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三個月的時候,蔡惜需要做一項是否感染弓形蟲的檢查。檢查的前夜,景皓頗為輾轉,遲遲不能入睡。因為那只暹羅貓,他像個交通肇事者一樣惶恐。
他們如約抵達醫院。檢測程序並不繁瑣,稍等片刻,結果就出來了。化驗單上是一個大大的「陰」字。景皓喜極,抬手拭去了滿腦門的虛汗。
「這就意味著,從此以後,我們可以完完全全忘記那隻貓的存在了,對嗎?」景皓顛三倒四地追問醫生。
「你太太從未感染過弓形蟲,所以沒有免疫力,在懷孕期間,要注意寵物的飼養和飲食衛生,」醫生奇怪地看他一眼,交代道,「除了貓狗,家禽和被污染的瓜果蔬菜也可能帶有弓形蟲。所以,在飲食上同樣要多加提防。」
「需要留意些什麼呢?」景皓謙恭地請教。
醫生詳盡地告訴了他一些生活細節。景皓取出特意攜帶的袖珍筆記本,像個小學生一樣,恭恭敬敬、規規矩矩地做了一份筆記。
懷著獲取新知識的滿足感,景皓心滿意足地合上筆記本。一回頭,他發現蔡惜不見了影蹤。沿著婦產醫院灰黯的走廊,他氣喘吁吁地攆上她,得意地炫耀道:
「惜惜,我發誓,我會變成全方位的育兒專家!」
蔡惜原本低著頭,一路疾走。聽了這話,她停住腳步,抬眼凝視著景皓,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眼神像個受盡委屈卻無法傾訴的嬰孩。
「你當真那麼喜歡小孩子?」她問道。
「這還用問嗎?」景皓愛憐地捏捏她的鼻尖。
「好吧,我保證為你生個健康的孩子,然後——」蔡惜低低地說,「咱們就分手。」
「想什麼呢!」景皓蹙眉,「惜惜,我是因為喜歡你,才會想要有我倆的孩子,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蔡惜默不作聲。
「小笨蛋!」景皓突然笑了,撫掌大樂,「你在吃baby的醋,對不對?你不會變成電視裡的搞笑媽咪,跟孩子搶糖吃吧?!」
蔡惜不笑,不語。
「你這個淘氣鬼!」景皓伸手攬住她瘦削的肩膀。
「下個月的例行檢查,我要換一間醫院。」蔡惜繃著臉,正色道。
「為什麼?」景皓驚異。
蔡惜說出一家醫院的名字,那是本市最知名的綜合醫院,醫術精湛,設施一流,聲名顯赫。景皓一時語塞,找不出恰當的理由反駁她。
「院長是John的舅舅,婦產科專家,他會親自為我接生。」蔡惜淡然補充道。
審稿的間隙,景皓煙癮發作,躲進報社的茶水間抽煙。夜班接近尾聲,正是各路諸侯忙得天翻地覆的時刻,茶水間裡空無一人。
他剛點燃一棵煙草,夏稚就進來了,手裡捧著一大杯花草茶,微笑著與他打招呼。夏稚裹著一塊羊毛披肩,色澤繁複,是那種風格曖昧的異族調調,極秀氣,極有女人味。她的妝容永遠是紫色系的,深紫的眼影與沉紫的唇蜜,輪廓精緻的五官似有水紫霧灰的倒影。她的神色帶著貓一般軟軟糯糯的嬌慵,目光裡卻有淡淡的憂鬱,十分魅惑。
懷孕後的蔡惜也有一張鬱鬱寡歡的面容,然而她的憂傷,與夏稚的憂傷是不一樣的。蔡惜的憂傷,是真實的、流動的、短暫的,是有感而發、有念而起的,是具象的、凝重的,有質有感的。夏稚的憂傷,卻是恆久的、與生俱來、深入骨髓的,是無的放矢、無端而生的,是抽像的、輕飄的,彷彿演員做戲做到了極致,出神入化,跟戲中身世合而為一,做成了生死相隨的一種東西——氣質。
夏稚陸續送了景皓好幾本准爸爸必讀的書籍,有國內專家編寫的,還有幾冊全英文版的。景皓問過姐姐,那是在國外很暢行的一些父親指南。
景皓讀後,受益匪淺。過去他對夏稚這等妖冶女郎是敬而遠之的,總覺她們是潮流的粉絲,泡吧、蹦迪、勾搭男人,無非是這些。而且多半是吸煙的,做秀用的女士煙,煙身淡綠的摩爾、滋味較辣烈的柔和七星、薄荷味的520,分草莓、蘋果、橙子三種口味的DJ——徐徐噴出一口,眼波迷離,美則美亦,全無靈魂。但夏稚竟是不吸煙的,也不大去酒吧一類的場所,尤其是她推薦的好書,證明了她的細膩、靈慧,證明了她是個有頭腦、有品位、有愛心的女人,讓景皓很是撼動。
