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204車間辦公室裡,徐總宣佈了兵器集團黨組的任命:任命程銳同志為188廠廠長,任命王大義同志為188廠黨委書記,原來班子成員職務不變。郎三作為新當選的工會主席列席了會議。
送走了徐總和賀副省長。程銳和新班子成員回來開了一個短會,佈置204車間事故的善後工作,程銳讓王大義負責事故調查和204車間的修復工作。會後程銳和
趙君亮安排郎三住院治療,看望事故中的受傷人員。
從醫院出來的路上,趙君亮讚歎道:「剛子,今天你抓住共冷暖話題,轉移事件焦點,置死地而後生,這招兒高啊!」
程銳說:「光膀子耍棍兒算什麼本事?我也是實在沒轍了才出此下策。老工人們生活陷入困境情緒激動,這時候講道理大伙根本聽不進去,只有把自己置於險地,才有對話的權利,從這個意義上說,群眾比我們善良,心更軟!其實為徐總和賀副省長解圍的是這次蒸汽爆炸事故,不然的話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程銳出生時難產,母親產後大出血七天後就去世了。程銳小時候是吃趙君亮媽媽的奶水長大的。十三歲那年父親在那次大爆炸事故中犧牲。當時的第一機械工業部領導把程銳接到北京,安排在一所烈士子弟學校上學,中學畢業後保送到哈爾濱工業大學上學,大學畢業後程銳被分配到解放軍某武器試驗基地工作。因為工作繁忙,程銳有十多年沒回磨盤山了。程銳對趙君亮說:「走,領我回家看看媽。」
趙君亮開車拉著程銳來到一個高檔住宅小區。下了車,程銳看著小區優美的環境問:「這是我們廠的生活區?條件不錯嘛!」
趙君亮說:「我沒在廠區住,這是我愛人單位新分的房子。」
程銳這才得知嫂子易娟在區政府土地局工作。程銳跟著趙君亮回到家,發現房子十分寬敞豪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坐在輪椅內正看著電視。
趙君亮說:「媽,你看誰來了?」
老人有些遲鈍地推動輪椅轉過身來。
程銳一眼就認出了趙媽媽,上前一步在老人面前蹲下,拉著趙媽媽的手說:「媽,我是剛子啊!」
趙媽媽混濁的眼睛一亮,一把抓住程銳的手:「小剛子,是小剛子!離開磨盤山的時候,你才這麼高。」趙媽媽用手比畫著半大孩子的身高,「你父親去世那年,部裡派人把你接到北京,我和大亮到火車站送你,我抱著你哭,一晃都三十多年了……」說著說著兩行老淚從老人混濁的眼裡流了出來。
程銳眼含著淚問候道:「媽,您老的身體還好吧?」
「媽老啦!不行嘍,風濕病,兩條腿站不起來了。記得上次回家你還在部隊當兵,我們有十多年沒見了吧?」
趙媽媽的話讓程銳感到十分內疚。
趙君亮說:「媽,剛子回來當廠長了!」
趙媽媽似乎沒聽懂,問:「你說什麼?」
趙君亮說:「剛子回我們廠當廠長了!」
趙媽媽十分驚喜:「是嗎?小剛子,你回來當廠長了!好哇!」趙媽媽高興地抹著臉上的淚,「今後你哥倆在一起好好幹!要是你爸媽也活到今天,看著你哥倆又在一起了那該有多高興啊……」說著說著又要哭。
趙君亮的妻子易娟從裡屋出來,很顯然是因為換衣服待客出來晚了一步。
程銳問:「是嫂子吧?」
易娟說:「程廠長,我常聽君亮念叨你,你和君亮誰大?」
程銳說:「君亮比我大三天,是我大亮哥。」
趙媽媽說:「當年我和你媽在一個產房待產,我和你媽說好了,如果生下來是一男一女,我們兩家就是親家,沒想到一前一後生出倆小子。」
程銳動情地說:「我媽生下我一個星期就去世了,我是吃趙媽媽的奶長大的。」
