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遷新邸姚家開盛宴 試對聯才女奪魁元

  次年春天,姚家遷入了新居。因為原住的房子還沒有認真想辦法處理,馮舅爺說他和他一家人先住著。那時候兒,女兒紅玉之外,他只有兩個兒子,房子他住著實在太大。因為不想分租,就請立夫一家人來同住。搬來住當然不要付房租,他們在四川會館住的時候兒也是不付房租的。這樣請立夫的母親來住,不像是施恩惠於她,反倒像請求她賞光。因為姚先生不肯把房子租給生人,難道她和兒子女兒不來幫著看守房子嗎?馮舅爺去說:他常常到南方去做生意,他太太住那麼大房子,心裡怕,立夫若去,就有了個大幫手。這麼說,孔太太和立夫才答應搬去住。
  姚家是在三月二十五那天遷入了新住宅。那棟大花園住宅若再叫舊名字,當然不適宜,姚先生起了個新名字,叫靜宜園。木蘭原本起了幾個一個字的名字,如「和園」,「幽園」,「樸園」。都是緣用過去名園的名字,用一個字以代表一個整套的哲學。但是父親認為他自己起的名字較為適宜,既不誇張,也不徒富詩意而失真實,致有矯柔造作的毛病,如「半畝園」便是。而且「宜」字是一個好字,表示與身份相當的意思,並且也表示順乎自己的本性品格之意。起名字表示家居之安適,而不在詩意的隱遁。他這種想法,讓兩姐妹心悅誠服。姚先生於是自稱「靜宜園主」。他請人刻了個「靜宜園主」的印,又刻了一個印,上面是「桃雲小憩閒人」,在不太正式而更為詩意的時候兒用。不過,北京的老住戶,仍然叫那王府為「王府花園兒」。
  四月十五,姚先生大宴親友,慶賀喬遷。木蘭對蓀亞說:
  「不知道鶯鶯會不會來。我想看看她。」
  「她當然會來。你想那類女人還怕我們這種正式人家的婦女嗎?」
  木蘭又轉向暗香說:「我希望你也去。你會不相信,但是我告訴你,花園兒裡有一棟房子叫暗香齋,和你的名字一樣。
  你說怪不怪?」
  暗香顯著有點兒吃驚。她現在覺得給木蘭做事非常快樂,不過有些以前的回憶現在還沒有消失。有時候兒,人家突然說句話,她的身體會顫抖,那是由於擔心自己做錯了事。若是她偶爾空閒一下兒,趕巧木蘭來了,她就會立刻拿起點兒東西來,裝做忙著做事。木蘭不喜歡那種樣子。告訴她空閒著沒有什麼不對,不要怕自己空閒,但是她會呈現吃驚狀,抬頭望著,直到看見木蘭微笑,她才會鎮靜下去。她看得出錦兒和木蘭說話時從容自若的樣子,但是她卻難以模仿。剛才木蘭告訴她「暗香齋」的事,她聽了說:「我不知道為什麼王爺的書房會叫『暗香齋』。」
  木蘭說:「這並不是個普通的名字。這兩個字是來自一首梅花詩。那個書齋正對著一個梅園,所以就叫了這個名字吧?」
  「我想暗香這個暗不是個好字,我沒聽見別的女孩子叫過。我覺得這是『壞運氣』的意思,別人給我起這個名字是故意咒我的。」
  木蘭大笑,蓀亞說:「這是個上等漂亮的名字。」
  說也奇怪,暗香對自己名字的優越感,居然引起她看法的改變。她不再以為自己老是佩戴著一個恥辱的標誌,並且她的命永遠籠罩在陰曆月末那蔭蔽的月光之下,她再不那麼想了。
  木蘭和蓀亞準備好要去參加宴會,先到母親屋裡去看看,見曼娘的母親雖然已經穿好衣掌,但仍然堅持要留在家裡看家。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桂姐因為小產之後,身體不好,不能去。鳳凰正給曾太太梳頭,素雲和曼娘在屋裡坐著,就要出發。這時曾太太低著頭問了一聲:「誰在家裡看家呢?香薇只能在屋裡陪著桂姐呀。」
  鳳凰說:「您若讓我看家,我就在家吧。」
  素雲說:「讓孫伯母看家吧。」
  別人若說這種話,或這話不是這麼個說法,當然可以當是粗心大意。可是素雲以前就說過曼娘她母親的壞話,其中有一次說她無家可歸。一而再,再而三,這次曼娘再按捺不住怒氣。
  她追問說:「別人都去,為什麼偏我媽非看家不可?誰應當去,誰不應當去,應當由太太決定才是。」
  正在這個骨節兒,曼娘的母親走進了屋來,曼娘站起身來說:「媽,咱們沒接到請帖,幹什麼也穿好衣裳要去呢?」
  曼娘的母親沒說話,當時嚇呆了。曾太太見曼娘突然發了脾氣,也感到吃驚,趕緊說:「您千萬別錯想。我是問誰在家陪著桂姐,也同時看著家。鳳凰說她願意。後來素雲出主意說要您在家,我想她心裡也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她不應當多嘴。素雲,我想你應當向孫伯母賠個禮才是。」素雲又要說話,曼娘的母親說:「太太,我在您這兒是個客位,從來沒抱怨過什麼,因為您和表兄一直待我和曼娘非常之好。我們是窮人,我女兒也不能跟您的二兒媳婦,三兒媳婦相比。不過,雖然我是在您府上作客,我可不是無家可歸。因為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我才和她住在一塊兒。」
  曾太太說:「誰說您無家可歸呢?」
  曼娘怒沖沖地說:「當然有人說過,還說我不應當收養個義子。人家若願收養一百個兒子,也可以,只要自己高興。收養的兒子就不是兒子嗎?你難道要叫寡婦生兒子嗎?」
  這時候兒,木蘭和蓀亞走進屋來,正聽見曼娘連珠炮般向對方指責的話,聽來又覺得好笑。
  曾太太問:「什麼人會說這種話?」
  曼娘說:「一定有人說過,不然,我和我媽也不會聽見。」素雲說:「我從來就沒說孫伯母無家可歸,倘若我說有人無家可歸,也不一定就是指的她。我才沒有工夫想誰有家誰沒有家呢。」
