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事登報之後,第二天,曾文璞接到牛思道的一封信,信內措詞的語氣,比所預期者緩和得多。當然,老牛若像當年在職時,曾先生不會採取這樣強硬行動;不過,即便如今,他也預料素雲家不會沒有麻煩,至少也不愉快。出乎他預料而且使他放了心的是,牛思道信裡說小女不肖,貽羞兩家,他本打算私下商談離異,而不必見諸報端,因為如此使他有傷顏面等語。曾先生對來信的溫和極其滿意,又口授了一封語氣極其謙恭的信,大意為:若不是素雲的讕言蜚語已然在報上登載,曾家為維護家庭清譽外,決不會在報上登此啟事,實為不得已,萬分抱歉,務請原諒等語。
過了幾天,懷瑜寄來一封信,內容較為嚴厲,信內附寄天津報上的一份剪報,上面是素雲的啟事,大意說,自從嫁到曾家,因為從未生育,頗為翁姑所不喜,一直遭受婆家虐待,幾乎全花自己積蓄維持生活,如今離異,再好無比。這樣一來,顯得她並不願意與丈夫共同生活,於是雙方都不丟面了,無人吃虧受害。實際上,素雲對曾家的離婚啟事是異常憤怒,她認為那是公開的污辱。但是鶯鶯勸她要用另一種眼光看這件事。鶯鶯告訴她,現代婦女離婚吃不了什麼虧,並且為了社會地位的緣故,她再和丈夫在一起,實在並無道理可言,並且,由於正式離婚,以後她就更為自由,毫無拘束了。她聽後,算勉強同意,才在報上登出一條相對的啟事。
懷瑜的信以為妹妹辯護開始,說下流不負責任的報上的無聊小說不足為信。他妹妹的行為並無不當,蓄意中傷的謠言,外人不知,誤信猶可,曾家則最不當輕信。此等無謂的謠傳,曾家不予以有力的澄清,反於此時刊登啟事,聲明離異,不啻予謠傳以正面之支持。他說在此道德淪喪的社會,黑白顛倒,實無正義真理之可言。涉及他個人處,則無須辯解。人性險惡,但不料竟落井下石,至於此極。他願恬然忍辱,不事爭辯,因為問心無愧,可對天地。但終有一日,屋瓦也會翻身,曾牛兩家,必為死敵。容後再會!
這封信頗惹曾先生氣惱,但決定不予答覆。
從現在開始,素雲完全和她哥哥那一幫人沆瀣一氣,鶯鶯雖然並沒有嫁與做股票生意的老金,卻和他親密了好幾年。懷瑜成了吳將軍的機要秘書,得力的助手。他不久攜帶他的情婦,妹妹素雲,隨同吳將軍一同到東北,直到民國十三年奉軍入關,他才又回到天津。
懷瑜事實上把他太太和五個孩子遺棄了。黛雲很同情她嫂子,勸母親把他們接過來同住。牛思道很喜愛孫子們,直到這時候兒,懷瑜的孩子們才過到正常的兒童生活。兩年之後,牛老太太,當年的馬祖婆,喝消毒水自殺身死,死前她這個被遺棄的老婆子獨自住在天津巷子裡一所小房子裡。那時懷瑜和素雲正在東北,只有老牛、懷瑜的太太和五個孫子去參加喪禮。當年北京城人人畏懼的母夜叉,就這樣離開了人間。
素雲醜事的宣揚和隨後的離異,曾先生受到不少的打擊。懷瑜那封傲慢無禮的信,曾先生雖然並沒答覆,他把素雲和她哥哥罵了好幾天,所以他太太說他最好寫一封駁斥的信,好出一出胸中的怒氣,不要在家裡發脾氣,傷不到懷瑜,懷瑜是聽不到的。但是曾先生忽然病重,一天早晨患了中風。大家都立刻把那封信的事忘記了。等他中風的病況減輕之後,經亞和暗香的婚禮就在他床前舉行,只有少數親友,新郎新娘向公婆行禮,向暗香的父親行禮,然後相互行禮,奏樂表演等娛樂節目在外院舉行。婚禮儀式簡單,因為經亞是續絃。宴席上,經亞的母親最為歡喜,好像兒子的第二次結婚,是她時常記掛在心中的過去錯誤的補救。所以她在這次婚禮之中最為活躍。不過她也漸漸上了年紀。她穿著整潔,和五十歲年紀的婦女一樣高雅,頭髮有四分之三成了灰白。那天看來她還是個小巧玲瓏頗為秀氣的女人。
使她覺得最快樂的是,她現在三個兒媳婦她都喜愛,而且她們妯娌將來都會和睦相處,這在家庭中太重要了。喜宴結束後,桂姐在女人桌上說:
「我從來還沒看見一家像這個樣子的。三個兒媳婦都像家馬引野馬進入馬欄一樣,老大引來老三,老三又引來老二。」客人大笑,暗香的娘家嫂子看著有點兒膽怯,侷促不安,只是吃吃的笑。
曼娘說:「一點兒不錯。當初若不是我,木蘭還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呢。我腿快,把她逮住了。」
婆婆說:「不對,你不要一個人獨居大功。木蘭是你爸爸找到的。」
木蘭聽了,心滿意足,於是說:「沒人能說暗香不是我找到的吧?」
婆婆興高采烈的說:「既然這樣兒,你們就應當彼此像姐妹一樣。我倒有一個想法。老大和老三從孩子時候兒起,彼此就以姐妹相稱。你們大可以結為乾姐妹。曼娘最大,算是大姐,木蘭是老二,暗香最小,雖然她是二兒媳婦,算老三,不要再叫『嫂子』了。」
出自婆婆的這樣的提議,自然大家不反對。桂姐於是離開座位,給大家斟酒,慶祝三個妯娌結為三個乾姐妹,畢生和睦相處。
那天曾太太喝得微微有點兒醉。
木蘭對女性友誼的需要,就這樣滿足了。只有錦兒由於暗香突然高昇,難免有點兒酸酸的,不過她說人生而有命,心裡也就平和了。
經亞婚後,曾老先生只活了兩個月。他的糖尿病又厲害了,身體越來越軟弱,只是躺在床上喘氣。
