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陽光依舊灼熱熾烈。
方木頂著初生的太陽,蹲在院子裡拔草。這家兒童福利院和天使堂很像,也有一個種植著瓜果花草的院子,只是規模要小了很多。加之經費緊張,人手欠缺,院子裡常常雜草叢生,荒蕪破敗的氣氛更甚。
「歇會兒吧。」院子那邊傳來趙大姐的聲音,「過來喝點水。」
方木應了一聲,手卻沒停,直至身邊的雜草被清除乾淨,才拖著僵麻的腿,一步步走過去。
趙大姐遞過一杯水,同時拿起毛巾,幫方木擦去滿頭滿腦的汗。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喝光水之後,就搶過毛巾,自己慢慢擦拭著。
趙大姐把杯子倒滿,塞進方木的手裡,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有消息麼?」
「沒有。」方木低下頭,手裡的毛巾被他絞成一團,「你放心,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我對不起老周。」趙大姐望著空蕩蕩的院子,語氣默然,「丟了一個,又丟了一個。」
方木無語,默默地攥住那雙皺紋橫生的手。
二寶在半年前走失,至今毫無音訊。
「幫姐找找他。」趙大姐一臉憂戚,「亞凡是大孩子,無論到哪裡,都能照顧好自己。二寶還小,腦子又不夠用……姐怕他挨欺負。」
「我會的,你放心。」方木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趙大姐笑笑,轉頭看著方木:「你怎麼樣?工作忙不忙,累不累?」
「還行。」方木一口氣把杯子裡的水喝光,「陸璐還經常來麼?」
「怎麼還叫她陸璐啊?」趙大姐笑著拍了他一下,「那孩子現在叫邢璐了。」
邢至森的遺孀楊敏領養了陸璐之後,徵求了她的意見,最後把她的名字改為邢璐。一來為了紀念老邢,二來,也有讓這苦命的孩子重獲新生的意思。
「嘿嘿,叫順口了,總也改不過來。」方木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這個姓氏,承載了太多的回憶。陸家村。陸璐。陸海燕,陸海濤姐弟。陸天長、陸大春父子……
以及那些和他們糾結在一起,最終付出生命的人們。
怎能輕易忘記。
「邢璐現在高二了。」趙大姐接過方木手裡的杯子,「這孩子,一門心思要考警校呢。」
方木無聲地笑笑:「再過兩年她就該高考了,讓她安心學習。」
「嗯,還有你,也別老往這裡跑了。」趙大姐端詳著方木的臉,「你也老大不小,該成家了。」
「呵呵,再說吧。」方木把毛巾遞還給趙大姐,剛要起身,就聽見衣袋裡的手機鳴叫起來。
C市第47中學門前擠滿了家長和圍觀的市民,鋼質伸縮校門的另一側,幾個神情嚴肅的警察來回巡視著,不時對那些試圖越過警戒線的家長大聲呵斥。
幾十米開外的教學樓裡,有教師帶著成隊的學生匆匆而出。校門外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忽喚自家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那些學生剛剛走出校門,就被心急如焚的家長一把抱起來,上上下下地查看著。學生們倒是一臉興奮的表情,對他們而言,停課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方木剛把車停穩,就看見一輛寫著「C市導報欄目組」的麵包車急停在自己身邊。女主持人和攝像師以及幾個工作人員魚貫而出,一邊彼此催促著,一邊急匆匆地往校門方向跑去。方木搖搖頭,掏出警官證向把守在門前的警察晃了一下,快步走進了校園。