趙媽媽接過話說:「小時候小剛子和大亮睡在一個搖籃裡,兩個人搶奶吃,一直到三歲上幼兒園了,你爸才把你接回家。沒媽的孩子可憐啊!一放學你就往我們家跑。小時候,大亮和小剛子好得就像是親哥倆,我們兩家住對面屋,我們家做吃好的,小剛子聞到味端著碗就過來了,他家做好吃的,大亮就到他家去吃……」趙媽媽拉著程銳的手又是哭又是笑,「後來你們的父親又一起犧牲了,記得那年你才十三歲……」
趙君亮對妻子說:「掂弄幾個菜,今天我要和剛子好好喝幾杯!」
易娟答應著剛要往外走。趙媽媽叫住易娟說:「買點豬肝回來,小剛子喜歡吃豬肝。」「三十年了!媽還記得我愛吃豬肝。」程銳十分感動。
趙媽媽說:「怎麼不記得?你小時候是個淘氣包,沒少挨你爸揍,一挨揍你就往我們家跑。」
程銳說:「記得小時候我怕夜裡出樓上廁所,把尿全都尿在你家的酸菜缸裡了。」
「我說那時我們家的酸菜怎麼有一股尿味,敢情全是你這個壞小子幹的好事!」趙媽媽的臉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趙君亮說:「小時候我和剛子打架,我媽偏心眼,從來都是向著剛子。」
程銳和趙君亮在一起回憶著往事。
趙媽媽親暱地望著兩個人,不住地用手掌擦著眼睛。
一直到晚上十點多鐘,趙君亮才開車送程銳回招待所宿舍。因為停電,整個188廠職工宿舍區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趙君亮說:「188廠已經山窮水盡了,如今這個樣子最多還能撐上一年半載,等著破產吧!你啊!很可能是末代廠長。」
程銳不語。這一天的所見所聞似乎都在印證趙君亮的說法。
吉普車在招待所門前停下,這是一座窗框門楣都鑲有俄羅斯花式浮雕的二層小樓,在程銳童年的記憶中,蘇聯專家樓是最美麗的房子,具有童話一般神奇色彩。程銳出生的那年,最後一批蘇聯專家撤走了,這座小樓改成188廠的資料室,兵工廠的資料室是保密單位,外人不得進入。程銳曾經多次請求當副廠長的爸爸帶他到專家樓裡看一看,都沒有得到允許。
程銳說:「大亮你記不記得?小的時候你、我還有郎三,為了進專家樓裡看一看,我們從後面的窗戶爬進去。」
「怎麼不記得?那天中午,你和我踩著郎三的肩膀從後窗爬進來,沒等我們倆上到二樓,就被警衛發現抓住了。警衛打電話叫來老師把我們領回學校,我們倆被全校通報批評,放學回到家又挨了一頓胖揍,我爸把我屁股都打腫了。」
趙君亮說:「當年這裡是蘇聯專家住的地方,後來改成工廠的內部招待所。前幾任外來的廠領導都住在這裡。食堂在一樓,伙食標準你們自己定吧。你和王書記的宿舍在二樓。」
因為停電,招待所裡點著兩盞充電的應急燈照明,十分昏暗。走進招待所,程銳這才發現,樓內年久失修,顯得十分破舊,門廳的牆壁上有大塊牆皮脫落,天花板已經發黃變形。招待所服務員小黃提著一大串鑰匙跑過來,打開程銳的宿舍門,打開了屋裡的充電應急燈。這是典型的俄式套房,外屋是客廳,客廳中間的紅木地板已經磨掉了漆,靠窗擺著一張笨重的俄式辦公桌,兩把俄式高背椅子,一套樣式很老的淡藍色布沙發擺在客廳兩側,舊茶几的桌面裂開了一道縫。裡屋是臥室,靠牆擺著一張鐵製沙發床,左側整個牆面是一個巨大的紫紅色壁櫃。屋裡設施十分陳舊,好在屋子收拾得還算乾淨。這套房子最具特色的是窗戶,俄式的窗戶又高又大,木製窗框和窗簾盒上浮刻著斯拉夫民族風格的花紋,內開式的窗戶,寬大的窗台呈八字形。
蘇聯專家樓的破舊讓程銳兒時的敬慕消散殆盡,程銳感到宿舍冷得像冰窖。他看見桌子上放著新買的牙膏、牙刷、剃鬚刀、香皂、毛巾等用品。牙膏、香皂是自己一直使用的老牌子,知道一定是王大義買來的,內心一陣感動。
趙君亮說:「王書記在你隔壁,兩套房子是一樣的。」
程銳推開隔壁王大義宿舍的門,王大義正在和家裡通電話,屋裡很靜,程銳依稀聽到王大義妻子淑芬欷欷??的抽泣聲:「你說走就走,去東北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剛才爸媽還問你去哪兒了呢……東北很冷吧?多穿點……」王大義正對著電話撒謊:「廠裡條件挺好,你放心吧。淑芬你把爹媽照顧好,還有兒子,明年就要高考了,一定要把學習抓緊……」
