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付了購房首期款,清川順利拿到了新房的鑰匙。滿城對家事一向退避三舍,裝修的重任便落到清川頭上。裝修花費不是小數字,清川未敢懈怠,風雨兼程地打聽各家公司,又自同事那裡得到不少經驗,同時上網查看注意事項。可是資料越多,清川越眼花,信息越多,她越是膽戰心驚不敢下手。末了還是屠秋莎自告奮勇,陪她在一家小型裝修公司呆了大半天,考察了公司資質,洽談了費用,最後拍了板,簽訂了合同。
小公司省錢,僱傭的設計師是三腳貓功夫,畫出來的圖紙連媚媚都大搖其頭。清川不得不充當英雄好漢,自作主張,運用她幼年學過的一丁點油畫知識,連比帶畫地做出了裝修方案,囑咐公司火速進場施工。
裝修的週期是兩個月,清川給工頭買煙遞茶,賄賂他加快進度。工頭看出她心急如焚,不免勸她少安毋躁,給足時間,讓工人可以做得更細緻。
買了房,簽了裝修公司,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弟弟西夏就把母親送了過來。弟弟說,他老婆被母親搞得寢食難安,已經影響到胎兒的發育,經醫生診斷,胎兒比正常的月份小得多。清川無話可說,她把母親和小保姆安頓在客廳,小保姆睡沙發,臨時為母親鋪一張彈簧床。
老太太見不著被她錯當成親娘的兒媳婦,唸唸有詞地往門外走,要去找。小保姆只好生拉硬拽地攔住她,有時攔不住,又累又委屈,氣得直哭。老太太看她哭了,嚇一跳,居然乖乖坐下來,陪她抹眼淚。清川一回家,往往看見一老一小莫名其妙地相對而泣,場面甚為滑稽。
本來就捉襟見肘的屋子,一下子添了兩個人,桃再一來,就是水洩不通、擁塞不堪的景象了。清川私下跟滿城商量,打算解雇桃。畢竟母親一來,僱傭一名小保姆就是一項長期的工程,鐘點工顯得多餘和浪費。
滿城的心怦怦亂跳。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把桃驅逐出境的絕佳機會。然而遲疑了半晌,他卻聽見自己猶猶豫豫地說:
"先緩一緩吧……你媽媽隨時會發脾氣,攆走保姆……到時你一個人,又要忙家務,又要照顧你媽媽,壓力就更大了……"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得恨不能扇自己兩耳光。然而他言之有理,清川已經爽快地答應了。
母親的花樣層出不窮,清川在狹窄的居室裡疲於奔命。她開始通宵做夢。有一次,在夢裡,她看見從前的母親,比清川此時更為年輕和健康。母親站在她跟前,一件一件地脫衣服,脫掉最後一件,出現的,卻是一個強壯的男體。女人的臉。男人的身體。荒誕不經。
另一次,她做了噩夢,嚇得一聲聲尖叫起來,被滿城推醒。驚惶中,她忍不住靠著滿城的肩膀,給他講述她的夢境。
"在一條洶湧的河流邊,母親被逼迫著,在岸邊捕魚。她沒有工具,除了一隻很長的、光溜溜的木棍。我負責進行監督,手裡端著一把衝鋒鎗,要是她捕不到魚,我就用槍向她的身體射擊。結果我真的開槍了,她中了彈,倒在水裡,漂浮在水面上,份量很重似的,連湍急的水流都無法將她帶走或是沉沒……"
在講述中,清川隱藏了一個細節。那就是,捕魚的母親全身赤裸,而她自己則穿著一件黑色膠質的長風衣,直拖到足踝。
"你太緊張了,去練練瑜伽吧……"滿城嘟囔著,轉身睡去,把她孤單單地扔在佈滿死亡暗影的黑夜中。
滿城的建議很棒。倦極了,清川果真去了練功房。宗見是相當有效的緩釋劑。他與瑜伽,兩者的功效在本質上是一致的,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一,都不可能被清川刻骨銘心地愛著,抑或上癮。第二,都可以快速安撫清川煩躁的心緒,怡神醒腦。
突如其來的激動,狂亂的欣喜,還有癲狂和自由帶來的快樂,都是宗見饋贈給她的禮物。清川知道自己的想法是自私的,但她仍然身心疲憊地前往幽涼的練功房,練習瑜伽,跟宗見糾纏。
宗見似乎總在等待她的到來。他從不吃驚,只是平靜地站起來迎接她,伸出雙臂抱住她,吻得她透不過氣來。清川像最平庸的女人一樣,有一種焚心烈火的慾望。她想告訴他,抱緊我,永遠別離開我,把我當成你的玩物,你的奴隸!
可是她從他的擁抱中鬆脫出來,只說了一句話,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麼愉快啊。這是她的天性與教養允許她能作的最露骨的表示了。
漸漸地,清川知道,不是每個女人都會對雙人瑜伽的性療功能產生強烈的反應。她是例外。宗見告訴她,在一開頭,他就看出她是一個內心狂熱的女人,世俗的法則壓抑了她的慾望。
"最優秀的女人,就是最容易濕潤的女人。"宗見隱晦地說道。
"勾搭一個有夫之婦,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清川凝望著他。
"假如我只見到你,而沒有見到你的丈夫,我不會輕易冒險。"宗見坦白道。
"唔?"
"你們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彼此爭奪有限的氧氣,由於力量相當,兩個人同時出現了缺氧的症狀……"
清川不語。
"是上帝派我來拯救你……"宗見笑著得出結論。
清川蒼茫地笑了。
"你是對的。"她由衷地說,"很長時間以來,我和滿城的生活都很不和諧。結婚時,我把一切都投資到愛情中,反過來,我也希望我的丈夫在我們共同的情感賬戶中投資等量的感情。女兒出生後,我們在不同的地方讀研究生,他隻身一人,我帶著幼小的孩子,邊讀書,邊照料孩子,困難重重。當我們重新在一起之後,我以為他會加倍地補償我所受的艱辛,可是他沒有。他的自私與日俱增。為了恢復生態平衡,我不能不及早取回我的感情儲蓄,哪怕虧本,也不能再以愚昧的忍耐與犧牲回報丈夫的高傲冷漠……"
"我最親愛的,你不愧為經濟法教授。"宗見將她摟在懷中,微笑著說。
清川閉上眼睛,宗見的懷抱讓她感到深刻的安寧。
遺憾的是,在與宗見的交往中,她是孤獨的。宗見很溫柔,他給予她繾綣,給予她高xdx潮,但絕不給予她身體。這讓清川有一種自瀆的錯覺。
宗見不止一次地說,女人的身體是骯髒的。他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在網上親眼目睹的一場分娩的全過程,分娩出的胎兒與血污,以及不明穢物,使他耿耿於懷。
"那個器官的唯一的使命,是生殖繁衍,男人和女人必須服務於這項神聖的職能。"他說。
清川直覺地認為這是一個托詞,因為宗見對身體器官的興趣超乎尋常,他像面對神祇一般頂禮膜拜,極盡諂媚之能事,以肢體和口唇取悅於它,直至它步入極樂——他的真實想法究竟是什麼,清川無從探尋。
之後,宗見無一例外匆促地奔進衛生間,用水流與肥皂滿足自己。然後,兩個人衣衫整齊地躺在地毯上,依偎著,聆聽道教音樂。
對宗見來說,道家音樂能使人迷醉,是一種最接近於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藝術。很少有人真正沉醉於一本小說或一幅畫,但誰能克制住不沉醉於形形色色的音樂呢?
