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道了辣媽的捕魚地點,解開了狼山上猜不透的謎題。這還是我們第一次拍到成年野狼警惕多疑地躲避監控的行為,這珍貴的鏡頭可能在世界上都是唯一的。
一陣洪亮的犬吠把我從宿醉中驚醒!
真稀奇,認識喬默這麼久,我頭一次聽見她叫,還以為她是個啞巴呢。
她背對著帳篷,朝水泡子方向汪汪幾聲,又側著耳朵聽。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後腦勺和仰起的鼻頭,以往夾著的尾巴現在驕傲地翹著,她不再是喪家之犬了。
「瞧瞧,她開始上班了。」亦風喜道,「我昨兒看了喬默的項圈,是被她自己咬斷的,那斷口乾脆利落。她其實完全有能力掙脫,但還是老老實實讓我們把她拴在那兒好幾天,就是叫咱放心,她不打算走。狗終究還是戀家的。」
「盜獵那麼凶,狗牙也當狼牙在賣,她不敢再流浪了,說不定喬默親眼看到了爐旺是怎麼死的。」我眉頭微蹙,又有點憂鬱起來,「連喬默都找到我們了,格林為什麼沒回來,他是不是回不來了?」
認出了格林的夥伴喬默,睹狗思狼,我也覺得傷感和不安,兒子的發小回來了,兒子在哪兒?喬默的到來彷彿給我傳遞了另一個不祥的暗示——我們重回草原八個月之久,方圓百里範圍內都留有我們的蹤跡,狼的嗅覺、感覺、洞察力比狗強何止百倍,狗都能發現我們,狼不可能沒察覺,除非……
「要有信心,這麼多牧民朋友都答應幫我們找。喬默的事兒你得這麼想,流浪狗都能活著,自由狼難道還會餓死不成?在沒確認死亡之前,我們都得相信格林還活著!」
是的,必須相信格林還活著,這是我們能在草原堅持下去的原動力。可是時隔兩年,莽原之上,沒有跟蹤器,沒有定位,一匹野狼的生死又如何確認得了?我們苦尋至今,沒有格林的任何線索,只有猜測。
我正看著喬默出神,忽聽遠處傳來黑頸鶴高亢的叫聲,牧民們的狗都向著一個方向跑去,喬默高吠兩聲後也衝了過去。發生什麼事了?我和亦風急忙跟出去瞧個究竟。
雄黑頸鶴跟藏狗死掐上了,他飛起來狠狠啄了藏狗一口,又迅速振翅,半高不低地飛著,那垂著的兩條鶴腿就在狗前方晃悠,引得狗在地面邊追邊蹦高,想跳起來咬他。
快飛高啊?萬一有個閃失,被狗咬住或者傷了羽毛那都是致命的打擊。為什麼黑頸鶴會跟狗群打起來?難道狗襲擊了鶴巢?!
「慫!慫!」亦風騎馬攆狗。
我用望遠鏡掃了一遍水泡子——大水剛退,水面的鶴巢空了!
