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警鈴!
    淒厲的持續的告急鈴聲隔著山坡傳過來,驟然間由遠而近。緊接著,一輛綠色救護車衝上了山埡口,呼地兜起一股風塵,從寫著「軍事重地,禁止人內"的木牌下掠過,順著坑坑窪窪的傍山急造公路駛去……
    沿途,上行的或是下行的卡車,遠遠地便自動停靠在路邊,給它讓開通道。司機們從駕駛室裡鑽出來,一個一個緊繃著臉,向著暮靄沉沉的山間張望。
    夕陽銜山。對面半山坡上的一溜兒巨大的標語牌,「乘黨的『九大』東風,加速修建地下長城」,在斜暉裡閃著殷紅的光;標語牌下的坑道口則完全罩在陰影裡……就從那兒,傳過來一陣陣急促、驚慌、嘈雜的人聲……
    塌方——工地上的死神,不知又要把誰的名字從連隊的花名冊上抹掉。
    救護車在二號坑道口的備料場上打了個急轉彎,嘎地一聲剎住,卻不熄火。
    兩名穿白衣服的醫護人員騰地跳下車。只見雙大功營營長郭金泰和戰士們一起,已經抬著三副擔架從坑道口跑出來.
    三名重傷的戰士在呻吟。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擔架抬上車。未等醫護人員坐穩,郭金泰便吼道:「快,開車!"隨手砰地關死了車門。
    救護車呼嘯著一路煙塵遠去。
    大山靜了下來。
    郭金泰揮手遣散了前來搶險的人群,把三連和四連的幹部叫到面前。
    「通知所有的作業班……先撤離坑道。」過速的心跳,』使他說話有些底氣不足,「晚上分頭總結一下,仔細檢查安全措施。什麼時候復工,聽命令。"
    兩個連的幹部一齊應了聲「是",轉身跑進坑道。
    郭金泰摘下安全帽,就勢坐在一個水泥袋子上,朝黑黝黝的洞口呆望了一會兒,旋即又站起來,沿著灰濛濛的施工便道往山南坡走去。
    坡南邊的一號坑道,才是他最擔心的。
    他有一種預感:那裡早晚要出大漏子……
    郭金泰戰爭年代同敵人拼了七年刺刀,和平時期同坑道打了十幾年交道。風裡雨裡,水裡火裡,苦則苦矣,卻不曾怕過、愁過。可龍山工地上的一年零五個月,卻天天都是提著心、吊著膽挨過來的。魄力越來越小了,膽量越來越小了。人高馬大的身子骨彷彿在萎縮,曾被稱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臉盤兒已塌陷了兩腮,鬢角染上了霜跡。額上的皺褶像是勒進了額骨,那麼深,那麼重……
    當年戰場上的英雄,昔日大戰雀山工程的鐵漢,如今剛四十出頭,卻再也覓不到那虎虎生風的神采了。
    怕死了?
    惜命了?
    不,郭金泰還不至於自輕自賤到那種地步!
    這龍山,東西蜿蜒三十餘里,懷抱一片寬闊的海灣,宛若一條飲海游龍。一座可容納D師整個指揮機關的地下工程,就定點在東端龍頭崖附近的山脊上。工程以大批判開路,反「洋奴哲學」、「爬行主義"而行之,邊勘探、邊設計、邊施工,一下子投入一個團的兵力,從四個坑道口同時掘進……講聲威與氣魄,是足以振奮軍心的。
    只是,開工不到一個月,人們就發現,裹著華麗「鱗甲"的龍山,竟是一條筋斷骨朽的「老龍」。去年夏天,一位技術員在調走之前悄悄地告訴郭金泰:龍山表層系重風化巖,山的整體性很差,山體中心,很可能是泥夾層……這些字眼,全是「老施工」們最忌諱的。果然,隨著坑道向大山深處的推進,塌方日益頻繁。雖說到眼下還沒死人,但僅雙大功營負責的一、二號坑道,已有近二十名戰士斷胳臂少腳成了殘廢!
    他感到奇怪的是,上面從未追究過事故責任。難道這是對他郭金泰及其他營連幹部的寬容?不!這是一種暗示:龍山工程,不計代價,不惜血本!
    師長到地方「支左"不在其位。下這種決心的是「九大」代表、師政治委員秦浩。
    秦浩不止一次說過:林副統帥對龍山工程有過「具體關懷」。如今「九大"閉幕,秦浩遲遲未歸,據傳到工地的消息說,他在等待「林副統帥"為龍山工程題詞……傳聞沸沸揚揚,又為工程塗上了一層濃厚的神聖色彩。
    郭金泰作為一個施工營的營長,對工程的政治背景和戰略地位,他尚可不問;但他必須對工程的質量和施工安全負責。眼下他的最大難題,是一號坑道內正在掘進的榮譽室。按設計,那榮譽室長四十米,高十八米,寬三十六米——其高、寬度大大超過其它室,而且用料考究、豪華,將是這座地下工程中的「金鑾殿"。
    在石質如此惡劣的山體內打洞,高點長點還好說,怕就怕跨度大。方才二號坑道的塌方已經是一周之內的第二次險情,這等於給了郭金泰一個信號:坑道已深入山腹,石質越來越差。那榮譽室不出事則已,要出就是大事!……不能猶豫了。他必須在上級改變設計之前,立即採取應急措施!
    在一號坑道擔負掘進任務的是一連——「渡江第一連"。
    暮色中,離坑道口百米遠的席棚、板房、帳篷間,已有幾縷炊煙裊裊升起。施工作業三班倒,分不出這該是早飯、午飯還是晚飯了。
    一連連部的木板房內,指導員殷旭升正捂著話筒打電話。那畢恭畢敬的姿勢和神態,使郭金泰立刻便猜到他是在跟誰通話。
    稍停,郭金泰跨進屋。
    殷旭升放下話筒,笑笑「營長,秦政委從北京回來了……」
    郭金泰沉思了會兒,說:「殷指導員,通知作業工班,停止掘進榮譽室。你們連先和二連一起,被復開掘出來的房間。」說罷,他兩眼直盯盯地在殷旭升的臉上搜尋反應。
    殷旭升是秦浩一手培養起來的學毛著標兵,有「熱線"直通師政委。此刻,他微微皺皺眉,嘴唇蠕動了幾下:「這……是誰決定的?」
    「我!"郭金泰平靜卻不容置疑地,「執行命令!"
    當殷旭升眼睛觸到郭金泰那不動聲色的目光時,他羞惱地感到,自己在對方眼裡不過是一片飄起來的糠皮兒。
    半晌,殷旭升才吐出一個拖著尾聲的「是"字來。可那微微上翹的嘴角卻流露出不屑爭辯的意味……
    郭金泰陰沉著臉走出連部。
    殷旭升沒有向本連作業班傳達郭金泰「停止掘進"的命令。他有這個膽子。他相信這樣做才能符合革命的潮流。
    坑道施工,向來是以掘進的米數來標榜成績的,就像打仗時看你擊斃了多少敵人而不是看你挖了多少戰壕來評功一樣。
    他要搶米數,搶進度。
    秦政委需要進度。
    他殷旭升也需要進度。
    進度裡有榮譽,進度裡有政治。
    尤其眼前「九大」剛閉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最高指示剛發表,秦政委剛從北京回來,說不定還有「副統帥」的題詞……這種時刻,他殷旭升率領的「渡江第一連」能停止掘進?不,他不是要停,而是要創造一個新的紀錄,向「九大」——具體說就是向「九大」代表秦浩獻禮!

《山中,那十九座墳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