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死前不久,姚家接到一封信,上面的蠅頭小楷是「敬陳靜宜園主人」,信寄自安慶。信內自稱是陳媽的兒子陳三,他在當地報上看過那篇小說。北京當時是全國文化中心,北京的週刊,或是大報的文藝副刊,往往全國地方報皆予轉載。
陳三的信很簡單。但是信內封有交他母親的信則有一千多字長,略述他被抓服役的情形,描述他的逃亡,他服侍過的幾個主人,他的自修讀書,投考警察學校,說他現在在安慶當警察,每月薪餉銀元八元。信內說如果他母親來到姚家,請姚家念給他母親聽。信內還說他正打算辭去職務,一俟籌足旅費,就北上尋找他母親,北上的旅費大概要三十元。
莫愁和立夫看完那封信,自然心情很激動,立夫覺得寫了那篇小說,能有這樣的結果,非常高興,立刻給陳三電匯四十元,急切等待他到達,好知道陳媽這個兒長成了什麼樣子。
環兒說:「看他寫得這筆字,那麼工整。他自己怎麼下工夫自修的呢!現在很不易看見人寫這種蠅頭小楷的了。」
自從清朝廢止科舉,寫這種小楷的人幾乎已經絕跡。寫小楷要有無限的耐性,可磨練出人的耐性,每一筆都要合規中矩,寫時要心氣平和。說也奇怪,寫小楷卻在警界頗為提倡,凡是警察每日每月公事報告寫的文字工整者,則提升很快。
立夫說:「他一月才掙八塊錢,而且一定還拖欠。政府的職員掙四五十塊錢的,還寫不了這麼一筆好字。他的文字裡除去文言成語用得稍有小錯兒之外,可以說是簡單明白。」
姚太太去世之後沒幾天,陳三來到了姚家,大家正忙著辦喪事。帶他進去見到姚先生時,他向姚先生下跪磕頭,拜謝姚家照顧他母親。姚先生趕緊把他扶起,讓他坐下,但是他卻一直站在一旁。
他肉皮兒黑,個子高,前額大,嘴和下巴顯得很端正。他穿的一身大衣裳是制服改的,扣子換下去,警徽撕了下去。因為不能買一頂帽子,又不能戴原來警察的帽子,所以來時是光著頭,頭剃得光光的。他立得筆直,兩個肩膀寬大而強壯。他的眼睛和五官,很像他母親。說話是清清楚楚的漢口口音。姚先生說:「你母親不愧是個偉大的母親。你為什麼始終沒給她寫封信?」
陳三勉強抑制住感情說:「我寫過。不知為什麼沒能寄到。革命成功之後,我正在湖北。我又寄了一封信。信退回了,上面寫『查無此人』。我本想回家,但是沒有旅費。我想我每一封信都退回,我母親也許已經去世。」
姚先生說:「我們想辦法幫著你找她。你就住在這兒好了。」
陳三為人沉默寡言。他即使思念母親,也不形之於外。人把他帶到立夫的院子裡,立夫,莫愁,環兒正等著看他。
莫愁問他:「你把你的遭遇告訴我們,好不好?」他說:「少奶奶,這話說來可就長了。在軍隊裡,我扛幾十斤重的東西。那時候兒我很年輕,一天要走一百里地……我生過病,又好了……腿都腫了,有一個禮拜,沒有飯吃,沒有事情做,躺在山坡兒上等死,後來一個村裡的女人給我飯吃,給我地方兒住,她救了我……我病好了之後,到漢口去拉洋車。後來走了一步好運,有人雇我去給私人拉車。幾個月之後,那位好心腸的老爺搬到別的地方兒去,我又換了幾家主人。後來我決定獨立生活,考了警察。」
「你成家沒有?」
他回答說:「沒有。窮人哪有工夫兒成家?」然後他問:「您有沒有我母親的像片兒?」莫愁說:「沒有。」他顯得很失望,沉默了一下兒。莫愁很留心,沒把他母親給他做的那包衣裳給他看,恐怕他太難過。但是環兒站起身來,一句話也沒說,走到後屋裡去,把那一包衣裳拿了出來,一直走過去和他說:「這都是你母親給你做的衣裳。」
環兒的聲音有點顫抖。這位穿著講究的小姐站得離他那麼近,陳三站著怪不好意思,也一時弄不明白。環兒解開包袱,看了他一下兒就走開了。看見母親給他做的這衣裳(這在小說兒上已然看到過),陳三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簡直就像個小孩子,眼淚竟把衣裳哭濕。立夫和莫愁大受感動。過了一會兒,莫愁才勉強說:「你母親老想打聽你的下落,好把衣裳寄去。你要好好兒收存這些衣裳。」
陳三勉強收住眼淚,他說:「我一定永遠不穿。」
他們聽見隔壁屋裡有哭泣之聲。環兒原來又不見了。莫愁看了看立夫,臉上顯出十分驚異,但是繼續說些別的事情。立夫說:「你願不願在我們這兒做事?我們會給你假去找你母親。你總得有個地方兒做事才行啊。我知道你不願意當用人。」
陳三說:「我母親在您這兒做過事,只要您讓我在這兒,我做什麼都可以。您讓我做什麼我都感激。我母親也許會回來的。」
立夫問他看文字的能力如何,有意給他個書記的事情做。
但是陳三自己說願看守花園兒,因為他槍法好,是個神槍手,在警察大隊射擊比賽他得過獎,雖然姚家不需要這等人,姚先生還是答應了。
