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命一刻
四月,中國最美的濕地若爾蓋草原冰雪初融,我來到這裡寫生。沿路走來,不斷地聽到牧民對我講起了一對狼的故事——
這對狼生育了第一窩小狼崽。初為父母的喜悅和強烈的責任感,使這對狼夫妻想盡一切辦法也要讓洞裡的六條小生命看見草原上的第一縷陽光。
然而隨著小狼崽的降生,如何獲取充足的食物成了一大難題。在這到處都被人類割據的牧場上,野生食草動物早已難覓蹤影。兔類和鼠類雖然也是狼的食物,然而它們狡猾靈巧,速度超快,公狼忙碌半天抓到的一小口肉食遠遠不能滿足一個哺乳期母狼的需求。多少天沒有飽飽地吃過一頓了,母狼的乳汁少得可憐,沒睜眼的小狼崽們餓得嗷嗷直叫,小狼們一出生,飢餓就如影隨形。
公狼在草原上一次次徒勞地狩獵,然而飢餓卻像揮之不去的魔鬼糾纏著這個脆弱的狼家庭,如果再沒有食物,它們將失去一個個新生的幼崽。
望著牧場裡肥美的羊羔,公狼感到一陣急切的衝動,儘管狼族成員從不願意與人為敵,可是基於所有狼爸爸該有的本能,它的每一根神經都知道,遵從本能的選擇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鋌而走險與坐以待斃之間,它寧願選擇前者,狼的生存本來就是一種冒險的賭博!
公狼成功地偷走了一隻小羊,這對狼夫妻終於有了飽食的喜悅,新鮮的肉食立刻轉化為芬芳的乳汁,春水般漲滿母狼鼓鼓的Rx房,小狼崽們有生以來終於第一次逃離了飢餓的折磨。整個狼窩瀰漫著家的溫暖。幾天後,公狼再次去了那個牧場,然而代價卻是沉重的——它踩上了盜獵者的狼夾子,最終變成了一張晾曬在骯髒牆壁上的狼皮。
接下來的幾天裡,飽受喪夫之痛和飢餓折磨的母狼夜夜哀嗥,牧民惶惶不安,生怕招致狼瘋狂的報復。如果母狼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口腹,也許還能忍受著遠走他鄉,但它有六隻小狼崽,作為母親,它無法忍受懷裡嗚咽的小生命跟著它一起挨餓。它潛入了牧場,在飢餓和強烈的復仇慾望驅使下咬死了三隻羊。天生不可調和的牧民和狼之間的矛盾變得更加尖銳。
為了免除後患,獵人們帶著藏獒到處搜尋,找到了狼窩。他們發現窩裡還有六隻還未睜眼的幼狼擠在狼洞中瑟瑟發抖。有人建議殺掉小狼,炸掉狼窩!有人怕招致母狼更瘋狂的報復,建議留下一隻活的,母狼愛子心切,一定會帶著僅存的小狼遠走他鄉躲避災禍。或者把小狼的兩隻後腿折斷,讓母狼養一隻永遠站不起來的小狼,一輩子身心疲憊,就再也別想捲土重來了。
但是,有人覺得母狼不會為保護小狼而離開這裡,建議斬草除根,這樣還可以多張小狼皮,小狼皮做帽子更是絕佳。
一個精心設計的投毒計劃成形了——裹著毒素的牛羊肉出現在母狼覓食的路上。或許是飢餓和育子的強烈願望削弱了母狼的戒心,當母狼察覺異樣時已無力挽回了。
可是這只深度中毒的母狼只有一個願望,要拖著飽餐後乳汁豐盈的身體爬回窩邊,要讓幼崽們在它身體冷卻之前喝到最後一口奶。為了完成這個心願,不至於半途就被人活剝,它一面艱難地爬向幼子,一面用尖利的狼牙撕開了背部的皮毛,把身上完好的狼皮撕咬得千瘡百孔,狼可殺不可辱!最終,母狼把和著血滴的乳汁餵進了幼狼的嘴裡,它挨個舔舐完幼崽,看著圍剿上來的獵人,噴湧出一聲帶血的狼嗥,不卑不亢。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此情此景無論是生是死,是人是獸,都是一份不可泯滅的親情與悲壯。
六隻垂死的小狼不知去向
母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它身下的小狼崽們被牧民裝進麻袋,帶回了牧場。幸運的是,由於母狼最後的悲壯舉動,小狼崽沒有落入盜獵者手中立刻成為仔狼皮帽;不幸的是,由於畢竟太小就失去母親的庇護難以生存,帶回它們的牧民也從未有過養狼的經驗,嗷嗷待哺的小狼崽們生死未卜……
