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十四
  早晨起床時,程銳感到頭痛得厲害,他知道這是血壓又上來了。他支撐著起身從抽屜中拿出一小瓶藥,倒了一杯水,倒出兩片藥吞了下去。然後打來一盆冷水,用力洗了一把臉,感覺頭腦清醒了許多,不像剛起床時那麼痛了。今天是週日,他決定在全廠範圍內來一次義務大掃除。
  程銳來到辦公室,剛在椅子上坐下,趙君亮走了進來,見程銳臉色不對,問:「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昨晚淋病了?」伸手摸了一下程銳的額頭,「好像有點發燒,趕快到醫院看看吧。」
  程銳輕描淡寫地說:「沒事。我又不是千金小姐。全廠大掃除的事佈置下去了嗎?」
  趙君亮說:「我已經讓辦公室主任小陳通知下去了,今天全體機關人員、學校都參加大掃除。」
  程銳問:「這段時間民品項目進行得怎麼樣了?」
  趙君亮說:「項目批下來了,市場調查反饋情況也很好,我們廠設備能力也沒問題,現在就是缺錢啊!我想通過合資的辦法來解決資金問題。」
  「這個思路不錯!」程銳站起來,忽然身子搖晃了一下。
  趙君亮急忙扶住了他:「不行!我看你是病了。走,我陪你去醫院!」
  程銳擺手。
  趙君亮說:「那我打電話叫醫生過來。」
  程銳說:「別虛張聲勢好不好?就是血壓有點高,頭有點暈,已經吃過藥了,一會兒就好了。」
  這時辦公室主任小陳推門闖了進來說:「程廠長、趙廠長,不好了!廠裡那幫退休老頭又來了!」
  趙君亮吃了一驚,問:「星期天一大早他們來幹啥?」
  陳主任說:「好像又要上訪鬧事,有三四百人。」
  程銳說:「我們去看看。」
  兩個人走出辦公樓,看見門口聚集著幾百名離退休老工人。劉克平站在最前面,手裡拿著一把鐵鍬。再往後看,每個老工人的手裡都拿著掃除工具。
  站在劉克平旁邊的老馮師傅大聲說:「程廠長,我們也來參加大掃除!」
  許多老工人舉起手裡的工具。
  程銳十分感動地說:「謝謝大家參加全廠大掃除義務勞動!有各位老師傅的大力支持,我相信咱們188廠一定會有一個新的面貌!」
  劉克平沒有說話。他還一直沒有從昨晚的那場心靈的震撼中走出來,他用異
  樣的目光注視著程銳。
  程銳走下台階,和老工人一起向廠區走去。劉克平緊緊跟在後面。
  路上,程銳把維修職工宿舍的事和趙君亮說了,趙君亮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想想辦法吧。」
  188廠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掃除活動。廠區內,到處都是工人們忙碌的身影。劉克平和幾十名退休老工人在清除車間外面的雜草,有的用鐵鍬鏟,有的用手薅。
  工人們在清除路邊的垃圾,有的掃,有的撿,有的鏟,有的往車裡裝,有的用車拉。分工不同,但是都很起勁。
  林媛帶領一群女工在車間勞動。她站在高高的窗台上,一手扶著窗框,一手在擦玻璃。最近一段時間,她的內心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漲得滿滿的,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她越來越感覺到,程銳的身上有一股光芒四射的陽剛之氣和張力,總是在不斷地感染和征服她。今天,她的一頭秀髮被紮成了長長的馬尾,顯得神采飛揚的。有一綹調皮地從她的鬢角滑落下來,她伸出手,將它們掩在了耳後。白皙的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汗珠,她用手抹了一把,青春洋溢的臉頰上登時盛開了一朵美麗的黑牡丹。
