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幾步跨過草坪,順著小路急匆匆地往寢室走。宿舍樓下,西裝革履的劉建軍正在和鄧琳玥說話。看見方木過來,熱情洋溢的打著招呼,鄧琳玥也非常禮貌的沖方木笑笑。方木心不在焉的揮揮手,快步走進了宿舍樓。
大約5分鐘前,杜宇在寢室裡給方木打來電話,說有大學同學找他。
從師大畢業後,方木和大學同學幾乎都斷了來往。有人造訪,讓他感到非常意外。
推開門,一個人從方木的床上坐起來,操著濃重的大連口音笑著說:「老六,你回來了。」
方木愣了幾秒鐘,一言不發的走過去,用力抱緊了那個人。
「老大。」
老大對方木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點不知所措。他在方木後背上用力敲了敲:「你小子,沒怎麼變樣嘛。」
方木不好意思地放開手,偷偷用手揩揩有點濕潤的眼角。
「老大,你怎麼來了?」
「我正好來這裡出差,就順便來看看你。我靠,沒想到你們J大的門衛這麼嚴,我登記了身份證才放我進來。」
「呵呵,前段日子學校裡出了不少事,所以對外來人員管得比較嚴。」
「哦,什麼事?」
「有兩個學生被殺了。」杜宇在一旁插嘴。
「靠,怎麼到處都有這種事啊。」老大皺皺眉頭,看看方木臉色一變,忙把話題岔開。
「你們宿舍的條件不錯啊,研究生標準麼?」
「是。老大你怎麼樣?」
「呵呵,混日子唄。你也知道,現在大學生找工作有多困難。我在大連一家國有企業做法務,單位也不景氣,所以我們既要替單位打官司,還要替單位討債,這不,這次來,就是到你們這裡的一家公司要錢來了。」
方木笑笑,「和其他兄弟們還有聯繫嗎?」
「老二去部隊了,跟他一起去的351的老大說他現在是連級幹部。老五畢業後就去了廣州做律師,聽說混得也不錯。不過,和他們聯繫的比較少了。」老大的聲音低下來,「你也知道,老三那件事出了之後,老四死了,你好不容易才撿條命。好好的六個兄弟,就剩下我們四個。大家都好像心照不宣似的迴避這件事,巴不得早點忘記它,自然就慢慢斷了聯繫。」
方木注意到杜宇正豎著耳朵聽,就拉起老大說:「走,老大,你好不容易來一次,我請你吃飯。」
校門口的小飯館裡,方木和老大喝的面紅耳赤。畢竟曾經是親如手足的兄弟,兩年多沒見,想說的話自然很多。一開始,兩個人都搶著說話,就像兩個風燭殘年,較量記憶力的老人一樣。彷彿心照不宣一般,兩個人都小心翼翼的迴避著那場慘劇。竭力回憶著當時某某天某位強人的高論和種種讓人開懷大笑的荒唐事。沒話說了,就傻笑著往嘴裡倒酒。
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老大突然一拍腦門,「對了,還有件事呢,那個記者後來找你沒有?」
「記者?」方木有點糊塗,「什麼記者?」
「不是有個記者要採訪你麼?」老大看起來更糊塗。
「採訪我?採訪我什麼?」
「唉,還能有什麼。老三那件事唄。」
方木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到底怎麼回事?」
「呵呵,你急什麼。大約3個月之前吧,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是C市晚報的記者。他問我是不是你的同學,我說是,然後我問他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他說在我們班的校友錄上查的。他說想調查一下當年老三那件事,說是要寫一篇有關大學生心理健康方面的報道。」
「你都跟他說什麼了?」
「沒什麼啊,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些。不過我感覺那個人倒不是很關心老三的事,相反,比較關注你。」
「關注我?」
「是啊,比方說你的性格啊,之後的表現啊什麼的。我想可能是因為你是唯一的倖存者的緣故吧。」
方木想了一會,開口問道:「那個人什麼樣?」
「具體的不知道,不過聽聲音歲數不大,也就30多歲,挺有禮貌的。」老大注意到方木的眉頭越擰越緊,「怎麼了?他沒來採訪你麼?」
「沒有。」方木搖了搖頭。
「那就怪了,這個人想幹什麼呢?」老大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方木心中的問號和老大一樣。他想起了暑假時肇老師跟他提過的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他又要幹什麼呢?