只不過宗見的狂熱稍有不同。他屬意於清溪幽山的意境。他像愛古典音樂的追隨者熱愛莫扎特一樣熱愛道教音樂。他的熱情是屬於道教音樂的。
"音樂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把我從孤單、內省以及練功房的塵埃中解放出來,打開了我身體的大門,讓我的靈魂走進人世間,獲得愛情。"宗見用詩意的語言述說他的迷戀。
"莊子認為,聲音有三種,一為人籟,人為的樂音,二為地籟,風吹草動的聲音,三為天籟,完全自然的音響。"宗見說,"其實慾望也有三層境界,一為人籟,是人為的、獨自撩撥的慾望,二為地籟,是發自本初的慾望,由交媾來完成,三為天籟,就像我們一樣,順天意而為之,天人合一。"宗見說。
清川不語。
她當然不接受宗見的謬論,在她看來,宗見只是稍微有點強迫症狀的、有著水仙花情結的男人。一個有自戀傾向的男人。
正是如此,清川覺得安全。這樣的男人,不是蠱,沒有毒,不具危害性。比如人工湖與大海的分別,你不必擔心前者會發生奪命的海嘯。
蕩漾
跟宗見在一起是舒服的。多年來,清川與滿城的臭腳進行著艱苦卓絕的鬥爭,她甚至已經習慣了房間和床榻的異味。如若她短期出差,滿城能把居家環境弄得豬狗窩不如。房間髒污不堪,成堆的臭襪子堆積如山,水槽裡無數髒碗。清川不能想像他是怎樣從這個豬圈裡打理整潔,精神抖擻地坐進辦公室的。
而宗見有潔癖,每天洗澡兩次,始終保持著清潔的狀態,頭髮與鞋子永遠乾乾淨淨。他那清新的體味,讓人心曠神怡。那是正宗的男人香,與香水無關,是由須後水、洗滌用品以及體液的氣息共同營造的。
雖然每週洗換床單,宗見仍然不厭其煩地堅持使用床罩,防範灰塵入侵。他不讓任何人上床,連同清川。他們從來不在床上纏綿。他寧願匍匐在地毯上,像條長手長腳的蜥蜴一般,吻遍她的全身。
宗見的雙手散發著洗手液的清香,他像那種乖順的小孩子,隨時記得洗手,耐心十足地塗滿洗手液,按部就班地慢慢清洗,連指甲和手腕都不會放過。所以他全身皮膚黎黑發亮,惟有掌心洗得發白。身為稱職的家庭主婦,連清川都對宗見的潔身自好自愧弗如。
除掉教授瑜伽謀生賺錢,宗見的多餘時段都消耗在網絡上,閒聊,或是搜尋一些無聊的新聞事件。他把自己的QQ號給了清川,但清川對網上聊天持有保留態度。對她而言,網絡意味著觀看,她上網只為了獲取資料,別的,一概不涉足。
清川看過宗見的聊天記錄,那是宗見特地整理保存下來的精彩片段,通過電子郵件發送給她。宗見與網友的話題以靈魂為主,他們都相信靈魂不滅,人死後,會變成氣泡一類的物質,縹緲,但肯定不是虛無的。清川不會陪他討論這些玩意兒,在清川的年紀,肉身的悲喜才是真實的存在,而靈魂是多麼抽像的一個名詞,等同於畫餅充飢,讓人產生強烈的無助感、飢餓感。
宗見熱衷於跟網友見面。那些網友們,在網上的身份有男有女,有藝術家、樂手、演員、設計師、男模、記者和混子,選的頭像不是光頭,就是長髮,可一見了面,宗見發現對方全部是女人。
女網友們對宗見的男色表示出了充分的讚賞,在談論完靈魂的問題之後,她們期望進一步研習宗見的身體。宗見在描繪這些女流氓的時候,顯得鄙夷不屑。
"她們讚美我的休閒行頭,她們說,不要打領帶,女孩子不喜歡。"宗見仰天大笑。
清川不覺得好笑,她有點汗顏,其實她未嘗不是傾慕宗見的肢體美。她是眾多獵食者中最為幸運的一個。無心的獲取。意外的勝利。比如生命的暗道藏著的一條岔徑。你無法預知。無從選擇。
在某次歡愛結束後,宗見播放了希區柯克的一部名叫《鳥》的懸疑片。那部片子的高xdx潮部分,是扮演女主角的哈林德爬到了閣樓裡。她一打開門,數百隻鳥朝她飛過來,向她發起猛烈進攻。
"哈林德是希區柯克的緋聞情婦。"宗見解說道,"在拍攝這個場景時,希區柯克使用了真鳥。一共拍了5天,3個道具師不停地衝著哈林德投擲鳥兒,一隻鳥啄到了她的眼睛,她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你不能老吃方便麵。"清川心不在焉地說。她的目光停留在牆角整箱盛裝方便面的紙盒上,她感到憂慮。宗見的自虐與自戀並存。他寵愛自己的靈魂和軀殼,但對腸胃倍加凌辱。
當交往深入到了肌膚相親的程度,清川忍不住萌生了照顧宗見的願望。在她看來,宗見就是一個率性而為的孩子,一個無人照拂的孤兒。他極少動手做飯,頓頓以方便面充飢。對於蔬菜,他似乎不知有烹飪的做法,一味生吃。包括茄子,他有本事蘸著芝麻醬,一口口連皮帶瓤吃下去。
"希區柯克是偏執狂,他找來一個自信、堅定、優雅的女人,而後把她的偽裝打翻在地,看她能夠承受多少壓力。"宗見說。
"不是全部的蔬菜都適合生吃,當心感染寄生蟲。"清川說。宗見在果籃中碼放的不是水果,而是品種繁多的蔬菜,有西紅柿,有青菜,有南瓜。
"有人說,希區柯克厭惡女人。他用冷漠的態度表達諷刺、殘酷和野性,他在精神上把她們剝得一絲不掛,操控她們,制服她們,享用她們,他認為冷靜的外表其實掩蓋了她們的放蕩和情慾。"宗見滔滔不絕。
"好吧,讓我來替你做一頓熟食。"清川歎息一聲,站起身來。
"告訴我,你究竟能夠承受多少?"宗見拉住她的手,眼光灼灼地望著她。
"你這兒到底有些什麼原材料?"清川掙脫開他,去翻查他的冰箱與櫥櫃。
一看之下,她嚇一大跳。過期的醬油瓶生出了綠瑩瑩的霉,鹽巴受了潮,融化成水,幾頭大蒜發了芽,炒鍋長了銹。清川連聲感歎著,挽起衣袖,整理污物。宗見皺起眉頭,避得遠遠的,不住地抱怨著,別動啊,你!
"多稀奇,不動彈,它就不髒了?!"清川嘲笑道。
宗見將自己關進洗手間,嘩啦嘩啦地洗浴。清川搖搖頭,三兩下收拾了廚具,到附近的菜市場買回佐料,燒了幾道簡潔而開胃的小菜,干煸豆角、麻醬海蜇、酸筍湯。宗見循香而來,讒得什麼似的,噓噓吹著,滾燙地喝下去兩大碗酸辣味的湯。
"是不是比泡麵好吃?"
