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景皓,我質疑你的智商!」主任嚎叫。
此言一出,同事們爭相奔告,大家迅速地圍攏過來,有的提心吊膽,有的興災樂禍。
景皓揀拾起報紙,粗粗瀏覽。是當日出版的本報,第一版上有好幾處被紅筆圈起來的地方,全是錯字。其中三個,錯在標題,錯得荒腔走板,成為大笑話。景皓的脊背冒出冷汗來。
「樊景皓,你腦子壞掉了,是不是?」主任聲高八斗,「這種低級錯誤,你也犯?!」
「對不起,我——」景皓慚愧不已。
「不用跟我道歉!」主任打斷他,譏諷道,「樊景皓,你面子大得很!為了你,報社編委會正在召開緊急會議!」
「主任,我連累你了……」景皓羞憤。
「豈止連累我!樊景皓,你瞧著吧,咱們部門至少有三個以上的無辜百姓會因此而砸了飯碗!」主任拂袖而去。
沒想到,主任一語成真。編委會的處分決議在半個鐘頭以後張貼進了告示欄,同時傳遞到了報社的局域網。相關人員果然大刑伺候,主任最輕,扣發當月獎金,其他人員,從版面編輯到記者、校對,剛好三個人,一律解除聘任合同。
作為直接責任人,景皓本應首當其衝開除掉。編委會顧念他以往的優秀業績,手下留情,不過是重重打了他一板子——降職降級。
主任像念悼詞一樣,例行公事地在辦公室裡當眾宣讀了處分決議的紙質文件。景皓從責任編輯降為普通編輯,月薪從九千元降為四千元——猶如神仙手中的拂塵,輕輕一掃,即刻打落原形,千年的修行化為泡影。
在報社,受此羞辱,無論男編女編,多半會揭竿而起,暴喝一聲:老子不幹了!當場倒炒了總編魷魚,另覓良枝棲息。
但景皓不能冒險,他必須忍辱負重、能屈能伸地捱下去。維尼還躺在醫院輸液,育嬰師照拂著他。醫療費要給,育嬰師的工錢要給,房子的月供款要給,打官司的律師費要給——做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大丈夫,也是需要本錢的。
憤而離職不行,喝酒終歸是可以的吧。景皓能做的,便是溫習舊課,下班以後到小酒館買醉。想不到他剛一落座,尾隨而至的夏稚就一把拽住他:
「景皓,來,我家小阿姨燒得一手好菜!」腳不沾地地把景皓帶出酒館,掇弄到自己家中。
景皓去了才知道,夏稚是哄他的。夏稚雇的小阿姨是鐘點工,並不過夜。三更半夜,偌大的聯排別墅寂寂無人。
「我不能夠,讓你再次醉倒街頭。」夏稚亦嬌亦嗔地解釋。
「景皓,以後想喝酒的話,隨時歡迎來我這裡,」夏稚舉起酒杯,微笑著與他碰一碰,「等到天冷了,我為你做一種煮紅酒,加上丁香、桂皮、檸檬、橙子和砂糖,可以驅逐寒氣的。」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景皓突然脫口問道。
聞言,夏稚一怔,眼中閃過一絲倉皇。她猝然起身,走到窗前,握著酒杯,把瘦瘦的脊背留給景皓。她不說話,佇立著,沉寂良久。
「我不是太清楚,」隔了很久,她背對著景皓,緩慢緩慢地、字斟句酌地說道,「或許是,身不由己地,被你深深吸引……」
景皓胸中震動。
這一瞬間,他穎悟到,其實他不過是一個傷痕纍纍的男人,而夏稚,亦不過是一個傷痕纍纍的女人。
他們都是需要醫治和慰籍的傷者。
「你是我此生見過的,品行最好的男人,」她仍舊背對他,輕聲說著,「絕無僅有的、懂得如何疼惜女人的好男人……」
景皓著了魔,他放下手裡的酒杯,走過去,立在夏稚身後。夏稚沒有動,沒有回頭。她面前的窗戶敞開著,有風吹進來。在幽暗的夜色裡,她寬大的袍子被風灌滿,彷彿一雙碩大豐盈的白翅膀,輕飄飄的,展翅欲飛似的。
景皓怎麼可以眼睜睜地任由她就此飛走呢?
