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六月,木蘭和家裡人一同返回北京。她大伯子經亞那段日子在家照顧房子,現在素雲也回來住了。
經亞沉穩而安靜,細小的事情也頗為經心,自己的事情總是盡到職責,對經常辦理的公事從不感到厭煩或是反對,蓀亞則不行。經亞向來不問人生到底是為了什麼。也就是說,不問為什麼一個青年人要早晨在一定時間起床,走同樣遠的一段路,到同樣的辦公室,跟老是抱有同樣意見的人討論同樣的問題,把公文交到那一科的小職員,再送到主管官長,然後再送到另一衙門的另一科,這件公文裡也許有一項建議,這項建議也許是有四句話,或許是一共十六個字,這項建議也許是加在主文上,而那項主文也許是引用別的機構送來的公文的幾句話,上面冠以「實據」,下面以「奉此」作結,而稱這種公文是統治全國的東西。其實他沒看出這種公文的可笑之處,因為全部過程只是抄寫而已。因為引括來文做為此公文的主要部分,不管是在內容,或是在與附加部分的長度相比,都是來文為主,而附加的建議往往也只是請對方機構注意,並對原文主旨敬請明察而已。原來最初處理此項事務的機構所做的建議,只是被引用在引用的文字中,所以公文的主體是引用原文,這原文是引括在另一公文之中,而此另一公文是又被引用的,這樣的公文並不罕見。所以典型公文的正式結構,可以大略如下說明之:
為某某事件此由
案據某某局呈稱:「案奉某部令開『……』等因,奉此,理合呈請鈞署如何如何。」
等因,准此,除將該件附呈外,竊查該局意見
尚無不合,是否有當,理合呈請鈞核示遵。
「鈞核」和「明察」總是畢恭畢敬的寫在紙上的頂端。
中國辦公的訣竅兒,官場用對稱和諧溫文爾雅的兩句話表達出來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個哲學另一個說明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這個說法極對,是保持官位的秘訣。這就是向接受公文的人要請他「明察」,要請他「鈞核」的道理。
經亞為人老實,頭腦清楚,做事也還相當努力。但是不聰明,無才華,天性又不善處人,不善交際應酬。倘若有強有力的後台,按理應當做官做到內閣大臣.現在他老丈人牛財神已經失勢,也只能做個低級員司,再高是上不去了。他的老實謹慎,使素雲大為煩惱,使素雲極為失望,在內心是滿看不起他。此外,他還有怪裡怪氣的習慣。有時候兒,他走了幾百步出去之後,還要回來看看他的雨傘是放在前天放的地方沒有。他若叫僕人去做一件事,把吩咐的話要重複三、四次,然後再問是不是已經聽清楚。在僕人已經出門之後,他又把他叫回來,再說一遍。他倘若要買十個鹹蛋,他要說十個,再說兩個五個,旁邊兒站立的丫鬟都會偷偷兒的笑他。有一次,他和素雲出去買一頂呢帽,他由王府井大街南頭兒,走到王府井大街北頭兒,還沒打定主意買不買,又再走回到第一家看帽子的商店。當著經亞的面兒,素雲把這件事告訴了經亞的母親,大聲說:「我真不相信一個男人會這麼無用。」曾太太覺得應當替兒子辯護才是,於是說:「他從來就小心謹慎。這樣才能不招禍端。小心無過患。」
經亞反駁他太太說:「不管怎麼樣,我不像你哥哥。他什麼話都可以跟你說,答應過三天給人找個差事,答應過五天請人吃頓飯,話說得鄭重其事,結果心裡根本沒有那個想法。上次,我和他在天津,他答應請一個人在禮拜六晚上吃飯,到了禮拜六,我問他為什麼不出去吃飯。他連給人打電話道歉,或是找個借口都不。下禮拜遇見那個人,吃飯的事連提也不提。我永遠做不出那種事情來。」