故事就發生在我到達草原的兩天前,雖然牧民們的描述略有差異,但小狼崽的命運立刻牽動了我的心,我決定找到它們。茫茫草原上,找人如同大海撈針,我抱著一線希望馬不停蹄、沿路打聽,一路上卻不斷地傳來小狼的死訊,我幾乎是邊哭邊趕路。
歷經三天兩夜,終於找到了那個傳說中帶回小狼崽的五十歲左右的牧民老阿爸。他坐在帳篷外搖著經筒,慈眉善目卻表情陰鬱,旁邊還有兩個牧民小伙子和一個大姐正在忙碌,估計是他的家人吧。
這一家人對我這個陌生人的到來頗感意外,我一問起小狼的事情,他們立刻有些警惕起來。我試著和牧民老阿爸攀談,他卻一言不發,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打量著我。我費了半天口舌,誠心誠意地對他表明來意,老人家的神情才漸漸緩和下來,終於歎了口氣,指了指帳篷,黯然地說:「你來晚了。」我的心霎時沉到了谷底,急匆匆地撞進了帳篷。只見最後一隻小狼已經不再有生息,它四肢鬆散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連肚子上的皮毛都沒有絲毫的起伏。跟進來的牧民們撥弄了它幾下,又捻住小狼後頸拎起來搖了一搖,小狼垂著爪子耷著頭,軟綿綿地晃蕩著毫無聲息,牧民們放下小狼都搖了搖頭:「死了……」
一句話如五雷轟頂,我頓時淚眼模糊,幾天來的日夜兼程和六條生命之燭的逐一熄滅讓我悲從中來,我痛苦地把頭埋在手心裡,憋了幾天的悲痛終於難以抑制,猛然間哭吼出一聲長長的狼嗥,那是對狼族成員的輓歌。
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奇跡發生了,那死去的小狼耳朵一跳,一個激靈顫顫巍巍翻過身來,閉著眼睛晃晃悠悠地撐在地上細聽動靜。
「咦?啊……」牧民們齊聲欷?,似乎也找不到什麼詞來表達驚訝了。
「活著?居然活著?!」我瞪大了眼睛,這突如其來的情景讓我悲喜交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一隻活生生的小野狼崽。已毫無生氣的小狼居然會死而復生,真讓人難以置信,我一時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了。
小狼瑟瑟抖動著,滿懷希望地站著,像個盲人一般還在凝神靜聽,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感,輕輕蹲下身子試探著「嗚嗚」地叫了幾聲。它渾身猛烈顫抖起來,如同黑暗中摸索的人乍見曙光,它立刻循著聲音,跌跌撞撞地爬了過來!它沒有視力,完全是憑著聽覺和感覺找向了我,這何嘗不是一種緣?那一刻我猛然相信了狼的確是有靈性的,冥冥中自有天意,那一聲長嘯恰似狼媽媽臨終前的悲歎,那些「嗚嗚」聲恰似母狼殷殷喚子的聲音。
小狼嗅著,拱著,小爪子抓著,使勁往我懷裡爬,舔咬著我的嘴唇,這是小狼認媽媽的舉動,是與生俱來的生存本領。強烈的求生欲讓它在黑暗中義無反顧地摸索著,追逐我殷殷喚子的聲音,小狼把我當成了媽媽。
「把它帶走吧,替我們去向上天贖罪」
陡然間被一隻小野狼如此垂青,我心中的奇異感無以復加,甚至升起一種受寵若驚的惶恐。我連忙拉開衝鋒衣把小狼捂在懷裡給它溫暖,小狼一個勁兒地往衝鋒衣裡面我的腋下拱去,似乎此刻越是黑暗擁擠和溫暖的地方,越能給它以最大的安慰,它彷彿在拚命尋找狼洞中與母親相依相偎的安全感。我生怕腋下厚實的衝鋒衣會讓小狼窒息,略略放寬鬆一點,誰知只要有一絲鬆動的餘地,小狼立刻又往更緊更擁擠的裡面鑽。直鑽到大半個身子都隱沒在我腋下,進無可進小狼才勉強消停下來。
我早就聽說沒有自衛能力的小狼崽會本能地裝死,但沒想到它竟然能裝得如此耐性十足,讓眾人都被它的毫無生氣所迷惑。
我突然想起了它的兄弟姐妹,忙問:「其他的小狼崽呢?」