  曾太太說:「孫太太,您要原諒我們,若是我二兒媳婦對您說過什麼失禮的話,我替她向您道歉。至於素雲你,今天我親自聽見你說了。即使你不是心有所指,你那麼說算對嗎?」素雲說:「留在家裡不去又有什麼稀奇?我願在家看家。」曾太太說:「不要。鳳凰在家好了。你一定要去,這是我的命令。親家母,不要聽孩子們亂吵。您若不肯去,我可也不去。」
  木蘭已經聽清楚是怎麼回事,並且看見曼娘已經快流出眼淚來。她也很惱素雲,但是知道自己今天是主人,不能攪散這次宴會。所以勉強抑制著說:
  「媽,您若准我做主人的說幾句話,那我是一定要請孫伯母去的。孫伯母,您必須賞我這個面子。您不去,那我會認為您不承認我是曼娘的最好的朋友。再者,今天宴會上都是至親好友。第一,您是祖母的侄女兒;第二,您是父親的表妹;第三,您是我的伯母。您若不到,我們宴會上的客人就不齊全了。」
  經亞剛剛進來,正好聽見木蘭說話,摸不清楚說的是怎麼回來。曾先生在另一間屋裡都聽到了,因為是女人之間的爭論,當然由太太去管。現在他兒子也到了,桂姐正躺在床上,讓他去調解,使大家平息下來。
  他進去說:「經亞,蓀亞,妯娌之間有點兒爭吵是家裡難免的。做丈夫的,應當壓制她們。不然,妯娌之間的爭吵會變成兄弟之間的爭吵,那就是一家要破敗了。我不許你們誰再提這件事。」接著轉過去向孫太太說:「別聽孩子們亂說。今天天氣這麼好,別把這些放在心上。」
  結果是鳳凰和香薇在家陪著桂姐,因為有孩子,錦兒和暗香跟著去。
  出門兒之前,素雲向她丈夫說:「你站在一旁看著你太太受人欺負,一句話也不說。你聽見木蘭那張利嘴了吧。」經亞反駁她說:「為什麼你自己不開口?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就是想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呀。」
  「跟這種鄉下的蠢婆娘吵架,真是背運!」
  「你又亂說,叫人聽見怎麼辦?」
  「她本來就是個鄉下的蠢婆娘……好吧,你幫著你的親戚說話。我只好向著我自己。今天若不是為了鶯鶯,我才不去呢。」
  經亞說:「咱們得顧點兒面子,守點兒規矩才好。」
  曾府一行來到姚家新宅邸,大概是十一點半,因為在家吵嘴,到得稍遲。阿非和紅玉正在花園大門前等著,因為紅玉隨同父母到得早,為的是幫忙招待客人。阿非現在已經十六歲,穿著西服,看來很英俊。因為家庭環境幸福,深受父母姐妹的疼愛,所以活潑可喜,態度大方,不過,也是像別的孩子一樣,總是靜不下來。紅玉就煩他這一方面,因為她厭惡亂吵亂鬧,但是,縱然如此,她和阿非在一起,總是覺得快樂。雖然她比阿非小一歲,但是智慧比他開得早。所以對這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已經懷有一份癡情。她雖然覺得阿非太孩子氣,但並不因此對他的癡情而稍減。
  那天姚家讓客人由後門進入,而不由向南開的大門,這是木蘭的主意。因為那些正廳都聚集在前門一帶,漸漸向北伸展,有人造的小溪和池塘迤邐蜿蜒,穿過走廊、小橋、亭台,而進入一個廣大的果園。雖然有幾個入口,可是由靠西北的門看,可以直接看見桃園的景色,可以看見一畦一畦的白菜,一個水井,房屋的頂脊則隱藏在樹木之後,朱紅的陽台和絢麗的梁椽,在綠蔭之間隱約可見。從後門進去之後,猶如進入了農家,紆徐進入,漸至南邊的建築。西北邊的門由木蘭改稱為「桃雲小憩」,因為在春天,園中桃花盛放,紅艷如雲霞。
  大家走得很慢,因為每個人都隨在老祖母后面,老祖母由石竹和雪花攙扶著走。老祖母,現在真是很老了,因為駝背,人也漸漸顯得矮小,但是雖然是老邁之年,步態卻沒減慢。大家不用忙,因為桃花正在盛開,而且桃樹種類很多,有野桃樹,青桃樹,蜜桃樹。其中還有些別的果木樹,如梅,杏,山裡紅,都已經長出了綠苞。
  老祖母說:「今年春天來得早。平常桃樹開花兒是在三月下旬。現在我知道這個地方兒為什麼叫『桃雲小憩』了。」曼娘說:「我原以為雲彩像桃紅;但現在才知道桃花是紅若雲霞了。」
  穿過了桃園,她們進入了「友耕亭」。友耕亭是個八角形的建築,坐落在那條蜿蜒的小溪的末端,由此順著小溪的一個長廊,通到南邊的房子。亭子下面停著一條小舟。在老祖母悠閒的慢步而行時,曾先生曾太太和那些年輕人在後面走走停停,看走廊一邊牆上的灰石嵌板。上面刻的是《紅樓夢》大觀園二十四景。再往前幾十步,便是一個朱紅欄杆的木橋,那座橋彷彿是把全桃園的大結構做一個收束。立在橋上,看見那條小溪匯而為池,在南端大約四十尺寬。池畔有一水榭,上面有露台,台上座位環繞周圍,水榭的基礎一部分在陸地,一部分伸入水中,上面有一木匾,匾上刻有三個石綠顏色的字,是「洄水榭」。幾個女用人正在水榭上忙著做事,姚先生正在上面坐著,等著接待客人。水榭的左右,樹木掩映,翠蔭如蓋,走廊在樹蔭中時隱時現,一直通到水榭。木蘭的父親由水榭下來,走到長廊的中間去歡迎來客,大家隨同他走上水榭去。這個水榭當初設計就是要面對池塘小橋,遠望一片田園景色,正好夏天做為宴飲雅集之所。在南邊木隔的房間裡,鑲嵌著四片一丈高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明朝董其昌的字。裡面有幾張鑲嵌花紋的烏木桌子,上面擺著形狀正方上端向外開敞的景泰藍茶壺茶碗,這種質料圖形顯得古雅而豪華。羅東的兒子,已經離開原來的主人,同她妻子青霞到姚家來做事。現在他正由幾個女僕幫著,在水榭裡照顧客人的茶水。因為珊瑚和莫愁正在裡面指揮僕人做事,這時沒在水榭裡。
