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傍晚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這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雨量不大,但雨絲很纏綿細密。不長時間,食堂門前就汪起了一窪明亮。
王大義坐在食堂裡一邊吃晚飯,一邊望著窗外纏綿的春雨發愣。今天他到總會計師林媛那裡核查清欠報表,發現賣發電機的錢沒有上賬。問其原因,林媛說是程銳讓把這筆錢先掛賬,以後再做處理。王大義疑惑重重,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問題。每次提起這件事,程銳總是堅持過去的問題不宜深究。如今這筆錢哪兒去了?程銳這幾天忙得腳打後腦勺,不是去市裡開會,就是跑民品項目,一時抓不到他的影。王大義無奈,只好決定晚上見到他再說。
程銳頭上頂著衣服,跳躍著衝進食堂。看見桌上擺的饅頭、炒菜,坐下就吃。吃相很饕餮,菜湯順著下巴淌在了衣襟上。程銳不管不顧,抹了下嘴巴,依舊是狼吞虎嚥。
王大義盛了一碗湯放在了他的面前。程銳也不客氣,端起碗就喝。
王大義說:「你呀,總改不了這個壞毛病,如今都當廠長了,怎麼還是這副吃相,文明點好不好?是不是中午又忘了吃飯了?」
程銳笑著承認:「我從市裡開會回來過了飯時。」
王大義說:「我問你一件事,磚廠說賣發電機的錢還了,你讓林媛把這筆錢掛賬,以後再處理,是什麼意思?」
程銳不想把貸款行賄的事告訴王大義,他知道王大義原則性極強,要是讓他知道了,這件事就不好辦了,於是嘴裡咀嚼著說:「這件事你就不要再追了好不好,你怎麼這麼煩人呢?」
王大義說:「你讓我負責清欠,這十幾萬元我怎麼能不追?」
程銳隨口說:「這十幾萬元讓我貪污了。」
「就怕你有賊心沒賊膽,這裡面肯定有事瞞著我。坦白吧,這筆錢你怎麼用了?」
「遇到你這樣的搭檔,謀點私利怎麼就這麼難呢!讓我借給一個朋友了。」
「借給誰了?」
「誰還沒個三親六故,你就別問了。」
王大義毫不讓步:「我是書記,有權監督你。借款你得打個借條吧,要不然你就是挪用公款。」
程銳嚥著食物含糊不清地說:「我真煩死你了!明天我給林媛補一張借條行了吧?」
王大義說:「這筆錢肯定有問題。我是怕你犯錯誤。」
程銳見矇混不過去放下筷子,歎了一口氣說:「我還真的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前些日子我們不是從市建行貸了五百萬元款嗎?操辦人要百分之四回扣,我沒轍了,叫趙君亮從磚廠拿了二十萬塊錢。」
王大義厲聲說:「你這是行賄!你知不知道?」
程銳點頭承認:「是。」
王大義發起火:「你糊塗!這是趙君亮給你下套,拖你下水!」
程銳無奈地說:「沒有這五百萬,這個月就發不出工資,不發工資就穩定不了局面,套住我總比套住全廠強多了吧?我現在才體會到,人要是窮極了,為了生存就會鋌而走險。」
王大義平靜下來:「我知道這不是你程銳幹的事,肯定是趙君亮……」
程銳打斷王大義說:「我批准的就是我幹的,這個責任我來負,怎麼處理你看著辦吧。」
王大義很生氣,又感到很無奈,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麼好辦法補救,便說:「這筆錢就先掛賬吧,以後再處理。」
程銳說:「你這麼說,你就是同犯。」
王大義瞪了程銳一眼:「還不是因為你這個渾蛋!」
程銳笑著說:「那你就是渾蛋的同夥,也好不到哪兒去。」
「有時真想踹你兩腳才解恨。」說著抬腳作欲踢狀。
程銳急忙雙手摀住褲襠,王大義笑了。
程銳喝了一口湯說:「今天我在廠裡走了走,給人的印象還是髒、亂、差。小時候,放暑假我回到農村老家。奶奶家很窮,甚至吃不飽肚子,可是院子裡從來都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奶奶常說一句話,窮家勤掃地,貧女常梳頭,人窮志不窮,才能有出息。這句話從小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明天我想組織一次全廠大掃除。工廠雖窮,但精神不能倒!」
王大義說:「這個意見好。」
這時郎三披著雨衣進來說:「廠長、書記,這兩天退休老工人們又聚在一起商量,準備去北京集體上訪。」
王大義問:「這兩個月的工資不是按時發了嗎?」
郎三說:「他們要求補發以前所欠的工資,還要求增加退休工資,去北京的車票都買好了。」
王大義說:「有問題盡量在廠裡解決,不能讓他們到北京上訪。」
郎三說:「退休老工人的工資的確太低了,社會總體生活水平在漲,物價也一個勁地漲。老工人的要求也是合理的。」
程銳說:「我不想給老工人補發工資嗎?可是我們手裡就這麼一點錢,維持局面都困難。我難道不想提高老工人的退休工資嗎?可這涉及許多相關政策,你我能決定得了嗎?關鍵是我們手裡沒有錢!」
郎三問:「你看怎麼辦?
