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重新睡了,顧天成把領架棉袍脫去,把老婆的鏡子拿到燈壺前照著一看,右眼角上一傷,打青了,其餘還好,沒有傷。
他老婆又問:「為啥子把衣服也扯得稀爛?難道當真碰著了棒客!……捐官的銀子,可交跟袁表叔了?……伯那裡欠的五十兩,可收到了沒有?……」
他一想到前事,真覺得不該得很;不該聽袁表叔的鼓吹,把田地抵了去捐官,以致弄到後來的種種。但慫恿他聽袁表叔話的,正是他的伯。因此,他的回答才是:「你還問呢?我就是吃死了這兩個人的虧了!沒有他們,我的幾十畝地方,就憑我脾氣出脫,也不會像這幾天這樣快呀!末後,還著一個濫婊子欺負了,挨了這一頓!……」他於是抓過水煙袋,一面狠狠的吃著,一面把從省城賭博直到挨打為止,所有的經過,毫無隱飾的,通通告訴了她。
他的老婆,只管是個不甚懂道理的老實的鄉下女人,但是除了極其刻苦自己,害了病,連藥都捨不得吃的而外,還有一樁好處,就是「無違夫子」四個字。這並不是甚麼人教過她,她又不曾念過甚麼聖經賢傳,可以說是她從先天中帶了來的。她本能的認為當人老婆的,只有幾件事是本等:一是做家務中凡男子所不做的事,二是給男子生兒育女,三是服服貼貼聽男子的指揮打罵,四是努力刻苦自己,穿吃起居萬萬不能同男子一樣;還有,就是男子的事,不管是好是歹,絕不容許插嘴,他要如何,不但應該依從他,還應該幫助他。
所以她自從嫁給顧天成,她的世界,只限於農莊圍垣之內,她的思想,只在如何的盡職,省儉。她丈夫的性情,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出嫁了十三年,只給丈夫生了一個女兒,不但對不住丈夫,連顧家的祖宗,也對不住。她只知道不生兒子,是自己的罪過,卻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在娶她之後四年,已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濁大症,這不但她不知道,就是她的丈夫以及許多人又何嘗知道呢?因此,她丈夫彰明較著的在外面嫖,她自以為不能過問,就她丈夫常常提說要討小老婆,她也認為是頂應該的,並且還希望早點生個兒子,她死了,也才有披麻戴孝的,也才有拉縴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自從生病以來,更是如此的想。這次顧天成進省,順帶討小老婆一件事,便是她向丈夫說的。
她是如此的一個合規的鄉婦,所以她丈夫的事,也絕對的不隱瞞她,不論是好是歹,凡在外面做過了,必要細細的告訴她;或是受了氣,還不免要拿她來發洩發洩,她總是聽著,受著,並且心安理得,毫不覺得不對。近來,因為她害了癆病,他也稍稍有點顧慮,所以在今夜打門時,才心軟了,未曾像往回一樣,一直打罵進來,而且在盡情述說之後,也毫未罵她。她感激之餘,於她丈夫之不成行,胡嫖亂賭,被人提了蘿蔔秧,把大半個家當這樣出脫的一件事,並未感著有該責備之處,而她也居然生氣,生氣的是劉三金這婊子,為何搗精作怪,丈夫既這樣喜歡她,她為甚麼不就跟了來?