他從背後使勁抱住了她。
夏稚與蔡惜一樣,都是骨感那一路的女人。但夏稚比蔡惜更瘦。
出乎景皓的想像,夏稚的身體清潔如蠟,不同於她的臉,沒有絲毫人造美的痕跡,光潔無暇的皮膚,似上等的絲綢,繃緊在纖細的骨架上,底下一層薄薄的脂肪。
景皓一向嗜好身形窈窕的女人,精緻的足踝,纖長的四肢,有一種隱秘的性感。相反,豐滿的女人容易讓人聯想到猥褻的獸慾。景皓對豐乳肥臀的女人敬而遠之。
從前在床榻間,景皓是個羞澀而細膩的男人,他是那樣小心地、小心地愛撫著蔡惜,寧可讓自己忍受著慾望的疼痛,也絕不冒冒失失地侵犯她。有時他甚至會謹慎過頭,比蔡惜的節拍還要滯後,就有點急驚風遇到了慢郎中的滑稽。
然而在夏稚身上,他一反常態,策馬揚鞭,大刀闊斧地廝殺過去,連精彩的前奏都忘掉了。他渴壞了,像在沙漠裡行走的旅人,被飢餓折磨得瞳孔發綠,眼前儘是甘泉流水的幻覺。
「你真強壯。」結束以後,夏稚含蓄地誇獎了一句。
景皓咻咻喘息。他大汗淋漓,近乎虛脫。
「累嗎?」夏稚溫柔地替他擦去汗水。
景皓不想交談。
「睡一會兒吧。」夏稚體貼地替他蓋好被子。
景皓睡不著。在這場脫軌的性愛中,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變成了一堆廢墟,荒蕪而又淒涼。
夏稚挪移過來,悄悄地把頭靠在他的肩窩處,閉眼小憩。景皓看著她。卸妝過後,她的臉孔十分憔悴,惹人憐惜。
夏稚睡著了,他卻越來越清醒。他醒著,憂傷地醒著,痛苦地醒著,焦慮不安地醒著,腦子裡一片空白地醒著。
他動了動腳趾,淺睡中的夏稚立即睜開眼睛。你餓嗎,景皓?她柔順地問。景皓說,不,我不餓。想喝水嗎?不,我不渴。
「我很困……」夏稚打了個哈欠。
「對不起,夏稚。」景皓靜靜地說。他知道這句話有多混帳,他恨不得立時三刻從夏稚面前消失掉。
「唔?」
「我對不住你,夏稚。」景皓重複。
「你怎麼了?」夏稚吃驚地用手臂支起身子,鬢髮散亂地望著他。
「我會盡我所能,一輩子照顧你,回報你。」景皓不敢看她的眼睛。
夏稚不解地凝視著他,良久良久,她突然醒悟。
「你仍愛著她?」她輕聲問著。
「是的,我愛她,非常非常愛她,」景皓別過臉去,「我不能欺騙自己,不能欺騙任何人,包括你,夏稚……」
「景皓,別說了,我心口痛得要命。」夏稚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為什麼會痛?你又沒有心臟病。」景皓抽回手,對她笑一笑,盡量做出輕鬆的表情。
「你這個劊子手!」夏稚咬牙。
「這段日子,你對我太好了。夏稚,你讓我感動。我不是想為自己辯護,但是真的,男人對女人的感激,很可能導致肉慾的產生,」景皓顛三倒四地解釋著,「我知道這種報恩的方式未免太過荒謬,尤其對女人,恐怕是一種莫大的傷害……」
「你究竟想說什麼?」夏稚審視著他。
「我發誓,夏稚,今後我絕對不會再動你一下。」景皓正色道。
「你這樣做,只會更加傷害我。」夏稚說。
「不會,不會,」景皓急切道,「我相信你會很快忘記我,忘記今天的事。」
「會嗎?」夏稚眼神淒傷,「可是,景皓,我已經愛上了你……」
「不要,夏稚,千萬不要愛上我!」景皓像被針戳了一下,連連搖頭。
「愛情已經發生了,」夏稚啼笑皆非,「它在我的身體中,生了根,發了芽。」
「為什麼呢?夏稚,我不配啊。」景皓急於逃脫。
「我經歷了不少的人和事,」夏稚簡潔有力地說道,「景皓,你是我遇到的絕版好男人,我不能讓自己錯過你。」
「可惜,你眼裡的絕版好男人,在蔡惜看來,一文不值。」景皓仰面歎息。
「景皓,我說過了,她不懂得珍視你……」夏稚用面頰貼住他的臉,伸手摟著他的脖子。