程銳低頭想了想說:「通知廠黨委成員和各車間黨支部書記、委員到我這開會。」
經過幾次和程銳的深談,趙君亮漸漸清楚了程銳的想法。晚上下班後,趙君亮和王老六約好到六合酒店喝酒。同時也想對過去的事情做一下清理。
王老六名叫王士猛,在家排行老六,人稱王老六。王老六少時家貧,上初中時因經常和同學打架被學校開除,在社會上散混。後來拜當地一名武師學習六合拳法,王老六身手敏捷,天資聰明,練得一身好武藝,在圈子內漸漸有了一些名氣。在當地一家砂石場當保安時,因為打人致殘,被判了一年刑,出來後靠收購廢品為生。有一天王老六的表哥趙君平從外地來到磨盤山,趙君平在外地做生意,他想找剛剛當上副廠長的表弟趙君亮批點緊俏的鋼材,賺點錢。王老六跟著
表哥走進趙君亮的辦公室。結果趙君平的事沒辦成,王老六卻意外得到了一噸廢銅的批條,王老六倒賣廢銅賺了一千塊錢。不但賺到了第一桶金,還結識了一位軍工大企業副廠長當表哥。從此王老六靠收購廢品發家致富。那年王老六從趙君亮那裡得知188廠要建一批宿舍樓,便提前承包了村裡的磚廠和砂石場,大賺了一筆。接著王老六在工廠外面蓋起了六合大酒店,有表哥趙君亮撐腰,王老六不愁廠裡的幹部不來喝酒,酒店生意興隆。去年六合房地產公司正式掛牌成立。在趙君亮主持工作期間,六合公司和188廠簽訂合資建設188廠科技人員住宅樓的合同。具體內容是利用188廠現有土地,六合公司出錢建四棟住宅樓。其中兩棟樓以成本價賣給科技人員當住宅,另兩棟樓做商品樓銷售。趙君亮以擔保的方式,幫助王老六從銀行貸款三千萬。
因為前些日子趙君亮從公司拿走了二十萬送給銀行的哥們當回扣,王老六說:「表哥,發電機才買了十幾萬,你拿走二十萬,我們不是虧了嗎?」
趙君亮說:「你私自把發電機賣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這些年你佔廠裡的便宜還少啊?經你手轉賣的舊設備,你賺了多少?以為我不知道是不是?」
王老六喝了一口酒,笑了。
趙君亮說:「有的時候吃虧是福,破財消災你懂不懂?老六,這兩年你的生意也做大了,從今以後你少到廠裡討便宜。」
老六說:「表哥,我在這不靠你還能靠誰?你和程廠長不是兄弟嗎?」
趙君亮說:「188廠的興衰事關我們兄弟的榮辱,我得幫他渡過眼前的難關。廠裡正在整頓,現在有人總想拿磚廠的事做文章,你把磚廠和廠裡的賬結清了,現在不比從前了。還有,跟你手下的人說一聲,叫他們以後少到廠裡攪和。」
王老六說:「六合公司法人雖然是我,其實你是老大,表哥我聽你的。」在趙君亮面前王老六從來都是甘居次席。
趙君亮問:「去年經你手賣給南方鄉鎮企業的那批舊設備,有一筆六百萬貨款到現在沒到,是怎麼回事?」
王老六說:「錢早就到了。」
趙君亮說:「你趕快把這筆錢劃過來,廠裡急用。」
王老六說:「這筆錢讓我用了。」
趙君亮沒想到這筆錢被王老六佔用了,生氣地說:「這是廠裡的錢,你怎麼能用呢?」
王老六說:「這筆錢讓我用到我們公司和你們廠聯合開發的工程師宿舍樓地產項目上去了。」
趙君亮說:「合同中不是說好了嗎,廠裡出地,你們出錢,蓋四棟樓,兩棟給我們廠,做工程師宿舍,另外兩棟你們拿去搞商業開發……」
王老六說:「銀行貸款不夠,我手裡不是缺錢嘛,表哥,你放心,這筆錢我用幾個月就還你。」
趙君亮很是不悅:「老六你怎麼能這麼干呢?你這不是害我嗎?王書記像狗一樣天天盯著我,你趕快把這筆錢還回來。」