素雲說:「人在世界上混,就得那個樣兒。因為你太把你說的話當事,所以不能多交朋友。你看,他交了多少朋友。」木蘭回到北京的傍晚,雪花去跟她說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雪花在曾家的女僕之中,大概是升到最高的地位了。曾太太沒有她不行,已經把她嫁給同村的一個鄉下青年,因為是小時候兒訂的婚。她的丈夫自然曾家要給安插一個差事,但因為人太老實,只好讓他去管花園子。木蘭曾經問雪花是不是對丈夫滿意。雪花說她早就知道他老實忠厚,不過他比城市裡精明的青年人可靠。雪花因為抱著這種看法,所以她也快樂。
那天晚上,雪花把木蘭不在家那些日子家裡的情形告訴了木蘭。
「三少奶奶,您不知道跟二少奶奶相處多麼難呢。她心情好的時候兒,叫我和卞大嫂跟她打牌,一直打到深夜,而且我們一定得輸錢,不然她就大發脾氣;第二天早晨,我們得早起,她躺在床上睡到中午,二少爺已經上班去了幾個鐘頭。還有記帳這件事!不要說富家小姐不愛錢。我們玩兒的是小注兒,一個小錢兒她也不會忘。上個月,我領我的月錢,她說:『雪花,你記得那天晚上你欠我一毛六。這是你的月錢一塊八毛四。』我這個主人家有這麼一位少奶奶,我真丟臉。現在我可知道怎麼才能成個財神爺了。有一天,她在前門外瑞蚨祥綢緞店買了一件洋衣料兒。等在另一家看見一塊外國的天鵝絨,她變了卦。第二天,告訴老卞去退回先買的那一件。但是那一件已經剪過,人家怎麼收回呢?她說:『當然他們可以收回。我們家過去常常把買的貨退回的。』老卞只好去辦,還得自己花洋車錢,因為二少奶奶說他可走去走回呀。瑞蚨祥的掌櫃的把貨收下,只因為是討好我們這老主顧,但是說只好當零頭兒賣了。她不在瑞蚨祥買,是因為在王府井大街看見了一塊外國的天鵝絨。她去買了那塊料子,裁縫做一件衣裳。衣裳做好送來了,她發現裁縫不細心,看見貼滾邊時用的漿糊在衣裳下擺的一個角兒上弄髒了一點兒,也就有大拇指那麼大,沒有什麼要緊。她大發雷霆。讓裁縫把衣裳拿回去,把衣料兒錢退回。那塊料子是二十八塊錢買的。最後,裁縫千央求萬央求,答應退給她十五塊錢。那個裁縫說:『少奶奶,下次您做衣裳,您拿給別家去做吧。』好多這些小事情說不完呢。」
第二天早晨,莫愁和阿非來看木蘭和她的小兒子。幾個月離別之後,姐妹弟弟又相見,大家很快樂。木蘭問母親怎麼樣,莫愁說她很好,只是天氣一變,她的腕子就難過,所以天氣有劇烈變化,她能夠預知。莫愁正看嬰兒之時,木蘭突然問新近看到立夫沒有。
莫愁說:「他有時候兒來咱們家,他和爸爸成了莫逆之交了。」
「哥哥怎麼樣?」
「他已經改過自新,戒了大煙,每天晚上經常回家。爸爸媽媽都很高興。」
木蘭歡呼:「果然!也許他會成個孝子呢。他若想要好,他會很好的。爸爸還說出家當道士不?」
「他現在不說了。當然!他現在很愉快,和哥哥說話的時候兒也多的。那天,爸爸和立夫,哥哥,他們三個人說話到後半夜。哥哥說是華太太把他勸好的。你能想得到!媽媽正給他和天津一位朱家的小姐辦婚事。但是他堅決反對,說他要自己選擇中意才娶。我聽說他正追求一個小姐——你知道,叫慧能,以前是個尼姑兒,現在是一個紅歌妓。」「你說的是出家前和牛東瑜有關係的那個慧能嗎?」
「是,哥哥說,那時候兒他很佩服慧能的作為。媽當然反對。昨天他很生氣,爭吵了一頓之後,走出去了。」木蘭聽說很不安,又問:「他和素丹的事情怎麼樣了?」
「這件事一言難盡。素丹現在嫁了南洋的一個富商的兒子,叫王佐。她算做了一件糊塗事。前幾天我碰見她和她丈夫。看來好不匹配。」