陳三回到老家村子裡,回來說她母親一年以前回去過,但是不久又走了。在白天,平常他沒有什麼事,因為人勤快,他就去問莫愁有什麼事要差他去做。立夫就給他書看,有時候教他抄稿子,但是告訴他不要太費事像繡花兒那麼精細。
陳三一直沒找到他母親。他面色沉重,不但不肯把母親做的衣裳穿在身上,連同樣藍色的布也不肯穿,他一生一直如此不改。他買了一個很貴的皮枕頭套,大概有兩尺長,是怞大煙的人在出外時用來既做枕頭又裝煙槍的。陳三在裡面裝幾件衣裳,夜裡枕在上面睡。在晚上,他不值班時,發狠用功,熟讀立夫借給他的書,就在夜裡曾經照過他母親縫衣裳的燈下讀,彷彿他是故意折磨自己。那個燈是環兒給他的。現在在進院子的門口一間小屋子裡,他掛了兩尺長的一副對聯,他自己用工楷寫的,是普通常見的兩句:
樹欲靜而風不止
子欲養而親不待
陳三焚香敬書
他有時候心裡想一下兒給他這一包衣裳的小姐是誰,後來發現是立夫的妹妹。他在莫愁的院子裡遇見她時,她總是和他說話,但是陳三則盡量躲避她。莫愁和立夫說,自從立夫發表了那篇小說之後,環兒顯得比以前沉靜,而且拒絕母親為她進行婚事,實際上她已經二十二歲,早已到了結婚的年齡。她似乎常常若有所思,而神情沮喪。在她沒見到陳媽的這個神秘的兒子之前,在想像中顯然對他已有好感。現在見到了他,並沒有失望。
另一方面,陳三對哪一個丫鬟都不輕薄,不調情,他簡直就像一個痛恨女人的男人。莫愁後來才發現,陳三在漢口時,有一個丫鬟追求他,為躲避她的獻慇勤,只好辭職不幹。
次年春天,暗香常常愁眉苦臉,喜怒無常。這種變化還有一些別的情形,自然逃不了木蘭尖銳的眼睛。
暗香的地位當然不止於一個丫鬟。甚至於桂姐和曾太太也知道經亞喜歡她;但是素雲現在實際上已經不能算是經亞的妻子,家裡已經承認了這個新形勢,因為總比經亞到外面去尋歡取樂好。暗香現在由於接觸漸多,富家的女兒的行動習慣她也學會了。她而今快樂而滿足,經亞有時候還覺得她夠美的。她現在穿得好,只是在平常日子不敢太講究耳環手鐲,衣裳也不敢剪裁得像小姐的衣裳那麼好,因為習慣是這樣,丫鬟模仿小姐的衣服,只要夠新式就好,但不可以至爭奇鬥勝的程度。穿高跟鞋,那時只是貴婦的特權,北方的女僕不可以亂穿。暗香總是穿一件長袖子的褂子,用以遮住左胳膊上一塊燙傷的紅瘢痕,那是以前一個女主人用熱烙鐵給燙的。由於木蘭的做法和地位,全家對她或和她說話,幾乎像對姚家的小姐一樣。但是她仍然是個丫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不是。由於她過去受苦的經驗,最初來此過溫和舒服的日子,頗覺不安。漸漸習慣於新環境之後,才開始接受人與人之間正常的禮貌和相互的尊重,不過仍然覺得自己是有點兒過分。對自己社會生活上地位的提高,她十分喜歡,於是便表現出樂於取悅於人,而自己對什麼事情也諸多滿意。因此上等社會那套人情世故矯柔造作,她一直學不會。再者,由於過去一向坐慣了末座,而今只要再往上升一個座位,也就十分快樂了。
經亞對她的慇勤,特別討她歡喜。自從經亞回家之後,木蘭就問他是否已經找到一個「山地姑娘」。因為他對素雲越來越冷淡疏遠,也就越來越喜愛蓀亞和木蘭,對他們倆那種生活思想,也漸漸看出其中的道理而樂於接受了。一天,木蘭暗示暗香做他的妻子很近乎他的理想。經亞便把這個意思看得十分鄭重,開始對暗香表示幾分情意,覺得暗香的淳樸老實和太太素雲正好是個鮮明的對比。暗香,按傳統習慣,早就該結婚了。這個問題不但暗香自己掛在心中,連木蘭也始終當一件事。
最後,追求得太露形跡了,錦兒開始把暗香叫「山地姑娘」來向她取笑。
一天,桂姐對木蘭說:「我看經亞對你們暗香很好。」
木蘭沒加可否,只是問了一句:「媽知道嗎?」桂姐說:「那一天,媽對我說這件事。你知道她說什麼?她說:『經亞真可憐。當初不應當給他成那門子親。現在連個人照顧他都沒有。他若認真的話,應當再娶才是。暗香人看來老實忠厚,很容易知足。比在外頭娶一個咱們不認識的小姐好。』老人家也很通情達理呀。」
「爸爸怎麼個看法呢?」
「他還不知道。」
木蘭說:「素雲怎麼樣?情形並不簡單吧?」
桂姐說:「俗語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的意思,既然已經開始,就應當有個結果才是。暗香這個女孩子很好,值得要。別叫別人搶走了,還是咱們自己弄到手吧。我說這話並不是因為我當初也是丫鬟的緣故。丫鬟不也是人嗎?我對爸爸去說。暗香若是不應當嫁給少爺,我當初也就不應當嫁給老爺了。並且,經亞又沒有兒子。這條理由也就夠了。爸爸若是答應,素雲也只好服從。誰叫她不給曾家生個兒子呢?