趙永貴的鶴崗之行毫無價值。外調的時候,當地民警曾提供這樣一條信息:7.1殺人案的死者王倩在上高中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叫閻洪兵的男同學苦苦追求過她。只不過這小子表達愛的方式十分霸道:任何和王倩有接觸的男性都免不了挨他和他那些社會上的小哥們的一頓拳腳。有一次,一個教物理的男老師在給王倩做課外輔導的時候,恰巧被閻洪兵遇見,結果這個男老師被打成脾破裂。這件事在當地造成了很壞的影響,要不是即將面臨高考,王倩幾乎要轉學。高考之後,王倩去了J大,閻洪兵成了無業遊民,還兩次去J大糾纏王倩。第二次去的時候,被曲偉強領著足球隊的同學暴打一頓。當時閻洪兵說了一句「你等著,早晚收拾你」。在7.1案件發案前,閻洪兵離開鶴崗,不知去向。
這條信息非常符合喬教授建議的偵察思路,也讓趙永貴十分興奮。當鶴崗方面傳來消息:閻洪兵突然返回鶴崗的時候,趙永貴一邊請求對方控制住閻洪兵,一邊連夜趕往鶴崗對閻洪兵進行詢問。
結果讓趙永貴大失所望。閻洪兵去J大糾纏王倩等情況屬實,但是當時他回鶴崗後不久就去了廣州,在一個地下賭場作看場子的打手。2002年6月中旬,閻洪兵在一次械鬥中被打成重傷。案發時他還在廣州當地一家醫院就醫,而且處於警方的嚴密監控之下。
所以當趙永貴再一次悶悶不樂的站在走廊的窗邊抽煙的時候,剛從局長辦公室回來的邰偉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什麼叫同病相憐了。因為邰偉的情緒同樣不高。
且不說醫院殺人案已經陷入僵局,剛剛發生的女童虐殺案也是毫無線索。警方按照原有的偵察思路進行的各項調查均無功而返。
案發當天,死者金巧班裡的同學大多被各自的父母接走了,只有一個小女孩回憶說她回家的時候,看見金巧站在校門口,好像在等人。班主任當天要給岳父慶祝生日,也是一下班就走了。沒有人注意金巧在放學後,究竟跟著誰,又去了哪裡。
金炳山和楊芹夫婦原來都是J大的教師,後來金炳山辭去教職,和朋友開了一家文化公司,妻子楊芹繼續留在J大教書。無論在學校還是在社會上,兩口子的口碑都不錯,沒有與人結過怨。而金炳山雖然身處商海,但是潔身自好,從未聽說過與其他女人有曖昧關係。仇殺與情殺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對案發現場周圍群眾的調查走訪也是收效甚微。按照金炳山的說法,他在發現屍體當天的凌晨2點鐘左右回家,而當時,門前並沒有紙箱,直到七點鐘左右他推開房門。因此,兇手應該是在凌晨2點至7點這段時間把裝有金巧屍體的紙箱送到金家門口。而在這個季節裡,6點鐘左右,天就已經開始亮了。因此,兇手最有可能是在凌晨2點至凌晨5點之間將紙箱送至金家。而這段時間,這是人的睡眠最為深沉的時候。所以,當幹警們調查周圍的群眾是否聽到拖拽物品的聲音,是否目擊到可疑車輛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搖頭。只有一個患有前列腺炎的中年男子說他4點多左右起床上廁所的時候,隱隱聽到樓下有汽車發動的聲音。至於車型、牌照、駕車人特徵,無從考證。
關於裝屍體的紙箱,警方調查了本市各adidas專賣店和專櫃。得到的信息是:這種紙箱是裝運動服的貨箱。店裡把貨取出來之後,就把紙箱買到廢品收購站,偶爾有店員需要紙箱,也會拿一兩個回家。全市共有大大小小的廢品收購站上千個,逐一調查的話,需要費些時日。
至於那片陶片,警方在調查中發現,它來自於一件英國陶藝家葛瑞森·派瑞的作品的仿製品。而這種仿製品在本市大大小小的工藝品銷售點都有出售,調查購買者無異於大海撈針。
所有的線索均告中斷。所以邰偉奉命去局長那裡匯報的時候顯得底氣不足,好在局長並沒有過多的責難他,只是說不要放過任何細節,追查到底。
和走廊裡鬱悶的老趙簡單打個招呼後,邰偉一頭鑽進辦公室,一邊死命揉著太陽穴,一邊點燃一根香煙塞進嘴裡。翻開案卷,邰偉一頁一頁的逐字看下去。
邰偉疲憊不堪的離開市局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在一家路邊的餛飩店裡,邰偉一邊喝著加了胡椒粉的熱湯,一邊看著筆記本上潦草的幾行字。