我心一沉:「蛋被狗叼了!」
「不是那回事,快看那邊!」
我瞇縫著眼一看,一個鴿子般大小、黑灰色毛茸茸的小傢伙跌跌撞撞地穿行在綠草叢中。
小鶴!他竟然已經孵出來了!是啥時候的事兒?我們又喜又急,這剛出生不久的小鶴就成了狗群追獵的目標。
雌鶴帶著小鶴往草叢深處躲,雄鶴掩護妻小,引開狗群。喬默也橫在其中。
我們扯著嗓子呼喊牧民們控制自家的狗。挨了訓的藏狗們一個個夾著尾巴,低著狗頭被各自的主人趕回營地。喬默平靜地看了一眼黑頸鶴,慢吞吞地跟在我們身後。我發現喬默的行為與其他狗不同,其他狗在追逐黑頸鶴,而喬默則去追撲那些狗,若非喬默阻撓了狗群,恐怕小鶴已經被叼在狗嘴裡了。
這片草場原本沒有那麼多住戶,都是來臨時避雨的,人類聚集的地方,必然對動物的生存產生影響,有威脅也有幫助。
大雨期間,糧食不多,但我卻常常看見多吉阿媽把玉米青稞撒到草地上供養黑頸鶴,阿媽說:「雨天水渾,小魚不好抓,這對黑頸鶴太瘦了……」
連日陰雨,動物不好過,人也不痛快。我們的衣服被子幾乎都生了霉,我把衣服攤開曬,袖筒裡竟然探出了一朵蘑菇。
亦風瞧了半天,蹦出一句讓我吐血的話:「這能吃不?」好多天沒吃蔬菜,這傢伙饞瘋了。
好在羊圈土牆上的薺菜和灰灰菜長得倍兒好,我割來一大盆,涼拌著吃或者下到面塊兒湯裡,還挺受大夥兒歡迎。
扎西拜託牧民留意狼的事兒,還真管用,各種各樣的線索傳遞過來。有人告訴我們,他的親戚初夏時就在牧道邊看見過一隻狼,腦門兒心有天眼,爪子有三個趾頭,喊他格林,還跟著走了一段路,不怕人,那肯定是格林沒錯。不過這過於完美的消息讓我們將信將疑——看見天眼需要多近的距離?這麼近的距離狼早就能從味道分辨出是不是熟人了,哪裡還需要跟一個陌生牧民走那麼久才確認離開呢?格林如果那麼傻,早就被誘拐了。何況狼也不會伸爪子讓人瞧「手相」,牧民如何能看見他被毛覆蓋的爪子上只有三個趾頭呢。也許傳話的牧民是為了安慰鼓勵我們吧。
眾多的消息中,有一條線索著實刺激到了我們的High點,那是牧民幾天前在河岸邊泥地上拍到的狼爪印照片,三個趾頭很清楚!
當我們趕去河岸邊拍照地求證時,只可惜經過河水一番漲落,岸邊的狼爪印已經被沖刷掉了。我們在河岸再沒有找到其他可以證明疑似格林經過的蹤跡。我們又在那一帶刻意觀察了幾天,沒有狼出現。三趾狼爪的線索斷了,我們只好拷貝了牧民的那張爪印照片珍存,好歹它是格林還活著的希望。
七月下旬,雨停水退,牧民們搬回了各自的牧場,只剩一家牧民的營地和我們隔著幾百米遠。那家牧民性情比較排外,不愛與我們來往,他家那幾隻護家藏狗特別兇猛,我們也不敢過去串門。
澤仁要到狼山下的牧場去遊牧,臨走他把源牧房子的鑰匙留給我們,他說等路干了,就想辦法弄些材料進山,把我們狼山上的小房子重新修起來,這段時間還讓我們繼續留在源牧的房子裡住。澤仁的小侄兒蘿蔔黏著亦風,非要留下來陪我們。
牧民們一遷走,牧場上頓時冷清了,我們三人沒事兒時就喜歡逗喬默玩。小蘿蔔會一連聲地叫:「喬默、喬默、喬默……」然後數狗尾巴「簽到」的次數,噘著小嘴跟狗較勁,「你多搖了一次。」
我讓喬默嗅格林的多瑪和小時候的鈴鐺,滿懷希冀地問她:「喬默,格林在哪裡,你知道嗎?帶我們去找他吧。」又用藏語說了一遍。
喬默翻著眼珠,露出一點白眼仁兒,茫然無辜地望著我們,像一個滿腹話語倒不出的啞巴。亦風撫著她的耳朵,歎道:「算了,別給她出難題了,喬默又不是警犬……她要能聽懂這些話就神了。」
喬默親狼疏狗的性格形成是有原因的。聽扎西聊過喬默原本是普通草原狗的後代,在大家都追捧藏獒的時代,她沒有什麼所謂的高貴血統,也就是雜種狗。喬默一窩有兄弟姐妹七個,是她媽媽偷跑出去自由戀愛的結晶。老主人對這一窩狗崽是又燙手,又不好殺生,只好軟纏硬磨送給親戚朋友,喬默也被送給老主人的朋友久美。
