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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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貿銀行平房支行的信貸科長岳振陽決定抽出一部分精力來,寫一篇關於企業體制改革和銀行貸款關係的調查報告。這樣做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方面是因為參加工作幾年來,金融研究一直是他樂此不疲的業餘愛好之一,時常總要寫一些文章在各類專業出版物上發表,以沾沾自喜地顯示一下自己的專業才華;另一方面,他也覺得確實有必要深入探討一下現代商業銀行深入發展的關鍵性問題了。
    1988年在中央財經大學畢業後,岳振陽被分配到商貿銀行平房支行做信貸工作。平房支行——聽聽這個名字就會知道,這是一家位於城市邊緣的小銀行。品學兼優的岳振陽因為沒有任何家庭背景,只好蝸居於這家像儲蓄所一樣的支行裡。當時這家銀行是城區中規模最小、條件最差的支行,那時岳振陽是該行惟一的信貸員,惟一的大學生。
    八十年代中後期,商貿銀行重點支持外貿進出口企業,那時的外貿企業火得不得了,好像隨便撿一根稻草裝上貨輪送到國外,就能換來花花綠綠的美元。但是岳振陽通過大量的國際金融信息和資料瞭解到,中國的進出口貿易已經蘊藏著潛在的危機。國際貿易市場各種商品價格越來越低,進口商對產品質量要求越來越高,國內的出口產品已經越來越不能適應國際市場發展的需要了。如果再盲目地向外貿企業提供貸款,將會給銀行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所以他及時形成高水平的調查報告,上報省行領導,充分論證了及時停止向外貿企業發放貸款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雖然他的文章在省級和國家級的金融理論刊物上得以發表,但是他的觀點卻沒有人採納——畢竟外貿行業紅紅火火的發展形勢已經沖昏了人們的頭腦,沒有人會注意一個小信貸員的高深理論。
    岳振陽看到通過理論的方式無法解決現實的問題,只好把他僅有的一點兒小小的權力用在了工作中。每次項目貸款,他都認真審核項目可行性方案,一旦發現有潛在風險的貸款項目,他就拒絕在貸款合同上簽字。銀行內部規定,貸款合同上必須有行長、主管行長、信貸科長、信貸員的簽字才能生效。而他這個小小的信貸員如果不在貸款合同上簽字,就意味著這筆貸款發放不出去。當時無論外貿企業經理如何哀求他,行長和科長怎樣批評他,岳振陽就是拒絕在有風險的合同書上簽字,寧可背上「裡外不是人」的罵名。雖然五十多歲的老行長十分喜歡他這位名牌高校畢業的高才生,但是也被他這種倔強而不合常理的行為氣得拍桌子直罵。
    然而沒過幾年,岳振陽的經營決策就被事實證明是完全正確的:外貿企業經濟效益大幅度滑坡,收購的產品根本無法出口到國外,只能爛在手裡。不僅創匯成為泡影,甚至連收購款項也血本無歸。所有用於收購產品的銀行貸款全部形成壞賬,銀行不良資產比例大幅度上升,開始形成巨額虧損。岳振陽根據自己正確的判斷和經營理念,及時停止了對外貿企業貸款的發放,從而保護了平房支行的信貸資產。當其他幾家銀行正在為高達百分之七、八十甚至八、九十的不良資產而欲哭無淚時,平房支行的不良資產只有百分之十幾,一躍而成為商貿銀行全省效益最好的單位。全行上下這才理解了岳振陽的良苦用心,也更加佩服他的遠見卓識。老行長拍著他的肩膀說:「孩子,好好幹,有發展!」那親切的樣子就好像是爺爺在對孫子說話。
    不久,各家銀行紛紛開始對個人辦理小額消費貸款業務。商貿銀行因為曾經吃了外貿企業貸款的大虧,對貸款談虎色變,以致於對個人消費貸款業務也不敢問津,裹足不前了。但是岳振陽卻早就發現了個人消費貸款業務中的無限商機,他不遺餘力地發展個人消費信貸業務,甚至遠遠超出了省行給平房支行下達的消費貸款規模,搞得行長們每次開會都遭到省行的嚴厲批評,行長氣得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平房支行的「喪門星」。但是沒過幾年,平房支行的消費貸款業務完全佔領了平房地區乃至全市的消費貸款市場,個人消費貸款業務收入已經成為平房支行的主營業務收入。用這筆錢,他們不僅翻蓋了辦公大樓,還購買了高級轎車,職工福利待遇大幅度提高。直到這時,全行員工才明白過來,原來岳振陽並不是「喪門星」,而是一個「大救星」,大家整天圍著他團團轉,儼然他已經是平房支行的行長了。老行長看見他也總是笑瞇瞇的,決意退休後將自己的位子傳給他。
