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紅玉阿非純情摯愛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飯後不久,祖母說她要小睡片刻,年紀較長的幾位太太陪同她到前面的庭院去。其餘的人就散開了。懷瑜說他要和家裡人早走一步,因為有個約會。對鶯鶯來說,在這次的宴會上,她不算成功。雖然他丈夫在宴席上大放厥辭,鶯鶯卻覺得沒有得到一位正式夫人的待遇,而且別的女人對她也不夠自然。
  姚先生把懷瑜和他家裡人送到後門兒,就回來了,走到立夫身前,出乎立夫的意料,姚先生竟說:「你回答他很對。
  很好!很好!」
  莫愁說:「爸爸,您為什麼這麼說?最好不要得罪懷瑜這種人。」
  姚先生大笑說:「好,我想立夫在你身邊兒,比在我身邊更安全。」
  立夫說:「您聽見他說擁護袁世凱那種元首,說那些廢話,您不生氣嗎?幾百萬用來幹這個,幾百萬用來幹那個,好像國家大事由他一個人決定!」
  莫愁說:「那有什麼妨礙?他說他的,你聽你的,聽他說就和看戲一樣,有何不可?」
  「這種官僚就會把國家弄亡的。簡直給民國丟臉!」
  莫愁看見立夫又動了火兒,覺得自己雖然騎上了一匹烈馬,有時候兒也得把韁繩放鬆一點兒,好讓這匹烈馬慢慢的跑一跑。所以她只好把話題改變了一下兒,她說:「他在大庭廣眾之間,那麼炫耀他的姨太太,對他太太似乎不太尊重。」珊瑚說:「我可不做他那個樣子的太太。最好有人當面告訴他別人對他的看法。」
  素雲現在走過來,丈夫在那邊兒和曾先生及素丹的哥哥素同說話,素同很認真談起曾太太的胃疼。莫愁看見素雲走近,就向立夫說:「他妹妹來了,說話小心。」
  珊瑚說:「真是個好幫手!這麼早就開始了。」立夫的妹妹環兒說:「您不知道我哥哥的脾氣。他自己的事不在乎,和他不相干的事倒滿認真呢。」
  莫愁說:「這是楊繼盛的血統遺傳。」
  立夫說:「我對政治沒興趣。」
  莫愁說:「你有興趣,比別人都興趣濃。我知道!」
  「我?絕不會!」
  姚先生說:「立夫,我女兒知道你,比你對自己知道得還清楚。你遇事聽她的就對了。」
  現在談話不知不覺說到立夫的前途。雖然立夫不太瞭解自己,他覺得願意從事新聞事業,而且結婚之後,打算出國留學。他寫文章表達情意是輕而易舉的,並且對身外各種情勢能洞察弊端,所以表達時能一針見血,把難達之情,一語道出,恰到好處。每逢人心裡有一警句妙語,心想表達於外,或出諸口頭,或形諸筆下,可以說是人之本性。也許立夫天性偏於急躁,憤世疾俗,對詭詐偽善全不能容忍。因為不能容忍邪惡,就比普通人越發能看到罪惡。看見了臭蟲,人都是把臭蟲掐死而後快,清掃整潔也是小孩子的樂事,甚至於成人也是把污點消除,用竿子把堵塞的水溝疏通了才痛快。
  這時傳來了女孩子和男孩子的喊叫聲,其中有阿非。一個「知了」形狀的大風箏正在東北天空中向上掙扎飛起,但是孩子們卻被遠處的花木和山丘擋住。過了一會兒,紅玉從樹林裡慢慢露出來,是她一個人兒,窈窕的身段兒,穿著米黃色絲綢的褂子。有時停下腳步,看看一叢花,然後又往前走,完全沒理會有人正在望著她。她今天對的那副下聯兒,大家頗為詫異,連姚先生也讚不絕口,珊瑚都聽見了。