「你和程廠長不是哥們嗎?和他說一聲,變通一下。到時給他一大套房子,這事不就完了嘛。」
「程銳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這筆錢我已經用到工程上去了,你說怎麼辦?」
趙君亮生氣地說:「我們廠欠銀行的錢太多,我是怕他們凍結這筆款,才讓他們把錢匯到你的賬上,不經我同意你怎麼能使用這筆錢呢?你這不是讓我犯錯誤嗎?老六,你這是坑我……」
這時手機響了,趙君亮接完電話說:「程銳叫我馬上回去開會。」
王老六說:「下雨了,我開車送你。」
路上,王老六小心地問:「表哥,那六百萬你說怎麼辦?」
趙君亮擔心受房地產公司的股份拖累,說:「房地產公司裡我的股份全歸你,你盡快把六百萬還回來。」
王老六說:「表哥,記得你說過,要趁工廠破產倒閉之前積累點資本。你想洗手不幹了?」
趙君亮說:「188廠不是以前了,也許倒不了。」
王老六問:「程銳這麼厲害,真能使188廠起死回生?」
趙君亮說:「你知道我們倆的關係,他要是死在這,他能讓我好過嗎?」
王老六似乎明白了趙君亮的心思。
林媛進來,收起的雨傘還在滴水。她發現招待所食堂裡已經到了三十多人。接著又有幾名中層幹部進來,有的脫下雨衣,有的收起傘……
趙君亮走進食堂,看見郎三站在門口,問:「開什麼會?」
郎三說:「一部分老工人準備到北京上訪,火車票都買好了。」
趙君亮嘟囔了一句:「又要上訪!真是瞎子鬧眼睛——沒治了。」
程銳見廠黨委成員都到齊了,說:「下雨天把大家找來,是因為我們廠職工宿舍年久失修,許多職工家的房子漏雨。從現在開始,我們要變上訪為下訪。從今天開始,廠黨委成員、車間黨支部書記、委員,每人包一名上訪職工和困難職工,真心實意地幫助他們,真心誠意地和他們交朋友。少講大道理,實實在在地為困難職工解決困難,辦點實事。」
趙君亮說:「這些人你是不知道,有的上訪頭頭那就是頑石,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
程銳說:「就是頑石也要把他捧在心窩,用體溫把他焐熱了!我包上訪總代表劉克平。現在我們開會,領任務分頭下去走訪……」
劉克平把上一支旱煙的屁股接在了這一支的頭上,吧嗒吧嗒地又接著抽了起來。這一段時間,他的煙抽得很頻,常常是一支沒抽完,下一支又接上了。他覺得胸膛裡很悶,很壓抑,捲上一支煙抽,好像會緩解一些。
一場春雨給劉克平平添了幾分愁苦,因為房子漏雨老伴又忙活開了,把家裡的盆盆罐罐全都用上接雨水。他家所在的平房宿舍區翻建於1962年,如今這些房子因年久失修早已是破舊不堪。冬天的時候屋裡冷,開春了雨水多了,漏雨的苦難又找上門來了。恢復供電雖然在某種程度上讓劉克平對程銳加深了幾分好印象,但是拖欠老工人的工資還遲遲沒有著落。許多老工人是十多年前退休的,當時的工資才一百多元,如今的物價和十年前相比何止是翻了三番,老工人的退休工資卻沒漲。程銳上任後雖然答應今後不再拖欠老工人工資,即便是這樣,老工人微薄的退休工資也不足以養家餬口。按照當時的工資管理規定,廠長是沒有權力為老工人漲工資的,只能是適當給些補助。老工人上訪團決定去北京上訪。
屋裡多處漏雨,老伴在一旁忙得團團轉。剛接了這邊,那邊又開始漏了,急得老伴直埋怨劉克平不幫忙。他慢慢地撳滅煙頭,抬頭看了看,走過去拿起幾個大小不一的鋁盆,放在漏雨的地方。不一會兒,就傳來了滴答滴答的雨滴敲擊盆子的聲音。