不過,這件事不到時候兒不能洩露出去。」
等暗香由偶然的關係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事情又弄得麻煩了一點兒。暗香是六歲時被人拐賣的,小孩子時期一直受苦受折磨,她早忘記父母,連自己的姓都忘了。一天,和木蘭到城南遊藝園兒,她經過了她童年的記憶中的那一條河沿兒,上面橫架著一座小石橋,岸上的百年老樹,枝柯低垂,陰影映在一個黑紅兩色的門上。暗香叫拉洋車的車伕停下來。她下車向四周圍打量,頭腦立刻想起童年在此玩耍的那片地方兒。她深信童年時在那小石橋上玩耍過——她記得那石頭欄杆和石板,記得非常清楚。低垂的樹枝、樹樁子、大門、門台階兒,楣石上面隆起的瓦的花紋,這一切都那麼熟悉。她心驚肉跳,向木蘭喊:「這是我家。我以前在這樹下,在這橋上玩兒。一點兒不錯。」
她們一看門牌兒,姓舒。
暗香喊起來:「對了,對了!我們家姓舒。現在想起來了!」
她覺得很想一下子衝進去,但是激動得渾身顫動,不敢進去。她叩門,轉身向木蘭說:「若不對怎麼辦?」
一個年輕的僕人打開門,暗香轉身看了看木蘭。
木蘭問:「請問這一家是姓舒嗎?」
僕人看了看這兩位少婦,覺得是上流人,回答說:「是姓舒。您有什麼事?您找誰?」
暗香怯生生的說:「您這兒若是舒家,我想找舒先生。」木蘭說:「我們的情形,你告訴他好不好?這位是舒暗香小姐。她要找她的父母。麻煩您進去問問舒先生,他們是不是丟過一個叫暗香的女兒。」
門於是關起來。暗香心裡七上八下,覺得等了好久。
不久,門又打開,出來的是一位彎腰駝背頭髮雪白留有長鬚的老先生,戴著眼鏡。他仔細看這個成年的小姐,似乎無法認識,暗香也不認識那位老先生。
老者問:「貴姓?」
「我的名字叫暗香。您丟過一個叫暗香的女兒沒有?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
「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歲。」
老人想了一會兒,在感情激動之下說:「你就是我的暗香嗎?」
他猶疑了一會兒,然後伸出顫顫巍巍的兩隻胳膊把暗香抱住。
老人說:「我的孩子!」他轉身向家裡人喊,叫他們出來。但這並不必要。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已經飛跑出來,只見老人和那位小姐正在一齊哭。
老父說:「這是你哥哥。這是你嫂子。」暗香像陌生人一樣向他們行禮問好。
暗香問:「媽在哪兒?」
父親說:「你媽……她死了,三年了。」
木蘭帶著女兒阿滿站在一旁,這時舒家請她進去坐,父親在前帶路,手裡還拉著女兒的手,好像恐怕再丟了。
雙方情形互相告知,但是分別太久,說起話來,還是如同陌生人。木蘭已經知道暗香家裡的情形,不久就站起來告辭,她說:「我要帶著孩子回去了,以後錦兒可以照顧她。」
暗香問:「我什麼時候回去?」
木蘭很溫和的告訴她:「你今天慶祝骨肉團聚。有什麼事情,明天回去告訴我。」
第二天,暗香回去,把她家的情形告訴了木蘭。
木蘭很急切的問她:「現在你還願幫我們做事嗎?」「我也不知道。我家好像對我那麼生疏。哥哥嫂嫂似乎不喜歡我回去。」
「你若願意,回去待個十天八天的,看看情形再說。阿滿現在也不太需要人照顧了。我也可以看著她。」
暗香回家去,過了十天又回來,說她還願意伺候少奶奶。母親既然死了,現在那也不算什麼家。她父親只剩下他哥哥那麼個兒子。父親年老,嫂子雖然能幹,人很壞,她管家,暗香回去,她很煩惱。
暗香說:「她對我父親也不好。那天晚上父親說要多做幾個菜,她說臨時來不及。我父親說至少吃一頓面,她做了面,但是在廚房嘟嘟囔囔的抱怨。父親一邊流淚一邊告訴我,說兒媳婦不孝順。我哥哥聽說我還沒嫁人,他顯得很不安,後來說我出嫁還得花錢。」
木蘭問:「你們家日子還好過吧?」
暗香說:「他們有點兒產業。因為父親年紀太大了,錢都由我哥哥掌管。我父親眼睛不怎麼好。他們想給他什麼吃,就給他什麼。我們這兒的丫鬟也比他們那兒的主人吃得好。」
「你父親說把你怎麼樣呢?」
「他說給我找個好人家兒嫁出去。」
「你是不是叫你父親給你安排呢?」
暗香說:「不。」語氣很重。
「你怕不怕素雲。」
「有時候兒我想孤身一個人兒,也比睜著大眼跳火坑好。
不過二少爺若是待我真好,那就又不同了。」
所以暗香還照舊和木蘭在一起。暗香的父親常來看她,她哥哥從未來過,這樣把她擺脫開,心裡還高興呢。
兩個月之後,木蘭看出來暗香常常精神不安,身體也像有點兒小毛病。她懷疑到出了什麼事情,於是對她說:「暗香,你怎麼回事?」
暗香無精打采,歎了口氣。
「告訴我,是不是經亞?」
暗香羞得用手摀住臉說:「少奶奶,您得救救我。我不敢拒絕他。」
「他說沒說要娶你?」
暗香點了點頭。
「他說什麼?」
「他說二少奶奶不算他太太,他很寂寞。他說我若願意,他願娶我。我沒辦法,我怕我父親把我嫁給別人。」「那就可以了。他若跟你站在一塊兒,你就用不著怕素雲了。太太和桂姐都跟我說過這件事。二少奶奶也沒有生孩子。