素丹已經為社會所遺棄,是在人海飄零了。她在家是個叛徒,在所謂「現在女性」之中是個急先鋒,她學校畢業之後來到北京。她哥哥素同是一個教會醫院的學生,對她的生活大不以為然,但是又沒辦法管她。素丹行動十分自由,追求她的男友很多,因為很多青年男人頗為她大膽的自由和美貌風蚤所迷惑。她有些次來看體仁,和體仁相戀。倆人的婚姻問題也討論過。木蘭很不贊成。她喜愛素丹只是個同學朋友而已,但對她這個軟弱的哥哥來說,可不夠一個有力的幫手。她覺得她哥哥也不配她,婚後也不能使她快活,不過對這件事,她並不肯多說什麼。但是莫愁在家則力表反對。這就是為什麼素丹和巴固後來對莫愁頗無好感的緣故。素丹失望之餘,索性去嫁了一個瞎擺架子的富家青年王佐。王佐由新加坡來到北京,住在北京飯店的套房裡,來追歡尋樂,來物色新娘。王佐既有錢,又傲慢,自誇要娶北京最漂亮的小姐。結果,果然娶到了,至少這是他自己的看法。素丹蒼白得像個鬼,但是卻美得出奇,像一朵外國花兒,兩隻眸子猶如一池秋水,勾魂攝命。王佐追求得萬分熱情,但是婚後幾乎還不到兩個月,倆人都覺得找錯了配偶。
莫愁接著說:「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大街碰見他們,那時候兒,他們顯然剛從飯店裡吃完飯。素丹叫我,想把我介紹給她那高大的丈夫。但是那做丈夫的卻一直往前走去。她丈夫身穿西服,拿著手杖,手上戴著金戒指兒。他顯然是不願認識他妻子的友人。素丹皺了皺眉頭,她還沒說什麼話,我就明白了。她趕緊說:『我得趕緊走。』我說:『你有功夫去看我?』她回答說:『不行啊』她說著,穿著高跟鞋急速去追她丈夫,她丈夫正立在一家店舖的櫥窗外面,眼睛連往我們這方向看都不看一眼。素丹想裝做一個快樂的新娘,那又有什麼用?她丈夫看不起她一家。要她只是想向朋友誇耀一番而已。結婚時,她哥哥在場,新郎根本沒把素丹的母親從南方接來參加婚禮。現在素丹弄得孤掌難鳴,無親無友。他倆出去時,他丈夫邁著大步往前走,她簡直沒法兒追得上。」
木蘭說:「這個婚姻必然要破裂。不久就會離婚的。」莫愁最後聽到的消息,是這對夫婦坐船往馬尼拉和日本去了。
那天下午,木蘭正準備回家去看看父母,一個女僕奉差遣匆匆忙忙來送一個可怕的消息,說她哥哥由馬上摔下來,抬回家,就要斷氣了。木蘭叫錦兒看著小孩兒,立刻趕回去,留下話叫蓀亞隨後就到。
體仁剛剛甦醒過來,疼得喊叫,家裡把他送到素丹的哥哥做事的那家醫院。送他回家的幾個農人。據他們說,似乎他騎的是匹很凶的母馬,是在北城郊外。一匹無人控制的種馬嗅到這匹母馬的氣味,由後面追蹤而至,母馬開始狂奔,體仁無法使它停下來。它竄入一條小徑,有一枝樹枝平橫在上面。馬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在樹枝子下面奔過時,體仁連忙低頭,他的頭後部撞上了樹,摔下馬來,躺在路上。醫生說他是腦震盪,兼右胳膊、腿都受了傷及內出血,撞傷太重,沒辦法施行手術。
做父親的心裡十分著急,但是整個晚上都強為鎮定,母親則坐在床邊低聲啜泣。兒子甦醒了一下兒,說要見華太太。父親照垂死的兒子的話辦,派人去請華太太來。她來之後,體仁勉強說:「爸爸,媽,我欠您二位老人家恩情太重。我知道,我是個不孝之子。告訴珊瑚姐對我兒子博雅要嚴加管束。教養他長大成人,要做個好人。」然後看著華太太說:「你們不要誤解華太太。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他的眼睛閉上,聲音消失,氣息斷絕了。
那天晚上,木蘭和蓀亞聽見父親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他幸而死前沒結婚。」
在木蘭生了第二個孩子之後,她只要家裡沒事,就回家去和母親住些日子,但是現在回家主要是安慰母親。現在母親更老了,頭髮幾乎已完全變白,其實還不滿五十歲。她一直愛體仁愛到他死。現在很後悔沒有讓體仁在婚事上能遂心如意。她說:「我若不反對他去看慧能那個女孩子,也許他就不會到野外去騎馬了。」