久美家已經養了三隻漂亮大狗,礙於朋友情面不得不收留喬默,但卻很不喜歡喬默,把喬默從小拴養著,只給一口湯喝。其他狗都有威武的名字,對喬默只叫她「強姆」(母狗)。久美高興時把其他狗吃剩的骨頭扔一塊給她,不高興時進帳出帳都要踹她兩腳,所以喬默總是夾著尾巴,露出一種小受氣包的神情。
這喝湯長大的喬默卻天生神力,長到四個月大時,普通鐵鏈就拴不住她了,她經常掙斷鐵鏈跑出去透氣,找點野食填飽肚子再回家,雖然每次回家都免不了被打得皮開肉綻,但她還是要出去。久美索性不拴她,想讓她自己滾蛋,還放其他狗追咬她,但喬默就算挨打受咬還是要回家喝湯。久美說喬默是個攆不走的癩皮狗,而且是個小偷,經常乘人不備進帳篷偷肉,還要偷吃曬在帳篷外的奶渣。
久美家的狗隨主人好惡,欺負喬默,反倒是路過的狐狸和狼不追咬她,喬默跟著狼還能撿到剩肉吃,久而久之,她和「道上」的朋友親近起來,沾染了些狼狐習性。狼來了,她不報信,狼殺了羊,她跟著吃肉。這就更犯了主人的大忌:「總有一天我要宰了你!」
這「總有一天」拖了非常久,久到喬默長成了牧場一霸,這狗像是天生能察覺某人的情緒,簡直成了精。每條狗的食盆都被喬默光顧過,久美放了狐狸藥的肉她卻偏不吃。
殺不了,趕不走!喬默偷了一截羊肥腸吧嗒著,遷場的時候還死皮賴臉地叼著羊肥腸跳上了卡車。久美拿她沒辦法,滿腔怨氣全部發洩在油門兒上!
巧了!喬默雖然身強力壯鬼靈精怪,卻有一個大弱點——暈車。
一路暈到了扎西牧場。久美和路遇的扎西閒扯了幾句話,喬默「暈乎乎」地一頭栽下車來,腿軟得站都站不穩,趴在地上流清口水。久美一看甩脫瘟神的好機會來了,開車一溜煙跑了。
也正是那年,我和四個多月大的格林在扎西牧場上做客。格林發現了這只「軟狗」,他壯著膽子碰碰喬默的鼻子打招呼,喬默的暈乎勁兒還沒過,哇地張嘴,嘔出她上車前整吞的那截羊肥腸。
格林大喜過望——姐姐好客氣啊,來就來吧,還帶東西!
格林當即受用了這份見面禮。對犬科動物而言,只有最親密的關係才會為對方反芻肉食。
從此,野外無伴的格林和孤苦流浪的喬默就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夥伴。他倆有禍一起闖,有肉一起分。格林逮獺子,喬默幫他掠陣,格林翻羊圈,喬默幫他墊腳。
喬默還算是救過格林一命。有一次,格林找到一塊夾著狐狸藥的肉,而喬默搶了肉就跑,格林不依不饒在狗屁股上狠咬了幾口。最後,還是扎西發現他倆打架的原因,沒收了毒肉處理掉了,扎西說他以前的狗就是吃這種毒肉死的,還好發現得及時。我當時就疑惑喬默應該是明白什麼,否則這塊肉一口就可以吞掉,沒必要叼著不吃搶來搶去。格林挺不好意思地舔喬默的鼻子。我不知道狼和狗之間是不是也能互通經驗,只是後來格林再遇到天上掉肉的事,就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不長心眼了。
那年,喬默六個月大。而我一心撫養格林,對喬默的記憶僅此片段。
兩年後,我再次來到草原,喬默早就認出了我,而我現在才認出她。
有了格林這個小土匪墊底,我絲毫不介意喬默偷肉的前科,不過我好奇她腦子裡都在想什麼,順便也試一試我修好的隱蔽攝像機。於是我在家裡放了監控,故意離開家,用隱蔽攝像機觀察她——
我離家後不久,喬默推開窗戶進屋,只是在屋裡轉了一圈,查看新家。當時桌上還專門擺著一碗肉,她揚著鼻子嗅了嗅,沒吃,甚至連扒桌子看一眼的舉動都沒有,老老實實地從原路跳出窗去。最讓我咋舌的是,臨走她還伸爪子把窗戶勾著關上了。真是個心思縝密的飛賊啊,如果能擦掉爪紋就更專業了!
