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去吧,」他一邊穿褲子,一邊一本正經地對蔡惜說道,「我的乖乖,快快回到你的丈夫和孩子的身邊去。」
「是前夫,不是丈夫。」蔡惜更正。
「總之,回去吧。」他嚕囌。
「法律是兒戲嗎?」蔡惜赤身裸體地躺在凌亂的被褥中,竊竊發笑,「我們已經離婚,此時回頭,就是非法同居了。」
「我希望,你能夠擁有完滿無缺的人生,」他無可奈何地瞅著她,像對待一個任性的小孩子,「和別的幸福的女人一樣,有家,有丈夫,有孩子。」
「你發覺沒有,咱們每次見面,我勸你娶我,你勸我復婚,簡直像是一出鬧劇。」蔡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為什麼不聽話呢?」他輕擰她的鼻尖。
「真是失敗,」蔡惜歎口氣,「我感覺自己是一棵爛市的大白菜,無人問津!」
「別懷疑自己,」他笑起來,「乖乖,你永遠是我眼中的金枝玉葉。」
「虛偽!」蔡惜拉過被子,蒙住頭。
「樊景皓是個難得的好小伙子,」他整理完衣履,坐在床榻,老氣橫秋、盡職盡責地說服蔡惜,「你年輕,千萬不要賭一時之氣,擔一世之憂……」
「是,爺爺!」蔡惜頑皮地噴笑出聲。
「小壞蛋!」他也笑了,趁勢咯吱她。
蔡惜咭咭笑。
「我們結婚吧。」平息下來,蔡惜低低說道。
「不。」他的答覆一如既往。
「電視劇裡,是男人第一百零一次向女人求婚,而我,顛覆了世俗,」蔡惜自嘲道,「若干年後,會不會有人封我做求婚女英雄呢?」
「乖乖,你讀漫畫嗎?」他擁住她,「朱德庸的漫畫?」
蔡惜茫然。
「朱德庸總結出了一個愛的無厘頭原則,很精闢的,」他說,「當你做情人時,你會想做丈夫;當你做丈夫時,你會想做情人;不過無論你做什麼,總是有人比你做得好。」
「你在念繞口令?」蔡惜發笑。
「做丈夫,樊景皓無疑是最佳人選,」他笑道,「而做情人呢,我是當仁不讓的。」
「我聽不懂……」蔡惜喃喃道。她直覺地抵擋住他話中隱含的語義,她根本就不願意懂得他的意思。
「乖乖,我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不欺騙女人,從不對女人空口捏造海市蜃樓。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是君子,」他平心靜氣地剖析著自己,「但你知道,我受過重創,心理充滿零亂的陰影,我已經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安定下來。我過慣了浪子的生活,在感情的疆域上,四海為家,聲色犬馬,遠庖廚、近女色。在良家婦女看來,罪大惡極、朝秦暮楚的花心大蘿蔔,恐怕不過如此而已了……」
「不許你玷污自己!」蔡惜掩住他的嘴。
「不要跟我耗,你耗不起的,你懂不懂?我的乖乖?」他溫柔地拿開她的手,自顧自說了下去,「我承認,你是我九月生命裡的五月陽光,你照亮了我的生命,這樣的光芒,足以讓我紀念一生。可是,我們的季節是不一樣的,你擁有春天,而我已到初秋……」
「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有,」蔡惜胡攪蠻纏,「我只有你……」
「我不是你的,」他不耐煩地板起臉,眼神毫無溫情,片刻前的歡愛了無蹤跡,「我不屬於任何人。」
蔡惜膽寒。
「你愛我嗎?」她哀哀地問。
「不。」他說。
「你不愛我嗎?」
「不。」他仍然說。