"是。"宗見點頭承認,隨即說了一句怪異的話,"但我寧可不是你做的。"
在那以後,清川常常順路去看宗見。宗見的練功房位於從學校回家的必經之路上,她提早兩站下車,去宗見那裡呆一會,再搭乘同一路公交車返回人事局的宿舍。她幫宗見整理廚房,做些小吃什麼的。有時宗見不在,她就在做好的食品底下壓一張紙條,表示自己來過了。
這樣的探望,只是作為一位朋友,沒有性的要求。如果懷著某種慾望到來,清川覺得不論對自己,還是對宗見,都是一種嘲諷。莫大的嘲諷。
浴足房
屠秋莎約清川浴足。洗腳房這種場所,清川本來是敬而遠之的,畢竟洗腳房的消費者以腦滿腸肥的大老爺們為主,弱質纖纖的中年女人,多少顯得不倫不類。但屠秋莎新近迷上足部保健,隔三岔五去一趟,還強拉了她做伴,
"無論新潮到何種地步,我們終究無法擺脫母親的話語。"屠秋莎慨歎。
和清川一樣,屠秋莎也有一位刻板到變態的母親。她的母親出身名門,家道中落,愛上了同樣由富豪跌入式微的男人。可惜人家不愛她。初戀失敗,屠秋莎多愁善感的母親因而抱憾終生。她的初戀情人愛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就用喀秋莎為女兒命名,用以紀念逝去的、其實是從未得到過的愛。不僅如此,她還按照初戀情人的審美情趣培養屠秋莎,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女兒。
"我們都是母親那一代人愛情的殉葬品。"屠秋莎說。
屠秋莎光顧的洗腳房比較明亮,從半掩的包間門看進去,都是洗腳按摩的主兒。她們總在白晝光臨,下課以後,躺在洗腳房的臥榻上,舒散舒散筋骨。
去過幾次,清川不再對洗腳房懷有牴觸情緒,中草藥浸泡過的雙足肌膚細嫩,且專業按摩師的手法熟練老到,緩解不少疲勞,不啻於瑜伽的功效。
不過屠秋莎並不僅僅為著保健,她私底下告訴清川,一年前,舊同學聚會時,有人做東請大家浴足,那是她生平頭一回進洗腳房,結果有了史詩性的發現。
年輕的男按摩師用塗滿潤滑液的雙手或輕或重、或急或緩地捏弄著足底的某處穴位時,屠秋莎興奮得面部潮紅。當按摩師的指尖停留在她雙腳內側踝關節與腳後跟中央的斜溝處,往下輕推輕扣時,屠秋莎感到了身體的痙攣。
"從來沒有過的強烈,綿綿不斷。"屠秋莎陶醉地說,"比真正的要好一萬倍……"
清川作勢羞她。
那是一種無需肢體參與的興奮。清川由此聯想到屠秋莎的冷感,還有她萎縮的卵巢。足底是不是替代品,她不得而知。
屠秋莎每次都指定男性按摩師,清川則要女孩子,在有空調的封閉包間裡,一邊按摩足底,一邊看電視。完了以後她們會多躺一會兒,吃吃水果,聊聊天。如果是午後,索性從容地小睡片刻。
按摩師走後,屠秋莎面色滋潤、體態嬌慵地斜斜躺著,拈一顆草莓,悠閒地品嚐著,與清川嘮嘮叨叨地說著閒言碎語。多半是情感類的,A和B的曖昧,C和D的糾葛。
"然而你,俞清川,我不能理解你的婚姻。"屠秋莎直言不諱。
"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清川如實相告。
"你愛他嗎?不!"屠秋莎肯定地說,"你愛過他嗎?也不見得!"
"一個為衣食奔波的老女人,沒有資格談情說愛。"清川自嘲道。她想到宗見,胸口突然一陣痛。
"他太狼狽,你看不起他,對他失望……"屠秋莎自作聰明地說。
"是的,我失望,但不單單是對他,還有婚姻本身,"清川道,"我結婚,是為了逃避母親的世界,那個對愛情和男人絕望至極的世界。我不打算擁有一段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情愛生活,就像母親那樣執拗。我嚮往平凡的幸福,理智而平靜。可是我錯了,我不知道,沒有足夠愛情的婚姻,是一株先天不足的胚芽,並且所有的傷害都與愛情充分的婚姻等量齊觀,爭執是一個樣,冷漠是一個樣,怨恨是一個樣。我又回到母親的世界,一個因婚姻而生出仇恨的世界,與母親走在了同一條通往毀滅的道路上。"
"婚姻,把男人變成了混蛋,把女人變成了哲學家。"屠秋莎笑道。
"我們一見面,我勸你屈就,找個人嫁了,去做別人的糟糠之妻。你勸我洗心革面,拋棄糟糠之夫,另覓高枝。真是一出鬧劇。"清川也笑起來。
"喂喂喂,話要說清楚,我可沒棒打鴛鴦啊,是你自己圖謀不軌!"屠秋莎搶白。
"去你的!"清川心頭一跳。
"歸納起來,做丈夫的對妻子缺少激情不外乎兩個原因,要麼移情別戀,要麼身體有問題——花先生身強力壯的,應該不是後一種。"屠秋莎一臉壞笑。
"他不會有婚外情,這一點,我拿捏得準,他沒那麼齷齪,也沒那種誘惑力,要不我怎麼會傻乎乎地嫁給他呢?不就是圖個安穩嗎?!"清川話鋒一轉,掩飾道,"而且他不見得只對我缺乏激情,也許他根本就是舉世罕見的、信奉柏拉圖的男人!"
"你當他是純潔的五歲小孩?小雞雞隻用來撒尿?!"屠秋莎不中招,奚落道,"何況人有七情六慾,喜新厭舊只是不道德,並非齷齪,有些婚外戀是很美好很美好的。"
最後一句,屠秋莎拿腔作勢地拖長了尾音,不錯眼珠地看著清川,看得清川毛骨悚然,心虛地低下頭,佯裝修剪手指甲。
"我早想提醒你了。"屠秋莎噓出一口氣,"即便是傻子,都發現宗見那小子在動你的歪腦筋——"
"沒有,沒有。"清川迫不及待地澄清,"怎麼可能呢?別胡說!"
"練功房裡的人講,你們在談戀愛。"屠秋莎一字一頓地說出來。
清川手一抖,指甲刀一下子戳進肉裡,鑽心地疼。她咬著牙,沒有叫痛,臉色發白地強笑道,這幫人真會瞎掰,哪兒跟哪兒啊!
"人言可畏,你不能不防著點兒。"屠秋莎推心置腹地勸說,"我知道,被宗見那樣的帥小子愛上,是很有成就感的。但是如果你只打算玩玩,就別太放肆,不要肆無忌憚地讓每一個人都看出端倪。"
我很放肆嗎?
清川意圖爭辯,她抬頭看了屠秋莎一眼,驀然間無言以對。
端午節的匿名信
端午節的傍晚,滿城一進屋就看見清川的留言。清川在紙條上潦草地寫著,拜託把飯燜上,我去買菜。落款是碩大的一個字:牛。
滿城啞然失笑。
他轉頭進廚房,按照清川的吩咐,淘米燜飯。清川的母親悄無聲息地跟住他,鬼魅似的。滿城一回頭,撞見老太太那雙窺視的眼睛,嚇一跳。他舉起菜刀,齜牙咧嘴地晃了晃。老太太唬住了,一溜煙逃掉。
身為女婿,滿城自認是仁至義盡的。過去他陪著清川探望她,給她買營養品,聽她嘮叨,扮演著女婿兼木偶。可是老太太癡呆後,不停地捉弄他,搬來後的第一樁事,就是把他至愛的一株曇花連根拔起,放在他的公文包裡。
"媽有病,別和她一般見識。"清川總是這樣說。
滿城不便有過激的舉止,於是背地裡恫嚇老太太,揚拳嚇她,或是威脅她不給飯吃。老太太膽寒,收斂半日,卻又變本加厲地戲弄他,藏起他的文件,在他的水杯裡擱一隻死蛐蛐。
令人生厭的惡作劇。
清川不予理睬,對母親和滿城之間的緊張關係一無所知。岳母與女婿的較量,是在背地裡進行的,暗中較勁,暗中廝殺,左手不知右手的陰謀。
老太太前幾天無緣無故地大發雷霆,一口咬定小保姆害死了她的娘,揮舞著菜刀要替娘報仇。小姑娘嚇得腳底生風,攜了行李,逃得無影無蹤。伺候老太太的第15位保姆就這樣被趕走了。在新的保姆到來之前,做飯的任務重新落在了清川頭上。
清川忙於購買裝修材料,忙於監督工程進度,往往利用晚上的時間,燉一大鍋綠豆排骨湯什麼的,凍在冰箱裡,作為第二天的主菜。菜色雖單調,但媚媚礙於喬遷新居的頭等大事,並無微詞。反倒是滿城,接連抱怨口中淡出鳥兒來了。清川於是許諾端午節好好做一餐,讓他們父女解解饞。