    雖然工作上一帆風順,可是岳振陽卻因為參加工作晚,不具備分房條件,一家三口還蝸居在十幾平方米的「插間」裡——兩房一廳的住房,硬是被單位安插進兩個年輕的家庭,大一點的房間裡住的是省行信貸處的一個科員馬力,雖然自己是城區支行的信貸科長,也好像低人一等似的。更糟糕的是,對門的科員馬力是一個十分純粹的回族人,這就使兩家的生活習慣亂了套。經過協商,兩家終於達成如下協議:每天晚上下班後,回族科員先做飯,漢族科長後做飯,漢族科長做完飯後必須徹底打掃廚房,開窗放淨氣味,以備第二天早上回族科員使用廚房。這樣的協議充分體現了尊重少數民族和民族大團結的美德,卻苦了岳振陽六歲的女兒,幾乎每天晚上孩子都要被餓哭一回,這還不包括回族科員因為有應酬而晚回家、晚做飯的時候。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岳振陽正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一家市場經濟條件下的銀行,僅僅依靠個人消費信貸業務來獲取利潤,那麼它將會陷入「高利貸」式的經營誤區之中,永遠無法發展成具有一定規模的現代化商業銀行,也就不能在日益激烈的同業競爭之中站穩腳根。岳振陽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決不能僅僅滿足於經營管理平房支行這樣一家小小的城區支行,自己的能力遠不止於此。自己要學會經營、管理和控制一家比平房支行大得多的銀行,要站在更高的層次,全盤考慮一家現代化大型銀行的經營和管理。但是,實際工作中自己所處的小小的信貸科長的位置,還不足以使他踐行自己的一整套金融管理理論,所以他只有用論文或調查報告的形式來抒發自己的主張,在文章裡面過一把做行長、「管理」一家大銀行的癮。
    下定決心之後,岳振陽就開始尋找選題。最近幾天從業內人士那裡聽說,省汽車工業集團要投產三十萬輛載重卡車生產線,而汽車工業集團的外匯貸款賬戶正是在商貿銀行開立,搞調查搜集資料一定會很方便。但是汽車工業集團的賬戶開立在省行,自己怎麼才能接上頭呢?這時岳振陽想起了住在對門的回族科員馬力,雖然生活上兩家有一些矛盾,但是工作上互相配合一下應該沒有問題。
    一個電話打過去,沒想到回族科員馬力非常熱情,而且更巧的是,他正好管著省汽車工業集團的外匯貸款賬戶,於是兩個人約好立即見面。
    在省行熙熙攘攘的辦公大樓裡,岳振陽沒怎麼費勁就找到了回族科員馬力。馬力興奮而又十分得意地向他透露,據說省行已經準備給汽車工業集團三十萬輛載重卡車生產線貸款2.5億美元,現在正是搞調查報告的最好時機。於是兩個人便決定,直接找負責該項目貸款的汽車工業集團李小強副總經理瞭解情況。
    下午兩點整,岳振陽和馬力敲開了李小強副總經理辦公室的大門。這是一間足有二百平方米的辦公室,裝修極為豪華、考究,清一色的紅木辦公桌椅、書櫃、衣櫥和沙發,辦公桌上擺著一台配有液晶顯示屏幕的IBM商用電腦,地上鋪著厚厚的純羊毛地毯,人走在上面會像老鼠一樣悄然無聲。從房門到李副總經理的辦公桌,差不多有二十米的距離,兩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還沒有走到辦公桌前,自信心就丟掉了一半。也許這位李副總經理故意設計了這樣一段超長距離,就是為了讓所有來拜訪他的人都產生一種望而怯步的心理效應。而此時,李副總經理正端坐在寬大的黑色老闆椅裡,他身著高檔的深灰色休閒西裝,白色的襯衣上沒有系領帶。由於深色外套的映襯,使他本來就很白淨的面孔顯得更加蒼白。他雙手交叉著放在腹部,臉色凝重,似乎在思考著問題。面前的辦公桌上乾乾淨淨,連一個紙片也沒有,彷彿他整天就是這麼坐著,思考著。
    因為曾經跟馬力打過交道,李小強還算熱情,在辦公桌後面站起來和兩個人握了握手,說:「我對商貿銀行的人有特殊的好感,尤其是你,小馬。」