「或許並非對於所有的女人而言,我都是一個好男人,」景皓拿開她的手,將身子挪開一些,「譬如此刻,我正在禽獸不如地以怨報德。」
「我愛你,景皓。」夏稚看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
「景皓,你看起來臉色很不好,怎麼了?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夏稚在過道裡攔住景皓,關切地問道。
「那場官司,我咨詢了律師,前景不容樂觀,」景皓實話實說,「律師的意思是,在法庭上,我勝訴的成數不超過百分之五十。」
「難怪你心事重重的,」夏稚說,「下班後,去我家裡吧。」
「鐘點工到凌晨兩點就走,我不能把維尼單獨丟在家裡,他醒來見不到我,會哭的。」景皓答覆。
「充足的理由!」夏稚微笑,「這樣好了,我去你那裡,反正好些天沒看見維尼,我也挺想他的。」
下了夜班,他和夏稚在人頭攢動的電梯裡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先後到達停車場。他坐了夏稚的寶馬,和夏稚一道回他的家。當然他可以裝聾作啞,可以對夏稚的話語不理不睬,畢竟夏稚不是處女,畢竟他們不是置身於從一而終的封建社會,他沒必要承擔起沉重的道義。
但是,他不會這麼做。一旦這麼做了,他和他所鄙視的父親,還有什麼區別呢?
中途夏稚停下車,在晝夜營業的超市裡選了幾樣維尼中意的零食。景皓說,維尼牙不好,又不乖乖吃飯,都是被你和蔡惜給慣壞的!
「別拿我跟蔡惜相提並論!」夏稚反感。
「你比她強。」景皓趕緊補充。
「我是小肚雞腸的人嗎?」夏稚失笑,「我的意思是,蔡惜是被你愛著的女人,而我呢,不過是個白大荒!」
「白大荒?」景皓髮愣。
「瞧你,天天在家帶孩子,都給帶傻了!」夏稚取笑道,「白大荒就是說,未婚的大齡女白領。」
「你說得沒錯,我現在只對兒子的吃喝拉撒在行,都成無知婦孺了。」景皓自嘲。
「沒辦法,這就是你們這幫巨蟹座爺們的特徵。」夏稚笑著說。
「什麼特徵?」
「黏家。」
「還有什麼?」景皓感興趣。
「宿命,自戀,懷舊,缺乏安全感,常常被年幼時體驗過的孤獨引發出無根據的恐慌,受傷後不反擊,只會放棄、只想逃避,適應力不強、但有天生的領悟力,以自我為中心,習慣獨處,像個病人一樣嗜愛成癮,不過愛的對象一定是一個得不到的、或者是已經遠離的人,有自虐傾向,孝敬父母,」夏稚毫無邏輯地列舉下去,「總之,星宿在巨蟹座的男人,喜歡海,喜歡雨天,喜歡顧影自憐,喜歡自己為自己舔傷口……」
「巨蠍座男人的性格,是一半明亮,一半陰暗。」她收梢。
「很有意思啊,」景皓笑起來,「你是怎麼總結出來的?難道你做了專題調研?」
「各種星座書上都寫著,」夏稚說,「我不過是博采眾家之長。」
「這些書是你寫的吧?怎麼會倒背如流?你別告訴我你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景皓髮笑。
「我在研究你。」夏稚淡然道。
景皓作聲不得。
「我還有一項驚人的發現,」夏稚說,「我的星座是天蠍,每一本星相書上都寫著,巨蟹座與天蠍座,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百分。」
景皓尷尬地咳嗽一聲。
「蔡惜是雙魚座吧?」夏稚瞟他一眼,「巨蟹座與雙魚座,同樣是天作之合,珠聯璧合的一對,也是一百分。」
「我們不談蔡惜,好不好?」景皓一震,主動請求道。
到家後,維尼睡得死沉死沉的,夏稚沒有去吵他,坐在客廳裡看午夜劇場。景皓在兒童房裡多呆了一會兒,摸黑查看維尼的小書包,把髒污的衣物取出來,重新裝進乾淨的衣褲和乾爽的毛巾。