就在下午邰偉頭昏腦漲的看案卷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方木。記得這個小子說過什麼「標記」、「需要」的理論,實在沒有頭緒的話,不妨按照他的說法試試。
刑事偵查的重要突破口是弄清兇手作案的動機,這樣可以把犯罪嫌疑人的調查範圍縮小。而犯罪現場的痕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兇手的作案動機。
女童虐殺案的與眾不同之處,大概是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虐殺手段。作為一個成年人,殺死一個7歲的女孩,可以說易如反掌。兇手為什麼要費時費力的活活將金巧虐殺致死,並且在死後奸屍呢?如果說是要表達出兇手的某種特殊需要的話,那麼這應該是一個性心理變態者。
第二,錄像帶。兇手拍攝了死者金巧的下體特寫。這又是出於一種什麼需要呢?如果說是為了將來進行性行為時刺激性慾,為什麼僅僅拍攝了15秒,又為什麼要將其送至被害人家中呢?如果是出於一種收集或者收藏的變態癖好的話,女孩的下體並不能體現出被害人的顯著特徵,對於兇手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第三,將屍體送至受害者家中。從以往類似的案例來看,這種行為多是兇手要表達一種挑戰或者炫耀的情緒。那麼他在挑戰誰?警方還是被害人的父母?
邰偉一邊吞嚥著滾燙的餛飩,一邊竭力模仿著方木的思路,試圖分析兇手的心理特徵。餛飩吃完,他也不得不承認,除了皺眉頭的模樣,其他的,是學不來的。
站在午夜清冷的空氣中,邰偉做了一個決定:不管面對多麼難看的臉色,他明天都要去找方木談談。
事情比邰偉想像的要簡單得多。方木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嘴臉,只是小心地把寢室的門鎖好,就拿過案卷安靜的看。
邰偉暗暗鬆了口氣。他知道,方木看資料的時侯最好不要說話。閒極無聊,就打開方木的電腦漫無目的的瀏覽。無意中,邰偉在一個硬盤分區中看到了一個命名為「資料」的文件夾,打開一看,裡面還有六個文件夾,第一個命名為「黃永孝」,最後一個命名為「馬凱」。邰偉心裡一動,馬上意識到這是方木以前參與過的案子。他雙擊這些文件夾的圖標,卻被系統提示需要密碼。邰偉偷偷看看方木,正在盤算這傢伙如實告知密碼的可能性有多大的時候,方木開口了。
「它的來源找到了麼?」他指指一張照片,邰偉湊過去一看,是裝著金巧屍體的那個紙箱,普通的adidas貨箱,印著三葉草的logo。
「沒有,還在找。怎麼?」
「哦,沒什麼。」方木又把目光投向那塊陶片的照片。
「這個呢?」看了好一會,方木又問道。
「這個就更麻煩了,全市很多工藝品銷售點都有賣,很難查出購買者是誰。」
「這塊陶片,什麼意思呢?」方木看著天花板,彷彿在自言自語一般。
「會不會是死者在現場與兇手搏鬥的時候無意中撞碎了那個花瓶,然後抓在手裡的?」
「不會,」方木搖了搖頭,「肯定是兇手在殺死了被害人之後,塞進她手裡的。」
「為什麼?」
「你不覺得它太大了麼?」方木用手比劃著,「兇手殺死被害人,奸屍,拍攝錄像,這一系列行動中,他不可能沒發現死者手裡抓著那塊陶片。」
「你的意思是,」邰偉想了一會,慢慢地說:「兇手把它放進被害人手裡,是為了傳遞某種信息?」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這信息究竟是什麼。不過我覺得可以從兩個方面去分析,一是陶瓷本身,二是這個英國陶藝家葛瑞森·派瑞的作品寓意。後者需要查找資料,至於前者……」方木邊思索邊說,「我覺得可能與被害人的身份有關。陶瓷,有什麼特點?」
「嗯,比較硬,也比較脆。」
「我也是這麼想的,我覺得這可能意味著女性。」
「哦,為什麼?」
「這個問題一會再回答你,我們先談談兇手本人。我覺得這個人應該在25到35歲之間,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及藝術修養,經濟條件尚可。外表整潔,待人接物彬彬有禮。這個人存在一定的性心理障礙,這來自於失敗的性經歷。」