在去世前不久,他把兒女兒媳婦都叫到床前,對他們說:「看樣子,我也不久於人世了。我死之後,你們一定要繼續和睦相處,聽你們母親的話,就跟現在一樣。把僕人減少,年歲大的丫鬟要把她們嫁出去,不要再像以前過日子那麼奢侈。我的喪事要依照禮俗辦,但是不要鋪張。只要你母親在世,這棟房子不許動,以後可以賣出去。時代是變了。現在,你們要用僕人,在我們這個家裡用這麼多僕人,就工錢一項,一月也要一百多塊錢。不要忘記『男子治外,女子治內』這條老規矩。若不分工合作,永遠不能興家。曼娘,你是老大,事事應當以身作則。木蘭,你最能幹,應當幫著為大家分擔責任。愛蓮,你的婚姻很美滿,我用不著擔心。麗蓮,你相信自由結婚,要自己選擇配偶。我可提醒你,不要做錯了事。你看現在多少新派的姑娘,和虛有其表肚子內大草包的男人戀愛,或者弄得一輩子不嫁人。你可要小心。聽母親的話,讓大人替你挑選,將來就不會後悔。這個時代不容易過,國家紛亂。你們不論男女,一切要小心謹慎,求福避禍。民國這十年以來,比過去有皇帝時一百年內的戰爭都多。以後恐怕還要大亂……」
他還想再多說,由於疲乏無力就停下來,但只加了一句:
「一切要小心。」
然後,他又吩咐把孫子叫來,向孫子阿-阿通祝福,又向孫女阿滿祝福。他躺回去,伸出兩個手指頭,彷彿說這些年只有兩個孫子。老年人長辭人世前只有兩個孫子,未免心裡不夠安慰。
這時桂姐低下頭來在他耳邊說暗香已經有了喜。老人微笑一下兒就斷了氣。
曾文璞先生未享上壽有兩個理由。桂姐的說法是,素雲的醜聞揭露,加速了曾先生的死亡,因為他的中風是接到懷瑜的信後第三天早晨,中風之前他仔細再三的看報上登的那篇小說。另一個說法是,經亞續絃,順利實現,他頗為滿意,因而心情鬆下來,死而無憾了。
喪禮是一件大事。準備十分妥善,訃告上寫的極為詳盡,孩子們為求心之所安,雖然父親曾囑咐不要鋪張,還是願多花錢,把喪禮辦得體面隆重才好。曾文璞先生,蓋棺論定,可以說是一個正人君子,自律嚴,有修養。一生做大官如侍郎,電報局副總監,及其他官職,宦囊積蓄才有十萬元,足以證明為官清正,區區此數,民初的小官六個月即可搜刮到手。全家覺得他晚年的日子過得很淒涼,為了家裡,他個人確是犧牲不少。舊日同僚的祭文輓聯自遠方城鎮紛紛寄來,山東的旅京同鄉會又都來幫忙。滿清有顯爵者出喪時的儀仗執事又都擺列出來,他入殮時是項戴朝珠,穿的是官服靴、帽、袍、套。
木蘭一邊兒是母親去世,一邊兒是公公去世,並且在一年之內,所以她現在是雙重居喪穿孝。但是自然之道是無往不復,生死相續的。可能和儒家之禮相違背的是,木蘭竟在曾先生去世之後的那個月受了孕,所以在次年,她的孩子的出生是晚於暗香的孩子五個月。幾百年之前,有一位道學家在日記上記下一條懺悔自責的話,就是「昨夜與內子亂輪一次」,原因是正在居喪之中合房。雖然現在中國社會不再講究這個細節,可是曾太太,還是有人把她看做中國舊禮教中人,因而暗中怪她的兩個兒媳婦不該接連那麼早生孩子。並且暗香的孩子是婚後七個月生下的,孩子倒是不大,當然也沒有人明說什麼。這樣多生,家裡自然人口增加,暗香生的是個男孩兒,木蘭生的是個女孩兒,這是家庭繁衍人丁旺盛。曾太太雖然覺得違背了周公之禮,其實還是很歡喜。
由於紅玉的死和姚思安先生離家隱遁於不知何山何寺,靜宜園而今已不再有青年的歡樂玩賞。不知為什麼,那個無名的雅集連會員也都忘記,樂天無慮的偶然一聚,都不再舉行,那個會社自然也就解散了。年老者去世,年輕者不是東零西散,就是結婚成家,遠去海外。姚家姐妹感到奇特的悲哀淒涼,心頭壓著一副重擔。紅玉早亡,阿非、寶芬婚後出國,巴固和素丹也已經結婚,自從姚家姐妹居喪服孝,也就很少來探望,而自己另有聚會了。老作家林琴南已回到南方。美國小姐董娜秀偶爾還來看他們。有時老畫家齊白石從古玩鋪帶來華太太的話,因為齊先生是閒人,又喜歡坐在王府花園內觀賞。曼娘那時胸膛上生了一點兒毛病,不肯叫醫生看,不管是中醫或是西醫,幸而木蘭鄉下的姑母告訴她貼一張膏藥才治好了。
當代政論文章,立夫越寫越多,除去寫了一篇思想豐富的很長的文章,題目是《科學與道家思想》,這當然是發揮他岳父得意的哲學,其餘都是時事論評。董娜秀答應把那篇《科學與道家思想》譯成英文,但是迄未脫稿。那是一種科學的神秘主義,以他從生物學深刻的觀察研究而獲致的對生命的神秘感為根據。他又寫了一個短篇雜感文字,題目是《草木的感覺》。這篇文字糾正了傳統的對「感覺」與「意識」的觀念,並引伸到動植物對環境的知覺,比如螞蟻知道狂風暴雨之將至,是個不可置疑的例子。在文章內,他指出,感覺能力決不限於人類。他又把表達情感的語言含義擴大,所以他堅信花兒含「笑」,秋林的「悲吟」。他說人折樹枝時,或是揭下樹皮時,樹也會痛苦。樹會覺得折枝是「傷害」,揭皮是「污辱」,是「羞辱」,等於「被人打了臉」。樹之看、聽、觸、嗅、吃、消化、排泄,和人類不一樣,但對其生物的作用,並無基本不同。樹能覺得光、聲、熱、空氣的移動,樹之快樂或不快樂就在於能否得到雨和陽光。這些和《莊子》上的道家神秘主義完全相符合。於是他轉回來貶損人類的傲慢狂妄,說人類認為「情緒」、「意識」、「語言」是人類獨有的,這更是無知。這是一篇隨筆,自然可以發展成一篇哲學的論文,但是他沒有寫。
