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回憶

    「他沉淪,他跌倒。」你們一再嘲笑,須知,他跌倒在高於你們的上方。他樂極生悲,可他的強光緊接你們的黑暗。——尼采
    我睡了多久?
    現在探討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我不情願的睜開眼睛,鼻子裡充滿了各種可疑的味道。我吸吸鼻子,分辨出康師傅紅燒牛肉麵、大蔥、肯德基新奧爾良烤翅、劣質白酒、豆瓣醬以及一些剛剛脫掉的鞋子的味道。
    中國的火車永遠是這樣,像一個營業到很晚的食堂。如果你不幸沒有買到臥鋪票,而只能擠在這硬座車廂的話,那麼這個食堂買的就像是隔夜的食物一樣,不管你喜不喜歡,接不接受,都要嚥下去,而那味道就像有質感的霧一樣,厚厚的,黏黏的,蒙住你的眼睛。
    我擰開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小半瓶,然後慢慢的從口袋裡拿出眼鏡戴上。眼前的事物也清晰起來。
    我對面是一個表情麻木的中年人,穿著厚實的大衣,手裡緊緊抓著一隻黑色革制皮包(雙手佈滿皺紋,粗糙不堪),腳上的皮鞋裂了口子,茫然的望著窗外。他旁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穿著普通,長相平平,閉著眼睛聽MP3(國產貨,用了很久了)。我左邊是個和我一樣伏案入睡的老婦,一絲涎水順著嘴角留下,在桌子上留下閃閃發光的一灘。我興味索然的收回目光,扭頭看著窗外。
    這是一個陰靄的初春的日子,火車剛剛經過的地方是一片荒涼的土地,沒有想像中的勤勞的農民在春播,連頭牛都看不見,偶爾晃過幾間低矮的平房,能看見一些穿著厚厚的棉襖的孩子在門前玩耍,他們在玩什麼?孩子的快樂就是那麼簡單,也許僅僅是在塵土裡奔跑,就足以讓他們快樂了吧。
    哎,我拉住一個費力的穿過人群的乘務員,什麼時候能補臥鋪票?
    等會吧,沒看見現在這麼忙麼?張著寬闊臉龐的女乘務員不耐煩地說,真煩人,春運都過去了,還這麼多人。她看著車廂裡擁擠的人群,而那些人正滿懷期待的看著坐在座位上的人,希望他們之中的某個人在下一站下車。而我的目光落在我斜前方的兩個人身上。
    那是一男一女。女的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男的坐在她身邊,趴在桌子上。那女的很年輕,好像是個大學生,臉上帶著惶恐的表情,不時輕推一下身邊的男人,那男人每每被推開一點,又頑固的重新貼過去。我注意到男人的肩膀在微微的動。
    呵呵。我輕聲笑笑。
    那女孩滿臉通紅的向裡面躲著,四處張望著。周圍的乘客也許有人已經發覺男人的舉動,但是沒有人回應女孩的目光。大家都沉默著,好像保守著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男人的動作越來越大,女孩的眼裡開始有淚光。
    我站起來,走到那個男人身邊。馬上就有人坐到我的位置上,還舒服的吁了口氣。
    哎,我拍拍那個男人的肩膀,換個位置。我指指我的座位。
    那個男人抬起頭,臉上是狼狽的表情,什麼?!!
    我說換個位置。我平靜的看著他。
    男人的表情迅速由狼狽變為凶狠,別管閒事。
    換個位置,我看著他的眼睛說。
    男人怔怔的看著我,周圍的人也看著我。我微笑著看著他。
    他訕訕的收回目光,哪裡?
    我向後指了指。
    他站起來,我注意到他比我高點,大概180吧,我把包扔在桌子上,坐了下去。
    周圍的人也活動起來,大家好像都鬆了口氣。有人好奇的打量著那個女孩,也有人盯著我。我抱著肩膀,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感覺有人在輕輕拉我的胳膊,我睜開眼睛,身邊的女孩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謝謝。
    我笑笑,算是回答,重新閉上眼睛。
    我又睡著了,直到有一個人粗暴的把我搖醒。我費力的睜開眼睛,是那個乘務員。
    九號車廂補臥鋪,快點。
    我答應著,同時感覺到車速在減慢,應該快到下一站了。
    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拿起我的包。
    那女孩看著我。
    我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到那個男人身邊,那傢伙正低著頭閉目養神。我俯下身,輕聲說:你到站了,下車吧。
    男人似乎嚇了一跳,沒有啊,我去A市。
    到了,下車吧男人似乎被激怒了,你他媽的過分了阿!
    我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下車。
    男人跳起來,伸手來揪我,我擋開他的手,從口袋裡拿出警官證,別在胸前。男人的眼睛和嘴變成了三個O,手軟了下來。
    下車吧我……我又沒做什麼。
    我俯下身,輕聲地說,別找麻煩,OK?
    這時車已經進站了,男人飛快的站起來,擠進急著下車的人群,回頭給我怨恨的一瞥。
    夜深了。
    我睡不著,也許是白天睡過的原因吧。整個臥鋪車廂的人都在此起彼伏的打著鼾,而我獨自坐在車窗邊,看著漆黑一片的窗外。列車平穩而快速的開著,不時有規律的震動。車廂裡暗暗的,只有車廂連接處那裡還亮著一盞燈,窗外夜色濃黑如墨,那漆黑中似乎藏著未知的命運,在誘惑我去揭示黑暗中隱藏的秘密。也許,這是我的命運。
    列車門開了,兩個模糊的身影走了進來,一個是列車員,另一個看不清,但能分辨出是個女孩,大概是剛剛補票的乘客。列車員把那女孩帶進一個包廂,囑咐了幾句就打著哈欠走了。那女孩窸窸索索的把行李安置在鋪上,拿著一個杯子,走出來東張西望的看,就向我走了過來。
    是你啊?
    我抬起頭,是白天那個女孩。
    哦。
    那女孩從我腳下的保溫瓶裡倒了杯水,拉下座椅,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你是警察?
    我扭過頭,哦。
    那女孩雙手握著杯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謝謝你不用客氣,應該的。那個人不是下車了麼,你怎麼又到這裡來了?
    嘿嘿,那女孩看著我,眼睛中閃過一絲調皮的笑,你來這裡了,還是這裡比較安全。
    我無聲的笑了笑。
    恩,你一定抓過不少壞人吧唔長時間的沉默。我拿出一根煙,點燃。
    反正睡不著,你給我講講抓壞人的故事吧女孩的眼裡充滿了好奇和渴望。
    我看著她,突然覺得她的眼睛很像陸海燕,單純,清澈見底。
    故事?我吸了口煙,好吧。
    在這個深夜的車廂裡,我將把那些故事講給一個陌生的少女聽,也許這不是故事,而是一段回憶。然而,回憶往事並不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寧願它們沒有發生,也許,吳涵,周軍,張瑤,劉建軍,孫普,你們都願意它們沒有發生。
    可是,該從哪裡講起呢?

《第七個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