  珊瑚說:「紅玉真聰明!」
  姚先生只說了一句:「太聰明。」
  珊瑚喊道:「你為什麼不和他們去放風箏?」
  紅玉回答說:「我剛才跑得有點頭暈。」她臉上顯得蒼白,而且還在喘氣。珊瑚說:「天氣不好。怞冷子就熱起來了。」
  環兒說陪她進去,她說她很好,只是喘不上氣來。環兒扶她坐在附近的石頭凳子上。環兒說:「這片樹蔭很好,可以遮太陽。」
  紅玉由小身體單薄,動不動就感冒,熱天曬太陽,也容易中暑。所以她有躲避太陽的習慣,也因而面色蒼白。她的身體由於吃藥太多弄壞了。再者吃東西太精細,太講究,又太愛看小說。自從十二歲,她就吃虎骨木瓜酒,這本來是老年人喝來健壯筋骨用的。
  那天早晨她起得早,和父母到花園兒裡去散步,在別人來到之前,又和阿非高高興興忙了半天。那天午飯又特別晚,對聯兒對得好,心裡又興奮。午飯之後,她又勉強和生龍活虎的阿非、麗蓮各處去玩兒,跟著他們喘不過氣來那麼各處走。阿非說要放風箏時,她又勉強跟著去,忽然天又熱起來,這都是原因。
  環兒問她:「都是誰在那兒?」
  「木蘭,蓀亞,他們。」
  「『他們』你指的是誰?」
  「阿非,所有那些孩子,還有曾家姐妹。」
  現在大家看見木蘭立在土坡上,手裡拿著風箏,分明是站在高處好把風箏放起來,下面遠處有人拉線。
  有兩個孩子的母親,還是個有身份的母親,居然還這樣玩兒,是有點兒出乎常人的意料。莫愁說:「哎呀,姐姐,真是不可思議!」
  風箏放得高起來一點兒,木蘭也跳起來,彷彿幫著風箏往上飛一樣。但是風箏轉了個彎兒,又鑽下來。
  幾分鐘之後,木蘭不見了,阿非舉著風箏爬上山坡,後面跟著麗蓮,麗蓮正在和阿非爭著要那個風箏。
  紅玉打了個冷戰,猛咳嗽了一陣。環兒說:「你覺得不舒服,咱們進屋去吧。」
  紅玉說:「我想我進屋去吧。」珊瑚就和她一齊走進屋去。
  立夫說:「你那位表妹身體太單薄了。」
  莫愁說:「每年春天她都覺得身體不好。去年春天,她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可是她並不休息,她看小說一直看到深夜。看小說太多對少女不好。不過這還不算太嚴重,最壞的是她不能把事情看得開,而且好勝心太強。這就是她的病根兒。你聽到人說『庸人多福』吧?但是你聽說過『聰明人多福』嗎?人最好糊里糊塗,才容易享高年。」
  立夫問:「你和鄭板橋看法一樣了?」
  莫愁說:「不錯。」
  鄭板橋是清朝的詩人,畫家,書法家。曾經說:「聰明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
  立夫問:「那麼你已經轉入糊塗了?」
  莫愁說:「不錯。」
  「咱們去找他們好不好?」
  莫愁和立夫找到放風箏的那一批人,一看所有的孩子都在那兒,有阿-,博雅,阿滿,紅玉的弟弟,另外就是木蘭和她丈夫蓀亞。曼娘在屋裡,小喜兒看著阿-,玩兒得好快樂。莫愁問立夫,那群人裡誰最快樂,立夫說小喜兒最快樂。