啟動了電飯煲的開關,滿城趿拉著大拖鞋下樓,開了單元門口的報箱,抽出當天的晚報。報紙底下壓著一封信。沒有落款。一封匿名信。
拆開信,滿城讀了一遍。歇息片刻,再讀一遍。他出了一會神,隨後就把信紙疊好,平放在餐桌上。老太太好奇,探頭看信,滿城恐嚇地朝她比畫拳頭,老太太趕快躲開。
清川在超市買了現成的粽子、皮蛋、麻辣雞塊、胭脂鵝掌等等,又挑了做涼拌菜用的黃瓜、番茄、金針菇、西芹,以及各色時令水果,大包小袋地開門進屋。
"我都成大力水手了。"清川倚門歎氣。
"累壞了?"滿城破天荒地溫和地問。
"今天讓媚媚大快朵頤!"清川振奮起來。她用毛巾擦擦汗,繫好圍裙進了廚房。滿城望著她輕巧的背影,心想,真沉得住氣啊。
做菜是清川最拿手的一門技藝,她手腳麻利,不出半小時,飯菜陸陸續續地都下了鍋。為獎賞滿城幫忙燒飯,她特地夾一隻肥雞腿,喂到他嘴邊。滿城頭一偏,雞腿啪地掉在地上。老太太眼明手快地衝過來,彎腰揀起,逕直朝嘴裡送。清川生氣地一跺腳,伸手去搶。老太太不肯,清川好言好語地哄她,費了一番周折,總算奪過來。
"都怨你!"清川嗔怪。
滿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昨天去給媚媚開家長會,"清川笑吟吟地說,"現今的中學老師真有趣,媚媚的語文期中考試,有一道題目,可逗了,我拿給你看看。"她把卷子找出來,遞給滿城。那是一道改正錯別字的題。上面是一些時髦的四字詞,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
植樹造零白收起家勤撈致富任人為閒擇油錄取檢查宴收大力支吃提錢釋放攻官小姐
滿城掃了一眼,把試卷放到餐桌上,靠近信紙的地方。清川在廚房和客廳之間來往穿梭,把做好的菜餚一樣一樣擺到客廳的長餐桌上。滿城冷眼瞧著,端坐如泥塑。送上最後一道青椒拌皮蛋,清川歇口氣,終於留意到了那封信。滿城故意擺在媚媚試卷旁邊的那封匿名信。
"誰寫的?"清川端詳。
滿城不回答,他起身進了臥室,換了乾淨的襯衣和襪子,將手機充電器和一本睡前閱讀的勵志書放進皮包。他拎著皮包出來時,清川顯然已經讀過那封信。她像個病人一樣扶住桌沿,臉色慘白、搖搖欲墜。滿城步履舒緩地經過她身邊,打開大門,離開了家。
中年男人
"花老師不在家嗎?"桃在擦拭傢俱的時候,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她稱清川為俞老師,相應地,稱滿城為花老師。
"他出差了。"清川若無其事地說。
"她說你出差了。"桃回到家,興奮地把清川的話學給滿城聽。
清川口中出差了的滿城正住在桃破破爛爛的家裡。他對桃撒了謊,他說他和清川為了房子裝修的風格問題大吵一架,從而出來散散心。
"怎麼會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桃自言自語。
"她是一個硬心腸的女人。"滿城忿忿地說,"時時刻刻都要做贏家。"
"還有什麼?"桃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滿城住了口,他不願意談下去。他突然感到他的生活極不真實,大沓的檔案、鋪天蓋地的報刊、他的妻子、他的情人,這些都是不真實的。他渴望真實的生活,渴望有許許多多能夠盡情傾談的朋友,渴望被他們召喚,渴望與他們逗留在餐廳、酒吧、咖啡館,玩樂終日。他厭煩與世隔絕的辦公室,厭煩神經兮兮把他當成了女人一般訴苦的女同事小乙。他憧憬狂歡和遊行,以及男人間的友情。
"到底還有什麼事?"桃敏感地追問。
滿城不作聲。他在心裡衡量著清川和桃這兩個女人。誰更適合作為他後半生的伴侶呢?有妻子或是獨居,哪種情形更好呢?
沒有答案。使他悲傷的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能果敢行動的關口,他往往猶豫不決,導致了他經歷過的瞬間,比如匿名信帶來的羞恥,由此而喪失了全部的意義。他生著自己的氣。
離家出走的壯舉,滿城一共堅持了十六天。這些天當中,他騎著自行車,照常準時上下班。不同的是,下班時他會繞道去一趟農貿市場,採購他和桃所需的食物。
一方面,他對桃懷有奇特的補償心理。桃在他的家裡,承擔了在他看來應該由清川完成的一部分家務,那麼他理應為桃做點什麼。於是他懷著彌補的心情,拙手笨腳地為桃操持家事。他立即發現自己陷入了浩瀚無序的工程之中,因為桃在清川跟前是手腳勤快的鐘點工,自己的屋子卻由於懶惰而缺少整理,又髒又亂。
另一方面,桃是典型的食肉動物,她的腸胃適應了大量肉類,沒有多餘的空間盛放菜蔬。但滿城不行,少了綠色蔬菜,他立馬上火,便秘、口舌生瘡。
桃借口守鋪子,將買菜的任務一併交給滿城。桃這樣做,不過是在飲食開支上揩揩滿城的油,滿城對她的小家子氣瞭如指掌。他不和她一般見識,每天出入雞飛狗跳的農貿市場,不辭辛勞地馱一車肉啊菜啊什麼的回來。
滿城的入住,使桃顯出了前所未有的快活。她哼著小曲,步履輕盈。她曲解了他留宿的本質原因,從而對自己的身價做出了愚蠢錯誤的估計。
"她沒有提到你。"桃不斷地帶來清川的消息。
滿城皺起眉頭,做出厭憎的表情。事實上他豎起兩隻耳朵,等著桃饒舌地形容清川的狀況。
"她去訂瓷磚了。"桃說,"媚媚要把洗手間弄成黑色,她不肯,母女倆爭了半天。"
那封信呢?滿城想。難道她對匿名信全無反應?甚至不去查問因此而失蹤的丈夫的去向?
"我問她,花老師出差多久啊?她說,是單位送出去培訓,時間可能很長。"桃得意洋洋地望著滿城。
"她才不管你的死活呢!"桃的目光幸災樂禍。
桃對滿城和清川所作出的判斷,使得她不那麼低頭服小,不那麼順從地依著滿城的臉色行事了。她開始放肆起來,使喚他,差遣他,勇於凸現出自己的個性。可惜她的個性在滿城看來,不過是一個蠢婆娘的無理取鬧。
"買房的錢,還差著一大截,你要不出力,咱倆就只好搭一露天帳篷。"桃理直氣壯地提出要求。
滿城在心頭發出一聲冷笑。他想到他和清川新買下的那套躍層,無論如何,他有一半的所有權。露天帳篷?我呸!
"差多少?"滿城捺著性子問。
"五萬!"桃懶洋洋地豎起五根粗肥油膩的手指。
"我沒有。"滿城斬釘截鐵地拒絕。
"好吧,那我這就托人去買搭帳篷的材料,"桃打個呵欠,"好歹得搭個帶頂兒的,要不颳風下雨的,我怕你扛不住!"她慢吞吞地轉過身去,突然回頭扔下一句:
"你們不是有兩套房嗎?將來跟她離了婚,一人分一套,咱們再買下這套經濟適用房,不還是兩套房嗎?!"此話非同小可,滿城一驚:
"我什麼時候說要跟她離婚?!"
桃不答言,嫵媚地朝他一笑,眨眨眼,扭著腰,款款而去。那一串動作連貫而地道,由桃這樣的肥婦班門弄斧地做出來,很像喜劇片裡的某位肥星。
滿城的心重重一沉。這幫活該上刀山下火海的壞女人,先以獻身愛情的名義勾搭上別人的老公,時機一到,就撕下純美的面具,露出猙獰的魔鬼的嘴臉,張狂地提出要求。結婚!結婚!結婚!
滿城發了大半天的呆。
夜裡桃投降,把肥胖的身軀結結實實送進滿城的懷抱。滿城沒有接招,避開一點,按兵不動。桃的身體不再有初始的蠱惑,她是一堆潑翻在地的膠水,黏糊而骯髒。滿城倍感生疏。
"怎麼,你不願意休了她?"桃柔聲道。
"甭說我,你自個兒不是有家有室的嗎?你老公能放了你?"滿城顧左右而言他。
"他!"桃恥笑一聲。提到丈夫,她只有這一個包羅萬象的字眼,擲地作金石聲,他!