退出維尼的房間,景皓冷不丁嚇一跳。客廳裡立著一個穿紅肚兜的、星眼朦朧的美女,原來夏稚已經把外衣給脫了,風情萬種地等著他揮鞭上馬。
「我眼暈!」景皓假意抬手擋住雙眼。
「去!」夏稚嗤之以鼻,「你以為你是聖女貞德啊?!」
一邊說著,她順手就捻熄了燈,藉著窗外的夜光,一點一點地,脫了個精光,赤裸裸地站在屋子中央,通體生光。
「別嚇我,我是處男,我怕怕!」情急之下,景皓怪叫一聲,衝進臥室,反手把門鎖上,打死都不肯再露面。
夏稚有一個多月不理景皓,在報社碰見了,她視若無睹地擦身而過,眼中茫然無物,當景皓是透明的。景皓猜想,她一定是在思考,思考他們之間的關係和走向。
景皓不去打擾她,他期望時間能夠讓夏稚冷卻下來,恢復理性,然後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愛他。然而有一天,他在報社的茶水間被夏稚堵住了。
「景皓,你就這麼漠視我的行蹤?」夏稚劈面問道。
「你不是小孩子,做事會有分寸的。」景皓含蓄道。
「我在調查你——」
「調查我?」景皓忍不住笑,「調查我什麼?身高?體重?飯量?」
「她有情人。」夏稚清晰地說了出來。
「誰?誰有情人?」景皓一時不明白。
「你深愛的女人,蔡惜。」
「這對我的官司有用嗎?」景皓心頭抽痛。
「沒有。」夏稚回答。
「可以幫助我,留住我的兒子嗎?」
「不可以。」
「那麼,我不想瞭解詳情。」景皓意欲脫身。
「但是,」夏稚攔住他,「事情的真相,可以讓你看清楚你的最愛。」
「我不是傻子,我猜得道。」景皓頹喪地閉了閉眼。他一直沒有告訴夏稚,離婚以前最慘痛的那一段日子,他曾經上演拙劣的警匪片,在網絡公司門前晝伏夜出,力圖查證蔡惜外遇的痕跡。
「對方是一名醫生,比蔡惜年長二十歲……」夏稚說。
「我不想知道!」景皓高舉雙手,作投降狀。
「他們幽會的地點,是城外的一家度假村。」夏稚不肯放過他。
「我求你……」景皓疲倦已極。
「我那裡有一張光盤,有興趣的話,請到我家裡來。」夏稚扔下一句,轉頭就走。
「我不會去!「景皓對著她的背影大聲說。
他預感到,他會去的。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控制得住。而他當真就去了,在三天以後的傍晚。夏稚候在家中,見到他,並不感覺意外,淡淡一笑,默不作聲地將一張刻錄好的光盤插進影碟機。
畫面上出現了蔡惜,她獨自坐在賓館的大堂裡。接著,鏡頭搖轉,是一個男人的身影。個子相當高,瘦削、結實、矯健,從一部車中走下來。景皓一眼認出來,那部神秘的黑色帕薩特,正是他在跟蹤蔡惜時所見到的。黑色車子,白色裙子。蔡惜隨風而逝。
「她騙了我,」景皓喃喃道,「她說她沒有第三者……」
夏稚意味深長地瞅了他一眼,起身做了一杯濃郁的茶,遞到他手中。景皓立即握住那只茶杯,因為用力過猛,他的指關節微微泛出青色。
那個男人走進賓館大堂。蔡惜站起身,踮踮腳尖,吻了吻他的眉際,非常親密,非常默契。他們沒有說話,逕直朝電梯口走去。
一個近鏡頭,現出男人的面目。一張中年男人的臉,皮膚黎黑,略有皺紋,一雙像豹類一樣敏銳、犀利的眼睛。
「啊?」景皓失聲喊出來。
「你認得他?」夏稚驚訝。
「怎麼可能呢?怎麼會是他呢?」景皓如芒在背,他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機。
電梯當地一聲,停了下來。男人和蔡惜一前一後地穿過鋪著長毛地毯的幽靜的走廊,在一間房門前站定。男人取出賓館專用的感應卡,開了門,他們雙雙走了進去,門在他們身後徐徐關閉。
夏稚按動「暫停」鍵,畫面凝固在那一瞬間。一扇緊閉的門。門內香艷旖旎的景色,一場瘋狂的男歡女愛,盡在不言中。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景皓神色倉皇,如喪家之犬。