  立夫問:「她現在多大?」
  莫愁說:「我想是二十歲吧?」
  「那麼個大姑娘,還是那麼天真爛漫。」
  莫愁心中似含有隱秘,她微笑說:「難說。」莫愁走近木蘭時,她喊道:「你們玩得好開心!姐姐,剛才我看見你放風箏了。好沒羞!」
  木蘭擦了擦前額說:「看看我的鞋吧。剛才我從山坡上下來,差一點兒扭了腳腕子。都是阿非的主意。他若不把姐夫拉出來放風箏,就不叫他安靜一會兒。」
  莫愁問:「你知道紅玉病了嗎?」
  木蘭回答說:「是嗎?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最初她和我們玩兒,我沒看見她什麼時候兒走的。」
  現在風箏已經放高了,只要有人扯著線兒就可以,現在是由小喜兒扯著。別人都進屋去之後,麗蓮還和阿非與別的孩子們玩耍。
  木蘭說:「自從吃完午飯,阿非就忙著和麗蓮玩兒,帶著她看各式各樣兒的東西,比如新裝的電話等等,紅玉極力想跟他們玩兒在一起。他們在電話機一旁站了好久,想叫什麼號兒就叫什麼號兒,然後掛起來不說話,這樣向接電話的人開玩笑。」
  莫愁說:「他們倆處得那麼好。麗蓮也是那麼活潑。他們倆喜愛的東西也一樣,都是洋東西——電話,照像機,電影院。麗蓮背著她父親去看電影兒。紅玉就大不相同了。」
  立夫說:「她只愛中國的東西。她比麗蓮聰明。」
  木蘭說:「聰明百倍喲。」
  莫愁緊跟著問:「比誰?」
  木蘭向她妹妹大聲說:「咱們不是正說麗蓮和紅玉嗎?」
  立夫突然說:「那豈不糟糕?」
  木蘭抬頭向他看,問他:「你指的誰?」
  「那兩個。」
  木蘭改正他說:「你指的那三個吧?」停了一會兒,她又說:「我想並不嚴重。」
  莫愁現在趕了上來,在立夫右邊走,木蘭在左邊走,因為路由此開始寬起來。他們三人進去看見那些太太們。木蘭,莫愁,愛蓮進去看紅玉,她正在床上躺著,母親坐在床邊兒。
  環兒也在,正和她說話。
  過了一會兒,木蘭離開,回婆家去。環兒和莫愁還在。莫愁雖然她是在公立學校唸書,並非和紅玉同學,但是她看紅玉和自己的妹妹一樣。她看見紅玉的臉還顯得激動未平,躺在床上,頭和脖子用枕頭墊起來。雖然她的下巴是圓的,樣子滿好看,像個少女的臉,但是顯得特別清瘦,兩頰的紅則是虛紅,不是真正的健康。
  莫愁問紅玉說:「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紅玉回答說:「只覺得頭沉。好像我那春天的病又發了。人和花草是一樣的。你們那麼強壯,那麼幸福。我想你們的樹結得果實纍纍的時候兒,我就像枯萎的花瓣兒在水上飄流了。」
  莫愁說:「你這麼大的女孩子說這種話!」
  紅玉顯然是看了太多的詩詞,太多的言情小說。莫愁坐在那兒沉思這位深閨弱質,非常感慨,不禁五內俱熱,她過去摸了摸她的脈。
