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嫂他們所碰見的那個年輕體面的小姐,就是郝家大小姐香芸。他們全家恰也在今天來趕青羊宮。
為趕青羊宮這件事,在郝公館裡,直可以說,自招弟來後不久,就提說起了。假使今年不是大少爺又三暗地把大小姐慫恿起來,天天說,並把姨太太說動,幫著催促,一定又像往年一樣,直混到三月十五,還鼓不起勁來。
郝達三被大家鼓蕩到不能再拖延的一晚,才拿出皇歷,選了個宜出行的日子。又叫三老爺查一查,有無沖犯,三老爺經大小姐囑咐過,只好把子丑寅卯隨便推算了一下了事。
日子決定之後,在前三天,就叫高貴拿片子向馬家的管事打招呼,在雙孝祠借一個坐頭;又向正興園包了一桌便席。然後斟酌去的人,太太姨太太大小姐自不必說了,郝達三的意思,又三不去,帶二小姐去,三老爺尊三不去,春蘭可以去。太太卻說春蘭成了人,春秀才來,正要她照管,不能去,只帶吳嫂去伺候;三老爺難得走熱鬧處,為啥不去呢?高貴留下看家,叫高昇跟轎子。太太的支配頗當,大家自無異議,又三則由大小姐打圓場,也准去,但須先補一天的功課。
趕青羊宮真不比平常事,早飯須得提早一點,頭夜就傳話給廚房去了。大小姐高興得很,也在頭一晚就同媽媽姨奶奶商量起穿甚麼戴甚麼。二小姐更喜歡了,找著春秀,說明天一定給她帶一個大莫奈何回來,春秀並不起勁,她只想打盹;又找著春蘭問,問她要甚麼,春蘭卻是隨隨便便的。說到趕到青羊宮,好難逢的機會!她本可以請大小姐打個圓場,一同去耍耍的,但她想了一想,就不說了。李嫂說她趁明天空,要到東門外九眼橋去看看她的兒子,先就向太太姨太太請了一天假。全家人先就歡喜了大半夜,還是老爺提說須早點睡,以便明天早點起身。
其實,次日當一溜串的轎子走出大門時,機器局的放工哨依然要快放了。
從南門到青羊宮的大路上,又是轎子,又是雞公車,而走路的也不少。天氣晴了兩天,雖然這一天是陰陰的,沒有太陽,但路上的塵土,仍是很高。春水雖在發了,還未開堰,河裡的水仍是很清淺,城裡人太喜歡水,也太好奇,一般船夫利用這機會,竟弄了幾條小船,在柳陰街口,王爺廟前,招攬生意;許多人也居然願意花兩個小錢,跑上船去,由三個船夫,踩在水裡,將船從細小的鵝卵石灘上又推又磨的,送二里多路,直泊在百花潭跟前。乘客們踏上岸去時,心理很滿足了,若有詩人,還要做幾首春江泛舟的詩哩!
在雙孝祠借坐的有好幾家,中間就有一位華陽縣刑名師爺姓許的,把頂好的地方荷舫佔住了,包的也是正興園的席。
郝達三一家人到了幽篁裡旁邊的樓上。洗臉喫茶吃煙完畢,將吳嫂留下,才一家人帶著高昇,走出雙孝祠,循著大路,先到二仙庵來。
二仙庵的山門三道,全是賣木製小玩意,小木魚,小磨子,小莫奈何等。都是小孩子最喜歡的東西。二小姐當下便站住了,大小姐與姨太太也各買了一具紅漆有鎖的木匣,交與高昇拿著。
又進去看了幾個攤子的玉器,都不好。只在張公道攤子跟前,買了兩把竹篦,和幾根挑頭針。走上呂祖大殿,女的燒了香,老爺作了個揖,三老爺則恭恭敬敬行了個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因為他是有意學道的未來弟子。
看過了呂純陽韓湘子跨鶴並飛的亭子,逛到頂裡,便在方丈內坐了一回。當家道士進城去了,由支客道士陪著,奉出油炸鍋巴來,談了些要去請一部《道藏輯要》放在藏經樓的話。年輕人對於這些,都沒好大興會,連連催著出來,到花園裡走了一遭。然後才隨著遊人,走過青羊宮來。
這一面,畢竟熱鬧些。太太與年輕人本不要看農具的,因為不懂用處,也不曉得名字。但郝達三必要帶著大家去看,說是要使眾人知道一點兒稼穡之艱難,不要以為飯是容易吃的。