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劉克平的老伴走過去開門,見是程銳打著雨傘站在門口,急忙同程銳打招呼,將程銳讓進屋裡。
程銳走進劉克平師傅家,收起雨傘,說:「劉師傅,聽說你家漏雨我過來看看。」
劉克平冷冷地說:「看吧!」
屋裡到處可見接水的盆子,和雨水滴在盆子裡的叮咚聲。炕上的被子有一塊已經濕了。程銳抬頭仰望屋頂,天花板上斑駁的漏雨痕跡隨處可見。
程銳說:「這房子漏得不輕啊!」
劉克平見程銳到來,譏諷道:「廠長大駕光臨,我這小屋裡真是蓬蓽生輝啊!」然後搬過一把椅子,故意放在漏雨的地方,請程銳坐。
程銳看見椅子上的雨水還是坐下了,問:「這房子是哪年蓋的?」
劉克平憂憤地說:「說起這房子,那可早了。1951年那時剛建廠,建了幾排職工宿舍,土牆紅瓦,結婚的夫妻給一間房。後來翻蓋了一次,土牆變成了石牆。雙職工有了孩子以後,在房子前面接出一間廚房,沒想到的是這房子一住就是幾十年啊!現在倒好,等我們都老了,也沒人管了!」
劉克平說話的時候,不斷有雨水滴在程銳頭上。
程銳說:「劉師傅,我今天就是來聽意見,聽批評的。」
劉克平說:「聽說你們班子成員都有分工,你把我包了。」
「劉師傅消息好快!有這回事。」
「好哇,說吧,準備咋整治我?」
程銳笑了:「憑啥整治你?你犯啥法了我整治你?」
「我是上訪總代表啊!」
程銳說:「上訪是你的權力,誰能整治你?我今天過來是和你交朋友的。」
劉克平看了程銳一眼:「朋友?那得看是真朋友還是假朋友。」
不斷有雨滴滴在程銳的臉上,程銳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劉克平的老伴感到過意不去,端來一個臉盆舉在程銳頭上接水:「廠長,你過這邊坐吧。」
程銳挪了一個地方說:「沒想到這房子漏得這麼厲害!」
劉克平的老伴說:「一下雨就漏,這還是下小雨,下大雨家裡的盆全用上還不夠。找廠裡,廠裡說沒有錢修。這年頭誰管我們這些老東西死活!」
又有雨水滴在程銳頭上、身上。劉克平的老伴又端來一個塑料盆接水:「廠長你還得挪個地方……」
程銳說:「我就坐在這,讓我好好感受一下房子漏雨的滋味。」
劉克平的老伴把盆舉在程銳的頭上:「程廠長,你還是換一個地方坐吧。」
程銳接過劉克平的老伴手裡的盆子,頂在頭頂上,動情地說:「你們在漏雨的屋裡住了這麼多年,讓我淋一會兒,也好把這事記在心裡。」
程銳注意到牆上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劉克平和老伴端坐在前面椅子上,左邊是一對穿軍裝的中年夫婦,右邊的一對夫妻看上去要年輕些,身上穿著188廠工作服。一個大一點兒的男孩摟著劉克平的脖子,小一點兒的女孩坐在老伴的膝蓋上。
程銳和劉克平的老伴聊起來。從老人的話裡,程銳弄明白了上面的關係。照片是幾年前照的,有些發黃。左邊穿軍裝的是劉克平的大兒子兩口子,大兒子在部隊因公犧牲了。那個摟著劉克平脖子的是他們的孫子,名叫大欣。因為參與盜竊團伙的活動,現在正在接受勞動教養。老人說到這裡哽咽住了。程銳頂著盆,坐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安慰老人。至於那個穿著188廠工作服的年輕人,程銳想,一定是郎三說的仗義執言的軟件工程師劉興東了。一問老人,老人含淚點頭。
