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郝達三一家人到青羊宮去後,李嫂也走了,春蘭把上房各間房門全關好了,便同春秀一道,走到轎廳上。恰恰高貴從門房進來,便怪笑著飛奔到春蘭身邊,將她的手一把抓住道:「我的人,今天又是我們的好日子了!」
春蘭忙把手掙脫,拿嘴向春秀一指:「你沒上街嗎?……胡老師走了沒有?……」
高貴大不高興的把春秀看著道:「這鬼女子,真討厭!叫她在廚房裡去!」
春秀居然開了口了,她撅起小嘴道:「大高二爺,你為啥見了人家,總是開口就罵,人家又沒有惹你?」
春蘭瞇著眼睛笑道:「你沒看她小,小人還是有小心哩!」
高貴更是秋風黑臉的把春秀瞅著,口裡卻向春蘭在說:「今天,你安心同著這鬼女子就這樣混下去嗎?」
她偏著臉笑道:「難逢難遇,得一天空,不這樣混下的去,還叫我做事嗎?」
「你安心裝瘋?」
「不啦!」她仍是蕭蕭閒閒的笑著:「我為啥裝瘋?」
高貴才像瘋了哩!把春蘭膀子緊緊握住,連朝耳門裡推道:「好人,不要作難我了!我們去看看三老爺的房間收拾好了沒有?」
她只管堅拒著不肯走,但仍是那樣偏著頭,抿著嘴,瞟著眼的笑道:「莫亂說!三老爺的房間,我剛才看了來。……哎呀!你瘋了嗎?人家今天……」
她似乎沒有高貴的氣力大,竟被拉進了耳房。春秀跟了去,被高貴吐了一臉的口水,還罵了幾句:「滾你媽的!別處不好去碰鬼嗎?安心來聽你媽的水響!」不等春蘭轉身,碰一聲,就把一道雙扇門關上了。
春秀也生了氣道:「那個愛跟你走!」於是轉身走到二門,從門縫中間向外面一看,大門上並沒有人,遠遠的看見街上有幾個人過往,又一乘三個人抬的拱竿大轎,跟了兩個跟班,飛跑過去。
她忽然想著:這不好逃跑嗎?但一下又想到吳大娘她們說的話。只是鄉壩裡的舊影,和父親的慈愛,太勾引她了。她遂輕輕的將側門拉開,側著身擠將出去,半跑半走的衝出大門。好長的街!家家鋪面上都有人!街上來往的人並不多,她不曉得該走那一頭,先向左手望了望,又向右手望了望,忽見有三個人的背影,漸走漸遠,一個男的,活像她的爹爹。她眼睛都花了,正要作勢飛跑去時,忽覺腦頂上著人一拍,五寸來長的髮辮,已經在人手上抓住。回頭一看,原來是看門的張大爺。
張大爺翹起鬍子,發出帶疾的聲音吆喝道:「你要做啥?你這小東西,你安心鴆我的冤枉嗎?幸虧我心血來潮,沒有睡著!」
她駭著了,還想把髮辮拉開,趕快跑走的,試了試,不但沒成功,還著了幾個爆栗子,髮根拉得生疼的,著拉進轎廳,到大院壩中。
張大爺一路嗆咳,一路痰呵呵的喊道:「春蘭大姐!春蘭大姐!
好半會,春蘭才從老爺書房裡跑出來。也像是駭著了,滿臉通紅,慌慌張張的,一面理衣裳,一面摸頭髮。
張大爺喘道:「你們真不當心,只圖好耍!這小東西差一點沒跑掉,不虧我從板壁縫中看見。……」
春蘭好像放了心了,呸了張大爺一口道:「驚驚張張的,把我駭得!……我心頭這陣還在跳哩!……老鬼,真是老昏了!」
高貴也從轎廳側門外轉了進來道:「張大爺,你只把她抓住,等我出來了,交跟我不好嗎?」
張大爺把手放開,嗆咳了幾聲,才鼓起眼睛道:「我不該打岔你們!那麼,等她跑!……看主人家回來,你們咋個交代!……」
高貴忙笑著,給他捶著背道:「莫生氣,莫生氣,你老人家越老越不化氣!……」
春蘭便氣吽吽的將春秀抓過去,劈臉就是幾耳光道:「害人精!打不死的!你還敢做這些害人的事哩!……」一直把她抓到她們的睡房裡,又是一頓打罵,才坐在一張椅子上道:「鬼女子,我就坐著守你,你該不害人了?」
高貴走了進來,在她耳朵邊嘁嘁喳喳說了一會,她臉色才轉了過來,向春秀道:「我若果告訴了太太,看你活得成不?要命哩,好好生生的,不准動,太太回來,我就不說!」跟著又給她把眼淚揩乾,把髮辮給她梳過,叫她就坐在房裡,不要出去。然後才同高貴走了,把房門拉來倒扣著。
春秀現在才想到,看見的背影,不曉得是不是她爹爹,但是象得很。若果喊幾聲呢?
