能讓一隻狗在午夜一小時又一小時的狂吠?我到底在哪裡?這是什麼城市?
在利齒吠聲中不安地睡去,又被震動耳膜的擴音器驚醒;才五點,辦喪事的電子琴音樂從天而降,聲音大得使頭上的燈罩微微顫抖。我閉上眼,隨著音樂擬想那我自小熟悉的靈前的儀式:哭調、招魂曲、和尚誦經、道士搖鈴……。牛角聲響起時,我想像那臉上塗著白粉扭動的身軀……。
「雖然是現代科技的濫用,」我對因為噪音而煩躁不安的朋友說,「可是傳統還是有意義的。」
「傳統?」朋友粗聲粗氣地回答,「什麼傳統?他們在放錄音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