程銳與劉克平的老伴聊天時,劉克平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程銳頂著盆的舉動,讓他的心裡很愧疚。他猛抽一口煙,把煙頭扔在地上的一個水盆裡,然後走過去,拿開了程銳頭頂上的盆,說:「程廠長,你的這份心意我領了,還是過來坐吧。」
程銳站起來抬頭查看漏雨的房頂,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他大步奔向門口。
劉克平的老伴拿著雨傘追到門口,程銳已消失在雨夜之中……
劉克平的老伴轉回身,埋怨道:「我說老頭子,你今個兒吃錯藥啦?廠長來看咱,你咋能這樣對待人呢?」
劉克平吐出一口煙霧說:「我故意把椅子放在漏雨的地方,就是想讓他知道漏
雨是啥滋味。房子漏雨咱們反映多少次了,多少年了,解決了嗎?別以為他來說幾句好聽的話,就是關心群眾了。這幾年好聽的話我聽多了,我不但一點都不激動,我還感到噁心。這叫啥?時髦的話叫做秀!我早就看夠了這一套把戲,今天又來了!演給誰看?!」
王大義走訪的是老趙師傅家。遇到的情形要比程銳好一些。老趙師傅見王大義雨夜來到他家,急忙要下炕迎接,被王大義一把按住了。
王大義說:「趙師傅,你就坐炕裡,我也上炕行嗎?」
老趙師傅說:「王書記,不怕屈尊你就上來吧。」
王大義脫鞋,盤腿坐在炕上,說:「咱們職工住在樓房裡燒火炕取暖,坐在這炕上我屁股不熱,臉熱!」然後從兜裡掏出一盒香煙,打開抽出一支,遞給老趙師傅。
老趙師傅沖王大義擺擺手,拉過炕上的煙笸籮,「我抽慣了這個。」拿起一張紙條,捲起了旱煙。
王大義往前湊了湊:「我也卷一支。」然後熟練地捲起一支旱煙。
老趙師傅默默注視著王大義捲煙的動作。
王大義捲好了一支旱煙,掐掉上部,打著火機,湊到了老趙師傅面前。
老趙師傅連忙推讓著說:「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讓書記給我點煙。」
王大義擎著打火機說:「論年齡你和我父親差不多,給長輩點煙有什麼不可以的。」
老趙師傅只好將嘴巴湊了過去。
王大義給老趙師傅點燃旱煙,又將打火機移到自己面前,點燃了自己嘴巴上的旱煙,抽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
老趙師傅說:「這老煙泡勁大,你抽不慣就別抽了。」
老趙師傅的老伴端來一杯開水,說:「王書記,咱家也沒茶,喝點白開水吧。」
王大義謝過老人,接過玻璃杯放在炕沿上。
老趙師傅吐出一口煙說:「我這個人不喜歡繞彎子,王書記,你說吧,找我有啥事?」
王大義說:「沒啥事,就是想和趙師傅交個朋友,咱爺倆嘮嘮家常。」
老趙師傅說:「王書記這是抬舉我,交朋友高攀了吧?你工作這麼忙,還有閒工夫到我這兒嘮家常?有啥事你就直說吧。」
王大義說:「我家在西北,初來磨盤山,在這裡也沒個朋友,白天工作忙,晚上沒事,有時也挺孤單的,所以想找您嘮嘮嗑。其實我打心眼裡不想來磨盤山,你想啊,我家在大西北,我一個人跑到磨盤山,坐在火山口上,圖個啥?」
老趙師傅沒想到王大義會這麼說。在他印象裡,應該說一番豪言壯語,或者聽從國家召喚之類的話語,便問:「那你為啥還要來?」
王大義說:「我是讓程廠長騙過來的。再說了,兵總領導派我來,我敢不來嗎?我也是有苦沒處說啊!」
老趙師傅不信任地說:「王書記你就別和我繞彎了,你今兒過來是想沒收我們上訪的火車票的吧?」
