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夜
◇沈泰譽的日記◇
5月15日,星期四,夜零星小雨。
我是個富有的人。我的財富清單如下:活著,四肢健全,被需要,被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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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泰譽的「百草解毒法」鬼使神差地見了成效,石韞生逐漸擺脫了深度昏迷,呼之能應,轉入到半睡半醒之中。蓮蓮餵給她水和僅剩的兩塊餅乾,她迷迷糊糊地吃了、喝了,完了居然抓著蓮蓮的手,嘟噥一句:
「還要……」
「沒有了,怎麼辦?」蓮蓮犯了難。
「餓,我餓……」石韞生呻吟著。
「我也餓……」一旁的成遵良火上澆油。
沈泰譽與蓮蓮面面相覷。
返回旅舍補充給養嗎?沈泰譽權衡再三,否定了。一則旅舍的食物並不充裕,同樣處於捉襟見肘、朝不保夕的狀態;二則兩相往返,至少需要數小時,其間變故難料,單獨留下蓮蓮照顧兩個被毒蛇咬傷的病人,實屬不智。
正在思謀間,草叢中彈跳起一隻蚱蜢,沈泰譽一彎腰,準確地一把捉住,與蓮蓮對望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說:
「逮蟲吃!」
蓮蓮是捕蟲高手,眨眼工夫就捕回蚱蜢春蟬蚯蚓等等各類蟲子。沈泰譽撿拾樹枝,一根一根削得細細的,把蓮蓮的戰利品一隻一隻地穿起來,將火堆燃得旺旺的,放在火上烤。
「蟲類富含蛋白質,恰好適合給他倆補補身子,」沈泰譽翻轉樹枝,蟲子被烤得滋滋響,「可惜沒有作料,要是來點兒辣椒面,來點兒鹽,那滋味,甭提有多香!」
蓮蓮一臉嚮往地咂巴咂巴嘴。沈泰譽看著她的饞相,忍不住笑了。
「餓壞了吧?」
蓮蓮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我去北京出差的時候,王府井的美食街上,到處都賣一串串的蠍子和蠶蛹,」沈泰譽採用望梅止渴的方法,「雲南傣族的昆蟲宴,我也吃過,什麼油煎竹蟲、醬拌蟋蟀,做下酒小菜是最好的,對了,蓮蓮,你吃過五香蟲嗎?」
「吃過,吃過!什麼五香蟲,就是打屁蟲唄!」蓮蓮興沖沖地說,「小時候,我經常去逮,五更天左右,打屁蟲在河灘酣睡著,撥開鵝卵石,一下子就能捉到,放到布口袋裡,連口袋一塊兒浸進熱水,刺激它放出臭屁,然後才下油鍋烘焙——沈大哥,我還抓過蜜蜂呢,蜜蜂的幼蟲是最好吃的!」
「沒被蜜蜂蜇?」沈泰譽逗她。
「當然沒有!」蓮蓮得意,「我是誰啊?蜜蜂膽敢蜇我?!」
「真是個頑皮孩子!」沈泰譽笑了。
「我不是孩子了,」蓮蓮撇撇嘴,詼諧地說道,「沈大哥,你跟我講話的語氣,老是讓我想起我那一本正經、又嚴厲又古板的小學老師!」
「為什麼是小學老師?中學老師就不一本正經、又嚴厲又古板嗎?」沈泰譽發笑。
「因為我只念過小學,而且我們那所村小只有一位老師,已經六十多歲了,最喜歡搖頭晃腦地背古詩,經常把數學課跟語文課搞混淆,教珠算都能引用一大段聽都聽不懂的文言文,」蓮蓮聳聳肩膀,表情稀鬆平常,「我就見過這位老先生,我不知道中學老師是什麼樣兒的。」
沈泰譽有些震動。
「只念完小學嗎?為什麼不繼續?」他小心地問,生怕傷害到蓮蓮的自尊心。
「我討厭讀書,」蓮蓮坦白地說,「認識的字,足夠上網就可以了,加減乘除,我也都會了,算賬是綽綽有餘了。」
「爸爸媽媽也同意?他們都沒意見?」沈泰譽信口道。
「我爸爸過世很多年了,我媽改嫁到貴州去了,我跟著奶奶長大,我奶奶去年也走了。」蓮蓮語氣平淡,像是說著一件不相干的別人的事。
沈泰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這浩大的人世間,那種天涯孤旅的淒惶,他太知道了。
「蓮蓮,你今年多大了?」他問。
「十七歲。」蓮蓮說。
「我幼年的玩伴,與我同歲,都是屬猴的,四十歲,家在農村,結婚很早,兒子比你還大兩歲,已經考上大學了。」沈泰譽漫不經心地說著。
「沈大哥,你的意思是,你比我長一輩?」蓮蓮眨巴眨巴眼,狡黠地笑道,「你是想佔我的便宜、讓我叫你叔叔哪?」
「你這丫頭!」沈泰譽笑著遞給她一串蚱蜢,「熟嘍!」
「先給石大夫吧。」蓮蓮接過來,喚醒石韞生,餵給她。石韞生昏昏沉沉的,也不問出處來歷,只管囫圇吃下去,吃了兩三隻,稍稍解了饑,便竭盡全力半抬起手臂,攔住蓮蓮的手,軟軟地說:
「蓮蓮,你、你也吃吧……」
「別擔心我,我已經吃過了。」蓮蓮哄她。
沈泰譽餵給成遵良吃春蟬,成遵良是餓狠了,一隻蟬不夠他塞牙縫的,雞啄米似的一氣兒咬完一整串,這才狼吞虎嚥地咀嚼著,吃完再要一串,又是狼吞虎嚥地一口吞盡。
「他倆胃口不錯,算是一個好現象,至少證明他們的肌體處在康復當中。」蓮蓮說。
「石大夫看起來很衰弱,她的燒還沒退呢,」沈泰譽憂慮道,「真希望她能挺過來。」