  莫愁說:「四妹,平靜一點兒。我念了幾本醫書,我覺得你是陽盛陰虧。人必須陰陽調和,才能健康。陽火上升,你身體的下部就太輕了,所以你覺得像飄浮一樣。你需要的是把陰經提高。我想你若經常吃珍珠粉,按平常吃飯,想法兒叫血脈流通,很快就會好了。不要老是靠著藥,人的身子是靠著吃五穀雜糧的。多喝粥,多吃青菜。咱們女人的根在腸子,男人的根往上,在心,肝,肺。這就是我為什麼說女人要多吃蔬菜,男人要多吃肉的緣故。不過陰陽不僅僅是指身子,也指的是精神心思。男人有其當做的事,女人也有女人當做的事。看書太多,對咱們女人不好。什麼都到了頭上,就會陰虧。地為陰,是女人。腳要下地。咱們女人離不開的事是養孩子,做飯,洗衣裳。女孩子即使天生聰明,也要隱晦一點兒。看歷史和詩當然好,但也不要太認真。不然,越看得多,和日常的生活離得越遠。你病了,我勸你不要再看小說。可以編織點兒東西,對女人有好處。」
  紅玉靜悄悄的一言不發,聽著莫愁的忠告,深為她的真誠所感。莫愁又接著說:「四妹,我還有另一件事告訴你。把一切事情看得開,比什麼藥都好。大概是這樣兒,人越聰明,越缺乏耐性。我可不是當面兒奉承你,我說公道話,你的才氣在我們姐妹之上。正因為如此,你就應當越發小心。你看了那麼多才女美人的故事,她們之中有多少有好下場呢?古人說:『紅顏薄命』。不過我卻說紅顏不見得薄命,而是聰明多才才薄命。後人看起來,很難說誰聰明,誰愚蠢。在人這一輩子,要一切事情任其自然,把一切看淡,不必多費心機。你若能學著對人生持這種看法,我擔保你的病自然會消失於無形。」
  紅玉的眼裡現在有了眼淚。她說:「好姐姐,多謝你告訴我這些話。以前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些肺腑之言。」莫愁伸出一隻手,放在紅玉的肩膀上說:「要吃珍珠粉,這是陰性的精華。要吃好久才行。現在睡一會兒吧。」
  說完,莫愁就走了。
  紅玉想睡,但是卻無法入睡。莫愁的話像一帖鎮定劑,她開始想莫愁每一句話的意思,好像每句話都具有深意。她又想,別人都來看她,阿非和麗蓮卻沒有來,她於是一直醒著。她的心思卻按捺不住,想東想西,把那一天每一件事情都想起來。她把《三國演義》上周瑜臨死說的那句「既生瑜而何生亮」?改成「既生我紅玉,何以又生麗蓮」?
  她開始想在歷史和小說上看過的美女,比如梅妃、馮小青、崔鶯鶯、林黛玉、魚玄機、朱淑貞。這些故事之中,大都有一個不解人意的蠢漢子。阿非並不愚蠢。她知道阿非愛她,因為她和阿非是一齊長大,一齊青梅竹馬玩兒慣的。她自己智慧開得早,阿非卻不是。阿非也不是古代佳人才子故事裡風雅才子那一型。所以她若是「佳人」,阿非卻不是「才子」。他做一副對聯都不會,嘴裡說現代學校流行的怪話。電話、電影、英文單字,這些東西,他和麗蓮都混用在嘴上,聽來多麼刺耳。
  紅玉唸書的那所教會學校以教英語會話出名,但是她的中文太好,而英語不夠好,因為她心不用在英語上。她總覺得英語聽來太古怪,她又過於敏感,她總怕發音發錯。所以,雖然她很容易就學會念英語,也能懂英語的意思,但是從來不用心學說。臉皮薄的人是沒法子學洋文的。在學校,同學們是以密斯某某相稱的,她就獨獨反對這種稱呼,她以為這樣豈不等於說中文沒有稱呼小姐的辦法嗎?