「死了。」牧民回答。
「真的死了嗎?」我懷著一線希望,「不會像它一樣裝死吧?」
「肯定死了,那些狼崽兩天都沒熬過,死硬了才拿出去埋的。這隻小狼就是看它一直還是軟的,有點氣息才一直留著。」大姐回答。一直站在門口看的老阿爸聽見我們談起死去的小狼,默默地轉身走出了帳篷外,似乎一點也不想回顧這些傷心事。
我才燃起的希望又熄滅了:「它這樣幾天了?都吃過些什麼?」
「拿回來有四五天了,它什麼都不吃,就是拱那些死了的狼崽。」牧民小伙子說。
「把死狼崽拿開的時候它還咬人呢,後來沒力氣了就一直躺著。」大姐說。
我心裡鬱結難當。這些天我不知道這小狼是怎麼熬過來的,離開了母狼的體溫和與兄弟姐妹相依偎的溫暖,草原寒夜的溫度足以奪去它柔弱的生命。我輕輕探一隻手指進去撫摸小狼,它鼻子乾燥,耳朵滾燙,在發燒,身體相當虛弱,似乎剛才的一番掙扎尋找又將它僅存的一點體力消耗殆盡。突然,我感覺那張毛茸茸的小嘴叼住了我伸進去的手指,接著指尖被溫暖濕熱的小舌頭包裹了起來,它虛弱地吮咬了兩下,我這才從傷感中清醒了過來,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有牛奶嗎?」
大姐忙拿出早上擠的鮮犛牛奶。我輕手輕腳地抱著小狼,用一隻不銹鋼小茶盅盛上牛奶,放在鐵灶上燒開,再浸入涼水中冷卻下來。我咬上一口餅乾,喝口牛奶在嘴裡含著,仍用剛才呼喚的聲音對著小狼:「嗚嗚……」瑟縮在我懷裡的小狼動了,迅速抽出小腦袋來盲目而焦急地嗅聞尋找著,我把含化了的餅乾奶漿吐在手心,送到它鼻子下面。說時遲那時快,小狼一反虛弱常態,猛的一口就咬上來搶奪奶漿,奶漿霎時糊了它一頭一嘴,它更加狂野了,把亂濺的奶漿連同我手心的肉一股腦兒地撕咬著往嘴裡吞送。
我疼得絲絲咬牙,忙不迭地抽手,手心已經被小狼的尖牙刺出兩個米粒大的血洞,這小傢伙還沒睜眼就狼性十足。我以前也曾經救過不少的流浪狗,但是哪怕餓極了的流浪狗面對牛奶,也是舔食的,小狼的確跟狗不同,
初見面就明確地讓我理解了「狼吞」一詞的貼切。狼的字典裡沒有「品嚐」兩個字,不會「狼舔」!吞、搶、撕、咬是狼標準的取食方式。看來用手心盛食喂狼真是異常危險的事。我擠出血,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帶上皮手套再小心翼翼地喂小狼,幾天以來滴水未進的小狼把一杯含化的餅乾奶漿吃得乾乾淨淨。儘管餓極了的小狼還在焦急尋找,伸長了脖子向我的嘴唇乞食,但我絕不敢多喂。喂完食物,皮手套已經多了好幾個眼兒。
「睜眼了!」牧民大姐驚奇地指著我懷裡的小狼崽。我仔細看去,小狼的一隻眼睛已經睜開大半,另一隻還像被膠水粘住一樣只虛開一條細縫。
在場的人對垂死小狼尋母乞食的異常舉動嘖嘖稱奇,覺得不可思議。我抱著小狼就像抱著孩子一樣,它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一種想要呵護它的感覺陡然升了起來。無論人類還是動物,在母愛面前一樣溫柔而安詳。
能進食就有希望。我在老阿爸家外支起帳篷停留了兩天,每天數次煮熟牛奶融化餅乾漿喂小狼,小狼的精神略微好轉,眼睛也完全睜開了,只是眼睛裡還有一層明顯的藍膜。它有時候還能離開我的懷抱,下地蹣跚地走上幾步。老阿爸看在眼裡,表情日漸溫和,有天還對我們微微笑了一下,但仍舊寡言少語。
但是,小狼一直在發燒,除了我隨身攜帶的一點應急藥物之外,牧區沒有可救它的醫藥可尋。
「你把它帶走吧,藏族人信佛,如果能救它一命也算我對母狼贖罪了,替我們去向上天贖罪。人和狼都是不得已啊。」一直沉默寡言的老阿爸有一天終於對我說。
人破壞了狼的棲息地,狼侵犯了人的安寧,殺戮、詛咒、報復、遺孤,……這一切終究能怪誰?
懷抱著這一出生就受到人們詛咒的小小異類的孩子,我和小狼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