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鍾嫂在第二天並未進城去,因為顧三奶奶死了,她不能不在顧家幫忙的原故。
顧三奶奶之死,別的人只曉得是害癆病,捨不得錢吃藥死的。就中只有幾個人明白,她本可以不必死得這樣快,或者慢慢將養,竟不會死的,假使鍾嫂不為一隻死雞去與她一鬧,假使鍾嫂把搶去的雞還了她。她之死,完全是一口氣氣死的!
顧天成只管說不懂甚麼,但對於老婆總未嫌到願意她死。既然氣死,他又安能若無事然?
在吃午飯時,在老婆呻喚了一陣,便絕了氣。顧天成跳起腳的哭;招弟看見他哭,也哭;阿龍還是小孩,也哭。
一片哭聲從院子透過林盤,從林盤透到四面散處的鄰居。於是在阿三麻麻木木正燒倒頭紙時,大娘大嫂嬸嬸姆姆們先就湧了來,而第一個來的便是鍾嫂。
她一進房門,就把顧天成從床邊上拉起來道:「哎喲!人死了,連罩子都不掀開,她的三魂七魄,連個出去呢?不要哭了,趕快上去,把罩子下了!」
她在誆住招弟以前,也放聲大哭了一場。並望著一般男女鄰居說:「真是呀,顧三奶奶,那裡像短命的!平日多好,見著我們,總是和和氣氣的,一句話不多說!……心又慈,前月一個叫化子走來,我才說一聲可憐,天也冷了,身上還是披的那件破單衫。你們看,顧三奶奶當時,就把三貢爺一件爛夾衫取出跟了他。……像這樣的人,真不該死!女娃子才這麼一點大,再過兩三年,等招弟半成人了,再死,不好嗎?……可是,顧三奶奶也太手緊了,病得那麼凶,總捨不得錢吃藥。我看她一回,總要勸一回,我說:『三奶奶,你又不是吃不起藥的,為啥子拿著命來拚?不說這些平常藥,幾十百把錢一副,就是幾兩銀子一副的,你也該吃呀。三貢爺也不是只認得錢的人,他也望你的病好呀,我親耳聽見他抱怨你捨不得吃藥,你為啥子這樣省呢?況且又沒有兒子,還怕把家當跟兒子吃光了,他不孝順你?』……你只管勸她,她總是笑著說她病好了些。說起真可憐,前天我聽見她有個藥雞方子,曉得又捨不得殺雞的,我才殺了隻雞跟她送來。你們看,這人也太怪了,生死不收我的雞,還生死要拿她一隻下蛋母雞還我!……像這樣的好鄰居,那裡曉得就會死哩!不說三貢爺傷心,就我們說也心痛啊!」
顧天成簡直不曉得人死之後,該怎樣辦法,只是這裡站站,那裡站站,隨時把女兒牽著,生怕她會隨著她媽媽走了似的。
一個有年紀的男鄰居,才問他棺材怎樣辦,衣衾怎樣辦,「也得在場上請個陰陽來開路,看日子,算七煞的呀!」他遂把這一切全托付了這位老鄰居。而鍾嫂卻處處都要參入支配,好像她也是顧家的一分子。只有一件事,是那老鄰居認為她做對了的,便是打發阿三趕三十里到顧三奶奶的娘家去報信。
鄰居們來幫忙,絕沒有餓著肚皮做事的,這又得虧了鍾嫂,一天四頓,全是她一個人同著兩三位女鄰居在灶房裡做。也算省儉,幾天當中,只把顧三奶奶捨不得吃而保存著的數壇鹹菜泡蛋,吃了個乾淨。此外僅在入大殮,供頭飯時,叫廚子來做了好幾席,殺了一口豬,若干雞。
顧三奶奶的娘家,只來了一個嫂嫂。進門來就數數落落,哭了一場。哭她妹子太可憐,為顧家苦了十幾年,害病時沒有請上三個醫生,沒有吃過補藥,死來值不得;又哭她妹子太省儉了,省儉到連娘家都不來往,「你平日怕娘家人來沾你一點光,你現在死了!能把家當帶走麼!」又哭她妹夫沒良心,怎不早點來通知,也好讓娘家來一個人送她妹子的終;又哭她妹子沒有兒,為甚麼不早打主意,在親戚中抱個兒,也有捧靈牌子的呀!
一番哭,已把顧天成哭得心裡很不自在;鍾嫂並把他喊在灶房裡,向他說:「這樣的娘家人,才不懂事呀!那裡是號喪,簡直在罵人!罵你哩,已經不對了,那家願意好好的死人呢?別人家裡死了人,那個又不傷心咧?再罵到死人,更不對!人已死了,就有天大的仇,也該解了,還這樣挖挖苦苦的罵,別的人聽了,多難聽!你看,我難道與你三奶奶沒有過口角嗎?要說仇氣,那可深呀!前天聽見她一死,我駭得啥麼樣的,趕來,傷傷心心的哭了她後,還向著眾人專說她的好處。……」加以大殮之後,她嫂嫂就要搶東西回去,說她妹子既死了,她就不忍心再住在這裡,看見招弟。就想到妹夫以後討個後老婆的情形,「有後娘就有後老子,以後招弟的日子才難過哩!若是舅舅家裡事好,我倒把她領去了,如今,只好把姑姑的東西拿些回去做憶念,招弟大了,願意來看舅舅舅母,又再來往好了!」名曰做憶念,卻恨不得把顧家所有的東西,整個搬了家去。
這下,把顧天成惹冒了火,老實不客氣的就同他老婆的嫂嫂大鬧起來。鬧到若非眾人擋住,她幾乎被妹夫痛擂一頓。她也不弱,只管打罵吵鬧,而終於將箱櫃打開,凡見可拿的細軟首飾,終於盡量的向懷裡與包袱裡塞,這又得虧了鍾嫂,硬不客氣,並且不怕嫌疑,口口聲聲說是為招弟將來著想,而與她賭搶賭吵,才算留存了一部分,使旁觀的人又笑她太愛管閒事,又佩服她勇敢,而顧天成則五體投地的感激她。
官紳人家,喪事大禮,第一是成服。鄉間卻不甚講究,顧天成也不知道。只隨鄉間習俗,從頭七起,便招請了半堂法源壇半儒半道的老年少年來做法事,從天色微明,鑼鼓木魚就敲打起來,除一日三餐連一頓消夜外,休息時候真不多,一直要鬧到半夜三更。天天如此,把一般愛熱鬧的鄰居們都吵厭了。幸得做法事的朋友深通人情,於日間念了經後,在消夜之前,必要清唱一二出高腔戲,或絲絃戲。
鄉下人是難得聽戲的,一年之中,只有春天唱社戲時,有十來天的耳目之娛。所以就是清唱,大家也聽得有勁。顧天成也會唱幾句,在某一夜,喝了兩杯酒,一聽見鑼鼓敲打得熱鬧,竟自使他忘記了這在他家裡是一回甚麼事,興致勃勃,不待他人慫恿,公然高唱了一出打龍袍。
法事做完,不但顧家,就是鄰居們與鍾嫂,也都感覺到一種深的疲倦。顧天成一直熟睡了三天,才打起精神,奔進省城到大牆後街伯家來商量下葬他老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