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蘇州美人

日軍帶著槍和刺刀,在1937年11月進入蘇州。古城裡,能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是不能走、不願走的,大多是引車賣漿的升斗小民。十個月之後,《大公報》的記者報導了蘇州淪陷後的面貌。

中央飯店改成了「軍慰安所」,食堂的女招待站到大門口外去拉客,門口的招牌寫著「蘇州美人第一線待應」。大街小巷的牆壁上,國貨和歐美貨品的廣告全部取下,換上了「仁丹,老篤眼藥,味素」。

記者忍不住他的嘲諷:「蘇州人的摹仿性,最適合於做順民。」(1938年9月8日《大公報》)

署名「小小」的記者對蘇州人不甚公平,因為適合做順民的,不只是蘇州人。同時在德國佔領下的歐洲,「順民」也不少。法國、比利時,都有和德軍合作的「維新政府」,更有巴黎和布魯塞爾的金髮碧眼「美人第一線侍應」。

我不知道的是,抗戰勝利之後,蘇州的「順民」和那些「美人」怎麼樣了?

在法國,那些金髮「美人」,還有和德國士兵墮入情網的女孩子們,被憲警和一些自告奮勇主持正義的人從家裡頭拖出來。她們的頭髮和文革時代一樣被剪剃成陰陽頭或者光頭,然後遊街(別以為只有中國人做過這樣的事情!)。

剃剃頭髮不算什麼;毆打、私刑、謀殺,才是真正的算帳。據估計,大戰後,大約有三、四十萬法國「順民」和「美人」被私下「解決」掉。被殺掉的當然就沒有為自己辯護的歷史機會,那沒被殺掉的,如果機運好,還有可能乘著歷史的浪頭翻身——一個曾經為法國維琪政府效勞過的年輕人後來成了法國總統,那個人的名字叫密特朗。你能想像汪精衛手下的什麼處長成為今天中華民國的總統嗎?

對「順民」算帳最嚴苛的,是比利時。四五到四九年間的軍事法庭大量地審判「順民」,程序草率而任性;辯護律師往往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就匆匆判刑,能夠證明被告清白的證物棄置不顧,證人則往往受到恐嚇,甚至被驅離法庭。

在法庭外,私刑進行著;被指為「賣國賊」、「比奸」的人被強暴、被凌虐、被殺害。在法庭內,重刑像獎品一樣的發出。被判刑者的妻子兒女一併入獄,財產沒收。只要在清算名單上的,不論判刑與否,都成為懲罰對像:不准上大學,不准任教師、記者,不發給護照,不能申請電話線,不能開銀行戶頭……。到五十年後的今天,比利時這個小國家還有五萬人被褫奪公權,不能投票。

為什麼比利時對「順民」比其他歐洲國家都來得嚴酷呢?是比利時人對忠貞的要求較高嗎?

翻開正義「肅奸」的表面,就可以看見下面蟲蛀的骯髒的痕跡。構成比利時國家的兩個主要民族:講法語的Wallone和講富來明語的Flame。後者一向處劣勢,他們覺得自己的語言和文化都受到法語族群的壓抑。當德軍在1940年佔領了比利時時,許多富來明語群的民族主義者認為機會來了,他們可以用德國人的勢力來制衡法語族的強勢。與敵軍合作的「比奸」中兩個族群的人都有,但是富來明族的參與動機與法語族的人非常不同:他們多不是納粹主義的追隨者,而是企圖為自己族群爭奪權力的民族主義者。

這些人下錯了注。德國敗了,法語人坐在審判席上,算帳的時間到了。這一個族群的「義士」是那一個族群的「叛徒」。

我真想知道,蘇州的「順民」和「美人」後來怎麼樣了。

1996年

《這個動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