這是科學上的泛神論。莊子曾經寫:「道在螻蟻……在梯稗……在瓦甓……在屎溺……」立夫告訴他太太說,孩子生下來那一天,母親侞房分泌出一種消毒的黃色液體,用以保護嬰兒。他說:「那種東西可以稱之為上帝,稱之為道。那種東西就在母親的侞房裡。不要以為那種奧秘只在人身上。最低級的生物的身體內也具有那種天性,用以發揮完美的調整作用。微生物利用的化學知識,最進步的化學家還苦於無知,而微生物卻運用得簡單、完美,而毫無錯誤。蠶仍然吐出最好的絲,人只能把它賣了賺錢;蜘蛛還能吐出防水,並且任何種天氣都適用的粘液膠體;螢火蟲仍然放出最有效的光亮。
莊子說『道在螻蟻』,就是這個意思。」
由於丈夫時常談論,莫愁也漸漸知道細胞內之染色體、荷爾蒙、酵素是什麼東西了,但是立夫的科學基礎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態度上。這就表現在他對以段祺瑞為首的北洋政府的一切難以忍耐,對貪污無恥肆無忌憚的安福系政客,尤其難以容忍。
木蘭常去看他們,研究些商業上的問題,諸如一般的節約,現金的鞏固,洪水對茶葉和藥行的影響。在生意上,莫愁比她父親做得有生氣,逢年過節,她都請店舖裡的同仁吃飯,這種事她父親是想不到的。立夫提議把一些著名的補藥裝瓶出賣,就猶如西洋的專賣藥品一樣,但是木蘭反對,認為這樣變更推銷方法,未免滑稽可笑,因為中國人習慣於看中國藥材的樣子,他不會買那難以辨認的提煉的藥丸。試想人來買人參,若不能看出來人參的紋絡、顏色、形狀,那怎麼行?賣人參精這類東西,就要大規模的廣告,完全變更的新人員,不再用多年煙熏的舊招牌,不再用為人所熟知為人所深愛的木刻印的包裝紙,廢棄中國藥鋪藥材的香味,還要廢棄那丁當響的砸碎藥材的黃銅杵臼聲音,要這樣改變,就要說服顧客才行啊!他們為什麼急於賣出更多茶葉,更多的藥材呢?立夫立刻就把這個問題擱下不談,因為他根本也沒太認真。只是他的一個想法而已。
因為黛雲常來串門兒,這一小夥人也就常常談論當時的政治事件。立夫的叔叔,聽說他現在日子過得很好,開始寫信向他要錢,並且把一個兒子送到北京上學,由他供給,因為莫愁母親去世,父親離京,立夫在姚家不太像一個外親,他那個表弟就來住在他家一間屋子裡。
這一群年輕人在學生運動中非常活動。一般中國青年對政治破產的北京政府,都持反叛的態度。大家有一種共同的信念,就是必須有一個第三度革命來掃除軍閥,使中國產生一個真正現代的政府。國民黨正好對中國提供了一個完整的建國計劃,對有政治覺醒的現代青年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北京大學仍舊是激進主義的中心,因此也最為北京政府所厭恨。北京大學有幾個教授是國民黨員,也有一兩個已經證實是共產黨員。在報紙和刊物上顯出來一種分明的改變,就是由無組織的改革主義與模糊不清的全盤西化的熱誠,轉趨於嚴肅的討論政治問題。裡面用了很多的外國怪名詞。意見似乎是越來越激烈。年輕富有活力的學生不加入國民黨,就加入了共產黨。公然以挑戰的態度批評政府的措施,而政府既然知道自己的弱點和輿論的力量,對他們只好寬容,政府幾個官員偶爾到學校畢業典禮時去致詞,把不喜歡政府的行動的學生稱之為「共產黨」或「蘇維埃特務分子」。國民黨員被詆毀為「紅色分子」或「危險思想派」。
立夫、木蘭、黛雲、環兒、立夫的表弟,較為溫和的莫愁,都被捲入政治的潮流。蓀亞在場時,總是用他那任性可笑的話在大家熱烈的討論上潑冷水,莫愁往往和蓀亞合力來抑制他們,於是大家就稱他們倆為保守派。莫愁常常說:「那有什麼用呢?」環兒,面色微黑,沉默寡言,但有時候卻作驚人語。
立夫的朋友和同事開始到他家來坐,有時候兒大家就在花園談論。這個小團體具有政治意識,大不同於紅玉跳水自殺之前由巴固素丹所發起的那個藝術團體。陳三已經被立夫提升為家中的書記,管理帳目,但是在每一夜睡覺之前還是照例在花園裡巡查一遍,他也參加大家的討論會,為大會做記錄。環兒,見拒於陳三之後,不管什麼問題,總跟他采敵對方向,做激烈辯論,聲勢洶洶。環兒的母親急於把她嫁出去,可是立夫告訴母親那樣辦對環兒不行,而且現在小姐雖然早已過了二十歲,不嫁也沒有什麼可急的。可是,後來立夫覺察出一種改變。環兒和陳三在好多事情上都表示同意,環兒不再反對陳三,而陳三也似乎頗多贊同環兒提出的理論。陳三表面上還是沉默寡言,似乎是與兒女情長風馬牛不相及。不過,他已經表示尊重環兒。事情的發生是這樣:
一天,環兒給陳三一本書,問他為什麼那麼沉默。
陳三說:「人身份不同。」
環兒說:「我懂。我知道我會有什麼感覺,倘若我……你知道我們都對你母親很崇敬。」
陳三對誰都不提他母親,所以默不作聲。
環兒接著說:「你要知道,她在這兒時,她的感覺,她的行動,就全像在自己家一樣。我們也希望你也那個樣子才好。」
環兒低下了頭,因為她情不自禁,話說得感情流露。陳三說:「我謝謝您,小姐,我也得謝謝你哥哥,你母親。請您原諒我好多失禮之處。因為自從我被抓去當兵和母親分手之後,我一直自己生活,無親無友,我孤獨慣了。我看這個世界和你的看法,當然不相同。」