「這位仁兄,資歷不淺,」夏稚旁白,「他不僅是知名的婦產科專家,而且是本市最大規模的一間醫院的院長。」
「維尼,就是由他接生。」景皓呆呆地補白。
「而你,一直蒙在鼓裡,一直在譴責自己,一直在追悔,一直以為錯在自身!」夏稚略為激動。
「郎未娶,卿未嫁,他們的交往也很正常。」景皓強迫自己冷靜。
夏稚不搭腔,按動「播放鍵」,讓景皓繼續觀看。光碟的下半部分,是一段探訪摘要。有度假村的收銀員出示厚厚一撂收費清單,鏡頭出現最早一張的日戳,最末一張的日戳。又有服務員指認相片中的蔡惜,等等,仿同一次手法專業的刑事偵察。
「看明白了吧?」夏稚不留情面地指了出來,「這對男女偷情,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我怎麼就沒有一點點的察覺呢?」景皓臉色發白。
「四年了,他們在一起,已經四年了,」夏稚不動聲色地強調,「早在維尼誕生以前,你親愛的惜惜,就脫離了婚姻的軌道。」
蔡惜在孕期的暴躁,時不時的出神,突如其來的憂悶,大肚皮上的彩繪,產檢時的緊張,終於找到了註解。原來這根本就不是景皓一廂情願認定的什麼生理現象,她的心,在兩個男人之間遊走、掙扎。
可是在蔡惜生命的天平上,景皓跟維尼兩個人加起來,都不及那個老男人的重量!最終被她淘汰出局的,是對整件事一無所知的景皓。
「為什麼告訴我這麼多?我不想知道這些……」一念至此,景皓心如死灰。世事蒼涼如斯,超越他的承受,他巴不得找個洞穴,蜷縮起來,從此不問人間愛恨。
夏稚走過來,在景皓面前,蹲下身,像個小小的幼童一般,把臉貼在他的膝蓋處。景皓不動。夏稚抬眼看著他,真摯地說:
「景皓,我僱傭了私家偵探,調動了所有的社會關係,查明了一切,就是希望,你能夠徹徹底底地告別蔡惜,同你過去的情感決裂……」
「謝謝你,夏稚。」景皓緊緊地握一握她的手,鬆開來。
「但是——」夏稚瞟他一眼。
「但是什麼?」景皓不解。
「接下來,你就會說『但是』了,」夏稚雙目直視前方,「你會說,但是我的心已經被蔡惜佔據,沒有剩餘的空間。」
「沒有『但是』,」景皓態度誠懇,「我要說的是,夏稚,如果你不嫌棄,我會永遠永遠把你當作最好、最重要、最貼心的朋友。」
「你還是愛著她?」
「我恨她。」景皓說。
「不,你愛她,」夏稚平靜道,「那天,在你家樓下,當你們面對面的時候,從你的眼神裡,我看到你的感情——你沒有騙我,你刻骨銘心地愛著她。」
景皓不響。
「你在等她回來?」夏稚問。
「她不會回來的,她很固執,一旦做出某個決定,就絕對不會輕言改變,」景皓歎口氣,道,「而且,在骨子裡,她是個無比驕傲無比倔強的女人,哪怕傷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她都不會吭一聲,打落牙齒和血吞。」
「看來,你對她的性情瞭如指掌,」夏稚斜斜睨他,「我想知道的是,假設她肯回頭,你會怎樣做?」
「她不會。」景皓篤定。
「不見得吧,」夏稚道,「等事情涼下來,她遲早會覺得那個男人和你一樣,是個黃臉公,她遲早會覺得與他做愛和與你做愛同樣乏味。」
景皓心裡咯登一下。
「到那個時候,也許她會要求回來,你怎樣呢?」夏稚問。
「講個故事給你聽,」景皓說,「從前,有一個風流才子,迷上了一位名媛。這位小姐對他說,『只要你在我窗下花園的石凳上,等我一百個通宵,我便嫁給你。』才子照做了。但是到了第九十九個夜晚,他倏地站了起來,離開了那位小姐的花園。」
夏稚凝視著他。