我突然喜歡上了這丫頭的狡猾勁兒,她跟格林有一拼!我猜,她偷溜進屋只是為了瞭解一下新主人吧。僅此一次,喬默再沒進過門,哪怕我誘她進屋,她也止步於門口,很守規矩。我想,縱使她以前偷過嘴,估計也是久美把她餓壞了。至於那久美說喬默不防狼不趕狐狸,我們反倒喜歡。
事後,喬默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把那碗肉放在她面前,對她說:「喬默,卡索(吃肉)。」
她突然間忘了該搖尾巴,以前她總是蹭爐旺的飯吃,也許這是人給她的只屬於她自己的第一份肉食。她貪饞地看著那碗肉,像要刻在眼睛裡。她的眼圈兒一下子就紅了,眼珠潤潤的,她抬起頭使勁地盯著我看,彷彿恨不得把我的樣子「卡嚓」一聲拍成照片,存進她的記憶卡裡。
「別看了,吃吧。」我溫和地說。
喬默兩股一夾,尾巴使勁搖起來。粗舌頭狠狠舔了一下我的手背。她沿著碗邊嗅了一圈,像吹生日蠟燭似的,然後才斯斯文文地吃起來,彷彿要把一輩子沒細嘗過的肉香慢慢回味。
「又被你收買了一顆狗心。」亦風斜靠在門邊齜牙。
「其實她挺好的。」我愛撫著喬默的額頭,動物要的就那麼簡單,對她好一點,她會記你一輩子。
喬默雖然「話不多」,卻很忠誠,總是像個影子一樣一聲不吭地跟在我們身後。我們巡場,她跟著;我挖野菜,她跟著;我去河邊打水,她跟著;就連亦風去上廁所,她也要跟著。這是讓亦風最尷尬的事情——她認真地陪著亦風找好地點以後,就交疊著前爪趴守在旁邊仔細看,讓人一點隱私都沒有。亦風每次都不得不把她趕開。
「她怎麼有這種癖好?」亦風很懊惱。
可是後來有一次,我發現亦風也架著新改裝的長焦攝像機在拍攝,而鏡頭對應的前方,喬默正在草地上「做蛋糕」。我當時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我在試機器!」亦風急忙解釋,「這個純屬巧合!」
好吧,我相信。喬默啊,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沒過幾天,喬默又讓我們刮目相看。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牧民們搬走後,我們就斷了肉食,即使有點肉也無法在大熱天儲存,我們只能用野菜下飯,給喬默的吃食也是糌粑湯泡狗糧。可是,有一天清早喬默竟叼回了一隻野兔,悄沒聲兒地趴在牆根兒底下,自己改善伙食。把我和亦風眼饞得舌根兒返潮,難怪她在草原上流浪兩年了,還活得尚好,原來這傢伙自己會打獵!