沒走多遠,一個神色緊張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來,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後,開口問道:「請問您是省廳的方警官麼?」
方木點頭稱是,對方顯得更加緊張,一邊握手寒暄,一邊結結巴巴地開始檢討在校園保衛工作方面存在很大不足云云。
方木聽了幾句,有些不耐煩了,就打斷他的自我批評:「請問您是?」
「哦,我是本校的保衛處長。」男子既恐慌又謙卑,「我剛上任半年,沒想到……」
方木不想再聽這些推卸責任的廢話,逕直繞開他:「帶我去現場吧。」
現場位於教學樓二樓的204教室,先期趕到的同事們已經把現場封鎖起來。方木站在門口,只能看見教室後面忙碌的勘查人員。
「你來了?」
方木回過頭,一身幹練打扮的米楠從講台後繞過來,隨手遞過一副頭套和手腳套。
方木一邊穿戴,一邊問道:「證據都固定了?」
「嗯。」米楠幫他整理好有些歪斜的頭套,「看你,馬馬虎虎的。」
「提取到足跡了麼?」
「嗯,不過不理想。」米楠皺皺眉頭,向擺在講台上的足跡箱努努嘴,「只有半枚,而且不清晰。」
這時,教室裡相熟的同事們紛紛抬頭和方木打招忽,一個高大的年輕警察走過來,頗為熱情地和方木握手。
「方哥麼?我是寬城分局的楊學武。」他的笑容中不乏一絲倨傲,「我和你們邊處長很熟,他經常提起你。」
方木也聽說過他。楊學武近幾年破了幾宗大案,能力強,人也機靈,是市局重點培養的後備力量。
「看來你們認識?那我就不介紹了。」楊學武轉向米楠,「米楠,中午一起吃個飯吧。」
「不了。」米楠垂下眼皮,「我還有事。」
楊學武有些尷尬,不過再次面對方木的時候,臉上又恢復了熱情洋溢的笑容:「這次得麻煩你了,方哥。」
方木心裡卻仍有一絲疑問。雖然案發地點很特殊,但普通的兇殺案件是不需要動用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為什麼會叫我來呢?」
楊學武臉上的笑容有所收斂:「你看看就知道了。」
屍體位於教室北側第一排和第二排桌椅中間的過道上,頭西腳東,呈跪伏狀。死者四肢均被束縛,左手被鐵質銬環鎖於暖氣管道上,右手則被一條長約一米五的鐵鏈鎖於後門把手上。雙腳各自被一條鐵鏈鎖住,並與那條較長的鐵鏈連接。
據在現場的法醫介紹,經初步鑒定,死者的死因為出血性休克。這一點並不難判斷,從死者左手腕處的開放性創口和滿地的血跡可以得出這一結論。然而,奇怪的是在現場提取到的其他物證。
死者的右手裡握著一支鋼筆,筆尖已被黑褐色的血污煳住。屍體前方是散落一地的A4紙,紙上均佈滿已經乾涸的血跡,看上去是一些數學算式。紙張下方是一本初中數學習題集,翻開至第73頁,同樣也是血跡斑斑。
死者跪伏在這些奇怪的紙張上,頭向南微側,雙眼半睜,似乎臨死前還在注視著什麼。循其目光望去,是一個小小的密碼箱。鋼質,銀灰色,數字按鍵上佈滿雜亂的帶血指印。
方木看看牆邊,死者懸掛的左手腕下,一個白色塑料桶赫然在目。桶邊佈滿血漬,桶內尚有小半桶內容物,黑褐色,初步推斷為血液——而且是死者自己的血。
「用這支筆,蘸著自己的血……做數學題……」方木慢慢站起身來,又看了看那個密碼箱,「難道是為了獲得密碼?」
密碼箱裡有什麼?