「我們回不去了,」景皓酸澀地一笑,「愛是一回事,但重新接受一段千瘡百孔的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和她的未來,已經被她攔腰斬斷,就此終結。」
「你的感情,會有新的未來?」夏稚隱晦地問。
「朝前走,不要停下來,」景皓低低說,「夏稚,你會遇到一個真正適合你的男人。」
「我以為,我已經等到……」夏稚幽幽道。
「我沒錢,拖著個孩子,又有過被拋棄的污點,屬於沒人要的剩男,全世界的女人都不會願意嫁給這種窩囊廢。」景皓無限疲憊,狠命糟蹋自己,作踐自己。
「我有錢,又沒有孩子,屬於沒人要的剩女,剩男剩女,取長補短,不是正好嗎?」夏稚居然詼諧道。
「夏稚,我不值得你愛,」景皓閉上眼睛,「我是個傷者,愛情的傷者。我的傷疤,或許有結痂的一天,或許,永不痊癒。」
「景皓,在我們上床的那天,你當我是什麼?」夏稚悲哀地問,「一張創可貼,對嗎?」
「對不起。」景皓能說的,只是這三個字。
「你知道嗎,景皓,創可貼在療傷的同時,已經深深附著於你的皮肉,撕開的時候,一樣會很痛的。」夏稚在黑暗中,看著他的雙眼。
「我已經在痛了,」景皓坦白,「這是跟當初受傷時,不同性質的痛感。」
「我等著你,景皓,」夏稚匍匐過來,把頭靠在他胸前,溫柔地說道,「我不會打擾你,不會給你壓力,我有信心,有耐心,等到你完全修復的時候。」
「不要等我……」景皓喃喃道。
「我突然可以深切地理解那首濫觴的詩歌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夏稚解嘲地念出一句網絡詩歌。
「我會背誦,」景皓打斷她,開玩笑似的一口氣背下去,「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股想念,卻還得故意裝作絲毫沒有把你、放在心裡。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股想念,卻還得故意裝作絲毫沒有把你、放在心裡,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對愛你的人,掘了一道無法跨越的溝渠。」
夏稚死死盯著他。
「怎麼樣?這種繞口令一樣的詩,我照樣能夠倒背如流,是不是很有天才的嫌疑?」景皓笑著說。
「你不尊重我的感情。」夏稚靜靜地說。
景皓哆嗦了一下。這是一個嚴厲的控訴!
「夏稚,我們是好朋友……」景皓軟弱地強調。
「我願意做你的好朋友,一生的好朋友,或者,在一個美妙的路口,我們的關係會發生轉折,成為一對幸福的戀人。」夏稚軟下來,呢喃道。
「沒有那個路口,夏稚,我們的關係不會有所轉折,」景皓委婉地說,「我希望我們此生都是純粹的好朋友,超越性別,超越慾望。」
「景皓,別急著拒絕我,我答應你,我自願等著你,」夏稚抱緊他的腰,柔情萬斛地訴說著,「如果我的愛情強人所難,不受歡迎,使你感到不快,妨礙了你的生活,請你直接告訴我,我不是死纏爛打的18歲少女,我有自知之明,我會抽身引退的……」
景皓閉上嘴巴,不再與她辯駁,這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棘手問題,一時半會兒弄不清答案的。他乾脆順勢把她擁在懷裡,貼貼她的面孔,微笑地說:
「別害怕,我的鬍鬚又長出來了。」
然後他從容地放開她,用一種親切的表情對她微笑——就像一個人對著自己逝去的往事微笑。他沒有再碰她一下。
他明白,如果今夜,在極度的失落和傷感中,他能夠堅定地抵禦住夏稚的色誘,那麼他無疑就獲得了對這個女人的終身免疫力。
景皓沒有辜負自己,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