環兒說:「你不知道,你母親跟你太不一樣。她也是一個人兒,但是她和我們誰都說話。她對我很好,她照顧我好像照顧她自己的孩子一樣。」
這話引起了陳三的注意,他開始問他母親在這一家做些什麼事,日子怎麼過。環兒就告訴他,他母親以前是怎麼照顧她嫂子和她母親,又渲染了一點兒,說他母親和她自己晨昏無事時,常一起說話。她繼續說:「你也可以這樣兒,就像在自己家一樣,不必拘束。你若有衣裳要修補,就拿過來,女用人可以替你做。」
「我怎樣敢?我也是在這兒做活的。我不敢那麼自大。」環兒說:「那就看你把禮貌怎麼解釋。你知道,我把你媽給你做的衣裳交給你,你連謝我都沒有。」
陳三看了看,想起來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把那包衣裳交給他,她的眼睛淒然欲泣,聲音顫抖。好像她對他母親的感情是真的。
環兒突然問:「你將來要做什麼?」
陳三說:「我,我是個看守花園子的。沒有人提拔,能做什麼呢?」
環兒臉色很鄭重的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孝子。你一心要做的就是報母親的恩。但是報親恩的真正的辦法就是做個堂堂正正的人,在社會上要有成就,有地位,這樣才能光宗耀祖。你天天離開人群,跟社會不來往,愁眉苦臉,悶悶不樂,你還能有什麼成就?」
陳三帶著書回到自己屋裡去之後,他開始認真想一想這位小姐和她說的話。他,自己是個看守庭園的,和主人的妹妹是不會有什麼關係的。但是在那一群人的談話時,談論政治之外,他也聽見婚姻觀念的漫談。大部分人認為結婚典禮是多餘的事,因為婚姻是以愛情為基礎的。環兒認為結婚證書只有在法院打官司時才須要提出來,所以是不必要的。立夫說:「這並不算新奇。你們知道鄭板橋怎麼樣嫁女兒的嗎?一天,晚飯後,他帶女兒去散步,到鄰近的村莊去看個朋友。到了那兒,他對女兒說:『這是我朋友的兒子。今夜你就住在這兒,要做個好兒媳婦。』說完,拿著手杖一個人兒回家去了。」
黛雲說:「一切婚姻儀式都是封建。」
立夫被人認做是「共產黨」,至少是極端激進思想危險分子,就是由於與他妹妹有關聯的一件事。
一天,過了中午不久,他要他妹妹和他一同到西山別墅,說天氣晴朗,他想到野外走走,他讓陳三陪著他們。他們到了山上樹林裡一個廟,等到日落時分,然後到廟所在的那一帶高處去漫步。那是四月下旬,晚霞滿天。停在通往上面樹林的小徑的開始處,他對他們說:「環兒,陳三,我想叫你們倆結為夫婦。一切儀式全免。樹,鳥兒,雲,和我,做為媒證。你們從這松樹間的小路走到上面晚霞映照的一個亭子上,彼此相吻,這就是空前莊嚴美麗的婚禮。這個廟裡我給你們已經訂了一間房子。」
環兒烏黑的眼睛瞪得好大,她說:「哥哥!」
立夫說:「就照我的話辦。」
「媽不知怎麼樣呢?」
立夫說:「我本以為你有現代思想。你說過不贊成結婚儀式。現在就照我的話辦。我知道你們倆很相愛。」
環兒從幼年就對哥哥的話無不遵從,現在只好答應了。陳三,完全出乎意外,一時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結結巴巴的說:「我不配。」一說再說。但是也不敢不遵從。立夫把陳三的手拉過去交給他妹妹說:「我祝你們倆幸福快樂。」
環兒羞答答的把手放在陳三的手裡,跟陳三走上松林的小徑,立夫站著,看著他倆走出松林,身影正對著夕照。他倆在亭子中止步。他看見陳三微微停了一下,兩隻胳膊抱住環兒,吻了環兒的臉。立夫以為環兒若把臉抬起來朝向陳三,這個婚禮之完美無缺就恰如他所想像了。
這種婚禮是正合乎立夫的道家自然主義——否定文明,返回自然,拋棄禮儀,雖然看來古怪,其實合乎道理。
陳三和環兒下山之後,他們看不見立夫。
環兒喊:「哥哥,你在哪兒?」
陳三喊:「少爺!」
立夫走了。他們到廟裡後院兒時,聽見鐘聲陣陣。後來聽說立夫給一個和尚錢,讓他鳴鐘,自己匆匆就由大門走出去了。所以陳三和環兒就在山頂上過了新婚之夜。
這個計劃,立夫事前只告訴了莫愁。那天他很晚回到家裡,妹妹沒有跟他一齊回來,他才把這件事告訴他母親,他母親自然感到意外。第二天大清早,新郎新娘回到家裡,一進門就有爆竹辟啪聲響,歡迎新人歸來。他們兩個人看著傻里傻氣,好像被人開了個真正的大玩笑。立夫和莫愁出去接他們,引他們到母親院裡的客廳,母親接受他們的叩拜。在立夫大笑聲中,他母親早已派個僕人出去買幾碼紅絲綢和彩繡球回來,一邊兒掛在環兒的屋門上,一邊兒掛在母親的屋門上。
這個婚禮如此稀奇,僕人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外人,這件事情在北京一家報紙上登出來,成了茶樓酒肆的上好談笑材料。陳媽的兒子終於找到了,一直秘而未宣,只有幾個好朋友知道。但是現在他的歸來和這個奇異的婚禮便一齊揭露了。
立夫就這樣以極端激進派為人所熟知,有人把他看做共產黨。這個婚禮是異想天開的革新,只有在那混亂中的中國,激進分子比現代的西方還更激進的情形之下才能發生。當時錢玄同把家庭的姓斥之為陳腐的時代錯誤,含有有毒的家庭制度意識,會完全淹沒了「個人」,所以已經把他自己的姓棄而不用,改稱自己為「疑古」。