  郎三組織車間工人們徹底清理車間,用鐵鏟清除地面上的污垢。車間內材料擺放整齊,機床擦拭得油光可鑒。
  趙君亮為這前所未有的熱烈的勞動場面激動著,想起程銳讓他想辦法修房子的事,他給王老六打電話,叫準備一張五十萬元的支票,說是急用。
  老書記陳乃昌手拄一把鐵鍬站在路旁,發現路上有汽車散落的垃圾,他就用鍬把垃圾剷起來,放在路邊埋上。今天一早,他就聽說了昨晚發生的雨夜修房的事,這件事和程銳恢復供電不惜下跪給他的震撼同樣強烈。他抬起頭,看見路邊枝頭綻放開的一縷縷新綠,忽然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撞過來,這種感覺隨著廠子的每況愈下,已經離他很遙遠了,如今這股力量又回到了他的體內,感覺前方透出了一線曙光。
  程銳走來,看見曾和自己下棋的老人拄著鐵鍬站在路邊,便熱情地打著招呼:「您老人家怎麼也來了?」
  陳乃昌拄著鐵鍬說:「大掃除提提精神是好事。企業再困難,也不能蓬頭垢面丟了精神!」
  程銳說:「和您討教過好幾次了,到現在還不知老人家貴姓呢?」
  陳乃昌自報了家門。
  程銳一把握住陳乃昌的雙手:「您就是老廠長、老書記啊!一直想去拜訪您。您可是兵器行業德高望重知名的軍工老專家啊!」
  陳乃昌擺手說:「那個年代造就我們這些人,過五關的事有,也走過麥城啊!
  七年前我還是廠黨委書記、廠長,那時廠裡的生產任務十分飽滿,每天加班都完不成生產任務。當時我只關注完成上級交給的生產任務,沒有看到企業生存的環境已經發生變化。軍品任務銳減,工廠一下子就沒活幹了,經濟效益迅速滑坡。我的腦子還是習慣了計劃經濟的一套,不懂得怎樣面對市場……那時像重慶嘉陵、西飛長安等一批軍工企業很快在市場中找到了位子,而我們卻掉隊了。188廠是從我手裡開始滑落的,一想到這些我心裡就難受……」
  程銳攙扶著陳乃昌,來到樹林裡的石凳上坐下。
  陳乃昌痛苦地說:「那時我一下子亂了陣腳,闖市場生產民品也是盲人摸象,很快就敗下陣來。檢討自己的失誤,我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懂市場經濟,也不懂怎麼經營,我還怎麼當這個企業的領導?我是搞技術的,不懂就是不懂,我不能裝懂。思慮再三,我向組織請求離休。讓我沒想到的是,接下來這幾任班子,也沒能止住工廠下滑,有的班子在困難面前魂不守舍,精神完全垮了,才造成了188廠今天這樣的糟糕狀況。滑坡是從我開始的,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位廠長能力挽狂瀾,重振188廠,我希望他能彌補我們的過錯,別讓我遺憾終生……今天我終於看到了這個人。」
  程銳說:「我一定不辜負您老的期望!」
  陳乃昌說:「這麼大的工廠,這麼多人,靠國家養活,哪天是個頭啊?必須想辦法恢復生產才行。」
  程銳說:「是啊!可是和平年代軍品訂單本來就不多,多個廠家競爭,要增加軍品訂貨難啊。」
  陳乃昌說:「要想翻身,必須提高競爭能力,必須拿出有較高科技含量的新產品。我們廠有較完整的科研體系和較強的科技實力,這是咱們的優勢所在。我們廠還有一條155生產線,是亞洲最先進的大口徑炮彈生產線,如果用好了,也許會對工廠走出困境有所幫助。」
  程銳站起來說:「這個意見好!」突然眼前發黑,一陣眩暈向他襲來,他急忙扶住了身邊的樹幹。
  見此情景,陳乃昌驚覺地問:「程廠長,你怎麼了?」
  程銳靠在樹幹上說:「沒事……這兩天血壓有點高。」
  陳乃昌擔心地說:「你要注意休息啊!」
  程銳點頭。
