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外國顧問與土著

她一直在談香港,這個紅頭髮的女人。她和丈夫在香港住了三年,剛回來。談到什麼海灘,她說:「那兒不能游泳,週末時全是Natives」。

她突然住嘴,轉過臉來看著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地說:「對不起。但是——您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她的意思。

她在為Natives這個用詞自覺尷尬。Natives,本地人,土著,總出現在自覺來自高文化的人口中,指涉客居地的群眾主體,充滿了19世紀帝國主義的意識。

這是20世紀末年,帝國主義的感情余緒還深植在這個白種女人的語言裡;不同的是,她為自己不留心的洩露而臉紅。

往歷史回走五十年,她不會有這份不安。

Herbert Yardley是個美國情報員,專門解讀密碼。在第一次大戰後,他成立了「美國黑室」竊讀日本的電訊密碼。1938年底,Yardley來到重慶,為戴笠訓練情報人員,成立了所謂「中國黑室」,希圖探知日本的通訊。戰後,Yardley以自傳小說的方式寫了他在重慶的一年半戰火生涯,書名就叫《中國黑室》。由於其中牽涉到對日本的情報工作,這本書遲到1983年才出版。

用1995年的眼光來讀這本1945年寫成的書,感覺是震驚,震驚在短短的五十年前,帝國主義和種族主義如此赤裸的、無恥的存在著。Yardley是一個鮮活的樣板。

身為重慶政府的外國顧問,Yardley飽受優寵。他住在重慶市長讓出來的官邸,享受拍掌即來的傭人和司機。戴笠為他從香港買來一卡車的外國罐頭食品,供給他一個從香港飛來的私人廚師。這種種享受,在遍野哀鴻的戰時中國。

當時圍繞在這位外國顧問身邊的中國人怎麼看他,我不知道;Yardley怎麼看圍繞在他身邊的「土著」,倒是清清楚楚地流露在書中。

奉戴笠之命到香港去接待Yardley的翻譯,姓林,初見外國顧問就問他,外國女人的乳房和「那個」是不是紅色的。於是Yardley去找了兩個法國妓女,用戴笠支給的車馬費付錢,要她們裸給林翻譯看看。

「中國人?」她們大叫,」噁心地說,「中國人!」

「兩百港幣也不幹嗎?」我說。

「中國人!」她們又叫,「呸」吐了口痰。

這個美國人到了重慶,進入每一個屋子,他的觀察是,這個屋子沒有暖氣,沒有地毯,沒有窗簾,沒有字畫。他所接觸到的中國人,軍官都是貪生怕死、愚蠢殘酷的;廚師偷菜錢,司機偷汽油,傭人是奸細,號稱大學生的女人私底下一定是妓女,從歐洲留學回來的醫生全是不學無術的蒙古大夫……中國人大概連聖誕節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有,他們的英語都說得破碎可笑。

在Yardley的眼中,中國人喝湯像癩蛤蟆吞蒼蠅;中國人吃蛋,先吃蛋白,然後用臉去吸流質蛋黃;中國人的臉那麼黃,是因為他們害了幾千年的瘧疾。「回美國之後如果有人問我對中國最深刻的印象,」Yardley對他的美國讀者說,「那就是:四萬萬五千萬個人起床,咳嗽,吐痰,擤鼻涕!」

還有,一個字可以總結這位外國顧問的中國印象。

「臭!」他說。

無知使人狂妄。Yardley牢牢地鎖在他的無知和狂妄中,但他畢竟不是睜眼瞎子。他對另一個外國人說:「外國人不會永遠享受特權的。有那麼一天,你打了你的中國傭人就得上法院了。」

是有那麼一天,當一個白人不小心用了Natives這個字就轉身向我道歉,那是距離外國顧問Yardley在重慶五十年後的一天。世事變革不可謂不大,可是,我並不曾忽視,她道歉的是自己的不小心,而不是自己有那Natives的觀念意識。

路很長。

1996年

《這個動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