莫愁說:「媽,您老是亂說。這些事都是命定的。他由小兒就愛騎馬。這不是您的錯兒。」
所以木蘭姐妹倆和弟弟阿非一齊設法安慰老母,勸她照常飲食。那年夏天來臨得太突然,母親躺在床上時,姐妹倆輪流用鵝毛扇子給母親打扇。
現在體仁和銀屏都死了,與世人已經人天永隔,全家開始回想他倆的好處。時間緩和了母親心裡的仇恨,她把銀屏只是看做一個遙遠的、過去的「古人」,是命運安排叫她遇見的,她對銀屏已經不再有什麼怨恨。
遵照父親的命令,銀屏的屍體從她那墳裡起過來,和體仁的屍體並排埋在玉泉山後面靠近姚家別墅的姚家墳地裡,叫博雅去拜祭這一對墳,就像拜合法的父母墳墓一樣。
哥哥的暴卒使木蘭一驚非小,奶完全斷絕了。因為錦兒也有一個六個月的孩子,她的奶很充足,好像永遠吃不完,她給自己的孩子斷了奶,用奶喂阿通。因此錦兒和暗香掉換,暗香開始照顧木蘭的女兒阿滿。
體仁的死對姚思安引起了完全意料不到的改變。過去體仁一直是姚思安心上的一塊重重的負擔,甚至於在他誠心誠意改過自新,做了個好兒子,按時回家,對生意開始認真學習以後,姚先生仍是心裡不安。因為在他心裡是以為有不可預知的事會發生,就像慧能的事。體仁總是任性輕率,遇事顧前不顧後,好像越來越會惹更大的麻煩。這就使父親心中半認真半玩笑說想要散盡家財去出家,作為對家中不滿的姿態。現在家裡這種威脅一掃而光,他開始把精神用在小兒子身上,阿非慢慢長大起來,規規矩矩,並不為非做歹。
不過姚思安雖然對這個紅塵世界又回心轉意,不可解的是有點兒缺乏信心。這位原先存心出家的人,現在又開始以滿腔熱情來享受人生,簡直像是騰雲駕霧恣情遨遊一般。可以說他是半在塵世半為仙。由於他的研讀道家典籍和靜坐修煉,他已經達到道家的物我兩忘之境。因為家就是「自我」的擴大,所以他對家也就失去了真正信賴。由於這種態度,他就越能享受人生,只要他這份兒非一般富人所能擁有的財富能存在一天,他也就能享受其財富。他自然也不把自己的財富看得有什麼重要。
有一天,有一件事。全家人都大為吃驚,原來他決定買下旗人的一座王府花園兒。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
那天華太太在體仁死後離去時,姚思安說他對華太太多麼感激,華太太如需要他幫助什麼,只管來告訴他。也請她來參加體仁的葬禮,她對體仁四歲大的兒子博雅非常關心。
中秋節前幾天,華太太給孩子們送來幾盒兒月餅,說要見姚先生。姚先生在書房很熱誠的接見華太太。華太太受過歌妓的訓練,自然長於言談應對,隨便談了談天氣之後,她向姚先生說:
「姚叔叔,我來告訴您一個有趣的消息。我今天得有這個地位,完全是受的您少爺的恩惠,自然也是您的恩惠。這個,您當然知道,我真不知道怎麼樣報答您。所以,一有什麼好消息,我覺得在別人知道之前,我應當先讓您知道,這可真是讓人人動心的大好機會。」
姚先生說:「是古玩?我都玩兒膩了,這些年我不買古玩了。」
「不是,不是。不是古玩,我知道您現在對古玩沒興趣。姚叔叔,您以為我是來跟您做生意。在北城有一座花園兒,是一個滿洲王爺的。他要過中秋節,急於以好賤好賤的價錢把這個花園兒賣出去。我心想,在北京除您姚叔叔之外,還有多少人有錢有福住王爺的花園兒呢?」
姚先生說:「幹什麼我非住王府的花園兒呢?」話雖這麼說,這件事可真觸動了他的興趣。
華太太說:「像這種事情,必須又有錢又能享清福的人才行。好多大官有錢,卻沒有這份兒清福。只要有閒空還不成;必須對這種庭園之美能夠玩賞。若是一個呆頭呆腦的京官兒住這麼個花園兒,豈不是大煞風景嗎?」
