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沒有撒謊,蔡惜的確沒有到公司,她駕著她的Golf,去了位於城市西郊的度假村。
她是去見一個男人。
蔡惜等了四個鐘頭,約定的午餐,變作晚餐。其間他音訊全無,連一通電話都沒有。但這並不是最糟糕的一次,畢竟最終他來了。在過往,他有過數次爽約的不良記錄,令蔡惜盲目的等待在越來越深刻的絕望中落空。
「點菜!」他大踏步地走來,一坐定,就朝著服務生打個手勢。
「對不起,開會!」對於自己的晚到,他只是簡單地解釋了一句,毫無歉疚之意。
說著,他順手端起她面前剩下的半杯純淨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他的喉結快速地上下滑動,發出響亮的吞嚥聲,渴壞了似的。
蔡惜凝視著他,他的蝴蝶般的厚嘴唇,他的竹節般修長的手指,他的那雙能夠讓人進入催眠狀態的深黑色眼睛——她的一顆心,亂了又亂。
她終究不能夠控制自己,伸手過去,做了一個很大膽的動作,用手觸摸他的臉。這是六個月以來,她第一次接觸到他的皮膚,溫暖的、真實的、夢寐以求的皮膚。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忽然側過頭,將她的手天衣無縫地夾在臉頰與肩膀當中,輕輕地、輕輕地摩挲著。
這個溫情的小動作,讓蔡惜怔怔地落下淚來。
「傻瓜,我不是在這兒嗎?」他遞過紙巾,愛憐地替她拭淚,替她整理頭髮。更多的淚水,從蔡惜的眼中源源不絕地湧出。
午餐很快就結束,盤碟中尚餘大量食物。蔡惜胃口奇差,淚盈於睫,鬱鬱寡歡。他遷就她的情緒,亦沒有開懷暢吃痛飲。而在以往,他是以美食家自居的,一頓飯延續至漫長的兩個小時,一邊聊天,一邊吸香煙,一邊喝濃茶,一邊看報紙。
「這些都是迫害健康的壞習慣,自殺式的行為。」他嘲笑自己。他本人即是醫生,聲名赫赫的婦產科大夫,竟視死如歸地安享著違規的愜意,實屬罕見。
「乖乖,咱們去唱歌,好嗎?」他溫柔地凝望著她,「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想念你的歌聲。」
度假村設有KTV包房,他們常去的那一間,叫做藍調。冬季的黑夜,格外冗長。下午六點左右,天色已漆黑如墨,道路兩側繁盛的樹木錯落有致地點綴著暗沉沉的紅燈籠。
「我學會一首新歌。」蔡惜說著,心底泛出酸楚。她起身,在點唱機裡搜索到她需要的曲目,隨著節奏,開始徐徐演唱。
那首歌叫做《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蔡惜用她的MP3下載了這支歌,在這半年的辰光中,她聽它聽得幾乎快要發瘋。
蔡惜唱得糟透了,因為她嗚咽不止,嗓音顫抖得厲害。唱到第二個段落,她不得不停下來,像闖禍的小淘氣一樣,吸著鼻涕,委屈地嗚嗚哭泣。
「乖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留意到她的不適,鬆開她,憂慮地問道。
「我懷孕兩個多月了。」蔡惜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毫無停頓、毫無平仄地說了出來。
「真的嗎?」怔了怔,他裂嘴笑了,「這是好消息啊,我的乖乖,你快要做母親了,多棒呀!」
在蔡惜的常識裡,愛情是不可分割的,它要麼是完整的,要麼根本就不存在。因此在她的想像裡,他可能出現的,有一千種表情、一千種話語。惟獨沒有眼前這種,由衷地微笑著,恭喜她。
「到時我親自為你接生,」他拍拍她的脊背,肯定地承諾,「乖乖,我會陪伴你,迎接你的小寶貝降生。」
當初,是他先追求蔡惜的。
他是John的舅舅。