太太贊成,老爺也就贊成了。」
暗香這才抬起眼睛來,顯得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懇求說:「少奶奶,我的身子現在是他的了,這種事情不能只說不算。您一定要幫助我。太太老爺若反對,我這條苦命也就不要了。」
木蘭說:「不用怕。我已經和桂姐商量過了。」「我一輩子對您感恩不盡。但是還得求少奶奶保守秘密。
不要讓別人知道。即使錦兒也別叫她知道。」
「有多久了?」
暗香說:「一兩個月。」又低下頭。
木蘭說:「事情得趕緊辦。」
經亞和暗香的私房韻事,還有經亞和素雲的疏遠,在經亞對他的大舅子牛懷瑜的態度上,也可以看得出來。經亞返抵北京之後,在水利局做事,他已經和懷瑜以及懷瑜那個圈子斷絕了來往,這很使素雲失望。由於大局的突然轉變,懷瑜已經失去官職。袁世凱這位大總統一死,鶯鶯在袁世凱六姨太太那兒下的工夫,連根爛掉。倘若懷瑜在袁世凱圖謀恢復帝制公開之時,不遠在山西,他一定會跟那群擁袁稱帝的人一齊垮台。袁世凱一死,懷瑜不管是在公開或私下,他都對袁責罵,說他是個野心勃勃的老賊,既不懂得時代精神,又昧於「民主勢力」。安福系得勢之後,懷瑜和交通總長曹汝霖勾結上,在交通部擔任參事之職。因為那正是安福系大權在握之時,所以懷瑜同時兼了三、四個差事,每月薪金能領到一千五百元以上。
他尚不以此為滿足,他另有更大的野心。他看出來,在那種混亂時期,耍槍桿子領大兵的人才有實權。只有和軍閥秘密勾結,他才能做到一個省長之職,才有權有錢。在統治階級看來,中國各省仍然算得上「富」,也就是說有油水。直接統治一省,比在北京政府當差自然要好得多。在偏遠的省份如熱河能搜刮到幾千萬銀元,老百姓是很少知道的。
所以懷瑜和鶯鶯開始在身居天津的一位吳將軍身上下工夫。那位將軍迷於鶯鶯的美色。有人說懷瑜曾經正式把鶯鶯獻給吳將軍,充當將軍的情婦,這也是傳統的政治策略;有人說鶯鶯仍然是懷瑜的妻子,不管怎麼說,也沒有什麼關係,因為鶯鶯是吳將軍的情婦是公開的,坐著吳將軍的車一同出去,並且在吳將軍家一住就幾個禮拜。這種醜聞有一種威嚇作用。素雲在這件事情中也有牽掛,不過地位不太明顯罷了。
這時候兒,中國正在醞釀一次政治風潮,是導源於一個反對安福系的學生運動。
安福系的組成分子全是極其活動的政客,貪婪詭詐,肆無忌憚,其個人則頗有才幹,令人感覺愉快。在安福系短短的大約兩年執政當中,種種舉動措施,無不令人痛惡欲絕。在中國現代史上,安福系與貪污無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稱。王克敏做財政總長時和日本西原藏相達成的西原貸款案,便是一例。後來在民國二十七年,日本在佔領之下的北平成立的華北政務總署,就是以王克敏為督辦。這些借款,是以合法的建設方案,如修鐵路、開礦、饑饉救濟、疫病防治、購買軍火等名義借來的,但是政府仍然是窮,各機關中小學校,大學,駐國外的使節,常常欠薪。每一筆借款都是增添新機構的借口,用以安置政府官員無數的兒子、弟兄、侄子、外甥,以及他們卵翼之下的那群人,而這群人中許多人在別處兼職,拿乾薪,不上班。
但是新文化運動已經產生了功效。中國青年政治意識的覺醒是一個明顯的標誌,他們對北京統治階級和那個政府分明採取反抗的態度,因為那個統治階級和他們的政府,還是本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老樣子,對全國沒有威信,對政治的分裂,財政的混亂,提不出解決的辦法,最壞的是,對中國不抱希望,對自己無信心。
在民國八年五月四日,有三千學生在北京的大街上整隊遊行,燒燬了交通總長曹汝霖的官邸,痛毆了一個親日官員,促成了全國罷工罷市,要求改組內閣,並撤換中國出席凡爾賽會議的代表。那一天可以算做中國青年直接參與了政治事件,並影響了國家的命運。
這個運動的中心是要求日本把山東交還中國,因為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攫奪了青島,由於此「五四」運動的影響,在凡爾賽會議上山東問題遂懸而未決,後來,民國十年,在華盛頓會議才解決。中國雖然在歐戰期間派有十萬華工到法國,雖然中國是英法的同盟國,但是英法在一項秘密條約中,卻答應把山東歸於日本的勢力之下,中國是被英法兩國出賣了。同時在安福系政府和日本之間也訂有同樣的協定。一年前,以西原借款方式,日本的錢好像金蚨自天外飛來,落入安福系的政府手中,日本外相要挾中國駐日公使章宗祥把山東的勢力讓予日本。為了日本的兩千萬貸款,安福系政府已經同意,中國駐日公使已經在條約上簽上了「樂於同意」四個字。等這個秘約在凡爾賽會議上洩露出來,中國代表團自然無話可說。
這個賣國消息從巴黎由電報打回中國之後,全國對安福系的首腦人物,尤其是曹汝霖、章宗祥,另一個前駐東京的中國公使陸宗輿,當時他正任中日外匯銀行經理,群情激憤,怒潮遂起。