  一曲嗩吶吹奏的《春天隨想曲》,冉冉飄了過來。春天裡的第一抹鵝黃,經過艱難的醞釀萌動,終於掙脫了嚴冬的蕭瑟和束縛,以其明麗的色彩一躍俏上枝頭。亮麗的春光普照大地,溪流甦醒過來了,在山間淙淙流淌;鳥兒撲翔在林中啁啾鳴唱,婉轉低回。樂曲滿懷對春天的無盡憧憬,深情高亢,讓人身臨其境,猶如徜徉在盎然的春天裡。兩個人一時沉浸在樂曲中,如醉如癡。
  老廠長陳乃昌的提醒,給了程銳很大的希望。大掃除一結束,他和王大義跟著範文新總工程師來到155生產線所在的車間。範文新用鑰匙打開門鎖。三個人走進車間。昏暗的車間裡,一大排生產線用塑料布蒙著,上面落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程銳掀起塑料布看了看,發現設備的底腳已經生銹,感到十分心痛。
  範文新介紹這條生產線的情況:「這是條從德國進口的生產線,當年這條生產線建成的時候正趕上部隊裁軍,因為沒有軍品生產任務,封存在這裡已經七年了。恢復這條線需要一大筆資金。最少也得五千萬。最難的還不是錢的問題。啟動這條生產線必須有大批155系列軍品訂單,沒有大批量的軍品訂單,這條生產線啟動以後也會虧損,風險很大。」
  程銳說:「風險往往伴隨著機遇。155系列型號是今後大型火炮發展方向。部隊正在逐步換裝,我們要具備生產155系列軍品的能力,然後才可能獲得訂單。從現在開始我們就要展開155生產線的調研工作,找個時間咱們專門研究一下。」
  大掃除一結束,趙君亮就來到了六合公司總經理辦公室。
  王老六說:「表哥,你要的五十萬支票我都開好了。」
  趙君亮接過王老六遞來的支票看了一眼,把支票放進小皮包,然後寫了一張借條遞給王老六。
  王老六說:「你說急用,我都沒問你借這五十萬幹啥。」
  趙君亮說:「廠裡職工宿舍漏雨,廠裡沒有錢,借五十萬修房子。」
  王老六笑著揶揄道:「你這是學雷鋒啊!」
  趙君亮說:「我說的是實話。」
  王老六說:「我憑什麼要借錢給廠裡呀?」
  趙君亮說:「這幾年你賺廠裡的錢還少啊?總得有點兒回報吧?程銳過來當廠長,我得幫他。」
  王老六說:「他給你什麼好處?」
  趙君亮瞪了王老六一眼說:「你以為這是做買賣?你把眼光放遠點。互相欠著點,有好處。」
  程銳上任後在蒸汽管道爆炸事故處理和賣設備問題上一直在保護自己,而且答應對過去的事情不再進行追究。前幾天辦公室主任小陳告訴他,程銳和王大義因為賣設備的問題吵了起來……趙君亮是個聰明人,十分清楚程銳面臨的困境是什麼。在兄弟最困難的時候幫一把,他相信這時的付出一定會得到回報的。
  自從做出那個不再漏雨的承諾後,職工宿舍維修一事就成了王大義的一塊心病,讓他感到無奈的是自己兩手空空。吃晚飯的時候王大義說:「職工宿舍維修一事一定要抓緊。可是錢的事……」
  程銳說:「你上次批評我做不到的事不要承諾,這回輪到你了。」
  「這回你一定得幫幫我,要不然我真就得辭職了。」
  「沒有錢我有什麼辦法?」程銳開玩笑說,「你不說想回西北嗎?正好借坡下驢。」
  王大義說:「你真的要趕我走?」
  程銳笑了,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五十萬的支票放在了王大義手裡。王大義見了一愣,疑惑地看著程銳問:「這五十萬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程銳說:「趙君亮從六合公司借的。」
  王大義十分意外:「這筆錢真的救了我。」
  程銳說:「困難時期大家一定要同舟共濟。」

《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