他不僅是國內婦產科研究領域的權威專家,同時還擔任著本市最大一家三甲醫院的院長,位高而權重。
純網站的業務,難以維持公司的運轉,John與蔡惜創辦的網絡公司,轉向了醫院信息網絡管理工程,這期間,陸陸續續受到他的不少恩澤。
那年四月,他幫他們爭取到了市醫藥公司網站的製作權,這項工程,為網絡公司帶來了十多萬元的利潤。
蔡惜向John提出,由她私人做東,請他和他的舅舅吃法國菜。John沒有推辭,打電話約了他。那是蔡惜第一次見到他。
「看見美麗的女孩子,我舅舅通常會說一句話:謝謝你,讓我體驗了心跳加速的感覺。」John笑著告知蔡惜。
「是嗎?很風趣啊。」蔡惜說。
「他那樣複雜的老男人,好比繁體字的線裝書,你這種沒心眼的小丫頭,是不可能讀懂的,你得當心了。」John打趣道。
「怕我做了你舅媽?」蔡惜伶牙俐齒,不甘示弱。
那天下雨,他遲到了半個鐘頭,做手術的緣故。走進餐廳時,他的頭髮被雨淋得濕漉漉的,一件意大利薄西裝皺巴巴地隨意搭在手臂中,名貴的薄底平鞋滿是泥濘。他沒有用香水,沒有用發蠟,身上是淡淡的來蘇水的味道。並非尋常的花花公子形象。
「這是蔡惜,我的大學同學,我的合資人。」John介紹道。
他微笑著點點頭,沒有跟蔡惜握手、寒暄什麼的。蔡惜注意到,他不大講究那些繁文縟節。在John的面前,他也不搭長輩的架子。
菜式很豐盛,他亦不按部就班地吃東西。他的胃口好極了,一落座,就進攻那道法國蝸牛,熟練地一隻手用鉗子夾住蝸牛,另一隻手用叉子將蝸牛肉從殼裡挑出,蘸上調味汁,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
席間寂悶,蔡惜不安地端起紅酒杯,向他敬酒。他爽快地喝一大口,凝視著蔡惜的臉,忽然開腔道:
「謝謝你,讓我體驗了心跳加速的感覺。」
他的嗓音低啞而曖昧,似幻化出一股強勁的氣流,直抵蔡惜的耳膜。John朝蔡惜擠擠眼,做出一副「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的表情,但是蔡惜笑不出來。
她訕訕地,一邊面孔始終燙熱,耳朵麻癢,緊張得頻頻喝酒。
他有一個會議要趕,吃完奶油焗生蠔跟海鮮沙拉以後,來不及享用甜點,匆匆起身告辭。
「回頭見。」臨走時,他對蔡惜說。
不過是一句場面上的應酬話,蔡惜想。
然而她錯了。
隔兩日,John說,舅舅週末要回請他和蔡惜,順便邀請網絡公司的全體員工郊遊,地點是一百二十公里以外一處新開發的峽谷景區。
「幸好咱們公司的女同志都是其貌不揚的,唯一的美女蔡小姐,身上又貼著樊太太的標籤,名花有主,」John笑道,「要不我那色鬼舅舅又該開槍打獵了。」
「有你這樣形容長輩的嗎?!」蔡惜駭笑。
「我太瞭解舅舅,他老人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美女,」John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著,「不過他畢竟是中年人了,太多的經驗與刻意,只能吸引初出道的小丫頭和久雨甘霖的殘花敗柳們,我相信你不會栽倒在他的陰溝裡。」
網絡公司的普通職員大多是畢業不久的年輕孩子,沒車,出行不便。John的舅舅神通廣大,找了一部豐田旅行車,一班人馬聲勢浩蕩地出發。
蔡惜與John坐在一起,John的舅舅坐副駕座。John頭一晚加班趕工,熬了通宵,半途暈車,哇哇大吐,跌跌撞撞地起身,跟舅舅調換位置,坐到司機旁邊,敞開窗戶,吹風。
John的舅舅順理成章地坐在了蔡惜身邊。他很沉默,不太說話。蔡惜無聊,習慣性地取出木糖醇口香糖,遞給他一粒。
「謝謝。」他說。
他接過口香糖,放進口中,緩緩嚼著,專注地望著高速公路兩側的田野。