在五月三日,北京公佈了消息,說山東已經賣給了日本,安福系政府已經打電報到巴黎,給凡爾賽會議的中國代表團,命令代表團接受山東的讓予日本。本來就有一個龐大的學生遊行示威運動在計劃中,原定七日舉行,警察正在逮捕學生領導人物。一個姓錢的女生被捕,促使領導人物決定改變日期,提前於第二天舉行。第二天下午一點鐘,學生自十三個學院、大學出發,在北京天安門前集合,另外還有別的學校的代表,學生扛著旗幟標語,標語寫的是:「打倒賣國賊!」「討回山東!」「廢除二十一條!」一個姓謝的學生,走到講台上去,當眾咬破手指,用血寫在白旗子上:「還我青島!」
這個示威運動,表面兒上竟成了賣國賊曹、章的出喪大典,因為有一對白旗子,像喪禮的輓聯一樣,上面寫的是:
決心媚外,章賊頭顱今有階
賣國求榮,曹家後代碑無文
遊行的大隊原先計劃通過使館區東交民巷,但是商請通過,未得允許,群眾受挫折後,如洪波巨浪,湧向曹汝霖的公館。當時曹汝霖正和章宗祥討論進一步的中日協商問題,章宗祥當時受召自東京返國,即將升任外交總長。曹家公館警衛森嚴,大門緊閉。有的學生爬牆進去,警衛人員頗受學生愛國的熱情所感動。後門終於打開,曹汝霖已經逃走,章宗祥則藏在院子裡一個木桶裡,被學生發現,揪了出來,由他的日式鬍子洩露了身份,遭受了毆打。群眾沒能找到首惡,失望之餘,打碎了曹家的門窗傢俱,縱火燒房。
當時,傅增湘先生正任教育總長。因為教育部沒有錢,又有許多學生問題,所以教育總長一職是內閣中最不受歡迎的差事,因此才留給安福派系以外的人去做。群眾散去之後,三十二個學生被捕。當時謠傳被捕的學生將處死刑,北京大學將予解散。保釋學生的商談失敗,傅先生和十四個大學學院校長呈請辭職,學生終於釋放。
事件的發展,證明學生全部勝利。這個運動轉眼風靡全國,各主要城市的商會也激起愛國的熱情,於是形成了全國罷市。在六月十日,名聲狼藉的曹章陸三人遭政府撤職;在二十八日,中國派赴巴黎的代表團撤退回國。
曹汝霖自住宅逃出後,住入六國飯店,牛懷瑜前去探望。在全國怒潮澎湃之下,曹汝霖和其他人等,決定到天津日本租界去躲避,懷瑜和他們一齊去日本租界,他自然心中別有所圖。素雲和鶯鶯不久之後也跟了去。經亞問他太太素雲為什麼要去,素雲回答說:「你不用管。」
素雲離開後,第二天,她的異母同父的妹妹黛雲來看木蘭。黛雲現年十七歲,現在和自己的父母一同住在北京。有一件事看來很怪,就是她父親牛思道,在六十歲的年紀,竟而遺棄了他太太,拿了自己大部分的錢,不顧他太太的反對,公然和黛雲的母親福娘住在一處,福娘自然年輕得多。黛雲則是一個極端維新的女孩子,是民國十年左右那一代典型的性格。那一代腐敗官僚的兒女,有的傚法父母那種榜樣,有的則完全成了父母的叛徒,毫不妥協的斥責父母的生活方式。受了當時青年熱情的激勵,黛雲則痛斥舊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的腐敗,正像從那種生活的內部揭起了叛逆的旗幟,具有十分徹底的自信。因為當時把家庭關係看做「封建」觀念,所以她批評父親、母親、同父異母的姐姐、她的嫂嫂,她異母同父的哥哥懷瑜,無不萬分的坦白。她父親本質上,她認為是純潔天真,但是她承認她家的錢是不義之財,他父親就是那一大批貪官污吏中的一個,一旦革命到來,是應當槍斃的。她說話聲音粗,不像高貴婦女的聲音。她留著短髮,穿著白上衣,黑裙子,長得剛過膝蓋,完全是當時女學生的裝束。木蘭聽她說話,就猶如聽一個使人無法置信的家庭傳奇。黛雲說:「哈!我哥哥聽說章宗祥被我們學生痛打,他自己藏在屋裡去,把門插起來,頭都不敢往外伸。第二天早晨,曹汝霖叫他到飯店去看他,他把小日本鬍子刮下去,化妝改扮之後才敢出去。你知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有日本仁丹鬍子。所以章宗祥藏在木桶裡,我們還是認得出他來。我哥哥到家之後,他告訴我嫂嫂他們也許有危險。」
木蘭問:「哪個嫂嫂?太太,還是姨太太?」
「當然我指的是我嫂嫂。那個我就叫她鶯鶯。因為我也參加了示威運動,我哥哥結結巴巴的罵我,那個樣子,可惜你沒有看見。他說那些學生什麼都會做得出來。他們應當到六國飯店才安全。你知道他一激動起來,結結巴巴的說話時,那個樣子完全像我父親,大嘴唇一上一下的動,就像一條魚——我們全家都嘴唇大,我也是……嘿,他唾沫飛濺著結結巴巴的說,我就坐在那兒,不言不語,微微發笑,後來他轉過來對我說:『你們男女學生不好好兒唸書,對政府毫無敬意!』我說:『對賣國的政府,我們當然沒有敬意。我們若把山東賣給日本,你們贊成不贊成?』我極力和他辯理。他又跟我說:『你們哪兒懂政治!』我說:『至少,我們知道賣國總不是對的。只有黑良心的才贊成把山東送給日本人。』他更惱怒起來,他對我說:『都是你們女學生——在街上和男生一齊遊行。看著和娼妓一樣,真是無恥。』我立刻還回去說:『你們當然認為女學生在街上愛國遊行是無恥。可是,我不是天津妓院裡出來的呀。』可惜你沒看見鶯鶯的臉變了色,而我嫂子瞪著大眼望著我!」
木蘭問:「你也敢說那種話?」