走到八卦亭賣竹器的地方,就流連了好久。細工竹器買了些,又買了兩張竹椅,是二小姐要的。東西買得不少,便叫高昇先拿到雙孝祠去。
女的同年輕人正在摸銅羊時,郝達三忽瞥見有三個少年,頭上都打的圍辮,梳的松三把,穿得花花綠綠的一身,滿臉流痞氣。有一個還將搭髮辮的綠絛,從背後拉來,在手指上甩著圈子。都一步不離的,就在他女兒身邊擠。大小姐伸手摸銅羊時,有一個穿棗紅領架的,也挨著她的肩頭伸過手來。留心看大小姐等,仍然有說有笑,毫不覺得。郝達三已經不高興了,催著大家快走,一面橫著眼睛把那三個了一眼。
走到降生台下,大少爺已牽著二小姐上去了。大小姐也要上去,太太說是太高,怕她頭暈,姨太太也不上去。大家正在議論時,那三個人好像是有意的,便從太太與大小姐之間,橫著身子擠了過去。那個穿棗紅領架的,還拿肩頭把大小姐一撞,大小姐本能的向後一退,聽見那人口頭低低念道:「好一朵鮮花,真香呀!」大小姐登時滿臉通紅,太太生了大氣,便開口罵道:「你這些婊子養的!走路不帶眼睛嗎?」
那三個已走上了石階,有一個便轉身說道:「出門遊逛,是要受點擠的哩!你怕擠,就莫出來!」
郝達三本想不多事的,但不能不開口了,只好瞪著眼睛,擺出派頭來吼道:「混帳東西!你要怎麼樣?」
三個都站住了,一個把眉毛撐起,衝著郝達三道:「咦!開口就罵人,誰怕你打官腔?告訴你,怕你的不來惹你了!」
第二個道:「去問他,他是個啥子東西?老子們摸了他啥子?他敢動輒罵人!」
大少爺站在土台上面,不敢下來,二小姐已駭哭了,死死的撩著哥哥,叫走,三老爺是只會慢條細理談論,只會教訓下人,不會吵架的。只靠太太姨太太兩張嘴抵住空吵。大老爺氣得只是大喊:「反了,反了!沒有王法了!……高昇!……高昇!……」大小姐駭得面無人色,抓住三叔,只是打戰。看熱鬧的便圍了一大堆。
三個人並且都撲上前來。一個指著太太道:「你這婆娘,少要在人跟前繃架子!你的底細,怕老子們不曉得嗎?柿子園的濫貨,老子耍夠了的!」
那穿棗紅領架的吼道:「同那婆娘說啥子?把這嫩貨帶去燒煙去!」公然向大小姐身上動起手來。大小姐連連向三叔背後躲,大老爺挺身向前,被第三個一把將領口封住,簡直沒法解開。看熱鬧的人好生高興,全笑了起來。
穿棗紅領架的更是得意,挽起衣袖,正待撲向三老爺的身後。大小姐也預備著要哭喊了。局勢忽然出人意外的轉變過來。
因為那穿棗紅領架的少年肩的頭上,忽著人重重一拍,同時一片很粗魯的聲音,沉著的喊道:「朋友,這地方不是找開心的罷?」
三個人都車過身去,只見齊撲撲站了三個漢子,與他們正對著。兩個是高頭闊膀,一臉粗相,腰帶中間凸起一條,似乎帶有傢伙的樣子。
「咦!弟兄,沒要抓屎糊臉,我們河水不犯井水!」這就是指著郝太太喊濫貨的那個人說的話,聲調已經很和藹了。
一個矮身材的漢子道:「不行,莫放黃腔!大路不平旁人鏟,識相的各自收刀撿掛,走你的清秋大路,不然,拿話來說!」
那個抓郝達三領口的少年插嘴說道:「這樣說嗎,有讓手沒有?」
兩個高漢子便猛的向後一退,一齊把腰躬著,瞪起兩眼道:「沒讓手!……把傢伙亮出來!」兩個的手都抄在腰間去了。
穿棗紅領架的忙賠笑道:「動不得手!他是黃的!」
三個漢子都大笑起來道:「我看你們都是黃的!不要裝吂吃相,陪老子們燒煙去,有好東西你們吃!」
三個都變了色道:「我們不是吃相飯的,哥子,……」
穿棗紅領架的左邊臉上早著了一耳光,忙把打燒的臉捧在手上。
那一個高身材的漢子還揚著手掌吼道:「誰同你稱哥道弟的,連乾爹爹都不會喊了!」
這齣戲似乎比剛才一出還演得有勁,看熱鬧的竟不斷的在哈哈大笑。一直演到三個少年全跪下討饒,三個漢子還口口聲聲要叫三個把褲子脫了,當場露相。
末後,一個婦人從人叢中擠出,向一個高漢子說道:「算了罷!