景皓是很豁達的男人,可以坦坦蕩蕩地跟女人交往。讀大學時,同班女生私底下評選最值得信任男生,他以高票當選。而夏稚亦只是擺出做好朋友、好同事的姿態,她那傳說中會電倒男人的媚眼,沒有浪費給景皓,她是正正經經地關心他的太太,送給他有益的讀本。
因此兩人漸漸不設防地熟稔起來,常常在報社內部的局域網上,用QQ閒聊,見了面,駐足交談幾句,話題多半局限在景皓的孕妻身上,有些君子相交淡如水的意思。
僅此而已。
「對不起。」當下景皓為自己手中的煙抱歉不迭。
「沒關係。」夏稚微微一笑。
「版面忙完了?」景皓禮貌地寒暄。
「就快了。」夏稚垂垂眼皮,很倦的樣子。
景皓避開一點,站到窗邊,將緊閉的玻璃窗推開一角,對著黑沉沉的夜色吞雲吐霧。他抽煙跟他吃飯、喝咖啡一樣,是純粹滿足生理需求,因此有點狼吞虎嚥的架勢,餓壞了似的。
接連抽完兩支煙,景皓解了讒,含一大口濃茶,狠命地漱口,力圖將唇舌間的煙味清除殆盡。
「怕太太察覺?」夏稚忽然開腔道。
景皓嚇一跳。夏稚一直背對著他,一頁頁翻看報紙,沒想到她對他的舉止一清二楚,簡直有背後長了眼睛的嫌疑。
「我太太厭惡香煙。」景皓老實回答。
「煙的味道,是男人的味道。」夏稚說。
「臭男人的味道。」景皓戲謔道。
「偷偷摸摸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夏稚也很幽默,「有沒有犯罪感?」
「有孕在身的太太,全都是斧頭幫幫主,全都是至高無上的皇太后,」景皓假意歎息,「做臣子的,不得不膽戰心驚、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卡嚓一聲,殺無赦!」他誇張地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做出砍頭的姿勢。
夏稚笑出聲。
景皓抬抬眉頭。他無法告訴夏稚,見不得光的,豈止是吸煙。至為折煞人的,是他的慾望。所有的醫學書籍與所有的醫學專家都聲稱,在懷孕前三個月和懷孕末三個月之間的那一段辰光,夫妻之間可以適當地、有節制地造愛。但蔡惜死活不肯,三貞九烈似的,抵制著景皓的侵略。
景皓打疊起千般軟語,萬般溫言,全盤無效。他遭遇了好幾次提拉著褲子,被蔡惜強行驅趕下床的慘劇,顏面盡失,難堪至極。
一夜又一夜,自己和自己做愛。一場又一場,手指與生殖器的歡好。躺在心愛的女人身旁,寂寞的高xdx潮,像眼淚一樣洶湧而來。
這樣的孤獨,無處訴說。
產檢是大日子。
景皓一大早就起床,為蔡惜烹飪品種豐富的早餐。由於睡眠嚴重不足,他的眼圈青黑如熊貓。
蔡惜已經在盥洗室呆了很長時間,隨著水聲的變化,景皓能夠想像她正在有條不紊地依次沐浴、洗頭髮、洗臉,而後用牛奶、有收緊功能的精油、活體按摩油,以及肌膚彈性修復液,蘸上水,一圈一圈地輕輕按摩肚皮,防止妊娠紋的發生。
「惜惜,你快一點,好嗎?」景皓走過去,敲敲盥洗室被水蒸氣熏得霧濛濛的玻璃門。
蔡惜終於清理妥當,開門走出來,一頭長髮濕漉漉地散在肩頭。這是暮春了,她懷孕已七個月,腹部高高隆起,汁液豐盈的Rx房像色情網站裡面的惹火女郎。
「吃飯吧。」景皓催促。
蔡惜不理睬,坐到臥室的梳妝台前,往臉上打粉底。她把一張臉做得嬌嫩欲滴,清淡的藍色眼影襯得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景皓抱起雙臂,倚門望著她。那些化妝品使他心驚肉跳,蔡惜每朝臉上塗抹一點,他的神經就揪緊一些,滿心憂慮著那些含有鉛、汞的粉末不知會怎樣傷害到蔡惜腹中的小寶貝。
「好了,惜惜,你這是去產檢,還是去相親?」在蔡惜細心往兩腮刷著珊瑚紅的胭脂時,景皓按捺不住,脫口發牢騷。