他抬起頭,徵詢的目光掃向一直抱臂不語的楊學武,後者顯然讀懂了他的目光,搖搖頭。
「裡面肯定有東西,不過不知道是什麼。」他揮手示意一個警察過來,「要不要我找人撬開?」
「不急。」方木搖搖頭,「裡面應該只是能讓他求生的東西。」
楊學武看看死者手腕上的創口:「止血帶?」
「應該不是。」方木指指拴在死者右腕上的鐵鏈,「他的右手根本就夠不到左手,雙腳也是,即使有止血帶也沒用。否則他靠指壓動脈的方式,就可以延緩死亡的時間——可能是鑰匙,也可能是手機之類的。」
楊學武哦了一聲,似乎在為自己急於表達意見感到後悔,不再作聲了。
方木沒有注意到這些,兇手佈置了如此複雜的一個殺人現場,顯然不是單單為了殺死被害人那麼簡單。在這些紛亂的表象後面,一定有更深層次的犯罪動機。
是什麼呢?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本數學習題集上。
「教室……數學題……密碼……」方木皺著眉頭,嘴裡喃喃自語著。
忽然,楊學武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方木的思路被打斷,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
「報復。」楊學武的臉上是扳回一城的勝利笑容,「兇手的動機是報復。」
「哦?」方木揚起眉毛。
「你最近沒看新聞吧?」楊學武朝死者努努嘴巴,「他最近可是新聞人物啊。」
方木坐在吉普車裡,笨手拙腳地按動著手機,試圖連接上網。可是網頁打開的速度很慢,加之屏幕狹窄,方木摘下眼鏡,竭力湊近屏幕,那些比螞蟻還小的字跡仍然是模煳一團。
這時,車門忽然被拉開。米楠輕快地跳上車,遞給方木一個用塑料袋包好的卷餅和幾份報紙。
「趁熱吃。」她又指指那些報紙,「這裡有關於死者的詳細報導。」
說罷,米楠就安靜地坐在方木身邊,大口咬著自己那份卷餅。
方木看她狼吞虎嚥的樣子,心裡有些不忍,伸手去拉車門:「走,我帶你吃點好的去。」
「哪有時間啊。」米楠一把按住方木,「下午還得回局裡呢——湊合一下得了。」
方木看著米楠。她紮著馬尾辮,臉上不施粉黛,一身幹練的深藍色執勤服。在她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那個恐懼無助的女大學生的影子。三年前,米楠大學畢業後,直接參加了公務員考試,並被C市公安局錄取。在中國刑警學院刑事技術系痕檢專業培訓兩年,取得第二學士學位後,成為C市公安局寬城分局刑事警察大隊的一名現場勘查人員。
米楠的餘光注意到方木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慌亂起來。
「怎麼?」她轉過頭,用手在嘴邊胡亂抹著,「吃到臉上了?」
「呵呵,沒有。」方木移開目光。
「那你看什麼看!」米楠的臉色緋紅,三口兩口把剩下的卷餅吃光,「你也快吃吧。吃完送我回局裡,有點東西要給你。」
「什麼?」
「我給邢璐買了幾件衣服。」米楠的目光柔和起來,「這丫頭的個子長得太快了——前幾天還抱怨嫂子買的衣服不合身呢。」
「呵呵,好。」方木把卷餅咬在嘴裡,抬手發動了汽車。
車停在分局的院子裡。米楠跳下車,拍了拍手裡的足跡箱,抬頭對方木說道:「我先把這個送到隊裡,你去我辦公室坐一會吧。」
「算了,我就在車裡等你。」方木不想引起米楠那些中年女同事的無端猜疑,「正好可以抽根煙。」
米楠顯然知道方木的想法,抿嘴笑笑,拎起足跡箱向辦公樓走去。
方木目視著米楠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辦公樓的門口。隨即,他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裡,點燃之後,開始翻閱那幾份報紙。
剛看了幾眼,就聽見院子裡一片嘈雜。抬眼望去,一輛警車正疾駛進來,穩穩地停在車位上。一個制服警察跳下車,拉開後門。在一陣呵斥聲中,幾個身著奇裝異服,染著五顏六色頭髮的年輕男女,抱著頭,挨個從車上跳下來。
應該是在某地擒獲的一幫小流氓。方木掃了一眼,低頭繼續看報紙,然而,眼前卻不再是白紙黑字,而是那些男女中的一個。
彷彿剛才那一瞥,像電烙鐵一般將某個形象牢牢地焊在方木的腦海裡。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幾個年輕男女排著隊走進辦公樓,一時引得旁人紛紛側目。值班的警察打趣道:「呵,大豐收啊,抓了一串。」