被「新主人」發現她吃獨食,喬默心虛地夾著尾巴,前爪卻戀戀不捨地把兔子往胸前抱。一副「寧吐象牙不吐野味」的寶貝架勢。
「不要緊,吃你的,有本事掙外快是好事兒!」我嚥著唾沫,賣喬默一個順水人情,反正我也不敢搶她的獵物。
「她倒不怎麼護食,要是格林吃東西,你敢靠這麼近看,他早發飆了。」
一天傍晚,亦風在房頂修補煙囪,黑頸鶴又叫了起來,難道隔壁家的狗掙脫了?亦風向草原打望,老遠看見蘿蔔像個小蚱蜢似的在草場上直蹦高,沖亦風猛揮雙手,隱約聽他喊:「邦客!邦客!」
有狼?!亦風幾乎是從房頂跳下來的:「快!帶上攝像機!」
我倆向水泡子方向衝去。
隔著一大片水域,蘿蔔指給我們看到了那匹「綠色的」大狼。他在莎草和淺水中若隱若現,身上濕漉漉地沾滿了浮萍,泛著一層油綠的光。狼的下半身蹚在水裡,見尾不見首,看不出體形身姿。
這狼也打小鶴的主意?雄黑頸鶴比上次遇到一群狗時還要緊張,他張開翅膀聳起肩,抖開一身的羽毛,盡量讓自己顯得雄壯,掩護妻兒撤退。黑頸鶴站在百米外高聲叫囂,卻不敢像挑戰狗那樣靠近狼。
狼在水中優哉游哉,四處嗅探,時不時地把頭嘴埋入水裡撩撥一番,雖然身上都濕了,卻把狼尾舉得很高,盡量不讓尾巴沾水。狼似乎並不在意黑頸鶴吼他,對追逐小鶴那一口肉也並不感興趣。
我們有大半個月沒見過狼了,好不容易盼來一隻,這「綠衣山神」不會只是下凡來洗澡的吧?他會不會是格林?雖然看不出毛色,我們還是決定碰碰運氣,喊他!
「格林!格林……」
狼似乎是轉頭透過水草看了我們一眼,繼續一心一意在水中踱來踱去。
蘿蔔也跟著我們喊,還學狼嗥,吼得喬默也跟著狗聲狼調地幫腔起來。
狼彷彿覺得被打擾了,他上岸甩水,一身狼毛甩得像利刺一樣豎立起來。他叼起岸邊一樣東西,頭也不回地隱沒在草叢中。我依稀留意到一抹薄透亮片在他嘴角顫巍巍的,像是一條大魚尾巴。
真不給面子,這狼什麼路子啊?我們這麼大動靜,他充耳不聞。我的腦花絞成了糨糊也想不明白,於是夜裡給老狼撥通了電話。
一聽說來抓魚的狼,老狼激動得把話筒線拽得咯吱響,他叫道:「那肯定是格林啊,喊啊!」
「喊了,那狼不拿眼皮子夾我們,而且狼全身濕透,看不出特徵。那片水域很廣,狼吃準了人過不去,沒把我們當回事兒……」
老狼的呼吸聲挺重,我猜想他的心跳一定很快。好一會兒,老狼加重了肯定的語調:「我懷疑那就是格林,草原上的狼並不愛抓魚,格林卻是從小就好這口……下回再看清楚一點,要特別留意這匹打魚狼!你們今天穿的啥?從明兒起,換上格林以前最熟悉的衣服,狼在遠處認人還是要看外形衣著的!要是再碰見他,再喊!」
「行!我聽您的。」我回想從前亦風和格林久別重逢時,亦風由夏裝換成冬裝,格林那時的確沒認出亦風,老狼說得有道理。
沒過幾天,打魚狼還真來了,卻是在中午。
太陽烘烤著濕地,周圍的景物被熱浪蒸騰得像海市蜃樓一樣朦朧虛幻。我和亦風在屋裡打著盹兒,喬默突然跳起來撓窗子把我驚醒。喬默是只吼生人,不吼狼狐的。
我翻身躍起往窗外一看,發現那狼像幻影般飄忽在草場上。他這次離我們的屋子很近,估計不到一里遠,就在東面窗戶的視野內。
我迅速打開攝像機,一腳踢醒亦風:「狼來了!盯住!」說著翻窗出去。
剛爬出窗一看,狼不見了。我又是狼嗥,又是呼喊,四周沒有任何回應。若不是攝像機裡還留著一點液化飄忽的狼影像,我幾乎懷疑自己剛才眼花了。
回放視頻,那狼剛才就在小溪盡頭的一處圍欄邊上倒騰著。我暗自納悶,正午通常不是狼活動的時間,所以我們才放心大膽地小睡一會兒。如果說狼是來抓魚的,通常情況下一早一晚水溫低,魚行動僵硬遲緩,容易捕捉。但是到了炎熱的正午,魚都活蹦亂跳,為什麼選這個時機來?從體形上感覺,這匹狼似乎比那天看到的打魚狼要大一點?不過或許是因為那天的狼被水濕透了毛皮,所以顯小的緣故?