  木蘭的母親走上前來,老祖母向她道喬遷之喜。姚太太的白頭髮和整個的外貌,顯示出來她已經是一個神經衰弱的女人,有大福氣也無法享受了。老祖母需要歇息,年輕人散開,坐在涼台的座位上。
  阿非喊道:「看荷葉動呢!下面一定有魚過。」荷葉浮在水面上,正像淺綠色的群月浮在深綠的天空,但由於樹葉濃密,顏色更深暗了。這時在綠葉的周圍有小水泡冒上來。靠近岸邊飄浮的綠藻,使水顯得淺綠而微黃,池子中央藍天的倒影和水色相混,成為寶石藍的顏色。
  莫愁現在出來向客人行禮問候。老祖母說:「過來!我老沒看見你了。已經長了這麼高!」莫愁靜靜的走過去,祖母攥住她的手,拉她坐在懷裡,莫愁自然遵命坐下,但不敢把身體的重量完全放在老太太身上。因為她現在已經二十幾歲,完全成長了,這樣兒她覺得很難為情。她那雪白豐滿的手從相當短的袖子裡伸出來,就好像生來是為抱嬰兒或拿針繡花兒的,或拿盤子拿鍋的,有少女不可以言喻的成熟之美,正適於做妻子做母親了。
  老祖母伸出有皺紋的手指頭,捏莫愁的臉蛋兒,她說:「這麼個漂亮孩子!可惜我兒子少給我生個孫子,不然一定要你做我的孫子媳婦兒。」每個人都笑起來,莫愁簡直快要羞死了。
  曼娘說:「桂姐若是在這兒,她一定說老祖宗太貪心。說老祖宗要了姚家的一個女兒,還不滿意!」
  老祖母回答說:「俗語不是說人越老越貪嗎?你們可是要相信我這兩隻老眼!手長得這麼好的小姐,誰家娶了誰家走運。」
  因為莫愁不能老是費力假裝著坐在老祖母的懷裡,她現在站了起來。
  曾太太想恭維姚太太,於是說:「祖母的話說得並不過分。有一個年輕能幹的兒媳婦像蘭兒,從我手裡把家裡的事情接過去,我已經謝天謝地了。從現在起,家裡的事情就都交在他們年輕人的手裡。我有這個福氣,應當謝謝我這位兒媳婦的父母才是。」
  木蘭的母親說:「蘭兒若知道孝順公婆,我就滿意了。但求公婆對她要多加管教,可別寵著她。」
  木蘭說:「我想咱們應當用桃雲小憩做為經常出入的門才好。」這引起了姐妹之間一場爭辯。
  莫愁說:「不行!那麼人要走一百多碼才到客廳。下雨天,又有泥,太不方便。」
  木蘭說:「不是有一條磚路嗎?天若下雨,不更有雨中佳趣嗎?在門房兒可以經常放幾件蓑衣。媽媽若是要走南邊的旁門兒,也還可以開著呀。」
  莫愁說:「我知道你要把漁翁的蓑衣披在你的絲綢旗袍兒上,你喜愛那個樣子。那雖然也美,但是有點兒怪。」
  木蘭說:「我不在乎。那有什麼關係?」
  蓀亞說:「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她是妙想天開呢。」阿非說:「這問題就在於你是要始於豪華而止於淳樸,或是要始於淳樸而止於豪華了。」
  莫愁說:「說得不錯。我很懂二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我們應當掩藏豪華於無形,而以淳樸自然為本相。但是我想以豪華為表,卻以淳樸自然為裡,豈不更好?你若讓人由後門出後門入,幽靜就破壞無餘了。」
  長輩聽著年輕人辯論。姚先生認為,在這一件事上,莫愁比木蘭更為深沉。
  但是木蘭繼續說:「我還看不出有什麼不好。由後面往裡走究竟還好,可以由遠處看見房子,漸走漸近。因為咱們地方廣闊,就應當享受這種廣闊。不要像貧窮人家,一進了大門,再一邁步就走進了客廳。再者,你若不利用這種空曠,就會一直忽略,把它棄而不用了。」
  這時,蓀亞喊說:「看!他們來了!」大家往橋那邊看,看見立夫和他母親,和妹妹,從長廊上走來。阿非飛跑去迎接。環兒現在十八歲,衣裳穿得像當時的女學生一樣,穿著一件紅紫色的短夾大衣,緊扣在腰以下,黑長褲,高跟鞋。立夫挽著母親的胳膊,母子之間有一種相依為命的親愛,在曾家,在姚家,都是看不到的。
  立夫穿著灰藍嗶嘰大褂兒。他立刻上前向老祖母和其他長輩行禮問好,然後過來和蓀亞木蘭說話。他看見了一件事實,幾乎都無法相信。那就是眼前有一位少婦,自從生了孩子之後,卻絲毫沒有喪失青春的美麗,肉皮兒還是那麼細嫩,眼角還是依舊豐盈光潤,彷彿生理上從未發生什麼變化,那就是木蘭。立夫走進之後,莫愁微微一笑就走開了。那時新式的未婚夫婦見面,因為對新社會的風俗還沒有習慣,仍然感到侷促不安。莫愁並不是天性害羞,而且一向大方,立夫到她家早已感到自然,但是在此大庭廣眾之間,她還是願意保持一點兒矜持含蓄。
  木蘭對立夫說:「我們剛才正討論進來走哪個門好。你覺得走哪個門,南邊兒的正門,還是你剛才進來的後門兒?」
  立夫問:「誰和誰辯論?」
  木蘭說:「妹妹和我。」
  蓀亞插嘴說:「不要告訴他誰贊成走哪個門!」立夫說:「噢,我知道。木蘭你認為走桃雲小憩好,她認為走南邊兒正門好。」
  阿非喊道:「妙哇!」
  蓀亞問:「你以為如何?」
  立夫回答說:「下雨天,我走前門。晴天,走桃雲小憩。」
  這時紅玉大笑,覺得立夫真了不起,阿非要開木蘭的玩笑,於是說:「難道晴天的時候兒沒有人走前門,下雨天就沒有人走後門兒嗎?」
  立夫抗議說:「怎麼回事兒?我是來接受你們考試的嗎?