程銳和趙君亮退出來。
趙君亮說:「天不早了,我回去了。」
送走趙君亮,程銳回到自己的宿舍,想起當兵時王大義送妻子淑芬上火車分別時的情景。在程銳的記憶中,淑芬是一個愛哭的柔弱女人。
和家裡通完話,王大義來到隔壁程銳的宿舍。
程銳心懷幾分內疚地說:「這邊的情況和家裡說了?這事怪我!」
王大義說:「老婆放兩顆催淚彈,這不是很正常嗎?你上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程銳說:「我去看看媽。」
「去看媽?你不是孤兒嗎?」在部隊時王大義知道程銳從小父母雙亡,是組織上把程銳安排在北京培養長大。
程銳說:「我媽生下我第七天就去世了,我是吃趙君亮媽媽的奶水長大的,從小我就管趙君亮的媽喊媽媽。我爸犧牲後我才離開磨盤山去的北京。」
王大義想起在204車間調查事故時聽到的一些事,問:「我怎麼聽說你和趙君亮、郎三是把兄弟?」
程銳點頭承認:「是。」
「都什麼年代了,你們還搞磕頭拜把子那一套?」
程銳說:「三十年前的那個晚上,505裝藥車間突然燃起了大火爆炸……我父親、趙君亮的父親還有郎三的父親為了救工人被炸飛了。第二天,全廠幾千名工人在兩公里範圍內尋找,把三人炸碎了的屍骨一塊一塊地撿回來放在一起,卻無法分出是誰。最後只能將他們合葬在一起。我們三個失去父親的孩子從那時起就結為了兄弟。」
王大義似乎理解了程銳和兄弟之間的感情,卻多出一些擔心,因為204車間的高壓蒸汽爆炸事故就牽扯到了兄弟兩人。王大義說:「204車間爆炸事故原因查出來了,高壓蒸汽管道老化,一年前204車間的檢修報告就交到了廠裡,半年內204車間又兩次提交檢修報告,因為沒有錢,廠裡一直拖著不辦。趙君亮作為常務副廠長,還主持了半年工作,他對這起事故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程銳說:「事故調查報告中你千萬別這麼寫。」
王大義問:「那你說怎麼寫?」
程銳說:「郎三不是已經承擔了全部責任嗎?就按郎三說的寫。」
王大義瞪著眼說:「這是造假!你一來就包庇兄弟?」
「沒有錢!工資都發不出,趙君亮也沒有辦法。」
「不管什麼理由,都不能忽視安全生產。你這是為兄弟開脫!」
程銳說:「兄弟之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變通一下,好在這次事故等級較低,由廠內調查處理。今後還得在一起工作,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不得看我們三個兄弟的面子嘛。你我剛來,幹嗎要當這個惡人?」
王大義知道程銳不想上任伊始就處理兄弟,說:「你有兄弟在這,當初就不該叫我過來。」
程銳說:「兵總和省裡領導送我倆上任,組建新的廠領導班子,昨晚才通知,只有新班子成員知道,通知要求嚴加保密。從今天的情況看,老工人們『歡迎新廠長』的行動是有目的、有準備的。這可是一個下馬威啊!衝著兵總領導,也是衝著你我來的。」程銳說出心中的隱憂。
「你懷疑有人走漏了消息?」
程銳說:「上屆廠領導班子上任半年多就被鬧垮了,很多事我們不得不多幾個心眼才行。這是一場硬仗!所以才需要你這樣的書記。」
這一夜,程銳親身感受到了停電、停水、停暖的滋味,蓋著兩床棉被蜷縮在被窩裡還是感到冷。這一夜,程銳回想上任第一天的經歷,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