「她應該能熬住的,」蓮蓮很樂觀,「地震那天她都沒事,既然大災大難都奈何不了她,以後必定凡事都能逢凶化吉的。」
「瞧你,像個江湖術士!」沈泰譽忍俊不禁。
他們坐在火堆旁,吃剩下的蟲子。烤得發焦的蚱蜢和春蟬一咬一個脆,蚯蚓則是爛熟柔軟的,聞起來有一股異香,但入口滋味都是淡淡的。
篝火時時發出辟啪的輕響,成遵良和石韞生躺在溫暖的火堆旁,相繼陷入沉酣的睡眠中。蓮蓮捧起一堆落葉,添進火中,直起身,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累壞了吧?」沈泰譽悄聲問。
「困。」蓮蓮再打一個哈欠。
「你睡一會兒吧,」沈泰譽憐惜地說,「有我守著他們就行,估計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了。」
蓮蓮依言在草叢裡和衣躺下,差不多是立即就睡熟了,長長的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靜靜垂落下來。火光映著她,她的臉,半是光明,半是陰影。
沈泰譽查看一下成遵良和石韞生的傷口,成遵良的無甚明顯變化,但石韞生的有些發紅、潰爛。他一把一把地嚼著不同種類的草,把嚼碎的草敷在石韞生的傷處。他的口腔充滿了苦澀的青草汁,舌頭因此變得像一塊髒污的門墊,又厚又潮濕。
正在忙碌間,沉睡的蓮蓮發出一陣低低的呻吟,身子蜷縮起來,不安地扭動著,一隻手抓撓著脖頸,面色痛楚,彷彿被繩索捆縛住了似的。
「蓮蓮!蓮蓮!」沈泰譽湊近,拍拍她的臉,喚她,「你怎麼了,蓮蓮?」蓮蓮被他拍醒了,懵懵懂懂地一骨碌坐起來,喘著氣,驚惶四顧。
「做噩夢了?」沈泰譽關切地問道。
「嗯,」蓮蓮抹抹額角的冷汗,心有餘悸,「我夢見白天的那個懸崖,我又失足了,稀里嘩啦地往下掉,我拚命想摳住什麼,但是我一摳,那些泥巴啊石塊啊,就會跟著我一塊兒朝下掉,我想叫喊,可是嗓子眼兒裡都塞了沙石,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蓮蓮,不要再想了,」沈泰譽打斷她驚懼的述說,溫言道,「別害怕,我在這裡,我陪著你,快睡吧,沒事了。」
蓮蓮重新躺了下去,沈泰譽坐在她旁邊,像安撫小孩子那樣單調而重複地說著,睡吧,睡吧。他沒有孩子,沒有哼唱兒歌的經驗,否則他會唱給她一支甜蜜稚氣的童謠。孤單的蓮蓮,表面堅如磐石,其實她的內心,與一般女孩無異,是多麼柔弱與善感。
「睡吧,睡吧……」沈泰譽唸經一般滑稽瑣碎地念著。
矇矓睡去的蓮蓮驀然做出一個孩子氣的動作,她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沈泰譽沒有動。握著他手指的蓮蓮,猶如得到了某種庇佑,安安穩穩地漂進了幽深的睡夢的湖泊之中。
火堆覆蓋了過多的樹枝,反倒有些微弱了,沈泰譽想要走過去撥弄一下。他一動,蓮蓮就驚悸地顫抖一下,更為用勁地抓住他的手指。沈泰譽放棄了起身的念頭,蓮蓮重新進入了熟睡狀態,她平緩地呼吸著,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指,緊得讓他無法掙脫。
從溫熱的手指傳遞出來的,深刻而無助的依戀,讓沈泰譽心頭大慟。這個可憐的孩子啊。沈泰譽明白,他和她,他們的生命,假如還有明天,他要好好地照顧她,一輩子照顧她。
半夜裡,成遵良被一隻輕柔微溫的手驚醒過來。他睜開雙眼,見石韞生吃力地撐著身子,正在為他把脈。火堆另一邊,蓮蓮躺著睡著了,沈泰譽半坐半臥,也睡著了。見他醒來,石韞生噓出一口氣,支撐不住,躺了下去。
「脈象,平穩。」她掙扎著說。
「謝謝你,」成遵良由衷地說,「你還好嗎?」
石韞生累壞了似的,一時竟沒有氣力答覆他,喘著氣,胸腔起伏得厲害。成遵良側過身去,用手為她拭去滿臉的虛汗,低低說:
「乖,別說話,休息一下。」
「嗯。」石韞生費盡平生力氣似的吐出一字。
這氣若游絲的應答,驀然間,令成遵良的心被誰揪緊了一般,鈍鈍地痛了起來。他頓時緊張了,全神貫注地判斷是否心臟有恙,發覺自己的心跳是強而有力的,節律穩定,顯然沒有大礙,他安下心來。
歇了一陣,急遽的呼吸稍稍平穩,她轉過臉來,努力對成遵良微笑。成遵良的心又抽動了一下。他突然醒悟了,他是在心疼她。
石韞生的左手,輕輕悄悄地探過來,怯怯地,放進他的掌心。成遵良的心口怦怦亂跳幾下,他猛地握緊了她的手。天!沒有錯,他真的是在心疼她。
這樣的感覺實在太陌生了,他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痛惜過一個女人,以至於他已經難以分辨胸口的疼痛究竟是疾病作祟,還是情緒所致。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在如此草率的一夕歡情之後,猝不及防地,讓他重溫了咽淚入心的疼痛。
這是怎麼了?成遵良握著石韞生的手,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