「這幾個小兔崽子,不學好。」一個警察踢了排在最後的男孩一腳,「大白天就在歌廳嗑藥。」
「挨個核實身份,通知家長!」另一個年長的警察一邊揉著肩膀一邊狠狠地說道,「先把那丫頭給我帶來——媽的,還敢動酒瓶子!」
兩個警察拎起其中一個女孩,在一陣踢打尖叫中,把她拖進訊問室裡,麻利地銬在椅子上。
「你給我老實點!」年長警察指著女孩,「不把你送勞教我就不姓陳!」
說罷,他氣沖沖地對另外兩個警察喝道:「給我看好她,我去拿筆錄。」
女孩雖然被牢牢地銬在椅子上,仍舊不甘心地拚命扭動著。掙扎了一會,眼見脫身無望,女孩破口大罵起來。各種污穢不堪的髒話連珠炮似的從女孩嘴裡噴出,門外兩個警察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冷漠表情。
這時,門開了,方木慢慢地走進來,靠著牆邊,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女孩以為終於有了可以發洩怒火的對象,剛抬起頭,愣了幾秒鐘就迅速低下頭去,一句髒話也生生地憋在喉嚨裡。
逼仄陰暗的訊問室裡,只能聽見女孩急促的喘息聲,無論是門口默立的男人,還是被銬在椅子上的女孩,都不說話,任憑那不斷膨脹的沉默填充在兩人之間。
那不過是幾米的距離,卻隔開了絕望與驚喜,羞恥與疑惑。
還有彼此經年的逃避和尋找。
良久,方木輕輕地挪動腳步,向她走過來。
那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卻像抽打在女孩身上的鞭子一樣,她又劇烈地扭動起來,逃離的渴望比剛才尤甚。
方木終於走到女孩身邊,慢慢地蹲下身來,目光卻須臾不能離開女孩的臉。
女孩拚命把頭扭向另一邊,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方木艱難地開口:「這麼多年,你去哪裡了?」
女孩緊咬著嘴唇,不說話。被問到第三遍的時候,女孩突然瘋狂地衝門外喊起來:「不是要把我送勞教麼?現在就送吧!帶我離開這裡……」
「你別怕。」方木急忙說道,「我不會讓你被勞教的……」
「那我能去哪裡?」女孩猛地扭過頭來,凶狠的面龐正對著方木,「勞教所才是我這種人該去的地方!」
這是兩人重逢以來的第一次對視,女孩臉上的黑色眼影已經被淚水暈染得烏七八糟,染成藍色的卷髮蓬鬆凌亂,加上那對咄咄逼人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出曾經乖巧溫順的女孩形象,更像一隻發狂的母獅。
「你別這樣。」方木伸出手,試圖讓她平靜下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女孩重重地「嗤」了一聲,眼中卻再次盈滿淚水。「你別裝了!」她俯下身子,鼻尖幾乎頂到方木的臉上,「你那麼好,為什麼當初不把我帶走?」
冷不防地,女孩突然抬起一隻腳,狠狠地踹向方木的肩膀。方木來不及躲閃,仰面摔倒在水泥地面上。
「你現在來裝好人……」女孩大哭起來,「我孤立無援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在街上要飯的時候,你在哪裡?我被他們輪流糟蹋的時候,你在哪裡?」
女孩說不下去了,放聲嚎啕。
方木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女孩哭泣。
訊問室擠滿了聞聲而來警察,大家驚異萬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就連剛才還怒不可遏的陳姓警察也忘了自己的目的,迷惑不解地看看方木,又看看女孩。
「我成了這個樣子,你才跳出來……」女孩用手背胡亂地擦拭著臉上的淚水,「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亞凡……」方木忽然打斷了她的話,緊接著,他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
方木伸出一隻手,臉上的表情溫和又淡定:「亞凡,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