「我怕什麼?他不敢把我怎麼樣。我不要他的錢花。我也不想當闊家小姐。我自食其力。對鶯鶯我完全不在乎。因為不叫她嫂嫂,我就叫她的名字,只有她怕我。」
木蘭問:「鶯鶯和吳將軍的事情你知道不?是不是真的?」黛雲回答說:「嘿!他們叫我們共產黨,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吳將軍才是爛透了呢,因為他們倆共一個妻。北京天津人人都知道,我用不著保守什麼秘密。他把鶯鶯獻給吳將軍做姘頭。吳將軍不要鶯鶯的時候兒,他才和鶯鶯在一起。鶯鶯還以此自鳴得意。一天,懷瑜在我和他太太面前,他告訴鶯鶯說有朋友問他這件事。你知道鶯鶯說什麼?她說:『由他們去說。他們是嫉妒。好多名女人都想得到吳將軍的垂青,可惜還辦不到呢。』一點兒也不錯——你是不相信——吳將軍還邀他和鶯鶯一齊到吳將軍家去吃飯呢。吃完飯,我哥哥找個借口微微的笑著離開,叫鶯鶯留在那兒陪著吳將軍打牌,然後一起過夜。去年春天,她在吳將軍家過了七、八天。那是開頭兒。」
木蘭問:「你相信素雲也糾纏在裡頭嗎?你可以把真實情形告訴我,你我無話不說。我必須顧及到我大伯子的名譽。」黛雲說:「那個我不知道。我知道她們在天津是一塊兒到吳將軍那兒去的。」
「你嫂子還在北京住嗎?」
「是啊,她在這兒。和孩子們看家。倒是沒人管她。」
木蘭覺得牛家這個小叛徒好有趣,告訴她有空兒常去串門兒。
那個時代的中國,就是如此。到底是老一代的迷惑?還是年輕一代的迷惑?實在不易確言。一切價值標準都告崩潰。老一代腐敗而無能,少一代反叛而欠教養。老人對中國,對自己,都失去了希望,少一代對將來則抱有無限的熱心。年輕的一代若沒有權利抱有希望和熱心,誰應當有呢?他們把一切都拋棄之後,自己似乎不成熟,粗野欠修養。他們確實是缺乏教養,不過有熱血,有良心。
「五四」運動只是好多學生運動的開始。以後,每逢國家有危難,政府裡,心已經變涼的老一代人的措施,一觸怒了熱血的青年,就有學生示威運動。老一代總是抱怨年輕人不努力求學,少一代則抱怨老一代治國無方。老少兩代之間的衝突越發強烈,老一代苛酷的譏誚,自然而然會引起少一代的反叛不服。這種情形一直到民國十六年國民黨利用青年愛國熱情偉大的力量,推翻北京政權革命成功為止。
但是改變木蘭和我們這個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生活的,也是這樣的一個學生運動。
木蘭必須把鶯鶯的醜聞和立夫莫愁說,這是勢不可免的,而且黛雲仍然是常到王府花園兒來探望他們。
立夫問:「你哥哥為什麼幹這些事情呢?他日子過得蠻好嘛。」
黛雲說:「他?」這個字用強勢的鄙夷腔調兒說出來,「這些狗官若不弄到百萬千萬,是一輩子不滿足的。穿長袍兒的要依靠著系皮帶的。他現在還想發更大的財,打算憑裙帶關係當個軍閥的小舅子呢。」
黛雲說:「你能寫。為什麼不揭發這種妖魔鬼怪的醜事呢?」
莫愁對立夫說:「你要小心哪。」
立夫說:「我不怕。全國都恨死這一批人了。」莫愁說:「但是很多安福系的人現在還當權呢。他怎麼也算咱們一個親戚。」
黛雲說:「你太封建。他也是我異母同父的哥哥呀。」
立夫問:「你真正不在乎嗎?」
「在乎?我會供給你一切的資料。」
木蘭看著,一言未發。
莫愁說:「按道理,這些狗官,應當全部揭發他們的黑幕。可是他是咱們的親戚,應當寬容他一二。而且不能用你的真名實姓。還是讓別人去寫吧。」
立夫說:「這些狗官若不給他們個當頭棒喝,他們是有進無退的。」
莫愁說:「你是生物學家。為什麼不研究昆蟲,為什麼不用你的顯微鏡?」
立夫說:「昆蟲?我只知道有兩種蟲子。第一類:是軍閥的小舅子。第二類:是想做軍閥的小舅子還沒做成的。這些都是我的蟲子——這些寄生蟲快把中國吞吃完了。」木蘭說:「立夫,你是少見多怪。那種寄生蟲哪兒都有。你知道一個接受法國政府的勳章的『偉人』吧?他就是憑送給袁世凱一個妾才平步青雲的。」
立夫說:「那又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妾送呈御用的。他只是知道袁世凱喜愛那個妓女,買到手送給老袁的。這不一樣。他還不算那麼無恥。」
莫愁一看立夫還不能就此止住,只好打圓場,以妥協結束。
立夫寫作時打算用一個筆名,只把真名字告訴編輯。懷瑜、鶯鶯,以及吳將軍的名字,巧予隱密。鶯鶯的名字改為「燕燕」,因為鶯鶯燕燕常用以指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懷瑜」改成「卞寶」,因為古時卞和發現了一塊巨大的寶玉。
立夫寫了一篇故事,由陳三謄寫。他模仿舊小說說書人的風格,著意描寫鶯鶯的風蚤醜態。並沒有說明是小說或是真實故事,鶯鶯在此小說裡的特點是很容易辨認得出的。懷瑜的仁丹鬍子提到了好幾次,也分明說到他是賣國賊曹某的狗腿子。
這篇小說在北京的報上登出來,有些讀者猜想「燕燕」就指的是鶯鶯,有些人一看就立即認出來。