路過一段花朵爛漫的柑橘林,一車的人不約而同地興奮起來。幾名出生在城市裡的員工七嘴八舌地憧憬著理想中耕種稼穡的生活狀態,他們的話題裡頻繁閃現出菊花、竹舍、溪流、林木等意象,一派的光明和敦厚,一派的詩意和寧靜。
「你喜歡田園生活嗎?」這幫衣食無憂的大孩子們問蔡惜。
「只要有電腦,有網線,有淋浴設備,有車,有加油站,我是住在哪裡都無所謂的。」蔡惜聳聳肩膀,天真地答道。
「你認為呢?」蔡惜轉而問John的舅舅。
「我和你呆在一起。」他很快地回答,卻是答非所問。他的嗓子壓得很低很低,大概是避免被別人聽見。
蔡惜訝異得很,噤聲不語。
他沒有糾纏,依然耐心十足地嚼著那粒口香糖,目不轉睛地眺望車窗外的景色。
「膽汁都快吐出來了,」臨到目的地,John誇張地伸個懶腰,「中午我可要好好吃一頓,補補身子骨。」
一車的人呵呵地笑起來,蔡惜也笑。
「……」他在一片嘩笑聲裡忽然悄聲開口,說了一句話。
「什麼?」蔡惜沒聽清。
「請答應我,吃飯時坐在我旁邊,」他說,「就像現在這樣,我要聞到你的氣息。」
蔡惜的笑容僵在臉上。她看他一眼,他神色鎮靜,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那一剎那,蔡惜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下車後,一群人依例先去爬山。末了乘纜車到頂峰,在露天底下叫了兩桌鄉野風味的飯蔬。
很奇怪,他並沒有走過來跟蔡惜在一起,而是態度平靜地坐在一桌喝酒的員工中間,頻頻舉杯。蔡惜反倒有些惴惴了。
他的司機替他送上來整箱的洋酒,他很投入地跟網絡公司的男職員們鬥酒,吆五喝六,彼此都喝得耳酣目熱,彷彿真是酒逢了知己。蔡惜察覺到,有的時刻,他很靜很靜,有的時刻,他是很鬧的。
男士們紛紛喝到爛醉,題目就轉向了女人。他率先豪氣地捋起衣袖,梁山好漢似的,把一件好端端的西裝穿成了功夫衫的架勢,眉開眼笑地領頭說了一個段子,含而不露的,細細揣想,卻是淫到了骨子裡。當場惹得男人們撫掌大樂。
他這一煽風,一點火,低級的、庸俗的黃色段子就從醉鬼們的嘴裡嘩啦嘩啦地流淌出來。John是不喝烈酒的,與女員工坐一桌,冷眼旁觀,傾聽他們的談笑。
「先生們,女士們,我發現了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一個女員工發表謬論,「不同年紀的男人談論女人的方式往往不太一樣。年輕的時候火氣沖天,總是很坦率的,不講究情致。到了中年,經歷足夠多了,對女人也生了些微的厭倦,就懂得了冷幽默的意韻,細想來,卻是句句精闢,句句擊中靈魂。而在老年,力不從心,徒有其表,又會峰迴路轉的,迷戀著最為直接最為過癮的話語表述……」
「毋需總結了,男人嘛,一輩子都離不開那點小破事兒!」另一個女員工打斷她。
眾女哄笑。
「笑什麼呢?我也聽聽啊。」他微笑著,起身離桌,朝他們這一桌走過來,拉過一把椅子,大大方方地,加放在蔡惜和一名女孩中間。
「你該造造勢的,」他笑著對John說,「不喝酒沒關係,但你是不是應該以飲料代酒,敬敬你這幫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們?」他的語氣,是那樣的促狹,那樣的頑皮,那樣的孩子氣。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在桌下輕輕觸碰蔡惜的手。蔡惜躲開,他驀然握住了她的右手。蔡惜一驚,如遭雷擊,直覺地往回抽。他沒有強迫她,鬆開了手。可僅僅是數秒間,他再度唐突地握住她的手,非常用力。他的掌心很熱很熱。蔡惜不能大叫「非禮」,不便大幅度地掙脫,她心頭亂跳,僵硬地坐著。