  當然沒有那樣的瘋子。」
  木蘭說:「阿彌陀佛!」
  阿非說:「你說二姐喜愛走後門兒吧?」
  「我是說她不論晴雨,都喜愛走後門兒,並不是說只在雨天才喜愛走後門兒啊。」
  木蘭心滿意足,面露微笑,而莫愁則頗以立夫的聰明而自得。
  設計精巧的花園,一定有一連串隱秘之處,出乎人的意料,使人感到驚奇。每一轉折,都費人疑猜,每一個門,都引人入勝。在大家從一個門穿過之後,忽然發現站的地方分隔南北各半,南邊名為「蜃樓」,供演戲之用,檯子下是一片平地,用以防伶人跌落水中,小溪在西面圍繞,在戲台前面東西向蜿蜒流過,有四十尺遠近。
  木蘭把暗香拉近她身邊,指向池塘對面一個廳堂說:「那就是『暗香齋』。」
  暗香把小孩子放在地上立著,自己立在那兒看那棟房子,簡直無法相信。甚至在大家離開之後,她還立在那兒紋絲兒不動。呆呆的站著,穿過一個花格子的門,在春日的陽光中,望著一帶梅林。
  木蘭最後很溫和的叫她:「來吧。咱們以後再去看。」
  暗香咬著嘴唇,抱起孩子跟過去。走近北邊兒,她們看見紅玉單獨在那兒站著,正向遠處-望,望得那麼出神,竟會沒有理會她們。木蘭忽然想到,紅玉已然是十五歲的大女孩子了。在遠處,阿非和麗蓮正在橋那邊亭子裡說話。
  木蘭問:「他們在那兒幹什麼呢?」
  紅玉回答說:「他說他去等牛懷瑜。走吧。咱們跟別人們走吧。」
  他們在鋪砌的小徑上走去,旁邊是叢生的矮樹。穿過假山中一條崎嶇蜿蜒的小徑之後,他們到了「自省堂」。這是一棟相當寬大的住房,由花格子隔扇分為若干小間,隔扇上糊著青綠色的紗,每一小間彷彿壁櫥形狀,稱為「碧紗櫥」,既像特別加大的床,又像個縮小的一間屋子,由木格子窗子所隱藏,為綠紗所掩映,冬暖而夏涼,牆上裝有櫥子,可以放矮几茶具、香爐、水煙袋等物。在所有這些房屋之中,這一棟坐落最靠後,最接近花園的後面。由裡往外向南看,正面對一片池塘,但是為山石樹木所遮蔽,似乎與全部住宅隔斷而遠離人境。南邊是一條石頭子兒所鋪的小路,由一段白牆阻斷,牆上有一個像古錢狀的圓窗子,由彎曲的陶瓦所砌成,分成若干窗格,穿過窗格往外望,只能看到外面的果樹山石的斷片而已。東西牆上有一個膽瓶狀的側門兒,通到另外的庭院。這時姚先生說他們最好往南走,到暗香齋去。
  他們走上一段大石頭台階,到了一個小丘的頂上,在上面稍平的地方,立著一段化石樹皮,有十二尺高,旁邊有一棵松樹,枝柯俯下伸展,彷彿伸向山石小樹以外的水塘一樣。房子相距甚近,因此立在這裡只望見弧形的屋脊,但是往西,可以看見樓狀的戲台,在池塘上伸出。附近石頭上刻著「夕照」,在此可以看落日。他們正在看,一隻鮮綠的翠鳥由一棵樹裡飛出來,在池塘上一掠而去,引動水面上漣漪蕩漾,攪碎了水中一片碧藍的天空。
  他們由高處往下走,往西轉,進入一條走廊,這段走廊猶如一座小橋,因為下面小溪通過,折向南去。這條狹窄的走廊上,安著各種顏色的玻璃窗,面向池塘,走廊通到一個寬廣的大廳,大廳之外,也有一條帶窗的走廊,有三十尺長,正對著戲台,顯然充當坐位,供王爺和家人在此看戲之用。磚牆只有下面兩尺高,窗子可以在看戲時拆下來。戲台伸入水中的那一部分,被垂下的樹枝所遮蔽,台的基地是-巖的石頭,所以戲台就猶如自水上浮起的空中樓閣,因此戲台的匾上寫的是「蜃樓」,這兩個字,從大廳的走廊上可以望見。一段短短的石頭台階,往下伸入水中。這片景色中唯一破壞此地風光之美而令人覺得俗氣的,是在戲台正前面水池之中浮起的一個仙童的泥像,仙童手中舉著一個立軸,上面寫著「吉祥如意」四個字。
  曾先生說:「這個地方設計得頗具匠心。聽管弦之聲自水面而來,越發可喜。」
  這時木蘭聽見水對面傳來的笑聲,笑聲之中竟有微波蕩漾之音。戲台的西面,一條船的前端漸漸出現,隨後就看見阿非和麗蓮的紅綠身形,他倆正把船划近前來。水的碧綠光彩照在他們的臉上。麗蓮笑得好開心。
  祖母喊道:「多麼叫人高興呀!」
  姚太太說:「這園子裡有水,孩子們玩兒水,可不是什麼好事。」於是向他們喊說:「小心點兒!」
  阿非喊說:「沒關係。船是新修好的。」
  木蘭叫道:「我以為你們還等牛家呢。」
  阿非回答說:「他們還沒來。他們來的時候兒,我讓他們坐船到前面去。」
  他已經把船划到走廊邊兒上,紅玉很焦急,向他喊道:
  「二哥,你要小心點兒。」
  阿非微笑回答說:「我知道。」
  麗蓮說:「你們不知道,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你們在岸上的人好像在高樓上一樣。」
  姚先生說:「快回去等客人。若沒有大人,你們不許自己上船。這個池塘很深呢。」
  這個寬大的走廊上和大廳裡,都擺上了桌子和坐位。這個地方可供演戲前或演戲時大開筵席之用。
  姚先生說:「咱們若在這兒等牛家,他們一到戲台這兒,就可以看見。不然,他們還不容易找咱們。」
  於是大家分在各桌子落坐。姚先生很歡喜,轉身對年輕人說:「我考考你們。你們都看見眼前的景色了。小溪在西邊繞著這片陸地,這一帶山坡也在這邊繞著這條小溪。看看誰能對上下面我出的這個上聯兒:
  「『曲水抱山山抱水』。」
  這一句很難對,因為必須有三個字重複,還要適合眼前的景物,必須對仗工整。最年輕的一代,愛蓮和麗蓮自然沒有對上的機會,因為她們上的是教會學校。甚至阿非也沒有學過對對子。對對子是學作詩的基本訓練,必須開始得很早。阿非和麗蓮在外面,還沒進來,這時只有立夫和姚家姐妹,還有曾家兄弟,只有這幾個人比賽。