    一句話使馬力放鬆地坐在了沙發上,回過頭對岳振陽說:「李總就是這樣和藹可親。他當汽車工業集團財務部經理時我們就認識了,這麼多年來,不論職務高低,他總是這樣平易近人。」言語中不乏諂媚之意,同時也向岳振陽炫耀了他同李小強的關係。
    「三十萬輛卡車生產線項目,是省政府樵民省長親自抓的工程,也是我省今年支持國有大中型企業技術改造『一攬子』工程的重點項目之一。」李小強故意省掉了「車樵民副省長」的「車」字和「副」字,意思不言自明。
    「我們這次來,就是想對這個規模巨大的工程項目搞一點調查,也為我行給貴公司的貸款提供一點理論依據……」馬力躬身說道。
    「但是,據我們掌握的資料顯示,目前國內市場對中型卡車的需求量已經開始下降,而且據專家預測,這種下降的幅度會越來越大。如果貴公司現在投產卡車生產項目,有可能會帶來經營風險。不知李總對這件事怎麼看?」岳振陽單刀直入。
    「我對生產和銷售的事情並不感興趣,」李小強筆直地向岳振陽豎起了手掌,表現出絕對的權威,「說句實話,關於該項目的可行性報告,我是在向樵民省長匯報時才第一次讀過。具體的方案,生產部和銷售部的經理們早已經做好了放在我的案頭——我更關心的是銀行的貸款——像我這樣的總經理,要為全集團三千多名職工的衣食住行操心,只要一個月發不出工資,肯定就會有人出來鬧事,而所有這些都離不開一樣東西,就是錢——用你們的話說,就是貸款。」
    「早就聽說汽車工業集團經濟效益連年滑坡,已經到了用銀行貸款給職工開工資的地步,原來果真如此。」岳振陽暗想,不過李小強下面的話更讓他感到吃驚。
    「錢,不,貸款,不僅是維持一個企業正常經營的資本,更為重要的是,它也是維持企業經營的潤滑劑。看見它,企業的職工會笑逐言開,有了錢的刺激作用,他們會全身心地投入到生產中去。有了它的潤滑作用,企業同客戶的關係會更為融洽,他們可以大批量地採購我們的產品,而不再過多地關心這種產品的價格和質量;有了它的潤滑作用,企業同政府的關係會得到進一步改善,而這一點是極為重要的——因為有了政府的支持,我們可以繼續搞來更大的一筆貸款,並維持我們更大規模的再生產,如此這樣,循環往復,以至無窮——這就是我認定的經濟循環規律。」李小強好像是一位經濟學教授在給學生上課。
    「我沒有讀過大學,更不懂得經濟金融理論。我知道你們都是經濟金融專業的高才生,但我相信,你們的那套理論在我這個汽車工業集團裡行不通,而且我也相信,在我們這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社會裡,也決不會行得通。」李小強自負地靠在老闆椅的靠背上,俯視著他們倆,雙手始終保持著交叉的姿勢放在腹部。
    岳振陽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位李副總經理的一套「理論」,真的使自己對他刮目相看了,他是把最基本的經濟理論同最高深的社會學相結合之後,才發明出這套獨特的理論的。雖然這種觀點聽起來如此地不合邏輯,然而它在具體實踐中卻一定能夠發揮出無窮的威力。
    「那麼,根據您的預測和評估,這個生產項目大約需要多少資金?」愣了好半天,岳振陽才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他已經不自覺地稱李小強為「您」了。
    「據我的生產部和投資部估計,大約不超過2億美元。」
    「可是你們卻申請了2?5億美元和5千萬人民幣啊!」馬力瞪大了眼睛,而這時李小強卻把椅子扭向了另一個方向,拒絕回答他的問題。
    是啊,如果把所有上下打點的費用——也就是李小強所說的「潤滑劑」的費用包括在內,需要的數目也差不多是這些了,岳振陽心裡暗自捉摸著。
    「李總,不知您想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假設您用2億美元的資金投資於生產,估計產值不會超過2?5億美元,而您卻要歸還銀行大約3個多億美元的貸款本金和利息。這中間的差額您將怎麼解決呢?」到了這樣的時刻,岳振陽似乎並不關心貸款本身的問題了,如果按照李小強的經營理念,這樣的貸款到期勢必無法收回,進而就會給銀行造成巨額壞賬。
