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成到家的時候,小半邊殘月,還掛在天邊,拿城裡時候來說,是打過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著一處處的農莊,好像一幅潑墨山水,把四下裡的樹木,全變成了一堆堆的山丘。還沒有凍僵的秋蟲,響成一片。
鄉下人實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顧天成,在氣得發昏之後,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幾里,並於景色相似中,辨認出那一處是自己的農莊,而從極窄的田塍上穿過去。
攏門上擂得蓬蓬蓬的。立刻應聲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愛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窩小狗的黑寶,兩隻犬一直狂吠著撲到門邊。
又是一陣蓬蓬蓬,還加上腳踢。
大約是聽明白了是甚麼人在打門,兩隻狗一同住了吠聲,只在門縫間做出了一種嘶聲,好像說:「你回來啦!……你回來啦!
倒是四周距離不遠的一些農莊裡的狗,被花豹子吠聲引起,吶喊助威,因為過於要好,主動的雖已闃然無聲了,而一般幫腔助勢的,偏不肯罷休,還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陣緊一陣的叫喚。
門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亂罵亂喊,而後才聽見十五歲的阿龍的聲音在廂房角上牛欄側答應道:「就來,就來!」
算是十幾里路清涼夜氣把他的忿火清減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燈光映去,阿龍靸著破鞋,一步一蹋的聲音,來到門邊。他還隔門問了句:「當真是三貢爺嗎?」
顧天成的氣又生了起來,破口罵道:「老子入你的蠻娘!你龜兒東西,連狗都不如,聲氣都聽不出了嗎?」
並且一進門,就是兩耳光,比起接受於羅歪嘴的還結實;不但幾乎把阿龍手上的瓦燈壺打碎在地上,連那正想撲到身上來表示好意的花豹子與黑寶,都駭得挾起尾巴,溜之大吉。
他把瓦燈壺奪在手上,哆著嘴,氣沖沖搶進堂屋;一推房門,還在關著,只聽見病人的咳聲。
「咦!當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恁久的攏門,還沒有把魂喊回來嗎?安心叫老子在堂屋裡過夜麼?老子入死你們的先人!」
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陣後,才聽見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來嗎?……你老子在生氣了!……開了門再睡咧。……我起得來時,還這樣淘神喊你!……」
顧天成在氣頭上,本不難一拳把房門捶破,奔進去打一個稀爛的,但經他那害癆病的老婆這樣一抱怨,心情業已一軟。及聽見他那十一歲半的女兒懵懵懂懂摸著下床,砰訇一聲,招弟哭了起來:「媽呀!我的腿骭呀!」他是頂喜歡他女兒的,這一來,便甚麼怒氣全沒有了。
聲氣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帶點著急樣子,隔門說道:「絆跌了嗎?招招,撐起來,把門打開,我好給你揉!」
還是在哭。
病人也著急的說:「不要盡哭了!……懵懵懂懂的絆跌一交,也不要緊呀!……快開門,讓你老子好進來。……早曉得這時候要回來,不關房門了,……省多少事!……」又是一陣厲害的嗆咳。
房門到底打開了。顧天成把瓦燈壺掛在窗欞上道:「為啥子今夜不點燈呢?」
他老婆道:「點了的,是耗子把燈草拖走了,……我也懶得喊人。」
招弟穿了件小汗衣站在當地,兩隻小手揉著眼睛。他把她抱起來,拍著腿道:「腿骭跌痛了嗎?……可是這裡?」
招弟撅著嘴道:「跌得飛疼的!……你跟我帶的雲片糕呢?我要!……」
他老婆也道:「你從省裡回來的嗎?……半夜三更的趕路,……有啥子要緊事嗎?……衣裳扯得稀爛,是不是又打了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