她不說,滿城也明白,她老公早就視這肥婆如草芥,巴不得將她掃地出門。癡心守護家庭的,是桃。桃以一種母性的堅韌,守衛著哺育兒子成長的窩巢。
"關鍵在你,要是你能下決心,咱們就可以光明正大、長長久久地在一塊兒了。"她把頭靠過來。她那顆胖頭抵達的剎那,滿城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胸部至少往下沉陷三毫米。他憋氣忍耐片刻,伸手把胸前的巨石搬開。桃仰起下巴,不解地望著他。
"你不捨得她?"桃恨恨地問。
"廢話!"滿城語焉不詳。
他翻了個身,想到那封可怕的匿名信。如果信裡所言非虛,清川說不定也正躺在另一個男人身畔。那會是誰呢?也許她的心態與桃相似,巴不得外面的男人允諾迎娶,以便痛痛快快地一腳踢飛花心的老公,迎接燦爛新生活的到來。
"花滿城,你起來,咱倆今天得把話說清楚!"桃一骨碌坐起身,不睡了。
"三更半夜,折騰什麼呀?"滿城無可奈何地哄著她,"我主要是擔心你老公和你兒子不答應,反倒把事情搞砸了。"
"真的?"桃半信半疑。她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滿城,一張大胖臉在黑夜裡油光閃閃。
滿城噁心起來,他不認得這個瘋狂的女人!從前的桃,溫馴輕柔。她整個人的意義,代表著綿軟暖和的身軀和漫長而美妙的溫存之路。當她的靈魂喊叫著登上前台表演,她的肉體變成了一堆缺乏美感的肥肉。
"真的。"滿城虛假地應付。
他把埋進枕頭。桃的枕頭許久不曾拆洗,有一股雨天的霉味以及頭皮的油污味。桃不同於清川,清川隔兩周洗換一次床上用品,每次做愛前,強令他清洗全身。出門在外,清川盡量不用公共廁所,有可能的話,寧願憋回家——這些,過去都是滿城羞於啟齒的大缺點。而今,他想念清川微香的枕頭。
"那好,我的事,我自己搞掂,你先把你老婆休了!"桃蠻橫地命令。
"女士優先,還是你先請!"滿城笑嘻嘻地回應。
"你少涎皮賴臉!讓你先你就得先!"桃呵斥。
這女人夠狡猾的。滿城煩亂不已。
"都依你,睡吧。"他暫且妥協。
桃心滿意足地躺下身,一把攬過滿城,把他的頭壓在自己的胸窩裡。桃的身體瀰漫著類似橡膠的氣味。滿城用牙去咬。桃哎喲一聲,接著就發出暢快的呻吟,手順勢滑到滿城的腿間。
"你可不許騙我,"她呢呢喃喃地抒情,"我一個良家婦女,清清白白的,跟了你這麼些年了……"
是是是。良家婦女。千金萬銀的好身子。滿城冷哼不已,牙齒用勁,手下同時發力,桃痛得叫起來,惱怒地一掌推開他。
"豈止良家婦女,你在我心頭的份量,等同於黃花大閨女。"滿城湊近她耳邊,肉麻地悄聲說。
"去!少耍貧嘴!人家是要看你的行動。"桃轉怒為喜,嬌嗔道。
滿城一心敷衍著桃,但求順順當當地住一陣子,等到想好如何處理跟清川之間的麻煩,再作打算。可是房款的事尚且餘音裊裊地迴旋在半空中,桃又有了新的名堂。翌日滿城拎著蔬菜汗流浹背地一進屋,桃火燙的身體就貼了上來。
"要是一切順利,我們一成家,不是就有一兒一女倆孩子了?"桃笑瞇瞇地盯著他,嗲嗲地問,"孩子他爹,你高興不高興?"
"高興,高興。"滿城諾諾應著,轉身倒一大杯涼白開,咕咚咕咚灌下去。
高興?見他媽的鬼!
"我保證,我會好好對待媚媚。"桃舉起右手發誓。
"她不一定跟我呢,她還有她媽。"滿城漫應著。
"那倒是,她媽是大學教師,還在外頭兼著職,收入肯定不少,養孩子不成問題。"桃贊同道。
"慢慢來,慢慢來。"滿城搬梯子找台階下,"你有兒子,我有女兒,離婚的事,牽涉到兩個孩子,我們得從長計議,不能傷害了兒女的感情。"
"你這人心挺細,將來會是個好父親!"桃誇獎一句。
"我本來就是一個好父親。"滿城哭笑不得。
"我是說,你會是我兒子的好父親。"桃適時拋個彆扭的媚眼。
"那當然!"滿城躊躇滿志,對海市蜃樓中的父子親情表現出極大的自信。
"現在就是考驗你這個好爸爸的時候了,"桃拍拍他的臉腮,"兒子明年不是大學畢業嗎?他本來要考研究生的,但就業形勢這麼嚴峻,他準備先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日後再深造。你這做爸爸的,覺得他的想法有沒有道理?"
"好啊。"做爸爸的心虛氣短地應承,"這孩子挺成熟,挺會籌劃的嘛。"
"你能這麼想,那就太好了!"桃噓出一口氣,"我是沒什麼本事,兒子的事兒,就拜託你操心了。"
"操心?"
"兒子要是留北京,頂多進私營企業打打工,朝不保夕的,多沒意思啊。我跟他講了,回家鄉來當公務員,又體面又安穩,先幹上幾年,不滿意了再說。兒子很聽話,答應了。"
"當公務員得參加考試,門檻很高的。"滿城如夢初醒,本能地閃身逃避桃撒下的天羅地網,"何況好男兒志在四方,你應該放手讓他出去闖一闖。"
他沒有躲掉,被桃兜頭網住。桃是一個狡猾的漁夫。桃說,你別太費心,將就弄你那單位去吧,市人事局,牌子聽上去還算湊合。
湊合?MyGod!滿城以掌覆額,對眼前這個女人的智商表示深切的懷疑。
呵不,他正在遭遇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桃就是那個住在破木船上的漁夫的婆娘,有一顆貪得無厭的心,夢想著有朝一日君臨天下。可惜滿城不是一條身懷絕技的金魚,他所有的本事,不過是把桃從這一條爛船遷移到那一條爛船。他甚至沒有能力把她帶上陸地,更甭提什麼金碧輝煌的王宮了。
人想變成金魚就會痛苦。無力回天的滿城在一個下雨的傍晚結束了他的流亡生涯。他推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回到市人事局的宿舍區。他的自行車後座空無一物,再沒有那些水淋淋的蔬菜以及可怕的血乎乎的動物內臟。
滿城的出逃,以對情婦桃的極端厭惡宣告終結。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完美的主婦
滿城回家那天,清川剛好與工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先是清川購買的胡桃木門板,由於老闆寫錯了貨號,送來時變成了櫻桃木。送貨工人堅持送貨單核對無誤,不肯調換。清川打電話給老闆,老闆答應換貨,但聲稱貨源匱乏,須等待兩個禮拜。供給不足,木匠的工程陷入癱瘓。清川氣得跳腳,前前後後打了十幾通電話給老闆,惡語相向,斯文掃地,最後揚言要告到消費者協會,老闆終於緊急調貨過來。
然後廚房的設計又出現嚴重問題。為省錢,清川沒有購買品牌櫥櫃,由裝修工人現場訂製。雛形初現,清川發現自己輕信了包工頭的吹噓,這廝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讓清川相信了他具備全方位的家裝能力。事實上,他對櫥櫃的製作缺乏基本知識——調理台和備餐檯分置廚房的兩側,遙遙相望,洗菜區、貯藏區和烹調爐具的佈局一片混亂,排煙罩距爐盤還不到20厘米,像一隻倒扣在炊具上的頭盔,而灶台的高度達到了1?郾5米。
"這是載人航天飛船中的廚房,但肯定不適合地球生活!"清川譏諷地評價。
包工頭圓滑地示範著他所設想的廚藝展示,輕快地飛奔於廚房的各個角落,踮起腳尖炒菜,勾下腦袋熬粥。他的演示使別的工人掩嘴而笑。
清川忍無可忍,大發雷霆,把裝修以來憋屈著的滿腔怒火一股腦兒發洩出來,拍桌子打巴掌,把那個油腔滑調的包工頭罵得半死。
罵歸罵,裝修還得繼續。首先,廚房要返工。返工,就涉及到材料的損耗與重複購買,這筆錢誰出?包工頭練就了忍氣吞聲的功力,挨罵時絕不還口,瑟瑟縮縮、可憐巴巴的。可到了談判的實質階段,他就變臉了,腰板挺起來了,口氣也硬了。
"到了這步田地,做不做,您看著辦!"他滿不在乎地宣稱,"要不這樣,您把前期的工錢結了,我和我的手下立馬走路,您另請高明!"