  最後,阿非是晚到了。曾家走時,他要去送木蘭和麗蓮,在門前又逗留了一會兒,木蘭說:「你最好快去看看四妹。她病了。」他才進去。
  所以阿非半個鐘頭之後才到紅玉的屋子。他立在門口兒叫道:「四妹!」裡面沒有人回答。紅玉在床上靜靜的躺著,臉背著他。他又叫,紅玉還是不動。他用腳尖兒輕輕走進去,坐在靠近床的椅子上,靜悄悄的等著。紅玉一直一動不動,但是沒有均勻的呼吸聲,所以她不會是已經入睡。忽然她的肩膀兒怞動了一下兒,阿非聽到她嚶嚶啜泣之聲。立刻走到床前說:「妹妹,你怎麼了?」她那啜泣之聲提高到按捺不住的哭聲,她猛然動了一下兒,把臉用枕頭擋住。阿非搬她的肩膀,打算把她搬過來向自己。他說:「千不是,萬不是,是我的不是。我原來不知道……」但沒等他把話說完,紅玉把他的手推開說:「別碰我,我不能像別人跟男孩子亂玩兒亂混。」阿非說:「好,我不動,」說著往後退一點兒。又說:「你看,我坐在這兒。可是你得跟我說話呀。我發現你走了之後,並不知道你不舒服。妹妹,好了。」
  紅玉這時把臉轉向他說:「你怎麼會知道!別人可老早就知道了呢。」阿非臉上流露出無限的愛意,還帶著一副可憐相,這樣向紅玉看著,直到紅玉覺得怪不好意思。她原打算根本不和他說話,但是現在阿非不回答,又顯得後悔,又顯得可憐,她未免心腸軟下來,她說:「二哥,這一整天你的魂兒都飛跑了。我沒有力氣跟著你到處跑。你不覺得累嗎?」
  在紅玉的話裡,有對阿非關懷之意。阿非遞給她一塊手絹兒,紅玉用手接過去,擦了擦眼睛說:「你不應當划船,我好為你擔心。在水上多麼危險。」
  「危險?有什麼可怕的。明天我和你去划船。你靜靜的坐著,我給你劃。」
  紅玉說:「不敢當!你愛划船,是不是?」於是引用早晨麗蓮說的那句話:「『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的』,是不是?」
  阿非說:「不錯呀。在船上看就是不一樣啊。」紅玉說:「是啊,『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的,在岸上的人好像是在高樓上一樣啊。』你倒玩兒得很開心!」
  阿非說:「你好壞。」
  紅玉說:「說實話,我不適於那樣跟你玩兒。可是,你為什麼不能文靜的坐下,像大人那麼說話,就像立夫一樣?你知道我不喜歡亂吵亂鬧。自從在什剎海看見那個淹死的小姑娘我就一直怕水……沒關係,將來我死了之後,還有人跟你玩兒,還有人愛划船,愛放風箏,愛電話,愛玩耍運動的呢。」
  阿非過去,舉起手來,做出要堵住她的嘴的樣子。他大喊說:「你若再說,我把你的嘴堵起來!」
  紅玉用手去搪他,阿非一邊要想胳肢她一邊說:「你敢?你敢?」紅玉開始求繞,說:「二哥,這一次饒了我吧。我再不敢了。」這時候兒,他倆可以說又成了小孩子,跟過去童年一起玩耍時一樣了。阿非看見紅玉因為笑而咳嗽得難過,就立刻停住。但是紅玉說:「我去把這件事告訴『密斯』曾。」阿非對紅玉一向特別體諒,因為她是自己漂亮的表妹,是青梅竹馬的伴侶,縱然有過錯,愛發脾氣,還是愛她,佩服她的才華,憐惜她的體弱多病。他說:「鴨子死了嘴還硬。妹妹,不管什麼事,你若不佔上風,你是不肯甘休的。」紅玉說:「都是我心胸狹窄嘴又尖刻的毛病。我告訴你,在我們幾個姐妹之中,我最佩服三姐,人又聰明,又誠懇,又穩健。」
  阿非回答說:「但是她對人沒有二姐寬大,我還是更喜愛二姐。三姐那麼沉穩安靜,可是她一開始責罵我,我真怕她。我從來不怕二姐。我說,妹妹,你的脾氣要改一改。」阿非覺得木蘭最完美,他希望紅玉能夠像木蘭。