王大義說:「上訪是職工的權利,我有什麼權力沒收你的火車票?今天下雨,聽說我們廠不少職工家漏雨,廠裡領導分頭走一走看一看,我就到你家了。」
老趙師傅說:「我家在一樓,一樓雖然潮一點,但也有好處,起碼不漏雨啊!這個樓多少年沒人管了,化雪漏,下雨也漏,去年夏天下大雨,五樓漏到了四樓,四樓漏到了三樓……我們樓頂的老邱家,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找廠裡,廠裡說沒錢修,他自己花錢修了一回,可還是不行。」
王大義騙腿下地穿鞋,邊繫鞋帶邊說:「我上去看看。」
王大義從老趙師傅家出來,順著樓外的梯子冒雨爬上五樓樓頂查看,發現樓頂防水層已皸裂,臨時新鋪上去的幾塊油氈紙顯然無法遮住全部的雨水。這時,他聽到樓下有人喊:「王書記小心啊!」
王大義扭頭一看,發現樓下站著許多人,有的打著傘,有的用應急燈為他照明……王大義順著鐵梯下到地面,眾人立刻蜂擁著圍了上去。
王大義衝著站在雨地裡的工人們說:「程廠長承諾一個月內沒有電他就辭職下台,今天我也做一個承諾:如果下次下雨時職工宿舍還漏雨,我就不當這個書記!」
眾人熱烈地鼓起掌來。
老趙師傅走上前,雙手緊緊地握住了王大義的手。王大義感到了老趙師傅手上的力量。突然他感到老趙師傅塞給他一個東西,展開手心一看,是一張火車票。
趙君亮去的是老馮師傅家。老馮師傅家和劉克平家一樣,住的也是60年代蓋的小平房。趙君亮走進屋,看見老馮師傅的小孫女婷婷蹲在地上用手接屋頂漏下來的雨水,嘴裡嘟囔著「下雨啦冒泡啦」的歌謠,濺得小臉上都是水花。天真的孩子感覺這是件很開心的事。老馮師傅坐在炕沿上,看了趙君亮一眼,沒說話,依舊低頭擺弄他的那只舊嗩吶。
趙君亮坐在老馮師傅身旁說:「我是三屆班子成員,工廠沒搞好我有責任,以前我自己對振興工廠失去了信心,工作消極,無所作為,你吹嗩吶罵我,我能聽懂。」
老馮師傅用衣袖擦著嗩吶上面的銹跡:「嗩吶不會罵人,我無非是發發心裡的怨氣。」
趙君亮說:「馮師傅,對廠領導班子,對我個人有什麼意見你儘管說。」
老馮師傅沒想到趙君亮是來徵求意見的,他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看趙君亮說:「別的先不說,就說眼前的。廠裡宿舍普遍漏雨,這件事大伙反映過多少次了?就
這件事一拖就是好幾年,誰管了?廠裡是有困難,可是再困難也沒擋住領導買轎車。你說大伙心裡能平衡嗎?」
趙君亮說:「我這個副廠長只能管頭頂上一小片天,管不了那麼寬。」說著掏出三百塊錢,放在老馮師傅手裡,「馮師傅,你家今後生活有困難就來找我,我負責解決。」
老馮師傅把錢重新塞回趙君亮手裡:「這個錢我不要!」
趙君亮站起身說:「廠裡困難的人家多,我照顧不過來。不管怎麼說你給我當過一年多師傅,師傅有困難你只管和我說。」說完把錢塞到炕上的被子下面。
程銳離開後,劉克平和老伴吵了起來。老伴端著臉盆一邊接房上漏下的雨水一邊說:「不管咋說,廠長是頂著雨來咱家的……」
劉克平把程銳坐過的椅子推向一旁,說:「你記住,他就是來一百次,咱這房子照樣還是漏。以前的廠長不是也來過嗎?失望的次數太多了,我現在成了精,他們騙不了我!結果怎麼樣?坐不住了,跑了吧!」
老伴說:「要我說程廠長這個人不錯,這兩個月的工資也都按時發了,晚上也不用摸黑了,你不該這樣對待人家。」
劉克平一腔怨恨:「我不需要這種虛情假意!他要是真關心群眾,就把全廠職工宿舍漏雨的事解決了,來說幾句好聽的話有什麼用?!」