歌妓這一行是最看不起做官兒的,他們對做京官兒的那批人,是瞭解得太清楚了。因為對做京官兒慇勤招待之餘,他們的種種傳聞故事也就都知道了不少。在清朝末年,還殘留些風雅的歌妓,他們看不起那些做官的,反倒願跟詩人作家做朋友,交往清談。所以華太太的話也足以表明她為人的高雅。
姚先生微笑問說:「他要多少錢?」
「我若說出來,您一定大笑。只要十萬塊錢。單算那建築,當時就值二、三十萬塊錢,現在誰還建這種花園兒呢?那家的王爺現在急著用錢,要把這個住所出手,搬到天津去,這就是他價錢要得這麼低的緣故。我知道,他會賣得出去。您若有意,今兒或是明兒,已帶您去看看。」
在姚先生思考敏捷的頭腦裡,他早已決定買下了。第二天,他和家裡人去看。珊瑚去告訴大家的時候兒,木蘭先聽說的。珊瑚說:「咱們要住王府花園兒了!明兒就去看,你一定要去。」
部分的房子和亭台都很舊了,但住宅很好,毫無損壞。這個王府是咸豐年間給一個王爺興建的,就是現在這王爺的祖父,木料堅固巨大,幾百年不會壞的。
姚先生已經和馮舅爺商量過,預備要買下,現在這位王爺還是硬挺得住,非一個整數兒不可。他不屑於討價還價,而姚先生覺得價錢可以了,也不屑於苦殺價錢。
回來時,馮舅爺說:「華太太算我一生中見到的最聰明的女人了。她從這裡頭,至少會賺五千塊錢。我要跟她合夥做生意。這年頭兒,古玩店是好生意。她說她沒錢買這位王爺的古玩。您信嗎?」
姚先生說:「你若願意,就跟她合夥做。」他內兄若參加了這個生意,他自然會用他的財力去支持。
馮舅爺說:「因為咱們要買王爺的房子,咱們若買他的古玩,人家也容易相信是真的。王爺對咱們有信心,想法子賒著他的古玩,也能辦得到。」
事情很容易就決定了。姚先生因為把錢看得很輕,所以就把王府的房子買下來了。馮舅爺贊成,因為他覺得很合算。阿非、珊瑚、莫愁很高興,因為不久就要搬進去住。他們都覺得給母親換換環境會有好處,因為體仁死了之後,她一直很難過。
姚太太問:「這房子怎麼辦?要賣了嗎?」
姚先生說:「莫愁嫁了之後,送給她住。她若願意過去住在王府花園兒陪著你,就把這棟房子賣了——不然捐給學校。」
現在姚家諸事相當順遂,曾家則呈現衰落的景象。雖然曾太太治家有道,可是在一個大家庭裡保持幾個兒子和兒媳婦們之間的和睦,則是一件難事。若想做到全家一團和氣,只有全家態度和善,彼此忍讓,這也是在團體之中大家和善相處的藝術,同時大家還要對主腦人物懷有敬意。曾太太雖然身體不好,但是還能使全家人人各守本分。可是別人的態度是否和善,遇事是否忍讓,曾太太又怎麼能管得了?兒媳婦們各有不同的家教,誰也改變不了她們的性格。
素雲雖然怏怏不樂,可是她可以順其本性,隨意支配經亞。她喜愛天津,她恨她在北京的生活,可是北京畢竟是一國的首都,是權力,是高官,是發大財的地方。她丈夫若是像她哥哥那樣就好了!她哥哥現在又開始往北京發展。她哥哥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男人就應當那個樣子。和經亞對照一看,經亞太柔順,軟弱,沒有男子漢的衝勁和勇氣。她多麼佩服她哥哥在天津股票市場上的運氣和才幹哪!他開口說的就是幾百,幾千,而經亞過寂寞貧窮的日子,一月才掙三百塊錢!他們若租房子住,連房租都不夠。每逢她看見結結巴巴的丈夫對僕人不斷重複說一件事,她就覺得怒不可遏。但是她母親曾經告訴過她:「看看你爸爸。他的成就都是我的功勞!」所以素雲覺得她要做的就是拉著丈夫的手,讓哥哥再重新獲得權勢,讓哥哥提拔自己沒用的丈夫。幸虧賴她的催促,經亞結交了一個活潑外向的朋友,是一個局長的三姨太太的第五個弟弟,給懷瑜在政府財政局找了個臨時僱員的職務。曾家兩個弟兄越來距離越遠。蓀亞日子過得悠哉悠哉,經亞天天規規矩矩上班下班,卻無法取悅他那位太太。他心裡對這樣妻子已經有反感,但是由於天性和善,或許是由於天性怯懦,顯然是還準備忍耐好久一段時間再說。在外面,朋友都知道他怕太太,在他內心,他懷有不滿的情緒,直到過幾年後,年歲再大些,他才表現出來,只有素雲對他和對家不滿說個不停的時候兒,他煩到極點之時,他才說一句「像你們那個好家庭」來對抗。有一次,他生了一早晨悶氣,他到蓀亞的院子裡,和他弟弟說:「我若不結婚就好了。」