兩人走過去查看。這匹狼經過的河邊是一道沿河堤修築的、長不見頭的鋼絲圍欄,而狼停留的小溪盡頭的地方是穿過圍欄通往河岸的通道,通道處的圍欄鋼絲被牧場主剪斷一頭綁在長木棍上,做成一個可以開關的鋼絲軟門。到了缺水的冬季裡,牧民需要從這裡打開圍欄門,把牛羊趕到結冰的河面去,鑿開冰層,讓牛羊喝水。夏季裡則拴好圍欄門,為防止羊鑽圍欄,牧民還在這個圍欄門的下方牽了一個紗窗網,一直垂捲到地上。
由於牛羊長期從這裡進出,通道被踩得凹陷下去,一下雨,濕地的水自然往這方匯聚,形成了一條淺溪,兩寸深的水通過圍欄門下方的紗網流入河中。水底的軟泥上留下狼跳躍蹭擦的痕跡,可惜沒有一個爪印清晰,只看得出狼在這裡停留了好一會兒,打了滾,之後穿過圍欄門跳下河,水遁了!
狼要翻過任何地方的圍欄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他不需要刻意找圍欄門,為啥偏要從這裡過?他在這裡停留最久甚至打滾蹭味道,狼只有在他覺得安全或他喜歡的地方才會這樣做,這裡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到底是什麼吸引了他?
我打開手機拍照,正要囑咐亦風別踩壞了現場,亦風卻突然彎下腰:「咦,網子在動……」
我蹲下來,輕手輕腳地揭開紗網——呵!一網兜的小魚和大片魚鱗!幾寸長的小魚兒們陡然見了光,張嘴撲騰得水花四濺。我倆樂壞了,這就是狼來的目的!
只要一下雨,魚就會順水而下衝到這裡,被網兜住擱淺,中午水被曬乾,這些魚就成了兜在網裡的一盤河鮮,牧場主的攔羊網竟然成了狼的魚窩子。那些大魚鱗新的舊的都有,看來狼瞅上這個窩子不是一天兩天了,每過幾天就跑來把大魚叼走,小魚他還瞧不上,這個狡猾的漁翁!
「這匹狼很熟悉這裡的情況啊!」
「把網子還原,過幾天,狼鐵定還會來收魚。」
一個星期過去了,這期間,紗網裡的魚果然又被狼悄悄取走過兩次。我每天都滿懷希望地千呼萬喚,期盼著格林奇跡般地出現。然而,狼沒招來,隔壁的牧民卻找上門了。
「你那個狼嗥不要再叫了,你一嗥,我的牛羊就跳圈,攔都攔不住!」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牛會反應這麼大。」我倆哭笑不得,我的狼嗥就那麼像?為啥牛都回短信了,我呼叫的狼卻始終不在服務區呢?鄰居讓閉嘴了,下一步該咋辦?
