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開始了,我簡直不敢相信94年已過,我甚至還記得65年的事情,
以為世界會永遠那樣下去
時光荏苒的感覺那樣新,也那樣舊。上面一句話是布來斯(Eva Jane Priec)在1月1日寫的,1895年1月1日,這位不到四十歲的美國婦女與她的傳教士丈夫和孩子住在偏僻的山西鄉下,看著94年進入95年。下雪了,中國人的農曆年到了,鞭炮聲整夜整夜地響。
但是日子並不平靜,在1994年9月11日的家書裡,她已經告訴遠在美國的親人:
……日本和中國在搶韓國這塊骨頭……,我們聽說每個縣得交出大約500塊美金的錢,每一省要提供兩千個兵……我們住得偏遠,很難想像正在打仗,但是,也許上帝對中國有所計劃……國家和個人一樣,有時候必須從大災大難中獲得益處。
她寫這封家書的時候,兩萬日軍正包圍著平壤,與中國的軍隊作激烈的戰鬥。這封信或許還沒離開天津港口,黃海水面上一片硝煙炮火,鄧世昌和致遠號上幾百個官兵在火海中下沉。這些,布來斯當然完全不知道;那還不是一個CNN的世界,但是她感覺得到戰爭。
……聽說日軍已經登陸,逼進天津,這裡還寧靜,本地人對我們還友善,他們很害怕自己的兵,有兵路過的時候,所有的門都關了,好像空城,他們在擔心一旦仗打完,流兵散勇滿街搶奪,這些兵沒吃沒穿的,全要變成強盜。
這封信的日期是1895年3月12日,日軍已經擊潰了清軍在東北戰場的主力,佔領了遼東半島和威海衛。在這之前,李鴻章經營了十六年,消耗了千萬兩銀子的大連旅順要塞,早已全毀,旅順大屠殺早已發生。在3月14日,李鴻章父子啟程前往馬關。
生活在中國社會底層的布來斯不知道上帝為中國安排了什麼計劃,她所接觸的中國老百姓卻有自己的夢想,在1895年9月,她寫著:
……有人說一個特別的什麼兵團已經消滅了日本人,聽說俄國、英國、美國等等在福爾摩沙幫日本人,然後那個什麼『黑族」兵團打過去,毀了他們所有的船艦……」
敘述了這段流傳鄉間的「謠言」之後,布來斯接著提出自己的看法,
不過這些都只是騙人的故事,想煽動本地人對外國人的仇恨罷了。
視角極端狹窄的布來斯完全不能想像福爾摩沙發生了什麼事情,「城頭蓬蓬擂大鼓,蒼天蒼天淚如雨,倭人竟割台灣去。」1895年8月下旬,吳彭年所率領的黑旗軍在彰化八卦山正和日軍進行浴血決鬥,平常種田的農民拿起鳥槍、大刀、木棍,與入侵的異族對抗。10月,上帝為中國所定的「計劃」浮現出來:抗暴的身軀在鮮血橫飛中倒下,台灣被成功鎮壓,開始了它五十年的殖民歷史。
還有它的今天,1995年。
布來斯眼見的中國,一百年前的中國,是落後貧窮而又驕傲自大的。她身邊的升斗小民都覺得,這些外國人來到中國是因為羨慕中國的地大物博,文化的宏大精深。布來斯甚至希望小日本能打敗中國,讓這些傲慢的中國人終於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比它大,比它行的國家。布來斯所看見的中國人的面貌令人觸目驚心,街頭隨處可見皮膚潰爛流著膿水的人,大脖子的,肢體變形的,到處是瞎了眼的,到處是乞丐……「你們無法想像街上有多少乞丐,」她的家書裡寫著。
……很可憐,看他們背著、挑著柴、樹枝、草,任何他們找得到的東西,為了取暖,因為煤太貴了。田野和路邊被撿得乾乾淨淨,好像被掃把掃過一樣,看起來很乾淨,其實是迫於貧窮。騾馬經過時,後面跟著一路的人,想接糞便拿回去當肥料……
……骯髒,令人作嘔,……一群男人就在我們眼前把褲子脫下來大便,然後蹲在那兒抓身上的虱子……
路上看到的潰爛皮膚和殘疾令我們難過極了……。
這是1895年的中國,貧窮,落後,苟延殘喘在一個大帝國的末日而不自知。有趣的是,萬物的腐敗和新生往往並行不悖。1895年,我們固然看見甲午戰爭之後中國的一敗塗地,我們也看見「公車上書」的萬言書、「萬國公報」的創立、「強學會」的組成,一步一步走向維新自強的路。在炮火隆隆的1895年2月,孫中山在香港成立了興中會,結合香港、廣州一帶的反清勢力,10月,當台灣的抗暴力量被摧毀時,廣州起義剛開始。
1895年,中國是一鍋滾水,沸騰著痛苦也燃燒著希望與憧憬。甲午一戰決定了中國的未來,那未來變成了我們的現在。布來斯的家書讀來歷歷如新,她其實完全沒懂得中國,更沒看見真正的中國,但是,「國家和個人一樣,有時候必須從大災大難中獲得益處」,「也許上帝對中國有所計劃……」,倒似乎說中了歷史的個性。我們走過了這一段路,在世紀轉角處駐足小立,總算知道了那「計劃」的一部分。
1895年?我記得很清楚,好像是昨天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