民國十三年秋天,阿非和寶芬自英格蘭返國。他畢業之後,又在巴黎停留了一年,寶芬在巴黎學繪畫。他們還沒有孩子,但是寶芬已經懷孕。在姚家,兄弟姊妹別後又大家團聚。阿非對蓀亞的感情比對立夫好,因為蓀亞在童年便是他的朋友,並且蓀亞為人隨和樂天,而立夫和他說話,愛談怞象的道理和專門的學問。第二天,寶芬和她丈夫回家去,住了三天。然後,又到紅玉的墳上去,只有他兩個人,看見墓地上以前種的小柏樹長得很好,覺得很欣慰。
立夫現在住的是以前紅玉住的那個院子,正好在莫愁那院子的前面,現在正用來做研究室。莫愁有一些迷信心理,以為用紅玉的院子不吉祥;但是立夫不聽,莫愁只好由他,因為研究室在那兒離自己的院子近。莫愁是太慣從她丈夫,鼓勵他買最貴的參考書和研究儀器,所以他私人生物學圖書室和其他有關科學的書籍,在北京私人藏書方面,是無人可比的。莫愁又生了個兒子,立夫在研究學問時,她不許僕人和小孩子去打擾。經常在十一點鐘,莫愁自己送一杯牛奶若干片餅乾去,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不說一句話就轉身離去。在夜裡,立夫工作時,莫愁也無法真正睡著。因為她有那種本領,有些女人有,那就是顯然是已經睡著,但是再細微的聲音還能聽得見,所以立夫說莫愁睡著了還能聽。
莫愁是希望丈夫專心去研究「蟲子」。而立夫也確是有時幾個禮拜埋首在研究室裡。但是他對時事的興趣有時又抬頭。莫愁以為參加立夫的政治性的朋友那一個圈子,也許比自己置身圈兒外,還容易引導他,所以莫愁也在他們集會上出現。
她內心很為丈夫憂慮害怕,但是又不能告訴他。
阿非回家之後不久,到立夫的書房去閒談,在一張沒上油漆的大木頭桌子上,亂擺著些試管,顯微鏡,寫著潦草字跡的一張張的紙,半打開的書。
阿非問:「告訴我這次戰爭是為了什麼?」
立夫回答說:「哪次戰爭?你指在北京嗎?還是在東南?還是在南方?還是在華中?還是在大西部?有好多戰爭呢。」
「我意思指的就是在咱們北方。」
立夫說:「都是意氣之爭罷了。」
「你說意氣之爭是什麼意思?」
「他們只是為北京這個死屍爭得你死我活。北京現在還是『中央政府』的所在地。誰能控制北京,死了之後,在訃聞上所印的官銜兒裡就多了四個字,或是八個字。當然也多了一點兒外快。此外,也沒有多大的好處。所以這個戰爭,就是爭取死後官銜兒的戰爭,要看誰躺在棺材裡聽到朗誦祭文時誰的官銜兒長,誰的死臉就多微笑一會兒。」
「但是跟誰打呢?」
立夫說:「我若說得詳細,你會聽糊塗了。」他於是拿過來四件東西,兩個夾子,一管鉛筆,一塊吸墨紙。他以專家的樣子解釋道:「把這四個東西當做四個軍閥派系。把這第二個夾子看做是從第一個派系倒戈的,或是發展出來的。把他們叫做甲、乙、丙、丁。甲,這管鉛筆,是奉系;乙,這第一個夾子,是直系;丙,這塊吸墨紙,是安福系;丁,第二個夾子,是基督將軍馮玉祥。自從你走後四、五年,他們之間一直有戰爭。
「第一,甲乙聯合打丙;然後,甲乙戰勝丙之後,開始自己打;第三,甲乙正在第二次交戰時,丁與乙分裂;現在丁和甲又聯合打乙,同時由丙幫助。我想這次丁會戰勝,所以不久之後,甲會聯合他現在的敵人乙要打他現在的盟友丁了。「所以安福系失勢之後,因段祺瑞得勢又重新上台。逮捕他們的命令發出之後,一兩年後又赦免無罪。基督將軍馮玉祥剛剛回到首都。現在吳佩孚恐怕必須先與奉系交戰,後與基督將軍交戰。」
「你覺得馮玉祥不錯吧?」
「不錯。他的兵從來不擾民,買東西給錢。馮玉祥是奉令打奉系張作霖;可是他卻遲遲不前,他出兵之後,卻讓他的兵築路,以備兵變火速撤軍。他已經包圍了總統官邸,內閣已經辭職,只有安福系的王克敏,逃走藏起來了。」
立夫描寫的那麼慘烈的戰爭的結果,是吳佩孚戰敗,奉軍一部分進關,奉軍在長城內擴張勢力。怞大黑雪茄抱著白俄情婦的狗肉將軍張宗昌,控制了山東省。
此後不久,立夫有所感悟,加入國民黨。黨的創辦人孫中山先生在民國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自南方北上來京,受到北京民眾的熱烈歡呼,尤其是大中小學的師生。不幸的是幾個月之後,他因病在北京協和醫院逝世。夫人宋慶齡侍奉在側,宋女士也許可稱得上中國婦女中最優秀的人才。孫先生喪禮進行當中,公眾在感情上的激動真是難以言表。這種情形,只有在民國元年革命成功之後不久,他自海外歸國時公眾情緒的昂揚,可以相比。出喪之時,遺孀穿著孝服,隨在靈後,全國失去了偉大的領袖,和她一齊哀痛。街上左右兩側站立的人,無分老幼,看見靈柩過時,無不兩眼含淚。北京政府看見國民黨擁有的這股子民眾力量,著實害了怕。深受孫中山先生去世的影響,孔立夫加入了國民黨。
這件喪事之後,又過了兩個月,上海英租界幾個國民黨黨務運動的人員,被英國警察槍殺,釀成了「五卅」慘案。當時國民黨的政治,由學生工人等組織活動起來。全國學生罷課,在各大城市的街道講演,喚醒民眾。