鶯鶯把這篇小說拿給吳將軍看,怪得很,吳將軍大笑。鶯鶯說:「這篇小說真討厭!」吳將軍說:「這篇小說上對你的美麗迷人,可恭維得很呢。」吳將軍覺得小說上把他寫成一個風流人物,那樣年歲還能和少婦鬧風流韻事,對此頗為沾沾自喜。他說:「我看這篇小說上沒有什麼可以反對的。只是一篇小說嘛。有什麼關係。」
這一揭發,最惱怒的是牛懷瑜。他覺得若公開採取行動,反為不美,因為等於自己承認是小說中的卞寶了。他給北京一個同僚寫了一封信,讓他調查清楚,並要編輯道歉,至少編輯聲明那篇小說純屬杜撰,對當代人絕無含沙射影之意。他的朋友把這件事一笑置之,並沒採取什麼行動。那個朋友問編輯作者是誰,編輯因為是立夫和傅增湘先生的朋友,拒絕相告。他說懷瑜若自己一定以為是卞寶,他可以控告譭謗名譽。懷瑜一控告譭謗名譽,一定自己要顯露身份,反到越描越黑。並且那位編輯有傅增湘先生的後台,傅先生雖然已辭去教育總長,自然還不乏有勢力的朋友。懷瑜痛心疾首,但是毫無用處,他懷疑黛雲與此事有關。幾個月之後,懷瑜發現了真正的作者是誰,起誓要報復。
這時候兒,在北京有很多「通訊社」,成立的目的是專向政府的機構每月領津貼,事情是不做,其存在的目的只是正常合法的勒索,所有政府的首腦兒人物,都願意和他們保持友好的關係。每一筆向日本借到的款項,雖然不啻是北京政府財政沙漠上的甘霖,那些通訊社也都得到好處,因為政府這項「油水」得向各機構善加分配才成。有的只要有津貼就領,不管是什麼來源,甚至從敵對的兩個政治派系。安福系的敵對方面也有一個這種通訊社。一看見孔立夫的小說,那家通訊社看到一個給曹章集團嚴重打擊的機會。於是印了一篇類似的小說,就用牛懷瑜和鶯鶯的真名字,但只是「某」將軍。懷瑜在北京的朋友事先風聞此事,因為這件醜聞已然成為茶餘酒後的閒談,那位朋友想賄賂那家通訊社,但賄賂被拒。
第二天,北京很多報上都登出那整篇的故事。在故事裡,懷瑜的妹妹素雲三次提到,都是名聲極壞的角色。將軍此次真正發了火,在被勸促之下採取了行動。事情鬧大是沒有好處的,但是必須採取懲罰行動,以滿足他們復仇的願望,並給將軍增加幾分面子。吳將軍不能直接要求段祺瑞去辦,因為他是奉系的人,並且奉系和直系的軍人當時正聯合反對段祺瑞的皖系。但是他給北京警察局寫了一封私人性質的信件,要求將那家通訊社查封。吳局長屬於安福系,他採取了行動。那家通訊社果予查封,但是對那位編輯則沒有害處,因為他立即換了個名字,又成立了一家通訊社。唯一的結果就是街談巷語多了新材料,鶯鶯的醜聞則全國皆知了。
素雲牽入這件醜聞,立即有了影響。黛雲來了,告訴他父親在報上看到這個故事時的情形。
「他正看報上那個故事,越往下看臉越白。那時候兒,我正和我媽在一間屋裡坐著,因為我們剛吃完早飯,我們已經看完那份報,所以已經全知道了。我說:『爸爸,這家報上也有這個小說。』他不想看,他嗓子裡吼了一聲,把報扔在地下。他說:『看你哥哥和你姐姐做的事吧!咱們家多麼難為情!這是鶯鶯做的,不是懷瑜,我知道。』他看見我還在微笑,瞪著我說:『壞東西,你還有什麼好笑的?』我說:『爸爸,我們自己也得反省一點兒。我哥哥跟著漢奸曹汝霖干,也不是件有臉面的事。』我爸爸問:『你怎麼知道曹汝霖是漢奸?』我說:『全國人都說他是漢奸,他當然是漢奸。』我爸爸向我狠狠的看,一句話也沒說。我又想法子平平他的氣,我說:『您的孩子也不都是壞的呀。我若當軍閥的姘頭,您贊成不贊成?』他好像感到意外,對我說:『當然不贊成。為什麼問這個?』我回答說:『我是跟您開玩笑。您總是說我哥哥我姐姐都像他們的母親』。他說:『是啊。都是那老婆子的功勞,與我沒有關係。』他恨懷瑜和素雲的母親。他又接著罵他那老婆子。我媽和我靜靜的坐著,聽著他罵。當然我媽聽了心中歡喜。」
這件事影響經亞更深,直接害到曾家的名聲。
經亞來問蓀亞和木蘭:「誰寫的那篇小說?」
蓀亞說:「那誰知道?」木蘭默不作聲。暗香也知道作者是誰,但是沒說什麼。
經亞說:「我想寫的人是立夫。」
木蘭問:「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覺得。他一向很恨懷瑜。」
木蘭說:「即便是他寫的,裡頭也沒有關於二嫂的事啊。」經亞說:「不用怕。從現在起,我與她毫無關係。我想在報上登一個啟事,斷絕我們夫妻的關係。」他向暗香看了一眼,暗香低著頭,流露出來勝利的微笑,實在無法掩飾得住。但是蓀亞說:「二哥,這件事,你必須得到父親的同意才行。我們一直費盡心思瞞著他。不知道他老人家聽到之後會怎麼樣。
他病得那麼重。」
木蘭說:「這個很難。他若知道咱們曾家的名聲都受到了牽連,他會和素雲斷絕關係的,那正合乎你的打算。在另一方面,他病得那麼厲害,這件事會加速他的末日來臨。我們若不讓他知道,以後他知道了,他會怪罪咱們瞞著他,因為這和咱們家的名聲有關係。」
經亞說:「這一步早晚要走的。我若不和那個婆娘一刀兩斷,她會把我拖累得更要命。我到辦公室去,怎麼有臉見同事呀?我要和她離婚,然後要娶暗香做正式妻子,不是討她做姨太太。」
暗香聽到這話,走出了屋子去。木蘭想起來,這件婚事不能往後拖得太久。