清川噎得說不出話。房子裝了七七八八了,她不會笨到採用中途換工的下下策。於是她強忍火氣,向包工頭致歉,說自己工作繁忙,情緒不佳,請包工頭帶領眾工人,一如既往地奮戰到底。包工頭面目可憎地嘿嘿笑著,擺出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可惡表情。
"念在你是大學教師的分兒上,我就幫你一回忙,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真夠挑三揀四的,看來是讀書把腦子讀呆了。"包工頭貓哭耗子假慈悲。
清川不能發作,她強忍怒火,賠笑做出領情的意思,生怕得罪了這幫小人,一言不合,揚長而去,扔下一個亂七八糟的工程,那她可就真是沒轍了。
滿城進家門的時候,清川半躺在沙發上,在想像中,一拳將包工頭陰險的嘴臉砸扁。她又累又氣,還沒來得及做晚飯。
滿城走後,請來侍奉癡呆老太太的保姆又被老人家轟走了。如若不是桃每週來三次,清川一定會在事業與家庭之間崩潰掉。
說來奇怪,一向仇視保姆的老太太對鐘點工桃倒頗為友善。她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桃忙來忙去的身影,不去干擾她,不去搗亂添麻煩。桃歇下來喘口氣,老太太會偷偷塞給她一把炒板栗,或是一塊餅乾。
"閨女,你從哪裡來?"老太太永遠重複這一句問話,順帶慈眉善目地摩挲著桃的胖手。
"你丈母娘比你老婆可愛得多。"桃這樣對滿城說。
"兩人一樣可恨。"滿城回答。
見到滿城,躺在沙發上的清川下意識地抬腕看了一眼手錶,詫異地說了句,喲,都六點了?!她的驚詫,只是針對自己對時間的忽視,而非滿城的浪子回頭。
滿城就像過往無數個黃昏那樣,平靜地回到家中,踱到陽台上,點一支煙,翻開報紙,等候晚餐。沒有人對他離家出走的經歷表示興趣,彷彿有誰按動了CD播放器的快進鍵,中間的十六天縮短成一個複雜的音節,一晃而過,未作停留。
一家人團團圍坐在餐桌前,清川為老母親擺好餐具,不斷地制止她將食物放入衣袖。老太太的邏輯很古怪,她每頓飯都記得把好吃的東西藏起來,留給她的娘。她藏匿食品的地點包括衣袖、鞋子、枕套、抽屜。房間裡因此臭氣熏天,媚媚時不時發出尖叫,因為又翻出了一撮腐爛的肉片,或是一隻生滿蛆蟲的包子。
這一切都加速了清川裝修新房的進度,她渾然忘我地投入到裝修之中,對滿城的離去感覺漠然。似乎那傢伙真的是出了一趟差,而匿名信的風波子虛烏有。
晚餐後媚媚發現外婆從陽台上的花盆裡摳出泥巴,遍地扔撒,在狹小的空間裡製造了不勝枚舉的炸彈。她叫了起來,家裡頓時亂成一鍋粥。滿城挽起袖子,義不容辭地投入到清掃泥巴的宏偉工程中。
夜裡滿城將清川折騰了一次,久違的強硬回到他身上。滿城故意把聲音弄得震天價響。房子本來就小,隔音效果也差,清川心虛,生怕媚媚聽到,不住地讓他小聲點。
"你就不問問我去了哪裡?"滿城用力擠壓著她,惡狠狠地問道。
清川呻吟一聲,一言不發。滿城感到有一個龐大的靈魂悄然擁擠在清川瘦弱的身軀中,窺測著他們的動靜。他對它產生了莫名的畏懼。這使他愈發忘我地運動著,力圖將清川身體裡神秘的靈魂擠出去。擠出去。
滿城做了一次,不甘心,第二次強行把清川壓到身下,結果無功而返。他幽幽地說,我到底上了年紀,又疏於保養,比不得別的男人了,對不對?
"我不知道。"清川答道。她確實不知道。與宗見的曖昧,停留在手指和口唇之間。
"不知道?哼哼!"滿城冷笑一聲。
他再度摟住清川,奮力擠進她的身體。清川被他弄得精疲力竭,乾涸的身體疼痛得要命。滿城使勁親吻她,狂野地揉搓她,虛假地發出誇張的喘息。可是他軟弱的身體背叛了他的心,最後他再度悻悻然放開她。
"那封信……"滿城說。
"我困了。"清川背對著他。除了勉強的性愛,他們已經找不到恰如其分的溝通和交流方式。滿城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憤怒,清川用同樣的途徑表達她的冷漠。
不用語言,但什麼都懂得了。滿城意識到不能再討論下去。從前他漫無目的地幻想過向清川承認他和桃的事,友好地向她懺悔,盡可能表達不去傷害她的意願,將主動權牢牢把握在自己這一方。有一陣子,滿城以為他是全世界最走桃花運的男人,坐擁兩個女人而不穿幫。此刻他突然明白,無論他說出桃,還是追問出清川匿名信上揭示的她的情人是否屬實,其結果都一樣,那就是,清川會平靜而冷冰冰地催他離開這個家。
原來謊言是他們的婚姻得以繼續的基石。
在無邊的想像裡,滿城看見了睡在清川身上的那個陌生男人,一個水手般矯健的男人。他看見他們之間的每一個細部,甚至聽到了他們濁重的呼吸聲。他的想像強化了他的痛苦。
在無眠的午夜,滿城終於成功地第二次臨幸了半睡半醒的清川。極樂的瞬間,他出現了幻覺。他的幻覺中有兩個女人。清川與桃,合而為一。他同時侵略了她們。
這一刻,清川的身體是他的坐騎,載著他,駛入他所期望的遠方。背叛的意念解脫了他。他沉迷在背叛的黑色陶醉中,不能自拔。
愛情的迴光返照
裝修進入尾聲,清川稍事鬆懈。她為母親和媚媚煲了生津消暑的粉葛花生骨頭湯,又為媚媚做了冰涼甜潤的杏仁豆腐。濃濃香香的骨頭湯,媚媚一氣喝了三碗。一大缽加了桂花水的杏仁豆腐,被媚媚吃得光光的。
通常的主婦對廚房之事都有勉為其難的嫌疑,清川不同,她是真心喜歡做飯。清川在烹飪方面是有些天賦的,她外出吃飯,總能快速偷學人家的手藝,並且樂此不疲。念大學時,她很少去食堂,用一隻煤油爐,在走廊中做出噴香的菜餚,送給等在樓下的當時的男朋友,惹得她的一班女同學艷羨不已。
女同學們也許無從得知,清川在每一場戀愛之初暴露出的驚人的主婦癖,嚇退了她那些浪漫的男友們,他們抗拒成為被她飼養的動物。
"你是一個好女人,我配不上你。"這是吉他手留給清川的臨別贈言。可惜清川未能及時參悟其中的真諦,這就導致了她在後來的戀愛中接連碰壁。
"老媽,做教師實在是埋沒了人才,你應當去考廚師執照!"媚媚讚歎。
媚媚的饞相讓清川想到宗見。宗見是個大孩子,口味一定跟媚媚不差什麼。清川原樣做了一份,一罐湯和一盤冰鎮豆腐,給宗見送去。
練功房裡人聲鼎沸,一幫前來參觀的中年婦女把房間堵得滿滿的。宗見僱傭的一名助手,坐在寬大的軟毯上,上身隨音樂起伏,婀娜曼妙地做著示範。十來個學員穿著柔軟的練功服,一人一張軟毯,在教練身後一招一式地學著。
清川站在門邊張望,迎頭就碰見屠秋莎懷疑的眼神。屠秋莎終止了練習,跳起來,走到她跟前。清川手中拎著湯罐,尷尬萬分,一張臉莫名其妙地紅起來。
"來了?"屠秋莎意味深長地瞅著她。
"哦,你也在這裡?"清川盡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本來不是這個時段,我報了職稱計算機培訓班,兩下衝突,只好調整了這頭的安排。"屠秋莎抱起雙臂,似笑非笑地解釋。
"這樣啊。"清川窘得無地自容。
"探班哪?"屠秋莎瞟一眼她手裡的湯罐。
"路、路過,順便上來,看一看。"清川結結巴巴的。
"教練!"屠秋莎揚聲高叫。一名帶領客人參觀的女孩應聲跑過來,臉色紅撲撲的,乖巧地問道,屠老師,什麼事?