顧天成把心胸吐露之後,覺得清爽了一點,便商量他的復仇打算來:「拚著把地方賣掉,仍舊去找著袁表叔,大大的捐個官,鑽個門路同成都縣的縣官拜個把子,請他發一張簽票,把羅歪嘴張占魁等人一鏈子鎖去,先把屁股打爛,然後放在站籠裡頭站死!……親眼看見他們站死才消得心頭這股惡氣!……」
他老婆道:「那婊子呢?」
「劉三金麼?……」
這真不好處置啦!依他老婆意思,還是弄來做小老婆,「只要能生兒子,管她那些!」
把他過去、現在、將來、一切事實和妄想結清之後,才想起問他老婆:「為啥子,吃了張醫生的藥,反轉爬不起來?……起來不得,有好多天了?」
又咳了一陣,她才答說:「今天白天,還起來得,下午才軋實的!……胸口咳得飛痛!……要想起來,就咳!……張老師的藥太貴了,我只吃了一副,……我不想吃藥,真個可惜錢了。」
「藥雞吃過了幾隻?他們都說很有效驗哩。」
他老婆好像觸了電似的,一手打在被蓋上,歎了口氣道:「再不要說雞了!……今天就是為雞,受了一場惡氣,……才軋實起來的。……唉!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顧天成也吃了一驚道:「個的,你今天也……」
「還是跑上門來欺負人哩!……就是鍾嫂啊!……」
鍾嫂,那個年近三十的油黑女人,都還風騷,從去年以來,就同顧天成做起眉眼來了。一聽見說她,他便注了意,忙問是一回什麼事。他老婆又咳,說起來又不免有點動感情,說了好一會,事情才明白了。原來他老婆得了藥雞方子,草藥已弄好了,只是捨不得殺雞。直到今天早晨,招弟到林盤裡去玩耍,回來說林盤裡有一隻死雞。阿龍撿回來,才是著黃鼠狼咬死,只是砸了血去,還吃得。招弟說是鍾家的雞。論理,管它是那家的,既是黃鼠狼銜在林盤裡,就算外來財。她就叫阿龍洗出來,把藥放在雞肚裡,剛蒸好。只怪招弟嘴快,她到鍾家去耍,說起這雞,鍾哥還沒說甚麼話,鍾嫂不答應了,氣哼哼的奔來,硬說是她好吃嘴,支使阿龍去偷的。阿三趕場回來,同她硬撐了兩句,「你看,她才潑哩!趕著阿三打嘴巴子,阿三害怕她,躲了。她把藥雞端回去了不算,還把我的一隻生蛋母雞,也搶去了,還說等你回來,要問你一個豈有此理。把我氣得啥樣,立刻就心痛氣緊得爬不起來。我不氣她別的,為啥子把我的母雞搶去了?……」
顧天成默然半晌,才說:「鍾嫂本來都還好的,就因為投了曾家的佃,曾家是奉教的,沒有人敢惹,所以鍾家也就橫起來了。」
他老婆道:「奉教不奉教我都不管,……我只要我的母雞。」
「這容易,我明天一定去要回來,給你蒸藥雞吃。」
「啊呀!請你不要拉命債了!……病要好,它自己會好的。……」
八
據鍾嫂說來,雞是黃鼠狼咬死的,不過並未拖在他的林盤裡,而拖在她的籬落邊。一隻死雞,吃了,本不要緊,她男子也是這樣說;但她想來,顧三娘子平日多刻,一點不為人,在她林盤裡撈點落葉,也要著她咒罵半天。在這裡住了兩年,受了她多少小氣。老實說,如今有臂膊子,硬不怕了!所以本不要緊的一隻死雞,要是別的人,吃了就算了,那裡還消吵鬧;因為是她,又因為顧三貢爺沒有在家,安心氣她,所以才去吵了一架,她如今也不敢歪了,看見打了阿三,便忙說:「賠你的雞就完了!」鍾嫂得意的一笑道:「那我硬不說啥,把那母雞捉了就走。其實哩,只是氣她,我們再橫也橫不到這樣。三貢爺,母雞在這裡,還是不還她的,你要吃,我願意貼柴貼水,殺了煮跟你吃。」
顧天成曉得她的用意,只是不免有點掛念他的老婆,便含著笑道:「鍾嫂,又何必這樣同她認真呢?還了她罷!看在我的面上!」
鍾嫂把他審視了一下,忙湊過身子,把手伸來,要摸他的臉。他本能的一躲,將臉側了開去。
她生氣道:「你躲啥子?我看你臉上個是青的?是不是因為雞,著她打了,才叫我看你的臉?」
他道:「你這才亂說哩!她敢打我?沒有王法了!這是昨天同人打捶打傷的!」
「是個的一回事?」
「你讓我把雞拿回去後,再慢慢跟你說,說起來話真長哩!」