張哥,給他們一個知道就是了!」她又一直走在三個少年身邊,逐一的呸了一口道:「你們這般痞子,也真該死!只要是女的,稍為長得順眼一點,一出來,就吃死了你們的虧!難道你們家裡都沒有姐兒妹子嗎?今天不是碰見老娘,你幾個還了得!」
張占魁向羅歪嘴道:「也罷,聽嫂子一句話!……」接著把腳一踢道:「滾回窩裡去藏著好了!還有屁股見人?」
這場戲才算完全演完,大家散開,都在批評末後出頭的這婦人真了得!而蔡大嫂確也得意,第一,是任你官家小姐,平日架子再大,一旦被痞子臊起皮來,依然沒辦法,只好受欺負;第二,羅歪嘴等人,原本事不幹己,便不出頭的,然而經自己一提調,竟自連命都不要了。
人散了,羅歪嘴他們要找那伙被窘的人時,一個都不見。他們都詫異道:「這家人真有趣哩!別人替他們解了圍,謝都不道一個便溜了!」
蔡大嫂抿嘴笑道:「是我趁你們出頭時,就把他們喊走了的,免得那小姐跟你們道謝時,你看了難過。」
羅歪嘴大笑道:「這無味的寡醋,真吃得莫名其妙啊!」
他們才逍逍遙遙的遊逛出來,蔡大嫂在賣簡州木板畫的地方,買了一張打洋傘的時妝翹腳美人畫,又買了一張挖苦大腳的鄉姑娘修腳的諷刺畫,然後轉到二仙庵。向百花潭去時,本打算順路往雙孝祠一遊的,因見門口人夫轎馬一大堆,知道坐起都借出了,不便進去。
郝達三一家人都坐在樓上嘔氣懊悔,獨二小姐一個人在欄杆邊看路上行人,忽然跑進來道:「爹爹!那個喊我們快走的女人,正同著那三個男的從牆外走過去!」
大小姐猛的站起來道:「請他們上來!」
太太也說:「對的,對的,就喊又三去請!」
老爺沉吟一下,忙伸手攔住道:「不!」
太太很詫異道:「個不呢?難道連個謝都不跟人家道一個嗎?」
老爺把頭兩搖道:「跟那種人道謝,把我們的面子放在那裡?你難道還沒有看清楚那是些啥子人?」
大小姐紅著臉爭道:「管人家是啥子人,總是我們的恩人呀!」
她爹爹冷笑一聲道:「說你聰明,這又糊塗了。把那般人喊進來,一個雙孝祠的人,豈不都曉得了?傳將開去,那才笑話哩!說起來,郝大小姐在青羊宮著人如何如何的調戲,你們不說了,我有臉見人嗎?我再三囑咐你們回來之後,絕口不要提說一字,就是怕傳開了。如今反把那般人喊進來,你們想想看。」
太太才恍然大悟,同三老爺一齊點了點頭道:「那倒是喲!那般人並不曉得我們姓甚名誰,是做啥的,任憑他們去說,誰曉得就是我們。一喊進來,就不能不說清楚了,那種人的口,封得住的嗎?」
郝達三掌著煙槍,大點其頭道:「不是嗎?你們也想到這一層了。但你們還未想到,他們尚可借此題目,大肆敲磕,那才是終身大患哩!所以古人說得好,大德不報,即是此理。」
這道理對極了。恰恰廚子托高昇來請示,幾時開席。大家不高興再在這裡,便吩咐立刻開。
本打算一醉而歸的,但僅僅燙了一銀壺花彫,還未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