老伴說:「再說了,程廠長他爹還救過你的命,當年要不是程國林跑過去讓你們撤下來,你恐怕早就沒命了……咱做人做事得憑良心。不管怎麼說廠長是頂著雨來的,你總得給領導留點面子吧?你太過分了……」
突然,他們聽到房頂上好像有動靜。劉克平覺得很奇怪,打著傘推門來到院裡,用應急燈向房頂上照,頓時像被人施了法術似的釘在了那裡。
房頂上,程銳和司機小李正冒雨把一大卷苫布展開,鋪在房脊上……忽然,程銳腳下一滑,劉克平猛地向前一撲,心被揪得緊緊的。隨後跟出來的老伴在一旁抹著眼角:「好人啊!」
劉克平仰起臉迎接天上的雨水感歎:「下雨了,開春了!」
林媛打著雨傘從一個老工人家裡出來,耳邊又傳來了老馮師傅吹奏的嗩吶聲,在這個雨夜聽來,愈加的淒涼,也更讓她感到幾分寒意。她抱緊雙肩,回頭望去,家屬區籠罩在一片茫茫的雨霧中。忽然,她發現劉克平家的房頂上隱約有人影在晃動。林媛加快腳步向那個地方奔去。在平房前,她猛地站住了。風雨中,那個她熟悉的身影,正冒著風雨在房頂上鋪苫布。那個身影已經深深地鐫刻在她的心裡了。熱淚肆意湧出了林媛的眼眶,她抹了一把,目光隨著程銳的身影移動。忽然,房頂上的程銳腳下一滑,林媛的心倏地一揪,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右手一下子摀住了自己的嘴巴。猛然間,林媛撒開雙腿向家的方向大步跑去。
林媛一口氣跑回家,衝進廚房,打開煤氣罐,調到最大火力,燒上了一鍋水。然後又找出一塊生薑,洗乾淨後,在案板上切起來。林媛臉色漲紅,動作顯得有幾分急切,還有幾分慌亂,一不小心,鋒利的刀刃切在了右手的中指上,鮮紅的血冒了出來。林媛把手指伸進嘴裡吸吮了一下,繼續切姜,薑片很快被剁成了細細的姜絲。灶上的水開了,林媛摟起薑末倒進開水裡。然後拉開櫥櫃門,蹲下身子在裡面翻找了一氣,沖臥室喊道:「媽,你把紅糖放哪兒了?」
母親走出臥室,說:「家裡的紅糖都吃光了,我又沒去買。你怎麼了?不舒服?」林媛說:「今晚程廠長他們冒雨爬上房頂,給漏雨的老工人家房頂鋪苫布,衣服全都濕透了。」然後快步走到門口,拿起靠在門邊的雨傘就要出門。母親說:「你幹嗎去?」林媛說:「我出去買!」母親說:「樓上張阿姨家的兒媳婦正在坐月子。我去看看有沒有。」說著,來到門口,剛想換鞋,只見林媛已經風一樣衝出門,登登向樓上跑去。不一會兒又跑了下來,手裡拿著一袋紅糖。林媛把熬好的紅糖姜水倒進保溫壺內,又馬不停蹄地衝出了家門。母親疑惑不解地望著林媛的舉動。
程銳回到宿舍,扒下身上濕透的衣服,裹上軍大衣,還是感到渾身發抖。他拿起暖瓶想倒杯熱水喝,晃了晃發現暖瓶是空的。拉開門,剛準備出去打開水,看見林媛一手拿著雨傘,一手提著一個保溫壺站在門口。
「廠長,我給你熬了一壺薑湯。」林媛徑直走進屋內,打開保溫壺,把滾熱的薑湯倒在茶杯裡,端到程銳面前,「喝點薑湯去去寒氣。春雨涼,小心感冒。」
程銳接過薑湯說:「小林,謝謝你!」程銳俯下頭喝著薑湯,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看著程銳喝著薑湯,林媛的心裡暖融融的,關愛的目光停留在程銳的臉上。面前的這張臉稜角分明,有一種金屬的質感。額頭上刻著幾道深深的皺紋,展示出一個真正男人讓人沉醉的成熟氣質。一層密密的短髭,野草般從他的嘴巴上冒出來,眉宇間透出一絲倦態。大衣下光著腿和腳……林媛的心驀地疼了一下。程銳放下茶杯,林媛才從她的那場沉迷中驚醒過來,看見搭在椅子上的濕衣服,抓起衣服,沒等程銳反應過來,林媛已奔出房門,消失在夜色中。