奇怪的是,使經亞看出他和蓀亞兄弟間的不平等的,卻是素雲。
一天,素雲說,「為什麼蓀亞天天閒著蕩來蕩去,而你就得做事?你們倆都是同父母所生,你們倆都是花父母的錢。我們吃的、花的,都是家裡共同的財產。你一個月掙三百塊錢,他就無所事事。他為什麼不去找點兒事做?若是這麼一直繼續下去,最好分家。那麼一來,至少咱們自己會有點兒錢花,願投在什麼上就投在什麼上。咱們可以叫我哥哥去運用咱們的錢。上禮拜,他只給股票交易所打了個電話,一夜就賺了兩千五百塊錢。雖然你是長子,家裡一有什麼事情,總是找蓀亞和木蘭商量。不管有什麼事,你就聽見蘭兒這蘭兒那的。全家都被她這個狐狸精迷住了。若不是有我在,你更抗不住人家了。」
經亞被素雲暗指他窩囊受了刺激,這才問她:「我要抗什麼?我要抗誰呀?」
「抗他們,所有他們。甚至用人都巴結三少奶奶,因為她管家呀。曼娘和她是站一條線兒上。她們倆手拉著手,我一看就噁心,好像幾百年沒見面一樣。」
經亞說:「這都是你心裡亂想的。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咱們為什麼不能也跟人和好?為什麼大家不能和和美美過日子?」
「我亂想!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你傻。你看阿通在地上爬的時候兒,全家拍手喊好兒——由老太太到用人,你沒看見嗎?
兒媳婦生個孫子就像大將軍打了勝仗回朝一樣。」
她最後指責對木蘭偏愛,確是真的。因為生了孫子,木蘭在三個兒媳婦之中很容易就拔了尖兒,不生兒子當然不是素雲的過錯。但是一個老家庭的壓力太大,誰也無可奈何。所以關於木蘭的幼兒的每一件小事,都像對素雲不生育的一種無聲的譴責。經亞曾經聽見老祖母說過素雲不生育的話,但是老祖母卻不承認,縱然如此,感覺上的不愉快,並不因之而稍減。曾先生曾太太也沒說過什麼話。但是,有時候兒,午飯之後,全家坐在屋裡,當然沒有人慫恿,自然而然就要把阿通抱來玩兒。孩子就在地上爬,自然大家喊好,鼓勵他繼續爬。有人說:「昨兒他能站起來走三步。今兒能走四步了!」木蘭自然得意洋洋,阿通每一個動作,大家都讚不絕口,笑聲雷動。
素雲甚至去找過醫生,打聽怎麼樣能洗雪不生兒子的恥辱,但是醫生也無能為力。
一天,經亞在妻子催促之下,向蓀亞說應該找個工作。他說:「你若有意,你可以找個事情做。你看,我已經幫著懷瑜找了個差事。」
蓀亞說:「我現在的情形,我很清楚。我也看見你天天粘住局長三姨太太的五弟不放手,才給懷瑜找了個事情。」經亞說:「我是以兄長的關係跟你說這種話。爸爸媽媽年歲老了。除去這棟房子之外,咱們家的錢財和產業加在一起兒才十萬多塊。照咱們這樣花費,一年就得吃去老本兒六、七千。大家都花錢,沒有一個人想掙一分錢。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辦法幫懷瑜弄個政府的差事。現在他既然進去了,也許他能幫咱們弄個好職位呢?」
蓀亞說:「你對那位大舅子最好小心點兒。將來會牽連上你,後悔就晚了。他現在是玩兒火,和鶯鶯打得火熱。」蓀亞這是學太太的話說。
「鶯鶯和咱們有什麼關係?她對咱們有什麼害處呢?」