    「那是你們銀行需要解決的問題,而不是我要解決的問題。」李小強再次筆直地豎起了手掌,似乎已經知道了岳振陽心裡想的是什麼,「不過,小伙子,你想過沒有,」李小強又饒有興趣地俯過身子,直視著岳振陽,「銀行管理的資金是什麼?你當然知道——是國有資產。而國有資產給銀行管著也好,給企業用著也好,它都不會改變自身的性質——都是共產黨的錢,只不過是從左邊的衣兜裡掏出來,再放到右邊的衣兜裡,決不會有一分錢跑到國民黨那裡去——那麼,有誰還會關心這些錢是給誰用了、怎麼用了、何時歸還等等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呢?!」
    「我經常跟銀行打交道,所以非常熟悉你們的工作性質和工作內容。你們做信貸員的,每天總是埋頭在成堆的數據裡面,對什麼貸款投向啊、資產質量啊、利息回收啊這些東西糾纏不清,甚至還時時刻刻監視著企業的資金流向。但是,請問你們想過沒有,企業關心的是什麼?——企業什麼也不關心,只關心自己如何生產,如何賺錢,如何把自己的經營規模進一步擴大。要達到這樣的目的,我們需要土地,需要廠房,需要國家的優惠政策,需要更大數量的資金,尤其需要政府及其各個部門的大力支持,而這種支持甚至比企業生產本身還重要得多。往往總是這樣:用來自政府的一條信息或者一項優惠政策所換來的經濟價值,要比你辛辛苦苦埋頭幹一年賺得還要多!所以完全把資金投入到再生產中去是一種極其愚蠢的行為,生產經營的利潤往往來自於生產經營之外,用於生產經營的資金往往要投入到生產經營之外。這就是我多年在企業做領導工作的經驗之談。而你們還一味地抓住什麼資金流向啊、貸款質量啊,死死不肯放手,試問又有多大意義呢?你們真的能控制企業的資金流向嗎?——不能。你們真的能挽回不良資產迅速上升的局面嗎?——不能。你們真的能通過經濟手段改變大批企業經濟效益滑坡的局勢嗎?——還是不能。那麼你們又有什麼必要整天埋頭在那些廢紙堆裡搞什麼資產質量分析、什麼經濟效益預測呢?所以,我勸你,在實際工作中不要只想著銀行啊、貸款啊這樣的局部利益,而要把眼光放遠,放到更廣闊的社會上去!只有這樣,你才能充分地理解銀行存在的真正意義,才能徹底弄明白銀行同企業之間的微妙關係!」
    李小強的一番話徹底驚呆了岳振陽和馬力,他們反覆琢磨著他的話,咀嚼著這番話背後更深層次的意思,沉默了下來。
    「好啦,我還有個會議要參加,就不久留你們了。」李小強站起身來,「不過,我也不能讓你們白跑一趟,一會兒我讓戴秘書領你們去生產部和財會部,那裡有你們需要的所有資料。」
    說著,李小強拉開辦公桌左邊的抽屜,按了一下裡邊的一個按鈕,很快門口出現了一位十分漂亮的小姐,李小強簡單地向她交代了幾句,這位戴秘書就領著兩個人走出了李小強的辦公室。
    走在走廊上,岳振陽才發覺自己的內衣幾乎濕透了。不得不承認,李小強給自己上了無比生動的一堂課,如果給李小強的理論取個名字的話,就應該叫做「建立在社會學基礎之上的經濟學理論」。在李小強看來,銀行已經完全成為他的企業的銀行了,他隨時用錢,隨時就可以到這裡來拿,也決不會對按期償還貸款做出任何承諾。讓岳振陽驚訝的是,李小強竟然對目前金融系統的管理漏洞一覽無餘,他極為聰明地發現了國家在金融監管方面的誤區,這就是,沒有人真正關心國有銀行的資產質量和資產狀況,正像李小強說的那樣,「都是共產黨的錢,只不過是從左邊的衣兜裡掏出來,再放到右邊的衣兜裡」,於是大家就對企業不能按時償還銀行貸款,進而造成銀行大量壞賬這一十分嚴重的經濟現象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而像李小強這樣的企業負責人竟然對高達數億美元投資項目的可行性和潛在的風險毫不關心,這就難怪這些年銀行出現巨額不良資產,壞賬率大幅度上升了。岳振陽相信,今天看到的這種怪現象,在目前中國的企業界決不是個別現象,它代表了一群人,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企業,他們的存在必將導致中國金融界的混亂局面!
    「然而,我們的行長們是否也認識到了這個問題呢?」岳振陽在捫心自問。

《官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