這是他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字眼,他甚至很少對他的拒絕加以解釋。沒有前奏,沒有後續。一顆強有力的炮彈,沖膛而出,擊中蔡惜的心臟,發出一聲沉悶的爆炸聲。
不錯,他是單身,她也是,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展開一段交往,一切的隱秘似乎毫無道理。可是他們的感情,盛開在暗夜裡,隱藏在帷幕中。
規定探望維尼的那個週末,蔡惜出差在外,帶領公司全體技術人員,奔赴一間縣級醫院,沒日沒夜地修補被黑客攻擊後陷入癱瘓的網絡系統。
下一次的探視日,仍然錯過了,因為半途接到他的電話,約她去度假村。在蔡惜的日程安排表上,他的約會,高居榜首。沒辦法,兒子是永遠的,愛情是游動的。維尼會等她,他卻不會。蔡惜能做的,是每時每刻苦苦攫住他。
就是一個月沒見到維尼了。
蔡惜開始夢見兒子,維尼頻頻出現她的夢境裡。夢是混亂的,維尼跟她做遊戲,懷中抱著一隻玩偶,咯咯笑著,左躲右閃。她伸手去抓他,怎麼都夠不著,急得一頭汗。一眨眼,維尼變成了衣衫襤褸的大孩子,瘦臉、尖下巴,義正詞嚴地指責她拋棄了自己。
「你不是我媽媽!」夢裡的維尼尖銳地說,「你是個無恥的女人!」
「我想見一見維尼。」星期一的中午,她忍不住打電話給景皓。
「還有十二天。」景皓是公事公辦的可惡嘴臉。
「通融一下吧,」蔡惜陪著笑,「我領他吃頓午飯,就把他送回去,前後耽擱兩個鐘頭而已。」
「我認為,」景皓不痛不癢地回答,「我們還是應該嚴格遵照協議約定的條款,這樣對雙方都比較合理。」
「我是他的母親!」蔡惜提高嗓音。
「見面的時間變來變去,孩子會不適應的。」景皓不急不躁。
「你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蔡惜不假思索地脫口說道,「身為母親,我隨時隨地可以反悔,去法院奪回兒子的監護權!」
「維尼,有點腹瀉,」景皓沉澱了好一會兒,才比較平靜地說了一句,「你改天來看他吧。」
他掛了電話。
蔡惜明知自己的行為實屬無理取鬧,她還是控制不了自己,她是如此急切地想要把維尼軟軟香香的小身子摟在懷裡。因此隔一天,她就買了維尼喜歡的肯德基的薯條雞塊什麼的,找上門去。她對自己說,看一眼,只是一眼,她立即就走,絕不拖泥帶水惹麻煩。
結果景皓不在家,維尼也被他帶出門了。育嬰師又新換過了,不認得蔡惜,隔著防盜門,警惕地上下打量她,不肯放她進屋。
蔡惜於是坐在車中,死等。她聽著音樂,隨手翻看一份《電腦商情報》,不時瞟瞟小區大門。景皓的自行車停在樓道裡,估計是牽著維尼散步去了,應該不會走太久的。
好半天,有一輛寶馬車徐徐開過來,蔡惜看一眼,不感興趣,旋即低下頭,繼續看報紙。
「燈燈!」一個小小的聲音響起來。
蔡惜一震,抬起頭。景皓抱著維尼,站在她的車窗前。維尼左手舉著一隻很大很大的氣球,右手好奇地指著她的車燈。
「你又忘記關車燈了。」景皓心知肚明地衝她裂嘴一笑。
蔡惜有點尷尬。她有丟三拉四的壞毛病,經常在大白天亮著車燈,渾然不知地招搖過市。景皓過去老是提醒她來著。
「寶貝兒,媽媽抱抱!」蔡惜推開車門,熱烈地朝著維尼張開雙手。
維尼不怎麼樂意,探詢地望了望景皓。景皓鼓勵地對他點點頭,維尼只好極不情願地朝蔡惜傾過身子,順帶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露出粉紅芬芳的口腔。
「他困了。」景皓說。
那輛寶馬車規規矩矩地泊在了樓前的停車位上,一個女人下車來,走到景皓身邊,禮貌地向蔡惜微微一笑。蔡惜心生狐疑,仔細看看她。