她突然明白過來,所謂調情和騷擾的界限就在於,受者對於施者的主觀感受,是隱約的、半推半就的好感,還是無限的、堅定不移的噁心。
「遵命!」John很乖地應允。
「先敬搭檔!」John端著一杯酸奶,朝向蔡惜。
他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蔡惜只好騰出左手來,舉起杯子,馬馬虎虎地跟John碰了碰杯。桌下上演的那出驚天動地的啞劇,讓她面紅耳赤。
「三杯為敬啊!」他跟John開著玩笑,毫無預兆地,忽然放開蔡惜,站起來,大步流星地回到喝酒正酣的男人們那裡。
蔡惜怔怔的,呆望著他的背影。被他滾燙的手握過的那只右手,高溫遲遲不散,甚至蔓延開來,直燙到臉腮與脖頸處。
回程裡,John依舊坐副駕座,他很自然地坐到蔡惜身邊來。蔡惜忐忑,生恐他繼續作出冒犯之舉。然而他沒有。
整個車程,他和其他喝高了的男人們一樣,閉眼假寐。在半醒半醉的睡眠裡,他規矩得很,斜靠著扶手,自始至終,彬彬有禮地跟她隔著一些距離。
蔡惜盯著他攤放在膝蓋上的手,那是侵犯過她的敵人。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長,手背寬闊,肌膚呈深棕色,指甲修得短短的,手上並沒有戴戒指。
這是一雙性感乾淨的手。蔡惜幾乎嗅到了遺留在他指尖的洗手液的香味。她能回想起那雙大手的溫度,乾燥、微暖——
蔡惜努力移開戀戀的視線。
中邪了!她想。
下車時,他跟大家一一握手。男人們酒後失態,一個個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跟他勾肩搭背的,口吐狂言。
輪到蔡惜,他伸手跟她輕輕一握,臉上微笑著,私底下卻著力捏了一下她的手——不尋常的、浪漫的示意。蔡惜的手心頓時一涼。
那是一個驚愕的傍晚,落日鋒利如劍。蔡惜展開手,她的掌心裡躺著一枚炫亮的戒指。
「我的舅舅,對成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加強烈。」John這樣形容。
在與他謀面以前的三年中,John時常提到他,因為他是網絡公司強有力的後盾。在John與蔡惜的閒談裡,他的身影不時出現,猶如一些碎碎閃閃的陽光,投射在廣袤無垠的湖面上。
在這世間,有兩樣事物是他不能失去的,一樣是他的事業,一樣是他的太太。但假如他必須放棄其中一樣,他會選擇事業,放棄太太。
這句話,他曾經當著太太的面,很多次、很多次神色倨傲地對朋友說過。他太太聽了,並不爭執,只是微笑,表情從容而淡定。
「我們有這個默契,她理解我。」對此,他十分驕傲。
「我的舅舅傻透了,他是個不及格的男人。」John客觀地評價道。
他很早就有了驕人的成就,在婦產科研究領域中,他馳名遐邇,被視為國內最具潛力的年輕專家之一。太太亦為他錦上添花,她出身名門,靜如美玉,自小與舞衣、舞鞋為伴,被諸多的報紙譽為才華橫溢的青年舞蹈家。
John告訴蔡惜,他的太太早年十分依從他,對他的審美情趣言聽計從,留直髮,穿裙裝,以及尖頭的高跟鞋,不與牛仔褲沾邊,不進酒吧,不看肥皂劇。在他的視野裡,她就像一棵室內盆栽一樣,古典而清潔地生活著,充滿蔥鬱而質樸的貴族氣息。
「問題是,我舅舅既不記得她的生日,也不記得她單位的電話,既不記得她心愛的顏色,也不記得她的衣裳尺碼。」
John說,他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事業中,工作起來,似機器人,目光炯炯,心無雜念,每天的睡眠不足六個鐘頭,就是奧黛麗?赫本前去敲他的門,他也沒功夫應門的。他不會坐下來與太太商討青菜肉類的價格,不會陪太太逛街購物,更不贊成太太跟其他的太太或是小姐們交往。