"你們的boss哪兒去了?"
"您說宗見?他出門了。"
"上哪兒了?"屠秋莎睃了睃清川。
"不知道,他沒交代。"
"什麼時候回來?"屠秋莎再次瞅瞅清川。
"也沒說,您要有事,就上QQ找他吧。"女孩說著,擺擺手,一溜煙跑走了。
"他不在。"屠秋莎聳聳肩膀,攤攤手。
屠秋莎從見到清川和那罐湯開始,眼神就充滿訕笑,語氣也充滿調侃。彷彿宗見是一隻新奇的玩具,而清川是一個無知的黃口小兒,屠秋莎用宗見這個玩偶來故意逗弄清川,吊足她的胃口。
"我有事,先走了。"清川羞愧地轉身欲逃。
"Thenwhat?怎麼辦?"屠秋莎攔住她,笑道,"我是指湯。"
清川目瞪口呆,恨不得從她面前蒸發,手中的湯罐直往下墜,猶有千斤重。屠秋莎一把將她拉到露台外面,鬼頭鬼腦地審視她半晌,突然搖搖頭,歎口氣,道:
"他每年都要出去做一次長途旅行——你看看,你對他的瞭解還不如我多。"
清川垂下眼瞼,不語。
"他沒有告訴你吧?"屠秋莎自顧自說下去,"從前我教他的時候,他就有不少女朋友,不少粉絲,她們為了他,爭風吃醋,大打出手。他同班的一個女孩子,為他割腕自殺,差點連小命都丟了……"她頓住,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清川。
"你不要誤會,我們只是談得來,沒有別的,他那麼小,我們怎麼可能有別的?"清川在她的注視下,面紅耳赤,不得不進行艱難的自我辯護。
"小孩子是這樣的,貪玩,善變,不負責任。"屠秋莎溫言道,她的眼神中有那麼多的憐憫。
這一瞬間,清川決定鋌而走險,說出她的秘密。而她真的說了,含含混混,欲言又止地說了出來。她太迷惘了,關於宗見的這一段,她漸漸無法分辨其性質種屬。當初,她多多少少是懷著一種遊戲情結進入的,可是面對眼花繚亂的景況,她才發覺自己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玩家,稍不留意,就會混淆娛樂跟現實的界限。
"有人給滿城寫了一封匿名信。"清川輕聲道,"信上說,我跟一個男人不清不楚……"
"我提醒過你,你跟宗見的事,練功房傳得沸沸揚揚的,人盡皆知。"屠秋莎截斷她,"覬覦宗見的女孩子,也不是一個兩個。"
清川低下頭。
"你那位老實敦厚的花先生,他是什麼反應?"屠秋莎露出譏諷的神情。
"他憤然離家出走,我忙著裝修,沒精力過問他的行蹤。結果半個月以後,他自己回來了,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清川老老實實地描述。
"三種可能,"屠秋莎伸出三根手指,分析道,"第一,他對你的道德操守懷有盲目的信任,不接受流言蜚語的侵擾;第二,他太在乎你,生怕失去你,你一時迷惑,他願意寬恕並原宥你;第三,他做賊心虛,想想看,一個賊怎麼可能去追查另外一個賊?"
"不像,都不像。"清川搖頭,"他那熊樣兒,領導一瞪眼,他能嚇破膽兒。打死我,我都不相信他會在外頭有女人。"
"說不定他對你,也是這樣的想法。"屠秋莎取笑道。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態度有問題?"清川不悅,"我發現你從頭到尾都像在看一出肥皂劇,這可不是你一貫的作風!"
"是,我不看好你這段婚外情。"屠秋莎坦白承認,"若論我們的交情,理論上,如果你有膽量紅杏出牆,搞不好我會是那個牽線搭橋的媒人,或者守門放哨的角色,但男一號是宗見,情形就另當別論了。"
"為什麼?難道你暗戀宗見?"清川反戈一擊。
"你認為我有大女人情懷?見你的鬼!"屠秋莎白她一眼,"說實話,我對姐弟戀、母子戀什麼的,非常非常排斥,非常非常反感,這不符合人類的天性,我情願你勾搭的是82歲的老頭子……"
"他老婆只有28歲,我太老了,不符合競爭上崗的前提條件。"清川笑著打斷她。
"那樣的話,起碼遵循了人類發展的基本準則,強男弱女,男人的年紀不要緊,因為男人是強勢群體,只要多金,他們就可以體現男人的價值和勁道。"屠秋莎兀自說下去,"你跟宗見攪在一塊兒算怎麼回事兒?是你呵護他,還是他呵護你?"
"老天!"清川驚呼一聲,"這些話是你說的嗎?我好像回到了封建社會!"
"你知不知道,你給我的感覺是在猥褻男童!"屠秋莎尖刻地說。
"是是是,我跟你的寶貝學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清川發笑。她想說的是,宗見是鮮花,她是牛糞。不過屠秋莎誤會了她的所指。
"就算你是鮮花,也是一朵即將凋零的老鮮花,就算宗見是牛糞,也是一攤新鮮出爐的嫩牛糞!"
"屠秋莎,我發現你的調調愚昧透頂。"清川恨聲道,"你那貌似前衛的面孔底下,藏著男權主義的心,原來你根本就是天生的受虐狂,你喜歡壯男是不是?騎在你的頭上欺負你,把你當牛作馬?男人像大山一樣壓迫你,你最樂意了,是不是?"
"停停停!我們不要互相攻擊了,我快被你氣得吐血身亡了。"屠秋莎舉手投降。
"連你都不幫我……"清川傷感。
"假如你需要,我可以一如既往地給予你方方面面的支持。"屠秋莎無可奈何地表態,"他媽的!誰叫我們是好朋友呢?"
"屠老師,您的身份是大學教師,請注意您的言行。"清川如釋重負,笑嘻嘻地調侃。
感情是一隻沉重的包袱,清川背負著它,艱難地行走。光天化日之下,她甚至不敢打開包袱,察看裡頭隱藏的東西究竟是何種顏色何種形態。而任何隱秘,一經有人分享,緊張收縮的心,就會徐徐舒展。清川覺得自己從陰暗處走了出來,重見天日。
"我情願不知道你的臭事……"屠秋莎打開湯罐,俯面嗅了嗅。
"這麼好的湯,浪費了多可惜,我幫宗見享用了吧。"屠秋莎拿起勺子,不客氣地喝了起來。
輕鬆之餘,清川忽然感到渾身發熱。一個放棄了隱私的人就等於喪失了自尊。一旦隱身的愛被公開,愛便更為沉重。清川一想到這些就覺得惶恐。
"給你講個美國笑話,新上任的中央情報局局長對屬下講,上頭說世界是黑色和白色的,你們的任務是——剷除一切灰色存在的證據。"屠秋莎邊喝湯邊道,"這就是我將幫助你的重要方法之一,堅守朋友的立場,掩耳盜鈴。比如舊社會的小歌女可憐兮兮地申明,小女子只賣身、不賣藝。"
清川笑不出來。
"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屠秋莎認真地說,"我先申明,雖然我很反感花滿城,可是我不贊成你休掉他,離婚的經濟風險是很大的,你不是18歲的少女,應該理智一點。"
"這樣吧,先幫我分析分析,那封匿名信是誰寫的?"