「用監控吧,裝在魚網旁邊……」
亦風聳著肩膀撇嘴:「你又回到投食監控的老套路上了,這隱蔽攝像機從來就沒拍到過成年狼。只怕你裝上機器,狼就不來了。」
「這是狼自己的魚窩子,跟投食不一樣,況且那魚窩子留下過我們的味道,狼不也照樣去叼魚了嗎。這次我瞅準他沿河堤走的必經之路多裝幾個監控,我只求看清楚打魚狼是不是格林。」
監控裝上之後的幾天裡,我們守魚待狼。
這幾天裡,我總是回想起守狼窩的日子裡百思不解的一件事:飛毛腿換牙期間,辣媽的那些魚是從哪兒來的?老狼說草原上的狼一般不愛吃魚,可是辣媽不就抓魚給她的寶貝女兒吃嗎?到這裡來抓魚的狼會不會就是辣媽呢?從這兒到狼山十多公里路啊,為了兒女的營養,她竟然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抓魚嗎?老狼和亦風都深信抓魚狼就是格林,可萬一是辣媽呢?豈不叫他們失望?
也罷,就算是辣媽,我也解開了當初的一個謎團,至少也能知道他們現在還平安吧。當然,如果是格林,那就太好了!
亦風在窗子裡架起長焦嚴加監視。我負責後勤,每天早上都去屋後的羊圈割野菜。
灰灰菜的生長不需要太多陽光,大雨後植株反而長得更加茂盛。把幼嫩的灰灰菜用沸水焯一下,拌入蔥、鹽、花椒,用熱香油一淋,再滴點醋,吃起來清香爽口。剛吃野菜的時候,亦風給予它頂級讚譽:「野菜比什麼肉都好吃,是草原最大的享受,是我的命!」
再好吃的菜也禁不住天天吃,頓頓吃。連吃半個月灰灰菜以後,亦風臉都綠了:「弄點肉給我吧,不要『命』都行。」
「牧民們都走了,我上哪兒弄肉去?」我說著端起菜盆。喬默早已搖著尾巴衝到屋後帶路去了。我戴上遮陽帽,詭笑道:「那個網子裡有魚,橫豎狼也看不上那些小魚,要不你把小魚弄回來,我給你炸貓魚吃。」
亦風狠嚥了一口唾沫:「不行,那些都要留給格林,萬一他哪天打不到獵,小魚也能救急。」
真是個當爹的。我心尖一熱,又有點小擔憂:「亦風,如果來抓魚的不是格林呢?」
「你說啥?」
「算了,沒啥。」我端起菜筐出門,揚聲笑道,「你要實在饞肉,就騎馬去澤仁那兒牽頭羊回來吧。」
我轉到屋後羊圈外沿著老路線采野菜。不隨處踐踏草場,這是牧民珍惜牧草的做法,我們也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我剛走到半路上,就看見喬默迎面跑來,嘴裡晃晃悠悠叼著一隻野兔跟我擦肩而過。厲害!這傢伙倒挺會自力更生!我盯著喬默回屋的背影,目瞪口呆地揪了兩把野菜,再也忍不住嘴饞,一路跟了回來。這麼大的獵物,喬默肯定吃不完,分我一半來喂亦風應該不過分。
喬默在院子的木柵欄邊找了塊陰涼地方趴下,護著野兔像遇到劫匪般委屈地瞪著我。我不敢明搶,擋住她的逃路賠著笑臉做她的思想工作。這傢伙骨碌著眼珠子,既不好意思跟我翻臉,又沒處可躲,只好緊抱兔子不撒爪——她也好久沒沾葷腥了。
我眼睜睜看著她把面前的兔子順著毛舔個遍,又倒著毛舔回來,就連兔耳朵上都沾滿了黏答答的口水。那神情頓時讓我想起了小孩子為了獨吞冰淇淋,當著小夥伴的面把冰淇淋狠嘬一遍的樣子。這傢伙沒打過狂犬疫苗。
我長歎一聲,養狗不如養狼啊,想當初格林還知道分我一腿呢。喬默,算你狠!