無疑他是愛她的。但他的愛,是一個人對一隻花瓶的愛。花瓶是沒有需要、沒有慾念的,可以照他的眼光,隨心所欲地擺陳。他沒有預料到的是,華美的花瓶也會生出腳來,無聲無息地自己走掉。
有一天,輪到他當值,為病人做了長達32個小時的手術。當他疲憊已極地回到家,發現咖啡壺如常冒著熱氣,洗澡水已放好,潔白的枕頭拍得鬆鬆的,翌日換穿的西裝搭配得無懈可擊——而太太卻蒸發了。她毫無徵兆地,離家出走了。
後來,John在旅行時,經過油田,見到了他的前舅母。她不再偽裝白璧無瑕的名醫太太,恢復了真性情,做回了她自己。
「她生了小孩,胖了,剪了男孩子式樣的短頭髮,臉上再沒有那種淡淡憂鬱的神色,穿著牛仔褲與球鞋,清脆玲瓏地笑著,」John說,「她的丈夫待她很細心,下廚為她和孩子煲湯,一個牛高馬大的大男人,還會躬著腰,替老婆繫鞋帶。」
「她拋掉了虛假的、偽善的面具,得到了世俗的、庸常的幸福,」John感歎,「而這種幸福,剛愎自用的舅舅是從來都不屑一顧的。」
可是這收梢的一筆,帶給他的打擊,比離婚本身更為慘痛。顯然的,為了離婚,為了離開他,一切的代價,一切的犧牲,她都在所不辭。她蔑視他至極。
他離婚十年了,沒有再婚,沒有固定的女友。他的名聲漸漸壞下去,他漸漸學會了玩,漸漸往調情高手的路上走。
六個月以前,這個以後半生來尋求答案的男人,在蔡惜的體內,草率地切開了一道永不痊癒的切口。愛情的切口。
然後,他殘忍地、頭也不回地,拋離了她,奔赴巴黎,奔赴他人生的一場浮世繪。
那天上午,蔡惜堅持送他。她開著紅色的Golf,緊跟在他深黑色的帕薩特轎車後面。由於是去飛機場,他叫上了醫院的司機,不單如此,副駕座上還有一位他的下屬。
有一度,蔡惜的車與他的帕薩特並排行駛。他坐在車後座,目視前方。她的車經過時,他將不透明的車窗搖下一些。她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讓她看見自己。但他的臉上卻不動聲色。
那是夏天,他穿著白色的襯衫。透過薄薄的衣料,蔡惜隱約看到他瘦削而結實的胸部,以及胸毛的黑色形跡。
他的身體使她發狂。
抵達機場,司機和屬下為他挽著行李,為他辦理登機手續,鞍前馬後,寸步不離。依照事先的約定,他們沒有打招呼,形同陌路。蔡惜始終遠遠地跟隨著他,凝望著他的背影。
他過了安檢口,提著行囊,向前走。他知道,蔡惜就在他的身後,看著他消失。他沒有轉身。由始至終,他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蔡惜痛不欲生,淚流滿面。
接下來,就是長久的沉寂。蔡惜的手機靜止了,沒有短信的來臨。她主動發給他,一次次的,石沉大海。她撥打他的手機,停機。他換了手機號碼,沒有告知她。
自John那裡,她旁敲側擊地打探著有關他的消息,得知他在巴黎安然無恙。
「在任何國度,我舅舅都不會是一個寂寞的男人。」John的語氣意味深長。
他在暗示什麼?一座光怪陸離的古老城市、一個鬼混的男人?
蔡惜能想到最嚴厲的懲罰,是懷孕。懷上合法丈夫的孩子,在他的面前,做一個心無旁騖的小婦人,一個貌似幸福的母親。
她對自己說,是她先放手的,是她放棄了他。由她來扮演拋棄者的角色,這會讓她稍微好受些。
她的決定讓景皓欣喜若狂,他嚮往孩子已久。他給了她一粒彌足珍貴的精液,一粒可以醫治情傷的良藥。她如願以償地懷了孕。
然而狀態有些出入。她的軀體平息了,未曾歷練過的生理變化限制了她出行去找他的可能性。但她沒能在慵懶中平靜,相反的,她體驗到了雙倍的煩躁,來自他,亦來自陌生的胎兒。
她心懷莫名的恐懼,不敢進入喧嚷的白晝,不敢面對游離失所的愛情,不敢走在光亮的人群裡。她自覺傷痕纍纍,有礙觀瞻。她的心,變成了刀光劍影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