蔡惜置若罔聞,當著他的面,脫掉浴衣,開始換衣服,把自己像粽子一樣包裹起來……先是下方開口、便於產前檢查的托腹褲,接著是大號的蕾絲乳罩,然後是有著錯落有致的彩色紋條的連褲襪,跟著穿上了白色的繡花襯衣,帶手繪花邊的牛仔背心裙,以及式樣復古的布鞋,頭髮梳成兩條辮子,活脫脫就是懷孕版的牧羊女,有種凝滯的、厚重的美。
景皓承認,蔡惜是他見過的體形最美最性感的孕婦,她對自己的皮囊考究到了手和足趾,連貝殼粉紅的指甲都是透明而漂亮的。可惜景皓只能遠觀,不能褻玩。對他而言,這樣的折磨,無疑是一種漫漫無期的酷刑。
蔡惜已經做主換到了John的舅舅所在的醫院做產檢,她每次都是緊張、慌亂地換衣服、配鞋子,每次出去,一身打扮都令人難忘。
「咦,你怎麼不睡覺了?」蔡惜似乎剛剛留意到他的早起,奇怪道。
「呆會兒我陪你上醫院。」景皓說。
「不必了,你在家休息吧,晚上不是還得上班嗎?」蔡惜一口回絕。
「惜惜,別倔!你不適合自己駕車了,我給你充當車伕,行嗎?」景皓和顏悅色地申請,「再說了,你每回都不讓我露面,到今天我都還沒見過John的舅舅是何方神聖。人家辛辛苦苦替我老婆檢查,道謝的話我該跟人家說兩句吧?」
聞言,蔡惜驚奇地看他一眼,彷彿他在癡人說夢。
「要是機會恰當,紅包該塞一隻兩隻的吧?」
「這種事,我自己會考慮,不勞你費心了。」蔡惜很快地回答。
「什麼話?!」景皓冤屈地申訴,「怎麼成你一個人的事了?我不是孩子他爹嗎?幹嘛把我屏除在外?」
「誰說你不是孩子他爹了?」蔡惜漠然道,「假如你嫌不夠高調,你儘管往我身上貼一標籤,寫上一句,該女士及其胎兒的所有權,屬樊某人所有。」
「MyGod!」景皓拍拍自己的頭,故作詼諧狀,「惜惜,你太反常了!你要不是懷著我的孩子,我簡直以為你在外頭跟其他男人談戀愛!」
「你在說什麼?」蔡惜收住腳,回身直直地逼視著他。
「開玩笑,開玩笑!」景皓見她神色有異,趕緊舉雙手投降。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蔡惜不依不饒。
「我說著玩兒的,『小腰精』已經變成了『大肚婆』,你這麼大腹便便的,還能怎麼樣?」景皓畫蛇添足,越描越黑,「除了你帥氣的老公我,你這陣子見得最頻繁的兩個男人,不是John,就是他的舅舅,一個是同志,一個是研究婦產科的老男人——呵呵!」
景皓意味深長地壞笑了兩聲,試著將氣氛緩和下來。他以為蔡惜會被他逗樂,然而蔡惜怒目而視,兩眼幾乎要放出飛刀來。
「你是指,我已經沒有絲毫的吸引力了,是不是?」她瞪著他,嗓音沙啞,「我這樣子,醜得可怕,即使是免費送貨上門,都沒人肯接手,對不對?」
「No,No,No,」景皓見勢不妙,急忙申辯,「惜惜,你知道,你的殺傷力從來都是超一級的……」
「你就是那個意思!」蔡惜崩潰般地喊叫出聲,「樊景皓,你知道我每天費了多大的勁在跟飢餓做鬥爭?!你知道我餓得有多難受?!怪你!都怪你!是你把我害得這麼難看,害得我進退兩難,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你他媽的居然有本事在旁邊說風涼話!」
「你說什麼?你在節食?」景皓大驚。
「樊景皓,我恨你!」蔡惜像一頭受傷的小動物,涕淚交流,發出絕望的哀嚎。她故技重施,將手中的物品盡數砸向景皓。
景皓躲閃不及,車鑰匙尖利地劃過他的左眼,火辣辣地一熱,而後就是鑽心的疼痛了。他下意識摀住傷處,有粘稠的液體迅速從他的指縫間滲出。
「這一次,可是來真的……」他嘟囔著。
蔡惜望著他流血的眼睛,嚇傻了,整個人呆若木雞。
隔一日,景皓約夏稚去買嬰兒床。他們在QQ上閒聊的時候,夏稚偶然說起有朋友經銷嬰兒用品,可以替景皓挑到物美價廉的baby床。景皓大喜,遂接受了夏稚的好意相助。
「太太沒來?」夏稚問。