我還是去挖野菜吧……
薄鹽寡油的日子又熬了兩天,亦風騎著馬去找澤仁蹭肉,我到河邊收監控。
安裝在岸邊圍欄上和紗網兩側的五個監控都一無所獲,紗網中的魚也沒拿走,被亦風這個烏鴉嘴說中了,裝上監控,狼就不來了。可是檢查河岸邊明明有新鮮的狼爪印啊!為什麼一個個機器都拍不到呢?
我清點攝像機,抬眼瞧見河道邊支著的木棍上還有一台機器,已經快被流水沖倒了。
我滑下陡峭的河堤,取回機器檢查,還好,沒進水。這機器在兩天前竟然啟動了一條視頻記錄?!
「狼!」
我回放監控鏡頭——夕陽把河堤鍍上一層濃重的金色,一匹獨狼的背影出現在視頻中,沿河岸輕快潛行。他是如何成功繞過下河堤處必經之路的兩台監控的?這台唯一啟動的攝像機剛好在他下河處的背後,而且浸在水中,被水流帶走了人味,狼忽略了這個鏡頭。狼繼續往前小步快走,越走身影越小,只能看見大概動作。
我捏緊拳頭屏住呼吸,前方上河堤的地方就是紗網通道,那裡有兩台對向拍攝無死角的攝像機。那兩個攝像機藏匿在紗網中,只露出指甲蓋大小的鏡頭,不仔細看很難發現。只要他一上岸,攝像機就會啟動。快了……到!狼伸脖子一望,頭一低,當即撤回!他不上當?真夠狡猾的!簡單一瞥就識破了偽裝,難怪那兩個機器也不啟動!
我心跳加速,回來更好!正好看看你的臉。隨著狼走近,我的眼珠越瞪越大,狼啊,再近一點……讓我把你看清楚!近了……獨狼邊走邊向河面瞄了一眼。更近了……狼抬頭望了一眼河堤,他知道那上面有監控。很近了……
定格!啊……她果然是後山的辣媽!這傢伙跑得夠遠的呀!就為了給孩子吃這口魚?
辣媽陡然發現了暗藏的鏡頭。她斷然轉身,再撤!她加快了步伐,越跑越遠……
視頻停止了,攝像機拍攝時限只有一分鐘,在這一分鐘裡辣媽輕鬆往返百餘米的距離三次,最終是從哪裡離開的,不知道。只知道在這個過程中她巧妙地繞過了我精心佈置的五台「機關」。當她發現隱藏的鏡頭時,只有十分之一秒的定睛,立馬走,毫不遲疑,絕不好奇!狼原本是相當好奇的動物,但她竟然克制住好奇的天性,她那一瞬間的眼神分明傳遞出這樣的訊息——我不需要知道那是什麼,反正是人的東西,是熟悉的路線中出現的危險異狀,我必須離人越遠越好。辣媽在狼山上就很討厭我們的隱蔽攝像機,把兩台機器都扔進了洞裡。以至於後來,我們再沒敢安裝隱蔽攝像機在狼窩附近。
我獨坐岸邊,望著流水發呆,半個多月來篤信打魚狼就是格林的念想破滅了……
格林,你到底在哪兒?
河風微涼,吹得我鼻子酸酸的。唉,知足吧,至少現在我明白了最初的時候,後山水源地為什麼明明有狼出沒,卻能繞過我們的攝像機。我也知道了辣媽的捕魚地點,解開了狼山上猜不透的謎題。這還是我們第一次拍到成年野狼警惕多疑地躲避監控的行為,這珍貴的鏡頭可能在世界上都是唯一的。狼的行為比我想像的更加複雜難測。
遠處,馬蹄聲急,從澤仁那邊回來的亦風兩手空空,他陰沉的臉上汗氣蒸騰,翻身跳下馬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