這是一位陌生的濃妝美女,白如象牙的皮膚,憂鬱的眼神,唇彩和眼影均是熏衣草的紫色,耳邊垂著一副FolliFollie的耳環,手中拎一隻最新款的Prada提花手袋。
「夏稚。」
「蔡惜。」
景皓清清喉嚨,分別為她們作介紹,卻單單是名字,沒有背景,沒有身份,含含混混,語焉不詳。蔡惜對夏稚略略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我帶維尼去走走。」定定神,蔡惜說。
「他瘋得一身都是汗,需要馬上換衣服,要不會感冒的,」景皓斷然拒絕,「而且他沒睡中覺,恐怕得補一補瞌睡。」
伴隨著景皓的話語,維尼果真再度打了個呵欠,眼皮搭拉下來,沒精打采的,一副昏昏欲睡的可憐相。蔡惜忍不住吻吻他汗濕的小腦門。
「這是買給維尼的。」蔡惜遞過一紙袋肯德基外賣兒童裝。景皓抱著維尼,騰不出手來,夏稚態度大方地替他接了過來。
他們撇下蔡惜,神色自若地一齊走進電梯間。
蔡惜約景皓見面,景皓推三阻四。景皓說,有什麼話,就在電話裡講吧。蔡惜說是關於維尼的事,景皓說維尼好端端的,有什麼事呢。
「他是我的兒子,我牽腸掛肚。」蔡惜直言。
景皓沉默一下,說,好吧,我們見一面。
蔡惜煞費苦心地選了一間價格昂貴的法國餐廳,打算請景皓好好地啜一頓。她知道景皓的習性,他跟一般男人不同,他對自己很苛刻,輕易不會下館子山吃海喝。
「這頓我請。」一落座,景皓首先申明。
「為什麼?怕我付不出錢來?」蔡惜調侃。
「我不習慣女人作東,」景皓一派牛皮烘烘的架勢,「我不吃軟飯的。」
「你那位女朋友,看起來倒是很闊氣。」蔡惜順勢道。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景皓冷冷地說,「我們是同事,同事兼好朋友。」
「與你在同一間報社工作?」蔡惜語帶諷刺,「失敬失敬,我不知道,原來你那間報社的小編輯也買得起寶馬!」
景皓聳聳肩膀,做出一副「愛信不信,隨便你」的表情。
蔡惜收斂自己,她不是來吵架的,她抱著和談的願望,和平協商,和平解決。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買單的時候,不許跟我搶,」景皓當著侍者的面,擺出一張臭臉,警告蔡惜,「否則我絕食。」
「放心享用吧,不是什麼鴻門宴!」蔡惜沒好氣。
「提前說清楚比較好,免得吵嚷。」景皓不以為仵。
「好吧,那我也不必拐彎抹角了,」蔡惜突然失去跟他周旋的耐心,「我要求增加與維尼相處的時間。」
「什麼意思?」景皓的眼神充滿敵意。
「簡而言之,一年之中,維尼半年跟著你,半年跟著我。」蔡惜鎮靜地說出來。
「你當他是什麼?玩具?小狗小貓?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景皓把湯匙當地一聲扔進盤裡,惹得四鄰引頸張望。
「維尼當然不是玩具,也不是小狗小貓,」蔡惜不怒反笑,「他是我的兒子。」
「兒子?你的兒子?你尚且知道自己有一個兒子?!」景皓額頭青筋畢現,一雙拳頭攥得緊緊的,格格作響。
「樊景皓,請控制你的情緒!」蔡惜說。
「這一年來,維尼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因為發燒和腹瀉,打過五次吊針,因為出牙不暢,看過一次牙醫,因為隱睪,做過一次小手術,但是你,你都在哪裡?你都為他做過些什麼?除了帶他去吃洋快餐,縱容他吞下一堆毫無營養的垃圾食品,你還為他做了什麼?」景皓怒目相視,語驚四座,「現在,你居然假惺惺地說他是你的兒子,你有什麼資格!」
「資格這兩個字,不由你來評判,我懷胎十月生下了他,親手將他帶到了九個多月大,」蔡惜竭力忍耐著,以免自己失控地掀翻面前的餐桌,「一生一世,他都是我的兒子,這個事實,不能逆轉,不可更改……」