"我猜不到,我又不是福爾摩斯。"屠秋莎沒好氣。
"不會是你吧?"清川開玩笑。
"我確實想寫那樣一封信,"屠秋莎故意咬牙切齒道,"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就有人搶了先!"
"寫信人的目的是什麼呢?挑起滿城的怒火?破壞我的家庭?"清川托腮沉思。
"我說過了,宗見那種漂亮能幹的男孩子,不是一般的搶手貨,他身邊一幫20歲出頭的小丫頭,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一個半老徐娘奪走?"
"我知道我不應該,"清川驟然消沉下來,"可是,我擔心,我是愛上他了……"潛伏的傷疤揭開來,鮮血噴湧,劇痛如割。
"呵呵呵!"屠秋莎笑得喘不過氣來,摀住肚子,指著清川道,"你太幽默了,這真是我一輩子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清川沉下臉。
屠秋莎見狀,忍笑忍得眼珠發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清川瞪著她,起身欲走。屠秋莎一把抓住她的手,正色道,
"放心放心,你絕對不會愛上他,你只是愛上了一個年輕男孩的感覺,換言之,這是你愛情生活的迴光返照,一旦過去了,你的感情年齡就會跟你的生理年齡一道,進入平緩的中老年期……"
有藍綿羊的國度
屠秋莎的話,讓清川頗費思量。潛意識裡,她不願意把那些心旌搖動的辰光歸結為一種理性的體驗,她情願把它當成從天而降的迷亂愛情,讓人害怕,又令人沉醉,充滿了痛快而忐忑的犯罪感。
清川記起宗見給過她一個QQ號碼,於是她到網站申請了一個免費QQ,利用沒有課程安排的時間,到網絡上去搜尋宗見的身影。一連七天,宗見都沒有出現過。清川試著在晚間避開滿城和媚媚的注意,上網查詢,還是沒有宗見的消息。
然後,第八天的下午,當清川在網上百無聊賴地四處轉悠時,宗見的卡通頭像忽然蹦出來,向清川揮手問好。宗見的網名叫做淫浪男孩,清川給自己取的名字是狐狸糊塗。
〔狐狸糊塗〕:嗨,是我,俞清川。
〔淫浪男孩〕:是你!怎麼取這麼規矩、沒創意的網名?你應該叫做淫浪女孩。呵呵。
〔狐狸糊塗〕:我老了,不要調戲我。
〔淫浪男孩〕:又來了。無趣。
〔狐狸糊塗〕:你去了哪裡?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
〔狐狸糊塗〕:你在嗎?
〔淫浪男孩〕:對不起,我還有兩個朋友同時在線,是約好的。我回答你的速度可能會慢一些,請原諒。
〔狐狸糊塗〕:你在哪兒?我很擔心你。
〔淫浪男孩〕:我剛到拉薩。我偷渡出國了,去了一個你想像不到的好地方——不丹。
〔狐狸糊塗〕:不丹?我沒聽說過。
〔淫浪男孩〕:在喜馬拉雅山南麓,中國和印度之間,有一個世外桃源似的高山內陸小國,純淨的空氣,散發松柏芳香的森林,品種繁多的野生動物——這就是不丹。不丹人相信自己是龍的子民,世代信奉藏傳佛教,具有謙和溫順的民族性格,同時頑強地保留著小國寡民的生活習慣與文化傳統,不允許任何外來文化的入侵。
〔狐狸糊塗〕:好像是旅遊廣告的宣傳語哦。
〔淫浪男孩〕:確實是複製過來的。改天我把不丹的資料介紹發給你,你會喜歡的。還有照片,我在不丹拍了很多,有藍綿羊、有蘭花、野罌粟和橡樹林,回來再給你欣賞。不能在網上傳送的,我此行的手續不太正式,怕惹麻煩。
〔狐狸糊塗〕:你是怎麼去的?
〔淫浪男孩〕: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志同道合的環保主義者,他有親戚嫁到了不丹,在他親戚的鼎力幫助下,我們偷偷進入了不丹國境,先後滯留了五天。
〔狐狸糊塗〕:沒有遇到危險吧?
〔淫浪男孩〕:有驚無險。朋友的親戚住在首都廷布。廷布人口只有3萬左右,在城裡,狗的數目遠遠多於車輛,碰見黑熊、野豬是常事。有意思吧?
〔狐狸糊塗〕:國民依靠什麼生活呢?
〔淫浪男孩〕:90%的人住在高寒地區,夏季隨牲口到草原地帶,在山谷裡耕地插秧,或是種辣椒,他們的習性與牧民相似,飼養犛牛,喝酥油茶。不同的是,他們家家都有自製辣椒粉,如果是長途朝聖,必備的乾糧就是辣椒和不丹式的爆米花或玉米干。幾乎所有的不丹人,包括小孩子,都可以餐餐吃辣椒和米飯。如果手藝好,辣椒粉還會被當作零食。
〔狐狸糊塗〕:國家由誰來執掌?總統?
〔淫浪男孩〕:不丹是一個王國,有國王和王后。
〔狐狸糊塗〕:有點童話的味道。
〔淫浪男孩〕:他們的菜市場是最有趣的。全國只有一個菜市場,而且只在星期六、星期天開放。朋友的親戚領我們去了一次。市場裡有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米,白色、黃色、紅色、黑色、紫色、綠色,一共是兩百多種。檳榔也很多,不丹人喜歡吃檳榔。還有,不丹的女人在買菜的時候盛裝出行,穿著艷麗保守的KILA,珠寶首飾差不多都戴在身上,跟選美競賽似的。
〔狐狸糊塗〕:你什麼時候回來?
〔淫浪男孩〕:不一定,我準備再走一陣子。
〔狐狸糊塗〕:去哪兒?
〔淫浪男孩〕:保密。
〔狐狸糊塗〕:連我都不可以知道?
〔淫浪男孩〕:當然,因為這會不公平。我沒有告訴任何朋友。
〔狐狸糊塗〕:我是任何中的一個?
〔淫浪男孩〕:請理解我的習慣,我從來不會事先安排行程。我只會聽從內心的召喚,遵循靈魂飛翔的方向。
〔狐狸糊塗〕:行走對你很重要?
〔淫浪男孩〕:是的。我天生是一個遷徙者。我的人生分作兩部分,一半停留在世俗的生活裡,工作,並努力賺錢,另一半則是在旅程中,長途跋涉,永不間歇。
〔狐狸糊塗〕:那麼將來呢?將來有了家,有了牽掛,你也會這樣突然間不辭而別?
〔淫浪男孩〕:套用一句廣告詞,我的生活,我做主。不必擔心我,我有分寸,我不會娶一個籐蔓狀的女人,也許我將獨身到底。
〔狐狸糊塗〕:好吧。你多保重。我下線了。
〔淫浪男孩〕:今晚上來嗎?我會在拉薩歇息兩天,上網很方便的。
〔狐狸糊塗〕:晚上不行。我是已婚女人,需要照顧家人的感受。
〔淫浪男孩〕:你生氣了?
〔狐狸糊塗〕:我沒有資格生氣。我說過了,我是一個已婚的老女人。
〔淫浪男孩〕:網上的憤怒是虛幻的。我相信再見面時,我們會愉快地擁吻。
〔狐狸糊塗〕:臭貧。
在QQ裡見過一次,清川決定不再上網與宗見聊天。她對網絡裡的宗見產生了輕微的恐懼,當他們的接觸從肉體轉移到了精神層面,宗見變成了一個陌生人,甜蜜的外表下隱藏著冷酷的核。若非身體的緣故,他們將無法找到契合點。
因此這就成為清川與宗見在網絡上絕無僅有的一次對話。清川把它打印下來,放在皮包裡,一次次取出翻看。珍稀的精神上的浪漫,是清川對於這段感情僅有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