學校既已停課,每天街上有遊行,開會,講演,貼標語。立夫和那一批志同道合的人也參加了活動,立夫的實驗室一變而成了宣傳局,高高堆滿了紙,供寫標語之用。甚至莫愁也受了熱情的感染。陳三和環兒到街上向群眾講演,陳三騎著自行車跑著辦一切雜務零差。木蘭並沒做重要的事,但也幫助料理一些細小的事情。
北京大學的教授和作家分成了兩個敵對派。現在提出並且爭論的問題是,民眾運動和喚醒民眾的宣傳,到底有沒有用處。文學革命運動的領導人物已經落伍,變成了反動分子。偶然發動了一下兒喚醒民眾的宣傳之後,他們現在不再想繼續幹下去,自己內心裡怕起來。除去共產黨陳獨秀一個人之外,他們現在都怕群眾,恨群眾。
當時有一個週刊,是「正人君子派」辦的,公開辱罵這個民眾運動。這群「正人君子」大多是英美大學歸國的留學生,認為統治階級有道理,認為自己的學問智慧高於眾人,認為秘密外交有其必要,幾乎天性上就不信任群眾,並且認為倘若把國事完全交給他們一手包辦,一切便無問題了。他們卓越的智慧,全不受感情衝動的一群小伙子的影響,他們認為會救中國,使之內免於軍閥之災,外免於帝國主義之害,但究竟實際如何,卻又無明確辦法。其中一個人叫吳沙的寫文章諷刺說,這群青年男女學生在牆上貼完標語,感情發洩之後,熱氣也就消失了。另一個作者,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慣於和軍閥過從,人倒是個好人,曾經寫道:「爭取到一百位拉洋車的,不如爭取到一半兒坐洋車的。」結果自己招到頭上一場風波。但他遭受群眾反對,卻自認為光彩,因為這表示他智慧卓越,非常人可及。這使立夫大怒,他寫了一篇毒狠的文章,公開攻擊這位「科學家」。立夫憤怒時,往往口不擇言,想什麼寫什麼。一般人以為這是兩派之間的宿怨,這兩派都有讀者甚眾的週刊。
立夫自己耳朵親自聽見這些事情,使他越發冷眼看世人。有一位反對派週刊方面的作者正給天津一家報上寫社論,立夫認為是對安福系政府大膽的批評。後來在一宴會上,那個作者的朋友說,他對政府攻擊得那麼激烈,他被拉入那個集團的前途看好。那個作者微微一笑,顯然是感謝朋友的好言善意。
立夫對莫愁說:「那些作者都是婊子。一旦進入了政府,也會跟別人一樣。現在他們口口聲聲擁護言論自由,擁護出版自由,他們一朝權在手,首先壓迫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的就是他們。」
莫愁問他:「你為什麼對他們那種人那麼痛心疾首?」「因為他們把寫文章是當做自私自利的敲門磚,這還是老傳統。論語上說過:『學而優則仕』。他們認為能在軍閥家中飲酒,是件體面的事,不管那軍閥是誰,能沾邊兒就好。他們都在政府大門前徘徊流連捨不得離開。那個科學家就是。為什麼他不鑽研科學呢?」
莫愁故意逗他說:「你為什麼不埋首實驗室專門研究生物學呢?」
立夫說:「這又不同。我不是寫文章用來敲詐。我是要喚醒民眾。」
立夫於是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文妓說》,裡面指的是誰,暗示得很清楚。這篇文字登出來之後,莫愁才看見,很生氣。
她對立夫說:「不要鋒芒太露。這樣兒會太突出,會招人攻擊,這樣樹敵沒有好處。得罪人幹什麼?」
立夫自己辯護說:「我只是替龔自珍的那句『盜聖賢,市仁義者』,做一篇歷史性的評注而已。」
莫愁反駁說:「這離歷史性太遠了。誰都會看得出來。」
這是立夫莫愁夫婦之間最難適應的方面。立夫自己承認對妻子很體諒,可是他認真要做一件事時,卻對她完全不尊重。莫愁在對立夫的舒適,甚至對他的種種幻想,都肯寬容,可是對他寫這種攻擊性的文章,則決不肯讓步,一分一寸也不讓。對於丈夫應當寫哪些文字,不應當寫哪些文字,她認識得很清楚,態度也很堅定。她對人生有一個明確的目的,那就是求家庭和兩個孩子的幸福,使立夫不要自己招禍。
若是沒有狂熱的學生運動,若是沒有民眾的覺醒,民國十五年至十六年的國民革命是不會成功的。但是要革命成功,必須要流血,青年必須要犧牲。這種情形,使木蘭家也遭遇了悲劇,也完全改變了她整個的生活。
暗香是姚家所買的,也可以說是憑契約僱用的丫鬟,最近幾年,僕人只許僱用,每月付與工錢。暗香結婚之後地位提高了,木蘭只好僱用一個女僕照顧小孩子。她最小的女兒阿眉,只有五歲,兒子阿通,已經十二歲,因為是男孩子,自己各處亂跑。大女兒阿滿,現在十五歲,幾乎是那位美麗的母親的複製品。
阿滿從小就懂事。即使正在玩耍,母親一叫,立刻就去。暗香一出嫁,她自然而然的接過來照顧妹妹的責任。做大姐並不是一句空話,對弟弟妹妹要有一個明確的道德義務感。她現在正在上中學,打扮穿著自然是一個中學女學生的樣子。她是她們班的班長。木蘭在不知不覺中,要讓阿滿受她自己從母親那兒接受的那種訓練。逐漸長大的女孩子照顧小孩兒,可以獲得天賦母性的滿足。再者,她感覺到自己和妹妹都是女孩子,跟弟弟自又不同。所以並沒有什麼規定,只要阿滿從學校回來,看阿眉就是她的事。阿滿也幫著母親做事,用不著吩咐。有時候兒,甚至木蘭還須要把她趕走,叫她和弟弟去玩兒,可是過了不久,她又回到屋裡來。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木蘭是偏向著兒子,不過不許他欺負僕人和姐姐妹妹,這和她母親當年驕縱著體仁不一樣了。