「打電話給她了,她不太舒服。」景皓說。他說的是實話,他撥電話給蔡惜,後者稱煩悶,正開車兜風。
「我聽說,你太太很美,氣質也很好,是典型的知性美女。」夏稚恭維道。
「那是自然,我的眼光一向是不會錯的。」景皓絲毫不謙虛。
夏稚菀爾一笑。
她朋友的專櫃設在一間大型百貨商廈中,朋友不在,交代手下的銷售人員給夏稚最大幅度的折扣。景皓細心審看,以手臂粗略地丈量各種尺寸,很內行地一一評述。
末了,景皓挑中一張美國產的GRACO童床,原價接近3000元,打了6折。他順便買了幾張絨毯,用來鋪墊在床的四周,以防萬一。陪同的銷售人員忍不住稱讚道:
「先生,您是內行。」
景皓到收銀台刷卡。繳完費,他一回頭,夏稚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神色靜默,眼神溫柔,似乎若有所思。
「怎麼了?」他故意伸出幾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一晃。
「景皓,你是個好男人。」夏稚望著他,很認真地說。
景皓失笑。
「什麼?」他以手附耳,假意道,「我沒聽清!」
「我嫉妒你太太。」夏稚輕聲說。
「當心呵,我那可是偽裝!」景皓故作張牙舞爪狀,與夏稚逗趣,「哪天我不耐煩了,揭掉羊皮,你就知道我是誰了!」
夏稚微笑起來。
妊娠的最末一周,蔡惜的飢餓達到了頂點,胎兒不時用小胳膊或小腿使勁推她,慫恿她不停地吃東西。而她的不適也隨之到了顛峰,不得久坐,不得久站,不得仰躺。
她很靜,並未傾訴或是抱怨什麼,默默地吃著各類食物,默默地承受著苦痛。景皓卻是一點一滴地都看了在眼裡。
膨大的子宮壓抑膀胱,導致尿頻,夜裡蔡惜必須不斷起床小解。尋常的翻身竟也成了大麻煩,如若沒有景皓的幫助,她簡直就像一隻失重的大西瓜。莫名的腰痛背痛胸痛亦落井下石,暗暗找上門來,不太嚴重,隱隱的,斷斷續續的,剛夠令她寢食難安的程度。
蔡惜的睡眠質量因此大打折扣,很多時候,她都張大一雙眼睛,在黑夜裡,對著空空的天花板,久久地發呆。
「惜惜……」景皓輕聲喚她。
蔡惜轉過臉來,望著他。蔡惜上洗手間時,唏唏簌簌的聲響吵醒了景皓,景皓已經不出聲地觀察了她好一陣子。
「有什麼不妥嗎?」他低低問。
「沒有。」蔡惜說。
「惜惜,我的寶貝,來,讓老公抱抱。」景皓說著,伸出手臂。
蔡惜居然很乖很溫順地靠過來,腦袋瓜抵在他的肩窩處,安靜得像一頭小綿羊。
臨近預產期,蔡惜的暴躁情緒不翼而飛。它的消失就像來臨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毫無預兆,彷彿武打片裡的人物,中了蠱,性情大變,在吃了一劑神秘的解藥之後,魔咒解除,本性恢復,又做回了那個斯文的、有教養有度量的女郎。
「謝謝你,惜惜。」景皓吻吻她的頸項,百感交集。
「你是一個特別特別好的男人,」蔡惜用一種低不可聞的嗓音輕輕說道,「景皓,我一直在想,我是永遠永遠都不會忘掉你的。」
「說什麼呢,傻瓜!」景皓擁緊她瘦瘦的肩臂。
「你會想念我嗎?」
「惜惜,你怎麼了?」景皓震撼。他坐起身來,擰亮床頭燈。蔡惜無聲地匍匐過來,把臉埋在他的小腹間,兩手環抱住他的腰,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眼睛。
「景皓,我們恐怕會有兩種結束的方式,」她呢喃著,「第一種,是我在生產中死去,第二種,是在生產以後,離開你。」
景皓明白了,蔡惜的胡言亂語,緣自分娩前的患得患失。他微笑了,忍不住將手指插進蔡惜的濃髮間,愛憐地撫摸她的髮絲。
「小笨蛋,你會長命百歲的,咱們可是要相伴到老的。」他溫和地說道。
「我會想你的,景皓,我會想我們的孩子……」蔡惜執拗地說下去,淒惶而又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