木蘭說:「暗香也是人家的女兒,你應當把她明媒正娶,最好跟媽和桂姐商量一下兒。」
經亞去見母親,說他要娶暗香做妻子,要和素雲離婚。曾太太知道報上揭露了素雲的醜事,曾家的名聲很受影響,雖然木蘭關於暗香的情形一字未提,她也懷疑暗香有點兒異樣,恐怕是出了什麼事。她想要使曾家的名聲免於這件醜聞的破壞,她和桂姐決定叫丈夫知道這件事。
曾太太這時在床上的時候兒居多。說來也怪,雖然她身體軟弱,卻比曾先生活得壽長。桂姐先做了個引子,說經亞沒有兒子,曾先生似乎也有意考慮這個問題。
曾太太和經亞進到屋裡,她說:「我想咱們老二很受苦,也沒個人照顧他,二兒媳婦又不生育。」
曾老先生問:「你打算怎麼辦?」
他太太說:「木蘭有個丫鬟。我們大人也仔細看過,覺得她很合適,臉上沒有怪樣子。將來會是個賢慧的內助,經亞也願意。」
經亞不說話,全指望他母親和桂姐替他說。
父親說:「那麼,好了,就辦了吧。素雲答應沒有?」經亞說:「爸爸,我若娶暗香,就打算把她當做正式妻子。她並不是丫鬟。她已經找到她父母了,人家日子過得也不錯……我打算和素雲離婚。」
父親問:「為什麼?牛家若不答應怎麼辦?」
「他們一定會答應。」
「為什麼?你有什麼理由?」
經亞看了看他母親,他母親於是說:「我們本來不打算跟你說的,你別心煩。根本不要把素雲看做咱們家的人就好了,那麼對咱們家的名聲也還好聽。」
父親問:「怎麼回事?」
「我們打算一直瞞著你,可是沒有用。現在和她早斷絕一天,對咱們家也好,對咱們兒子也好,現在牛家不會反對,因為事情都上了報了。」
曾先生的臉變了,鬢角上粗筋暴露。他說:「我原也知道。
她老跟那個婊子在一塊兒。報上怎麼說的?」
經亞把報上登的盡量輕描淡寫說了一下兒。父親要看那份報,經亞遞了過去。他帶著水晶眼鏡細看的時候兒,既因年老軟弱,又因怒氣難消,兩隻手一直顫動。
他氣喘吁吁的說:「這個牛家婊子!咱們家清白的名聲會叫她弄壞,真算倒了霉!跟她離婚,不用遲疑!在報上登個廣告就夠了。不用擔心牛家。」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經亞,你最好說這幾年來,一直跟她沒有任何關係。說一年,兩年,三年吧。說我們跟牛家也幾年沒有來往了。洗清你的名譽,也洗清你父母的名譽。不,等一等!這個廣告應當用我的名字登。拿筆拿紙來。」
在太太和姨太太面前,父親口授那條離婚啟事。然後他又思索了一下兒,又口授了致牛思道的一封信,大意是自己採取這一步,實出魯莽,但曾家清白家聲,不容玷污,萬祈諒宥等語。
怒氣已消,躺在床上喘氣,精疲力竭。
他又對兒子說:「經亞,我們不慎,這次婚姻讓你受罪。當初想總不會壞到這種地步。現在給你好好兒辦一次婚事吧。
把暗香帶來我看看。不能一錯再錯了。」
雪花原在外間聽著呢,一切都聽見了,一聽見這話,趕緊跑去向暗香道喜,帶她來見老太爺。
暗香走進來,後面跟著木蘭和蓀亞。暗香向老太爺請安,曾先生上下打量她時,她低垂著頭。
老太爺問:「你會做衣裳做飯哪?」
暗香回答:「會。老爺。」
「你會讀書寫字不會?」
暗香臉紅了,不說話。
木蘭說:「她念過百家姓。水果青菜的名字都會寫。」
「你能真心伺候我兒子,照顧他穿衣吃飯?」
暗香羞慚得不能回答這種問題,頭垂得更低了。可是曾先生覺得這種羞愧淑靜,就是她最好的回答。曾先生向她那低垂的臉看了一會兒,簡短說了一句:「我答應了。」
桂姐說:「趕緊跪下給老太爺道謝。」
暗香跪在地上,給曾老先生磕了三個頭。
桂姐又說:「再給太太磕頭。」
暗香又跪下給經亞的母親磕頭,然後桂姐把她領了出去。
第二天報上登出了曾先生的啟事。曾家派了個媒人向暗香的父親正式商量安排婚事。
媒人向暗香的父親說,新郎的父親病很重,希望立即舉行婚禮,就在下禮拜。暗香的兄嫂聽說她就要正式嫁給曾家做兒媳婦了,對她特別親熱,為討她歡心,萬分熱誠,什麼都幫著做。
經亞和暗香非常歡喜,第二天一齊來看木蘭和蓀亞,感謝木蘭的幫助。這種幸福使暗香更增幾分美麗。
木蘭說:「噢,現在你比我高了。你叫我木蘭吧。」
暗香說:「那怎麼可以?您比我大,我叫您大姐吧。」
「可是我得叫你二嫂哇。」
蓀亞說:「不要,像姐妹一樣,大家叫名字。」暗香說:「我叫您姐姐,您叫我的名字。情形真很怪。最初您在山東德州遇見我時,我願叫您媽。我的生活是連蹦帶跳帶轉彎兒,就像『九龍瀑布』一樣。變化太快,太出乎預料。」
木蘭說:「吉人自有天相。我有一個主意。現在你是少奶奶了,你不用再穿那長袖的衣裳擋住胳膊上的疤痕了。這能提醒你現在的好運,讓你更快樂。」
但是暗香仍然繼續穿長袖的褂子。因為她過去受了那麼多罪,經亞對她特別溫柔體貼,那紅疤痕就是她過去受苦的標記,經亞常去吻。經亞也願把那個疤痕保持做一個寶貴的秘密,只許他見,只許他摸。
而暗香也常常把經亞前額的皺紋舒展開。這些皺紋,是經亞在過去數年痛苦的婚姻生活中形成的。由於愛情的魔力,過了一段日子,暗香居然使經亞的那些皺紋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