阿滿幸福愉快,很敬愛母親。但是她對伯母曼娘更為迷戀,愛聽她母親童年的故事,尤其是跟著義和團時的真實情形。最為特別的事,是在祖父辦喪事期間,阿滿那時才九歲,就學會了在棺材一旁像成年女人拿著那樣腔調兒那樣高低的哭,使每個人都覺得很稀奇。女人的天性是在群眾的悲哭中獲得很大的安慰,同時使自己覺得和廣大的人群取得了結合。
在五月十三那天的示威遊行中,阿滿和曼娘的兒子阿-也以學生身份參加。由黛雲領導的一個小組,計劃在街頭演一個短劇,描寫上海英國警察槍殺中國人,自然比標語力量更大。最引起群眾憤怒的,是警官發「開槍射殺」命令(這在警察的口供中也供出過),而示威者正在逃跑時,槍是從背後發射的。阿滿知道這種情形,也瞭解「恢復關稅自主」,取消「治外法權」那些標語。她想參加演這齣戲,但是木蘭不許她演。不過這戲的預演是在王府花園的一個空院子裡,阿滿和她母親也去看過。演群眾的那些女學生,不知道警察開槍學生逃跑時該怎麼哭。
阿滿對其中一個說:「你一定要哭得真掉眼淚。」
那個女生問:「怎麼辦呢?」
阿滿說:「在你快上台時,掐一點蔥。」
這是個好辦法,每個人都大笑,阿滿的母親很得意。此等遊行示威真是使政府頭疼的事。在北京的大街上,學生工人和警察之間,已往發生過幾次衝突。逮捕遊行示威的學生之後,要求釋放被捕的學生或工人,就引起了更大的示威遊行。那一年的十一月,數千人之眾的群眾舉行了一次「國民革命大遊行」,要求安福系政府辭職,宣佈召開國民黨所主張的國民會議。那是以暴亂的方式舉行的,襲擊了安福系首腦人物的官邸,那些官僚之中,如王克敏和梁鴻志,後來在民國二十七年分別充任日本佔領區北平南京的傀儡首腦人物。示威者有幾次公開要求推翻安福系政府。他們之所能如此,完全由於受馮玉祥部隊的秘密保護,因為馮玉祥同情國民黨,他的部隊也正駐紮在北京四周圍。段祺瑞雖然在北京統治,但革命的群眾就在他的面前。
次年的三月,日本炮艇和馮玉祥的部隊互相開槍射擊,於是國際危機發生。別的派系現在聯合起來包圍了馮玉祥,將他驅逐出北京,正如孔立夫兩年前對阿非所預言的一樣。奉系的海軍打算在天津攻擊馮玉祥的部隊,馮玉祥已經在大沽口布下水雷,封鎖了大沽口。有幾艘日本炮艇向大沽口開炮,大沽守軍也予還擊。北京的外交團,代表八個國家,送給馮玉祥四十八小時的最後通牒,要求在三月八日中午以前撤消大沽口的封鎖,否則有關各國海軍將採取必要措施。這等於外交團袒護奉系部隊。日本要求中國政府道歉,將大沽口司令官撤職,並要求賠償日本損失銀元五萬元。
在十七日,段祺瑞的衛兵和群眾代表之間發生衝突,幾個代表被刺刀所刺傷。段祺瑞和安福系的幾個首腦人物,似乎發了怒,決定給青年的煽動者一點兒教訓。
三月十八日,在天安門前有個規模龐大的集會,有中學大學學生代表,工人商人組織的代表,手中拿著最大的白旗幟,在晴朗碧藍的天空飄動,再度要求關稅自主,要求對外國通牒採取強硬的立場。有些國民黨的大學教授在台上講演。
吃完早飯,阿滿剛洗完手絹兒,一如往常,放了一塊新的在口袋裡,就到學校去了。不久之後,木蘭接到阿滿打回的電話,說學校要參加今天的遊行,中午大概回家要晚點兒。
木蘭在電話裡告誡女兒說:「要小心。」
阿滿說:「好了,沒問題。我們校長說遊行的領導人已經商請衛戍司令保護我們。再見!」
阿滿的話在木蘭耳朵裡響,聲音輕鬆愉快。
十二點一刻,立夫給木蘭打電話,問她:「阿滿今天去參加遊行了沒有?」
「去了,幹什麼?」
停了一下兒。然後立夫說:「噢,沒關係。」木蘭聽見卡嗒一聲,立夫掛上了電話。
立夫剛剛從一個私人方面聽說今天段祺瑞要認真對付示威的人了,所以對示威的人恐怕不利。有人看見武裝衛兵進入段執政的執政府,將來遊行者就要在那兒呈遞請願書。
立夫和陳三跑出院子去,坐上一輛洋車,陳三騎著自行車。他告訴陳三往前去找阿滿,把她從人群中叫出來,立夫自己則去找領導遊行的人說話。到了天安門,見大會已然解散,通過了決議,大隊已經穿過了哈德門,在往執政府走。到了東西牌樓,他才趕上隊伍,隊的前端已經到了執政府。遊行的人和看熱鬧的人有好幾千,街上擁擠得水洩不通。立夫下了洋車,在寬廣的人行道的土地上往前跑。
到了總理衙門的入口,他從院子外站著的幾千學生中,往裡擠進去。他聽見尖銳的來福槍聲。一聽到射擊聲,學生開始尖聲喊叫,向大門湧過去。這時早埋伏好的段祺瑞的衛兵,從各處角落裡跳出來。他們槍上帶著刺刀,另有拿著單刀和短刀的,一齊擋住了大門,向逃跑的學生連劈帶砍。又放了一陣槍。學生已經中了埋伏,入了牢籠,後路已被截斷。出現了空前的大混亂。立夫看見青年男女學生被砍,被刺,被踩在地上。他看見一個魁梧高大的衛兵,脫去了上衣,一邊揮舞鐵鞭,一邊發狂般大笑。鐵鞭是中國以前的武器,是一串有節的鋼刃,每一段有六、七寸長,合起來這件兵器有三、四尺長。這鐵鞭揮舞起來,削掉了人的鼻子,前額,手,胳膊上的皮。但是群眾仍然往那鬼門關上擠,因為後面有兵用刺刀連刺帶戳,向前追趕他們。立夫被擠在群眾的邊緣上。他看見一個衛兵在他前面揮舞著一條沉重的鐵鏈子。立夫把一切付之於命運,往前衝去,聽任毀滅。那條鐵鏈子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打上了他的右踝子骨,他想他的右腳一定打斷了。但是他還往前擠,腳下踩著了一個躺在地下的人。衛兵們現在似乎打得筋疲力盡了,過了好久才再向群眾的血肉之軀逞兇,但是凶險程度已大為減低,只有個使鋼鞭的人,不顯疲勞,因為人漸漸稀少,他更有較寬敞的地方施展,他用有節奏的吼叫配合著鋼鞭的響聲,再找人逞兇。