她兩眼睜得圓圓的道:「你為啥子這樣衛護她?她叫你來要雞,你硬就要拿雞回去,我偏不跟你,看你把我個!」
「你看她病得倒了床,不拿雞回去,一定會氣死的。」
「氣死就氣死,與我屁相干!雞是她賠我的,想不過,又叫男人來要回去,太不要臉了!」
她男子也在旁邊勸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作興送三貢爺的。」
「那更不行!人家好好的問他個同人打捶,他半句不說,只是要雞,這樣看不起人家,人家還有啥心腸顧他!」
顧天成不敢再違她的意,只好把幾天的經過,一一向她說了。她不禁大怒,撐起眉頭,叫了起來道:「這真可惡呀!……把衣裳解開,讓我看你身上有沒有暗傷。……你難道就饒了他們嗎,還有那個濫婊子?」
顧天成搖搖頭道:「饒他們?那倒不行?我已打了主意,拚著傾家,這口氣是要出的!」遂把他昨夜所想的說了一番。
鍾老咂著短葉子煙道:「那不如就在衙門裡去告他們好了。」
他老婆順口就給他碰回去道:「你曉得啥子?像他們那些人,衙門裡,有你的話說嗎?」
她又向顧天成道:「你的主意,也不算好,為出一口氣,把家傾了,值得嗎?」
顧天成道:「不這樣,卻個鴆得倒他們呢?」
招弟恰找了來,撲在她爹爹懷裡道:「你說今天去跟我買雲片糕哩!」
顧天成忙把她抱在膝頭上坐著,摸著她那亂蓬蓬的頭髮道:「那是昨夜誑你的,二天進城,一定跟你買來。……媽媽沒起來,今天連毛根兒都沒人梳了。」
鍾嫂忽然慇勤起來道:「招弟來,我跟你梳。」她果然進房去把梳子取出來。
梳頭時,她道:「招弟快十二歲了,再半年,就可留頭了!只是這麼大,還沒包腳,使得!你的媽真是小眼孔,沒見識,心疼女,也不是這樣心疼呀!」
顧天成道:「請你幫個忙,好不好?」
她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婆,野老婆,連你女兒的腳,也要勞起我來!」說完,又是一個哈哈。
鍾老倒不覺得怎樣,卻把顧天成怯住了。
幸而話頭一轉,又說到報仇上,鍾嫂忽然如有所觸的說道:「三貢爺,我想起了,你不如去找我們主人家曾師母,只要她向洋人說一句,寫封信到衙門去,包管你出了氣不算,你那二百兩銀子的借帳,也可以不還哩!」
顧天成猛的跳將起來,兩手一拍道:「這主意真妙!那怕他們再凶再惡,只要有洋人出頭,硬可以要他們的狗命的。」
鍾嫂得意的說道:「我這主意該好?」
顧天成不由衝著她就是一個長揖。跟著又把在他袁表叔家學來的請安,逼著她膝頭,挺著腰,伸著右臂,兩腿分開,請了個大安,馬著臉,逼著聲氣,打起調子道:「太太費心了!卑職給太太請安!並給太太道勞!卑職舍下還有一隻公雞,回頭就叫跟的給太太送上,求太太賞收!」於是又一個安。
鍾家夫婦連招弟都狂笑起來。鍾嫂笑得一隻手捧著肚子,一隻手連連打著他的肩頭道:「你……你……你……那裡學些怪……樣子!……成啥名堂!……」
顧天成自己也笑了起來道:「你不曉得嗎?這是官派。做官的人都這樣,我費了多大的力,才學會的,虧你說是怪樣子哩!」
好半會,鍾嫂才忍住了笑道:「這樣鬧官派,看了,真叫人肉麻,虧你學!……你目前還在想做官嗎?」
「那個不想做官呢?不過運氣不好,湊合了別人。要是袁表叔不走,這時節還不是老爺了!省城裡打個公館,轎子出,轎子入!
鍾嫂捧了個佛道:「阿彌陀佛!幸虧你輸了,若你當真做了官,我們還能這樣親親熱熱的擺龍門陣嗎?看來,你還是不要去找曾師母,我倒感激那般人!」
顧天成忙道:「快莫這樣說!我就當真做了官,敢把我們的嫂子忘記嗎?若是把那般人饒了,天也不容!嫂子,你沒看見我昨天挨躉打的樣子,想著還令人傷心哩!你只問招弟,我那身衣裳,是樣的爛法!」
鍾老又裹起一竿葉子煙來咂著道:「三貢爺,你認得我們曾師母嗎?」
顧天成愕然道:「我?……並不認得!」
「那你樣去找她呢?」
「對呀!」他瞅著鍾嫂出神。鍾嫂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