「依據?」
「首先,這個人賦予了陶片一定的含義,我們姑且認為它的寓意就在於女性。那麼這個人就應該受過良好的教育,具有一定的藝術修養。而這種人往往比較在意自己的儀表。其次,這個人在犯罪手段中表現出一種性心理變態的跡象。比方說虐待,比方說奸屍,比方說拍攝死者下體的特寫。通常,奸屍者往往是一種無法與女性正常發生性行為的人,且大多曾經受到過女性在性方面的拒絕和侮辱,而這種人往往支配欲極強,並具有施虐的傾向。在他們看來,死去的女性更能滿足他們支配女性身體的慾望。這也是我猜那陶片代表女性的原因,堅硬而脆弱。既代表拒絕,也代表不堪一擊。這就是兇手心目中的女性。而且,把屍體送還給死者家屬,大概也是為了表達這種情緒。不過……」方木猶豫了一下,「對於這些判斷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因為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選擇只有7歲的死者。大多數具有這種心理狀態的人都會選擇成年被害人來平衡內心的挫折感。而征服一個只有7歲的小女孩,我感覺不到他能獲得滿足。」
「也許這是兇手的第一次嘗試?所以選擇相對比較容易的小孩子下手?或者乾脆就是一種偶然。」
「現在還不清楚。最好別下結論。」方木搖了搖頭,「還有,卷宗裡說車輛來源的調查正在進行,有消息麼?」
「目前還沒有,對當晚營運的出租車司機的調查沒有結果,初步考慮這個人可能是租借車輛或者自己有車。」
「哦。」方木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我覺得你們不妨考慮一下死者父母的熟人作案的可能。」
「為什麼?」
「如果是暴力劫持的話,學校門口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肯定有目擊者。而死者在那樣的家庭環境中,家長應該多次教給她一些簡單的自保常識。另外,她雖然只有7歲,但不會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給塊糖就能領走。所以,我覺得很有可能是熟悉其父母情況的人,讓死者喪失了警惕,最終被劫持。」
邰偉臨走的時候,方木問他醫院殺人案的進展如何。邰偉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告知方木他最初提出的偵破思路被證明是錯誤的。方木的臉上看不出失望,而是皺著眉頭盯著窗外看了很久。
「7月1號那個案子呢?」良久,方木開口問道。
「不太清楚。你也知道,那是經文保處負責的,我也不好過問。不過,估計也沒什麼頭緒。」邰偉看看方木越皺越緊的眉頭,「怎麼?」
方木沒有作聲。
「難道……」邰偉沉吟了一下,「你覺得是同一個人幹的?」
隔了很久,方木才慢慢地搖了搖頭。一絲苦笑浮現在嘴角。
「我很難說清我的感覺。」他看著邰偉的眼睛,「從理智上來講,我覺得這些案子不像是一個人做的。因為這三起案件從手法、被害人、現場特徵、兇手心理特徵上來看,差別太大了。可是,我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總覺得似乎有某種聯繫在裡面。」看到邰偉屏氣凝神地看著自己,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不過也許是我自己胡思亂想。你也別太當真。」
送邰偉走到門口的時候,邰偉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馬凱給你的信,你看了麼?」
方木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地承認:「沒有,被我燒了。」
邰偉驚訝極了,「燒了?」在他看來,這是再好不過的探詢犯罪人心理的資料,卻被這樣一個對行為證據具有濃厚興趣的人看也不看就燒掉,這真有點不可思議。想追問原因,卻看見方木滿臉都寫著「不要問!」的表情。
媽的,有句話怎麼說的?天才都是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