  紅玉說:「我自己知道,但是人的脾氣是改不了的。剛才三姐在這兒坐了半天,向我說了幾句真心話。」
  「她說什麼?」
  「她告訴我不要對事情太認真。這真是肺腑之言,是真心話。算你運氣好,幸虧剛才她勸了我,不然現在我根本不會理你。」
  阿非看見她通情達理了,心裡很歡喜,於是說:「真的呀!那我應當去向她道謝。」阿非因為存心要逗她高興,於是說:「妹妹,人人都誇你那對子作得好。我也覺得臉上有光彩。的確是比別人對得都好,連三姐對的在內。不過我也有一個對句,比你的還好。我若在那兒,大概會奪得魁元了。」
  紅玉說:「那麼,說出來讓我聽聽。」
  「好吧,是這樣:
  「『妹妹,我愛你來你愛我。』」
  紅玉大笑。
  紅玉說:「好羞!好羞!韻都錯了。你上洋學堂,連一副對聯兒也不會作了。在古時候兒,你連進洞房都沒有資格。來,我給你說個故事。據說在宋朝,蘇東坡有個妹妹,嫁給了秦少游,秦少游會說英語。」
  「胡說!」
  「沒關係。新婚的晚上。新娘讓新郎作一副對聯兒,若對不成,就讓他在院子裡過一夜。那無皓月當空。她把門關上,隔著門對新郎說:
  「『閉門推出窗前月』。」
  「秦少游對不上,因為他上的是個洋學堂,於是只好在院裡月光之下來回徘徊。新娘的哥哥蘇東坡看見了,很可憐他,就撿了一塊石頭子兒投入院裡的水缸。」
  阿非問:「那是幹什麼?」
  「他的意思是提醒秦少游對出下面這個句子:
  「『投石擊破水中天』。」
  阿非喊道:「妙極了!」
  「等一等,可是秦少游當時沒有明白蘇東坡的用意,不知道究竟怎麼樣進入洞房。你知道後來他怎麼進去的嗎?」
  「怎麼進去的?」
  「因為秦少游棒球打得好。所以他拿了一根棒子,用力在門上一打就進去了。」
  阿非羞紅了臉。他說:「在宋朝中國人還不打棒球哇。」「我起誓,這個一點兒也不錯。他甚至還說英語。新娘問他:『你作的對聯兒呢?』他回答說:『大耳鈴,而今在學校不學做對聯兒了。我們只學打棒球!』」
  阿非說:「你編這個故事特意來挖苦我!」又開始要胳肢紅玉。
  紅玉立刻求饒,說不再挖苦他,因為她怕胳肢。這時候兒,紅玉的母親走進來,看見兩個人又說又笑,心裡很喜歡。
  紅玉告訴母親:「三姐說我應當吃珍珠粉。」
  媽媽說:「若是真有好處,咱們也吃得起。」
  阿非問:「是真正珍珠的粉末嗎?一劑藥要多少錢?」
  他舅母說:「大概一百五十塊錢到兩百塊錢之間吧。」阿非說:「四姐若能吃了身體好起來,這錢又算什麼?我去告訴爸爸。」但是馮舅媽說:「不用急。」阿非又坐下。
  阿非見這麼漂亮的表妹躺在床上,臉那麼雪白,輪廓那麼清秀,臉上由愛和興奮而燦若朝霞。他這是生平第一次覺得熱情的火焰不可抑制,和以前對表妹的那份兒童的愛不大相同。紅玉看出來他向她那麼癡情的望著。雖然有她母親在一旁,他竟不知避諱。
  紅玉說:「你瘋了?你望著我,好像以前沒見過一樣!」阿非說:「我只是看看你。你老是這麼坐著讓我看好不好?你的名字叫紅玉。你好像真是用玉做的,是軟玉,是溫玉。吃了珍珠粉之後,你會像夜明珠一樣那麼光彩照人了。」
  紅玉聽了這話,臉緋紅起來,喜而微笑,只說了一個:
  「你呀!」
  紅玉的母親說:「你看他。他有時顧前不顧後的,其實心很好。我看著你們倆一塊兒長大,兩天好,三天壞的。現在你們倆都長大了,應當比以前要懂事。紅玉,你不要再鬧孩子脾氣了。阿非,你呢,不要拉著你妹妹亂跑。她生性好靜。
  讓她好好兒躺幾天吧。慢慢兒調養調養,也就好了。」

《京華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