程銳端著薑湯,看著放在茶几上的保溫壺,心中充滿感激之情。忽然想起什麼,在牆壁上用拳頭捶了三下。不一會兒,王大義披著大衣走了進來。
王大義提了提鼻子:「怎麼有一股薑湯味?」
程銳說:「鼻子真靈!保溫壺裡還有一碗薑湯,你趕快喝了,驅驅寒氣。」
王大義走過去,打開保溫壺,倒了一杯薑湯,喝了一口,讚歎味道不錯。然後問:「誰送來的?」
「你就喝吧,管誰送的幹什麼?」
「那不行,我得問清楚了,咱們倆都是廠領導,待遇卻不一樣,憑什麼只給你
送薑湯,不給我送?」
程銳問:「喝一杯薑湯身上暖和多了吧?」
「別打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麼事你都要問個清楚,這就是你王大義煩人的地方。」
「我喜歡清清楚楚做人。」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友,這就是沒人給你送薑湯的原因。」
王大義說:「誰敢說我沒有朋友,不是你叫我過來喝薑湯嗎?」
程銳說:「你這個人不缺大情大義,可真正朋友是要講點私情的,比如包容朋友的一些缺點……」
王大義把最後一點薑湯倒進嘴裡說:「我對你還不夠包容嗎?」
程銳笑了,他還記得第一次和王大義見面兩人就吵了一架,那時程銳當營長,王大義是新來的營教導員,從那以後兩人吵架成了習慣,有話也不好好說,吵架便成了兩人主要的交流方式,三天不吵架互相想念對方,時間長了,兩人便成了能扣根問底的朋友。
王大義掏出兩張火車票放在茶几上:「我們上訪變下訪,還是很有成果的。老趙師傅說他們明天不去北京上訪了。」
程銳說:「老工人們是講理的,只要我們真心實意地為他們著想,他們就不會鬧事。老工人們生活真的很困難,工作了一輩子,退休金還不如剛剛工作的新工人多,就這點錢還不能按時發,作為廠領導,我們心裡應該感到愧疚!」
王大義說:「是啊!我們的老工人幹了一輩子,還住在漏雨的房子裡。剛才我已經承諾下去了,下次下雨宿舍再漏雨,我這個書記就不幹了!從明天開始,維修宿舍的工作全面展開!」說完忽然陷入了沉思。
程銳知道一個實質性的問題擺在了王大義和他的面前:「錢!」維修宿舍需要錢,而且是個不小的數額。錢從哪來?兩個人坐在那裡沉默不語。
林媛回到家,沒有立刻去洗程銳的濕衣服,而是掛在了衣架上。猛然間感到程銳彷彿就站在自己面前。她臉頰滾燙,渾身戰慄著一步步走過去,伸出手在衣服上面輕輕摩挲著,把頭慢慢俯在上衣胸口處。她嗅到了一股特別的氣息。那種氣息經過她的鼻腔,進入她的肺部,最後一直滲入到她的心田里,讓她沉醉,讓她癡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似的閉上了眼睛。
「小媛,你幹什麼呢,還不睡?」臥室裡母親的話把林媛從夢中驚醒。她睜開眼睛,含糊地應付了母親一句,溫柔的目光將衣服重新愛撫地撫摩了一次,最後,才把程銳的衣服從衣架上取下來,泡在了臉盆內。
林媛的洗衣過程異常的緩慢。衣領、袖口、前襟,每一處都洗得很仔細,彷彿那不是在洗衣服,而是在和心中的戀人輕聲交談,又是在享受一場精神的盛筵。她實在不願讓這場盛筵帶給她的那種幸福得暈眩的享受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