  立夫先對。他說:
  「池魚穿影影穿魚。」
  木蘭說:「立夫貪嘴。」
  「怎見得?」
  「你用『穿』字兒,所以你是要用繩索把魚穿回去做著吃啊。」
  珊瑚說:「那是你自己貪吃。誰想到吃魚了呢?」大家都想了想。莫愁說:「你未嘗不可把穿字兒改成潛字兒。成為:『池魚潛影影潛魚』。」
  木蘭喊聲:「好!這是你的『一字師』了。不過你也大可以說:『池魚潛樹樹潛魚』。」
  珊瑚說:「這又是二字師了。」珊瑚總是跟立夫開玩笑。
  莫愁說:「那不行。」
  木蘭回答說:「不對嗎?若是池魚潛伏在樹影裡,不真像是潛藏在樹上一樣嗎?」
  莫愁說:「你總是妙想天開,愛用危險的譬喻。」
  木蘭現在說出她的對子來:
  「鳥歌鳴樹樹鳴歌。」
  「好!」姚先生說,「上聯寫景。下聯寫聲。」
  這時曾先生笑而不語,他贊成這種舊的文字遊戲。於是對他兒子說:「你們在蘭兒面前要認輸嗎?」
  蓀亞說:「在她們面前,我們費力也是不中用的。」
  經亞正在想:「將夜為書,將書為夜」。他說:
  「但願我能把這一句的下聯對出來。這一句是:
  「『通宵達旦……』」
  「達」字下頭再按「旦通宵」顯然不行。
  莫愁現在說:「這句怎麼樣?——
  「『白雲隱塔塔隱雲。』」
  姚先生說:「不壞,第一聯寫景,是從平處往上看,下聯寫景,是從立處往上看。不過不太合適,說高山上有塔才適宜。」
  莫愁說:「爸爸,您沒有看水裡的倒影。水裡的雲影是被水裡的塔影遮住。」
  紅玉這半天一直靜悄悄的,不斷思索她的下聯兒。雖然她也在教會學校唸書,她天性喜愛中文,有文才,一直浸潤在中文裡。她的下聯兒是:
  「閒人觀伶伶觀人。」
  曾老太太說:「這位小姐是誰?」她覺得此女子突然脫穎而出,乃大聲喊問。
  姚先生說:「她是我內侄女兒。才十五歲。對得好!」
  紅玉奪得狀元旗,自是毫無問題,她父親大為得意。這一個下聯兒還不僅是十分自然而已,而且更適於眼前的情景,並且後面有很深的哲理,意思是看戲的人本身也在演戲,而正被水對面的伶人觀看。因此,後來姚先生就把紅玉的佳作做為下聯兒,連同自己的上聯兒刻成一副對聯兒,懸掛在暗香齋。
  阿非在水那邊兒十分激動的喊:「外面有打把式賣藝的。
  叫他們進來好不好?」
  麗蓮也喊:「一個小子,一個姑娘。真好看哪!」姚先生問曾老太太要不要看,老太太說:「為什麼不要?
  我見過。孩子們願看哪。」
  姚先生吩咐叫進來,不久賣藝的從戲台的後門兒進來,出現在台上。原來是阿非發現兩個山東孩子,姑娘大約十三歲,她弟弟八歲,由父母陪著。他們原在街上賣藝。在一家家門前表演武藝,每次斂取幾文銅錢。他倆的母親兩隻裹得難看的腳,褲子的兩個褲腿口兒用帶子盤在腿腕子上,背上背著一個孩子。父親拿著一個小梯子,一個手敲的鼓。女兒穿著舊紫小褂兒,肥袖子,那種式樣十年前就已經沒人穿。兩隻腳雖然裹著,但是移動起來十分靈便。臉很粗糙。
  大家隔水觀看時,看見阿非與麗蓮和賣藝的人正在暢談。曾太太說:「現在的女學生,見了人一點兒也不害臊。」
  紅玉對這種批評靜靜的聽著,一言不發。紅玉和麗蓮而今在同一個教會學校唸書,這種教會學校都以教學生英文出名。曾先生雖然有偏見,反對基督教和一切洋東西,在這件事情上讓了步,送他的女兒進了教會學校,因為在政府辦的學校,由於思想混亂,紀律蕩然,而在教會學校,至少還教訓學生尊敬老師。曾太太比她丈夫,對時代潮流倒更為瞭解,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做現代的女子。一旦進了教會學校,中文是必然忽略的。但是紅玉和麗蓮之間卻有一個不同之處,紅玉仍是中國舊式家庭的女孩子,敏感而心細,麗蓮完全學了現代的派頭兒,任性自由,像鴨子下了水。
  賣藝的表演以一個滑稽的鄉村古代舞開始。父親打鼓,全家四口分為兩對,相向站立,唱一個短歌,伴有動作,有時女人向前,有時男人向前,用手指頭指女人,唱的是同一個重複的收尾句。
  得而——拉他飄一飄
  得而——拉他飄一飄
  可想像而知的是,這兩個重複尾句若是由一個好合唱隊唱,會是很美的小調兒;但是他們一家人所表演的全仗著那個婦人和姑娘賣弄風情的姿態和那個男人與男孩子的調戲動作,而且表現得也嫌不充分。倒是那個姑娘和她弟弟的聲音在春天的空氣之中,暢快可喜,聽著滿好。
  歌唱完了,鼓又打起來,小姑娘走到外面的一小片地上,向空中接連迅速扔出三把尖刀,用手接得十分巧妙。那片地有五尺寬,可是由觀眾那邊看,小姑娘似乎是立在水邊上,每個人都替她提心吊膽。小姑娘的眼睛絲毫不停的望著空中的尖刀,她用手一邊扔一邊接,從容鎮靜,顯然是毫無困難。
  她表演完畢,大家拍手,大家讚美,小姑娘很高興,回去時,向觀眾微微一笑。現在父親出來,隔著水向觀眾鞠躬為禮。他用手指著面前的水,說要表演一個節目。他把短梯子穩穩的立在頭上,隨即做蹲襠騎馬式,這時小男孩兒準備爬上去。
  紅玉喊說:「不要上去!」
  賣藝的在水那邊喊說:「不用怕!」他一邊頂著梯子一邊說:「老爺太太,您若是覺得在下練得還不錯,您就多賞幾個錢。」他的嗓子緊張,聲音粗壯。