蓀亞問他:「咱們家若有個妓女,你願意嗎?」
「那是他的事情。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蓀亞說:「我不願意說你親戚的壞話。但是,我是你的兄弟,我勸你離他遠一點兒。他那個人大膽妄為,你是知道的。」
鶯鶯是天津有名的高等妓女,失意的政客和社會脫節的知名人士跑到租界裡,都去捧那個大美人兒。她這個女人天生的美貌動人,大概是二十三、四歲。不過她不是舊式的高等妓女,她在擾攘不安的時代長大,這時的妓女已經開始模仿女學生的裝束和女學生的行動。憑著天生吸引男人的女性本能,和女人與生俱來的社交本領,她雖不必努力學習,居然也可以滿像個樣子,滿可以應付裕如了。她又冷靜沉穩,不動感情,機詐多變,工於心計,這在女人身上是很可怕的。因為受過妓女的教導,挑撥追求她的男人互相為敵,借收漁人之利,她這樣狡詐亂行,毫無顧忌,即使陷入什麼別人難以自解的情況,她都能憑借聰明的手法兒,甚至高明漂亮的手段兒,擺脫得乾乾淨淨。勾引男人,逢迎男人,那套伎倆戲法,她耍得出神入化,可以算是她的家常便飯兒。有些男人知道上了一個妓女的當?可是還是抗拒不了她的迷惑。因為她是天津市長的弟弟發現的,前總督的秘書給她寫過一首詩,她就成了天津最紅的妓女了。
懷瑜是由那位天津市長的弟弟的引薦認識鶯鶯的,於是懷瑜就和那位引薦人氣味相投,成了莫逆之交。鶯鶯知道在滿清時代他在官場那段飛黃騰達的日子,所以對他更加了傾慕之忱。懷瑜能說好多高級官僚的陰謀詭詐的內幕,多少千萬塊錢都買不到的政治上的詭詐把戲,他最得意的陰謀之中,有一個是用三千萬元開墾邊遠的黑龍江的事情。他說的話鶯鶯很相信,若不是真相信他的鬼主意,至少相信他的想像力。鶯鶯在職業上受的訓練就是使她適於一個有勢力的至少是一個前程似錦的政客。畢竟,她是女人,懷瑜又正年輕。而在外國租界的那些知名人士,不老則丑,早是盛時已過,由於假公濟私損人利己,早已富有金錢,而今只想平平安安過日子,享受生活,再沒有想像,再沒有希望,再沒有夢想。都厭膩了自己的黃臉婆,都要一個現代自由能幹的女郎,有社交應酬的時候兒,可以挽臂並肩,在人前誇耀,自己若沒有,自然對有此等摩登少女相陪者感到萬分羨慕。他們開口就罵現代新式小姐的不重視貞躁道德,他們都是擁護孔孟學說的名流,對於他們自己的子女則力防捲入了現代不道德的漩渦。但是他們自知無力挽回這種頹廢放蕩的潮流。他們都追求名妓,這些名妓都起的是古時風雅名妓的名字,但是她們卻連報紙上登載的她們自己的新聞,都幾乎看不懂。那一代的人都失去了心靈,在日新月異的物質文明的麻醉之下,生活在「租界」的不自然的社會安全之中。
懷瑜硬是不顧兩個頗有勢力的年歲較長的官僚。這兩個官僚之中有一個是天津市市長的兄弟。懷瑜居然要鶯鶯嫁他為妾,鶯鶯答應了。結婚的消息在天津、北京的報上大為渲染,因為鶯鶯滿有名氣,又因為牛財神的兒子的婚事還是不失為動人的新聞。這件事情另一個奇怪的特點就是鶯鶯也姓牛。懷瑜娶一個同姓的女人,是違背中國多年來的風俗的。這是道德敗壞的不吉之兆,不過那時候兒的中國對這種事情也漸漸習慣了。
至於素雲,她哥哥娶了這位姨太太,她倒滿歡喜,她獲得了一個氣味相投的朋友,能使她在北京的生活增添不少樂趣。
經亞心裡仍然覺得父親對他兄弟和木蘭太偏心。並且他相信一種人生來就該做事,也有一種人,生來更為聰明靈巧,反倒徜徉歲月,享受人生,而他命定不是第二種人,他相信,有人生而有福,有人生而命苦。自從他娶了素雲那種女人,他相信就是厄運當頭,在目前只有忍耐,只有逆來順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