進了院子的大約有三百人,二分之一當場死亡,受傷的將近兩百。只有一小部分,大概五十人,夾在人中間,被別人擋住,才沒有受傷。在門外,立夫瘸著走了幾碼遠,倒在地下,爬起來又瘸著走了幾碼遠。四周圍躺著的都是受傷的男女學生。哈德門大街都是些心驚膽戰的看熱鬧的人,一行一行的洋車拉走受傷的青年男女,他們身上臉上還在流血。原先在碧藍的天空飄揚的白布旗幟,現在扔在地上,踩得又是泥,又是土,又是血。
立夫覺得一陣劇痛,一看右腳還在,一股子血染濕了他的長袍兒、襪子和鞋。他叫了一輛洋車回家。
陳三,在立夫前頭,到了執政府大門,無法進去。他聽說阿滿的學校在前頭,大概在院子裡呢。等他聽見槍聲,看見學生受到攻擊,他立刻跳上自行車,趕緊去告訴木蘭出了事。那兒離木蘭家很近。
家裡午飯已經擺上,正等著阿滿回來,木蘭正在喂阿眉。她一看見陳三的臉,陳三還沒開口,她手中的飯碗已經掉在地上。
蓀亞在屋裡,趕緊問:「怎麼回事?」
「衛兵向學生開了槍!我和立夫哥去找阿滿,我進不去。」
木蘭問:「她在哪兒哪?」
「我不知道。那邊兒亂得利害。學生們都想跑出來。您知道,我不是想嚇唬你們,可是我聽見裡頭哭叫……」
蓀亞大喊:「來,咱們一塊兒去。立夫在哪兒呢?」他們立刻坐著洋車趕去,希望能在道兒上碰見阿滿回來。等他們到了屠殺的現場,那景象真像停戰後的戰場。附近膽小的商人還關著店門。衛兵,已經做完了好事,已經完全不見了。有些學生的親友現在走進大門去。有一個蓀亞認識的美國教授,正在找他的學生。
那個美國人說:「這樣的屠殺,不管在哪個美國城市,也立刻會引起革命的。」
蓀亞和木蘭沒工夫聽他說話。他們在躺在地下的屍體之間走。在三十幾個男生的屍體之旁,大概有十五個女生的屍體,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倚著牆,姿勢是奇形怪狀。蓀亞看見一個死屍坐在另一個死屍上面,眼睛向他瞪著,他趕緊轉過頭去。不久,看一個屍體在另兩個屍體下面移動。木蘭把女屍體一個一個的看時,找不到阿滿,不由心裡又燃起了希望。
然後,又看見院裡拐角兒處有兩口新棺材,靠近一個高檯子。政府當局居然那麼周到,竟然事前準備好了棺材,不過他們只願供給兩口棺材而已!她往前走近時,看見阿滿的小身體,躺在一個棺材裡。
木蘭哭出來,橫倒在棺材上。
蓀亞低下身子摸女兒的臉和手,還沒有涼。有人把她抬進棺材去的,她也就是在棺材旁被槍打死的。一個嘴角兒上還有一股子血往外流。蓀亞把屍體抱出來,自己坐在地下,把屍體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木蘭開始號啕大哭,聽之令人心碎。
她哭著說:「哎呀,我的孩子!」
木蘭一拉女兒的手,還溫,還軟,她問:「還有沒有救?」
蓀亞把眼扒開,就一直開著不動。打開她的衣裳,脖子的背後有一個子彈傷口,內衣都被血染紅了。那個美國教授走過來,一句話也沒說,只低下頭看了看眼珠子,聽聽心臟的聲音,搖了搖頭,走開了。
木蘭還坐在地上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臉靠近女兒的臉,不肯離開。
阿滿學校的校長走過來,想說幾句話,但是話又有什麼用?阿滿旁邊另一個死的,也是他的學生。受傷的多少,他還不知道。他認為阿滿最年輕,站隊也站在最前面,所以是最先遭射殺的。
木蘭不肯走,一直緊抱著女兒的屍體。蓀亞立起來告訴陳三去喊洋車拉他們回家去。蓀亞,傷痛萬分,兩眼無神,抱起孩子的屍體,校長和陳三把木蘭拉起來,一齊回家。
莫愁,環兒,還有珊瑚,慌慌忙忙來到木蘭這兒,聽說立夫已經回到家裡,右腳踝子骨受了重傷,不能走道,現在躺在床上,已經去請醫生。
襲擊無抵抗力的愛國青年,予以史無前例的大屠殺,震動了全國。段祺瑞的安福系政府正好在三十三天之後垮了台。在四月二十日,段祺瑞辭職,安福系的政客都躲進了天津的日本租界。但是在安福系統治的最後一些日子,卻留給革命的中國一件要記憶的事,那就是在民國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日本的刺刀支持之下,安福系的政客又再度在北平出現。
阿滿只是一個小女孩子,是殘忍的謀殺兇手刀槍下偶然的犧牲者。但是在三個月之後的革命裡,好多愛國的青年,卻抱定決心犧牲自己的生命,使中國再生,使中國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