  孩子往上爬,手腳很靈便,一直爬到梯頂。兩腿夾著梯子,坐在上頭歇息。他伸起胳膊,用兩隻手摸戲樓的頂子。這時候兒,女人們大氣兒也不敢出,那個小男孩兒開始在梯子空裡來回鑽,有時在上面倒立身子。其實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因為小孩子個子小,但是看來卻令人緊張。後來小孩子在梯子上旋轉時,一隻腳碰到屋頂的木格子,一下子飛了出去,但是說時遲,那時快,像閃電一般,做父親的把梯子扔出手去,在空中把兒子兩手抓住,在觀眾還沒來得及害怕,小孩子已然平安落地。姚先生派僕人送給小孩子一塊錢。老祖母看了心中感動,也叫一個丫鬟去送他一塊錢,她說當貧窮人家的兒子不容易。
  木蘭看表演的時候兒,阿滿坐在她膝上,阿通抱在懷裡。表演完畢之後,她忽然發現暗香沒有在屋裡。出去找她,看見她在花園裡大廳南邊梅花樹下石頭凳子上,一個人坐著。暗香,又小又瘦,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衣裳,坐在那裡,仰著頭,正望著蓓蕾滿枝的梅樹發呆,太陽光下梅樹枝幹的影子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辮子垂在一邊兒。她在那兒想什麼心事呢?木蘭問:「暗香,你不看練功夫,一個人兒坐在這兒幹什麼?」
  暗香趕快用手指頭尖兒擦了一下眼睛,滿臉微笑,為木蘭從來所未見,她說:「我只是坐在這兒用心想事情。」木蘭說:「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王爺花園兒裡的暗香齋是不是?你看見上面的匾了吧?你認得自己的名字嗎?」
  「認得,可是第三個字念什麼?」
  「那是齋,是書房的意思。」
  「上面像個鍋蓋,下頭像個火爐子,中間像一堆麵條兒。」木蘭大笑說:「這個房子也許是給你蓋的,在今生老早以前。也許好久好久以前,你是這兒的一個小王爺,在這兒謀殺了一個丫鬟,這就可以說明你為什麼受苦受難了。」暗香非常快樂,眼淚從臉上流下來。她說:「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木蘭說:「暗香……暗香……冷香……暖香……都是好美的名字。你現在高興了吧?」
  「我的苦難終於過去了,這得感謝少奶奶您。若不是遇到您,我哪兒會有今天?」
  木蘭說:「不是我,你來到這兒是你的命。以前我知道我父親要買這座花園兒嗎?你不要再想,越想越糊塗。現在你是吉星高照,就猶如當年我丟了的時候兒,那時我有吉星高照一樣。」
  暗香說:「少奶奶……」欲言又止。
  「什麼事?」
  暗香雙眉緊鎖,兩眼直看著木蘭的臉。她說:「我要跟您一輩子。」
  「怎麼辦呢?」
  「像錦兒一樣。」
  木蘭說:「噢!」
  現在木蘭心裡已經有把暗香嫁給丈夫蓀亞做妾的想法。木蘭是個現代女子,她有現代的思想,她反對纏足,她反對男人娶姨太太,但是這些只是怞象的觀念,並不適用於現實情況。讓丈夫有一個妾,她心裡越想越美。一個做妻子的若沒有一個妾,斯文而優美,事事幫助自己,就猶如一個皇太子缺少一個覬覦王位的人在旁,一樣乏味,她覺得這其間頗有道理。一個合法的妻子的地位當然是極其分明,若是有一個「副妻子」,就如同總統職位之外有一個副總統,這個總統的職位就聽來更好聽,也越發值得去做了。
  木蘭一次向蓀亞說:「為人妻者沒有妾,就如同花瓶兒裡的花兒雖好,卻沒有綠葉兒扶持一樣。」
  蓀亞回答說:「妙想夫人,我原以為你是個現代派的小姐呢。」
  這個也未嘗不可以看做木蘭的非非之想的一端。蓀亞以為木蘭心想丈夫有個副妻子,自己才夠得上貴族的高貴氣派,就像她有那些玉石雕刻的小動物一樣。木蘭對人友好,胸襟開闊,無限熱情,親密懇切,灑脫自然,窮達不變,甘苦與共。她一直對美的愛好,從未稍減,即便別的女人的美,她也一樣迷戀。她有極其高貴純潔的想法,卻難免為社會禮俗所不容。諸位看官,您若願意說木蘭不道德,就任憑尊便吧。道德家和衛道派立下的規則教條,用來解釋木蘭的一言一行,可就用錯地方了。
  蓀亞喜歡女色,木蘭知道。有一次,蓀亞去參加朋友辦的「群芳宴」,回來後,說那些高等妓女如何如何,木蘭聽了,對那些名花的描寫敘述,比蓀亞自己還興趣濃厚。蓀亞認為木蘭如此神往,說她是愚蠢。因為蓀亞和木蘭共同生活,感覺到萬分幸福——這種生活的美滿,毫無疑問,是由於木蘭對蓀亞去參加這種鶯鶯燕燕的群芳會毫不約束的緣故。
  另外,還有桂姐,是個再好不過的例子。木蘭可以安心穩坐妻子的寶座,正如曾太太一樣。木蘭的地位不會有危險,尤其是若有一個像暗香的那樣女子來居妾位的話。
  暗香剛才說要跟木蘭一輩子,木蘭心想她是要做蓀亞的妾。暗香說「像錦兒一樣」時,木蘭只答了一聲:「噢!」木蘭的心裡含有失望的意思,就沒再說下去。
  她和暗香、阿滿立在一個三、四尺寬養有大金魚的魚缸旁邊,正向四周眺望,曼娘帶著兒子來了。
  曼娘說:「噢,你們主僕二人離開大夥兒,在這兒享受清福呢。」
  木蘭說:「我也沒有藏起來呀。」
  曼娘說:「牛家人來了,我到這兒來是免得看見那位牛先生。他們的孩子都來了,太太,姨太太都來了。」
  木蘭問:「鶯鶯呢?她什麼樣子?」