「你每個月探視維尼兩次,這一點,同樣不可更改!」景皓粗暴地打斷她,「其他的條件,我一概不同意,一切免談!」
「景皓,你想過沒有,你遲早是要再結婚的,你的妻子,肯定期望能夠生下你們共同的孩子,」蔡惜盡量和顏悅色,「維尼跟著我,並非對你全無益處。」
「謝謝你為我著想!」景皓狂笑,「不過我可以正式告訴你,蔡惜,即使我樊景皓再生十個孩子,我也一樣愛維尼,他是我的兒子!」
「有生之年,我絕不能讓維尼落入後娘的魔爪!」蔡惜終於失態地喊了出來,「除非是我死掉了!」
景皓一呆,忽然間,笑出聲來。
「後娘?」他譏笑道,「你當維尼是白雪公主?」
「你那位女朋友,濃裝艷抹,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蔡惜銳叫。
「兩點申明!」景皓豎起兩根指頭,「第一,我說過了,她是我的同事,不是我的女朋友。第二,她待維尼非常好。」
「你當然是袒護她的!」蔡惜徹底喪失理智,「你早晚會和她一起虐待我的維尼!」
「依我看來,你才是真正的魔鬼,」景皓反倒平靜下來,刻薄道,「長著兩隻黑糊糊的魔爪,外加黑心黑肺黑肝黑腸!」
「樊景皓,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不講道理的人!」蔡惜肺都氣炸了。
「深有同感!」景皓不客氣地回敬。
「我準備打官司,」蔡惜說,「樊景皓實在是不可理喻!」
「真的不能挽回了?」他勸慰道,「乖乖,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為你的兒子想一想,為你的將來想一想,向他道個歉,認個錯,回到他身邊去吧。」
「他有女朋友了,你不會叫我回去做第三者吧?」蔡惜反問。
「是嗎?他有女朋友了?」
「這下你該死心了吧?」蔡惜輕輕歎息,苦惱地說道,「你明明知道我愛的人,是你,不是他,你又何必反覆傷我的心呢?」
「我無法給你任何承諾,我的乖乖,」他並無愧疚,只是溫和地說著,「我願意看著你破鏡重圓,重新擁有踏踏實實的幸福生活。」
「我只想要回我的兒子,」蔡惜望著他,「如果官司順利,我拿回了維尼的撫養權,你會嫌棄我的兒子嗎?你會像父親一樣,真心實意地接納他、愛他嗎?」
「對薄公堂,畢竟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他轉開話題,「我建議你們協商處理。」
「沒有用的,」蔡惜搖頭,「我們一見面,就是謾罵、爭吵、指責。在維尼的問題上,樊景皓表現得既自私,又頑固。」
「既然事已至此,那麼,我全力支持你的決定,」他溫柔地擁抱她,「別害怕,我有相熟的律師,是業內的紅人,我來介紹你認識。」
蔡惜把頭埋進他的胸間,淚流不止。
「可是,我擔心你,」他接著說,「你知道嗎,單身母親的滋味,不會太好受的。我的乖乖,你能承受得了嗎?」
「你不是跟我們在一起嗎?」蔡惜抬起頭,凝視他的雙眼。
「不。」他肯定地回答。
蔡惜心如刀絞。
「你究竟是為什麼不肯跟我結婚呢?究竟是什麼原因呢?」蔡惜緊緊抱住他,一疊聲地追問,「我設想過很多種可能性,比如你有案底,比如你身患絕症,比如你已有家室……」
「乖乖,」他發笑,「你看多了肥皂劇。」
「告訴我理由,」蔡惜攪纏下去,「告訴我啊,我求求你!」
「你是成年人了,我的乖乖,」他溫言道,「你應該知道,在人生的試卷上,不是每一道問題,都會有確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