  「她好摩登啊。頭髮梳成新樣子,穿著春季的洋裝外衣,外國皮鞋。就像畫片兒上畫的上海現代女人一樣。在屋裡,她穿一件淡紅的上衣,左肩上插著一枝牡丹。最滑稽的是,她和懷瑜挎著胳膊走進屋子來的,正像現代的一雙情人一樣,而懷瑜的太太和孩子在後面跟著。我還要告訴你,『她』還是那個樣子——簡直把我氣炸了肺。」
  「你說誰?」
  「素雲哪。鶯鶯進屋時,當然向人介紹她的是素雲。她們倆走到我母親前面時,素雲說:『這是我那位鄉下伯母。』若是你說這話,我不在乎。但是出自她的嘴裡,就不同了。我想她對今天早晨的事,還怒氣未消呢。」
  木蘭說:「這未免太過分了。即便是開玩笑,也嫌太粗野。
  我糾正她。你等著。」
  木蘭一心想看鶯鶯,她同曼娘走到一間旁邊的屋子,從梅花閣子裡向那邊偷窺。
  牛家一到,男客女客自然而然都散開了。懷瑜和曾先生在一處。姚先生和經亞在外面。立夫和蓀亞一齊坐在一個角落裡說話。
  女人們都在屋裡坐著。姚太太正和懷瑜的太太說話,懷瑜的太太周圍站著四個孩子,莫愁則和孩子們說話。鶯鶯,當年是個名聲狼藉的高等妓女,現在是姨太太的身份。她一到,使別的女人都侷促不安,因為良家婦女都對那一等女人天生有反感。但同時,她們又很好奇,要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鶯鶯和素雲坐在一處。她確是富有性感美的,體態豐盈,白嫩活潑,肩膀上帶著一朵牡丹花兒,更提高了人對她青春的幻覺。她舉止從容大方,似乎並不感覺到她和正派家庭婦女之間有什麼不同,也許她是假裝做那麼自然鎮靜。有點兒奇怪的是,她並沒有濃裝艷抹。不過她過去妓女的本性還是洩露了出來,因為她說話的時候兒,把手中深紫色的手絹兒,老是在空中揮動。有時候兒,她坐著卻把兩條腿岔開得太寬,普通良家婦女是不會的。雖然是妾的身份,她穿的是裙子,和普通正式做妻子的新時代女人一樣。她那淡紅色的上衣,領子高,又緊又短的袖子,短得剛剛長過胳膊肘兒,所以把豐滿柔軟的胳膊露在外面。在一個手指頭上,木蘭看見有一個四克拉的晶光閃亮的鑽石。她旁邊是懷瑜的妻子,由於辛勞撫養孩子,看來又瘦又弱,像一張色彩褪掉的舊畫兒,不過,看樣子,她又懷上了孩子。鶯鶯揮擺著深紫色的手絹兒,從容不迫,談笑風生,幸福美滿,懷瑜的妻子卻像一個沉默無聲受苦受難厄運難逃的牲口。
  孩子們圍在母親周圍,以一片狐疑的神氣,看著父親身旁的姨太太。素雲叫一個到她身邊去,那一對雙胞胎之中的一個走了過去。
  鶯鶯顯得很親愛的樣子伸出手說:「到我這兒來。」那個小男孩兒,看見那樣伸手招呼他,有點兒吃驚,有點兒遲疑,不敢上前。但是鶯鶯伸出雪白的玉臂,把他揪過去,摟在懷裡。鶯鶯打算和這個四歲的小男孩兒玩耍。但是在他那個雙胞胎弟弟叫他時,他掙扎開,跑回母親身邊去。鶯鶯忽然站起來,回到丈夫懷瑜身邊。懷瑜,假裝做時新派兒,趕緊立起來,但是曾先生和姚先生則坐著沒動。懷瑜和鶯鶯一齊走到窗前,立著看外面的池塘。懷瑜遞給鶯鶯一支紙煙,給她點上。鶯鶯就把一隻胳膊搭在懷瑜的肩膀上。
  曼娘在木蘭耳邊低聲說:「她真是無恥。她敢做的咱們都不敢做。」
  木蘭和曼娘進屋去和別的女人坐在一處。老祖母看見了暗香,指著她說:「蘭兒,那個漂亮小姐是誰?你的朋友哇?」
  木蘭驚呼道:「老奶奶,她是暗香啊!」
  老祖母說:「我真老糊塗了。記人都不行了。她穿得這麼漂亮,簡直像做官家的小姐。」
  這話暗香聽了好高興,也增加了她的自信心。從那一天起,木蘭覺得她漸漸近於正常,有時候兒還會很開心的哈哈大笑。
  大家過去赴席時,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和孩子還是在後面,等著老祖母在前面領頭兒。
  老祖母叫重孫子阿-:「跟我來。」於是一邊兒倚著阿-,一邊兒倚著石竹,開始向前走動。木蘭看見環兒攙扶著她母親。她覺得從來沒看過像立夫的母親那麼幸福,那麼滿足人生的女人。比較起來,她自己的母親,那時正由莫愁攙扶著,她雖然現在是王府花園兒的女主人,卻淒涼命苦。現在精神頹喪得連性格都變了,連老脾氣也沒有了。
  順著一條巨大的古磚鋪的路走去,兩邊都是高樹,春風吹來,帶有草木芬芳的氣息,她們一直走到擺設盛宴的大廳。宴客的大廳是一棟老房子,大約有五十尺寬,三十尺深,前面有出廊大柱,門很高大,有十八到二十尺高,上面是綠地彩繪的頂子,正門上面懸有一塊橫匾,刻著「忠敏堂」三個大字。「忠敏」一詞顯然是王爺祖先的謚號。正前面是一個廣闊的石頭鋪砌的庭院,西邊有一通巨大的石碑,底座是石頭雕刻的龜。石碑的頂端雕刻著兩條龍。這是當年皇帝頒賜紀念老王爺的。大廳前面有兩畦牡丹,靜靜的沐浴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中。
  男人們正在看那座石碑,這時蓀亞和立夫走到,和他倆走來的還有素丹的哥哥素同,素同現在已經和姚家很熟了。素同穿的是西服,身體健壯,身子雖矮,肩膀很寬,說話沉穩,聲音洪亮。立夫發現他只看那石龜,並沒看碑文,用他的硬手杖戮那石龜的頭。由於天性沉默寡言,眼睛機警而銳敏。立夫很喜歡他。
  看完石碑,懷瑜向姚先生說:「三小姐的婚期在什麼時候兒啊?」
  姚先生說:「大概今年秋天吧。」立夫兩年前大學畢業,現在正在教書,因為他堅持結婚之前要自己先賺點兒錢才行。姚先生並不反對,而姚太太則但願能把莫愁在家裡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
  懷瑜向立夫說:「恭喜!恭喜!久仰!久仰!將來您必是國家的棟樑之材。」懷瑜又慇勤不停的說:「現在國家極需要像老弟這樣人才。國家有好多事情要做,比如提倡工業,提高教育,開創學校,改良社會,澄清吏治,實行民主政治等等。哪方面不缺乏人才呀?」立夫聽他這一套,實在覺得怪難為情。
  立夫覺得這些名詞,這些成語,像連珠炮般爆發出來,就像學校畢業典禮時政客的講演,實在聽之熟矣。在政客的舌頭尖兒上,總是掛著「改革社會」、「澄清吏治」等空泛的詞句,這些頗引起他的不快,不過他只是客客氣氣的略做回答而已。
  大廳裡擺了四桌,曾老太太坐一桌上的主座,下面緊接著坐的是曾太太。曾先生則坐男賓席上的主座,懷瑜緊接著往下坐。第三桌是年輕的婦女,木蘭的母親坐主座,下面一邊兒是懷瑜的妻子和素雲,素雲的下面是鶯鶯,這樣就使懷瑜的妻子依身份而和鶯鶯那做妾的高下有別了。別人就自行選擇位次,立夫、蓀亞、經亞和年齡稍長的人同座。立夫的妹妹環兒挨著莫愁,坐在老祖母那桌上。木蘭、紅玉和那些年輕的婦女同桌。在四桌上,馮舅媽、木蘭、莫愁、珊瑚,都坐的是末座,做主人,給客人敬酒。
  木蘭在她那一桌上算是主人,先向曼娘的母親敬酒。以年齡論,曼娘的母親坐主座是理所當然,曼娘在母親以下坐,正對著懷瑜的妻子、素雲,和鶯鶯,曼娘的母親謙讓老半天才答應坐主座;她辯論了好久,非讓懷瑜的妻子坐主座不可。孫太太說:「我們每天見面兒,今天應當由牛太太做主座才是。」但是年長者為尊,是中國的老禮俗,她只好就主座,因為懷瑜的妻子確是晚一代。
  木蘭說:「這一杯敬孫伯母。」
  曼娘的母親說:「蘭兒,你應當先敬牛太太。」木蘭回答說:「不行,那不行。第一、您是長輩。您走的橋比我們走的街也長。第二、您代表祖母的娘家。對孫伯母失敬,就是對祖母失敬。不管別人怎麼說,我不能讓人家說姚家的女兒不懂禮貌。」木蘭站起來向曼娘她母親敬酒,素雲靜靜的坐著,知道話中帶刺,那刺是向她發出的。
  吃飯時,木蘭想和鶯鶯談一談,而且覺得在近處看鶯鶯,比在遠處更美。木蘭在談話時誇獎紅玉的對聯兒作得好,就把那句對聯兒說出來,因為懷瑜的妻子和鶯鶯當時還沒到。鶯鶯生得像北方人那樣高,聲音也洪高。她說:「我也想起一句來。」她說:
  「幻雲為雨雨為雲」
  「雲雨」一詞用在青樓,自然可以,可是在這些人面前太不相宜。簡直可以說是污辱人。紅玉和木蘭懂得「雲雨」的含義,所以紅玉立刻臉羞紅起來,木蘭則看看她,一言未發。鶯鶯厚著臉皮說:「這有什麼不好?我們現在是摩登時代呀。」
  但是沒有人再說什麼,鶯鶯知道自己太有失高雅了。
  在男人桌子上,懷瑜正在大發議論,完全像對這個世界看得萬分透徹的人一樣。不過他的世界,大部分是,或是說完全是政治世界,是一個令他覺得美滿得意的世界。不錯,在這個世界,袁世凱派人刺殺了宋教仁,在他們那套政治學裡這是必需的,不可避免的。國會遭受了解散,國會議員都是笨伯,很容易就被人收買了。其實,當時真正需要的是一個有力廉潔的政府,二月裡宣佈的憲法倒還不錯,可以說是民主政治的基礎。國務總理可以辭職。內閣對總統負責可使政府更為穩定。但是三百五十萬,足可以實行新的煤油統制政策。五千萬元的新公債是五月節所不可少的……(立夫心想政治上的內幕,高級官員的秘密,沒有一件是牛懷瑜不清楚的)。
  大家吃這豐富的宴席以前,好像是先吃了一道菜,就是三百五十萬石油統制政策;隨後一道菜是五千萬新公債,好像這筆巨款能幫助在座諸君度過五月節一樣。懷瑜一邊說話,一邊不斷清嗓子,唾沫星子亂飛,聲音之高,使鄰桌的婦女,有時會停下談話來聽他,好像大家都要準備聽了不起的政治秘聞一樣,連僕人都覺得他們伺候的必是一桌子內閣大員,只有老祖母還記得誇讚一下魚做得好,鵝油卷兒做得好,這樣誇獎廚子。
  飯快吃完時,立夫已經煩躁得不可忍耐,而懷瑜還說:「我們必須團結起來,擁護我們的新元首,在我們新元首領導之下來報效國家。」
  立夫突然開口說:「我不要報效國家。」
  懷瑜嚇了一跳。這種想法,他根本不能懂。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他當時呆了片刻沒話好說。過了一會兒,又繼續說:「我們的元首,項城先生,他以前若做皇帝,若不是滿洲人做皇帝,他早就把中國治好了。他若早生二十年,他一定會做了皇上,必然使國家走上進步自由的大道了。」
  立夫說:「他現在還可以把中華民國消滅呀。」
  氣氛已經緊張了。這時雖然是民國四年,已有謠傳說袁世凱有推翻民國,自立為帝之意。即便是袁世凱最忠實堅強的部下,也沒有人敢公然討論此一問題。立夫是強硬的民主派,從懷瑜提到「擁護偉大的元首」,立夫就確信一俟時機到來,袁世凱就要自立為帝的。
  由於立夫最後的猛烈攻擊,大家的談話就立刻停止。姚先生身為主人,即刻立起來,算把宴席終止。他把椅子往後一推,向眾人說:「謝謝諸位。」
  眾客人也立起身來。立夫的臉氣得發紅。木蘭走過來,向他微笑。但是莫愁也走近,低聲向他說:「幹什麼對他說這種話?」
  立夫說:「我實在憋不住。」

《京華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