招弟真錯了!她所看見的背影,便是她爹爹顧天成。他今天是同鍾嫂進城,往曾家去道勞致謝,並商量奉教的。同路還有阿三,擔了一挑禮物。
顧天成由曾家出來時,很是高興,大原因就是曾師母已答應引他入教,並說待他入教之後,稍為做點事情,就好請洋人到衙門去為他報仇了。一個人並不犧牲甚麼,而居然可以報仇,這是何等可喜的事!
他叫阿三送鍾嫂回去,自己便到大牆後街伯家來。一進門,就令他大吃一驚,只見二兄弟天相穿了一身孝服,哭喪著臉走出來,一見他,就爬在地上,磕了個頭;起來時,眼淚汪汪的一句話說不出。
他忙問:「是那個的喪事?」
伯同伯娘都出來了,更令他詫異了。又見堂屋正中,張起一幅素幔,桌上供著一具紅綾靈位,香爐蠟台而外,還擺了一桌子的香花五供,點心五供,又一隻大瓷瓶,插了一瓶花。
他張著兩眼,把伯等人相著。伯只是歎氣,伯娘把眼睛揉了兩揉道:「三哥,我們真是六親同運呀!你看,去年你的三嫂死,今年我們的二媳婦死。……」
「是二弟婦嗎?」他起初以為必是那一位老喪哩!又一轉想:「這或者是官場禮節,才是小喪擺在堂屋正中,丈夫穿著重孝,見人就磕頭,同死了父母一樣。」他雖沒有許多世故,但也略略知道鄉黨規矩,臨喪時應該如何的感歎,如何的慇勤詢問死前死後的情節,以及殮衣幾件,是甚麼料子,甚麼顏色,棺木是甚麼材料,四整嗎,二整嗎?並且在相當時間,還應說幾句不由衷的安慰話。他是死過老婆的,這禮節相當的熟悉。
一會之後,他才知道二弟婦果是難產死的,就是阿三進城的第二天。令伯家頂傷心的是產婦死了,將死胎取下,乃是一個男胎。
伯敘說至此,又不由長長歎息一聲道:「老三!是我們五房的不幸,也是你三房的不幸!好好一個男娃子,原是許了過繼跟你承主的,你看,……」
伯娘接著說錢家是如何的好,媳婦死了,親家母走來,只怪她女兒命不好,沒有說半句婆家的錯;親家翁走來,還勸說是小喪,不要過於鋪排,禮節上下去得就夠了。她把手一拍說:「三哥,你看,人家這樣說,我們咋個不加倍辦好些哩!三哥,你該記得呀?大三房的五嫂,不也是難產死的嗎?娘家人硬要說是婆家虐待死的,打喪火,打官司,直鬧了幾年,把大三房鬧到賣田賣房。雖不說家家都像大五嫂的娘家,可是象錢家這樣知書識禮的,也真少呀。到底是做官的不同。所以二媳婦一死,我就說,以後跟老二續娶時,一定要選官場。」
老二站在旁邊,把他媽看了一眼道:「媽又這樣說,我賭了咒不再娶的了!」並且一車身就衝了出去。
伯看著他點點頭道:「這無怪他,年輕夫婦,恩恩愛愛的,又是這樣死的,一時怎個想得過。……」
還繼續把死了的錢大小姐講了許久,講到她的出葬,這毫無問題的是葬在溝頭祖墳上的了。於是顧天成又提說起他老婆的葬地。
伯首先反問他的,倒是承繼一事,「二媳婦既難產死了,老二續絃一時還說不上。你女人的神主,總是要立的,這咋個辦呢?我看,還是先把名字承繼過去,以後不管是老大先生,老二先生,總拿這個名字的娃兒跟你好了。」
顧天成許久不開腔,伯又向他講了一番道理。
末後,顧天成方囁囁嚅嚅的說出他要奉洋教的話,奉了洋教,就不再要神主了。
他伯同伯娘都跳了起來,反對他要奉洋教。第一個理由,他不是吃不起飯的,俗話說的,餓不得了才奉教,他是餓不得的人嗎?第二個理由,奉了洋教,就沒有祖宗,連祖宗的神主牌都要化了當柴燒,他是祖宗傳下來的子孫,有根有底的,並且哥哥是貢生,算是科名中人,他能忍心當一個沒祖宗的人嗎?第三個理由,奉了洋教,只能供洋人的神,連觀音菩薩土地菩薩都不許供,「我們都是靠菩薩吃飯的,天干水澇,那一樣不要菩薩的保佑?連菩薩都不要了,還活得成嗎?不要因你一個人胡鬧,把我們顧家同鄰里帶累了。」
顧天成仍不開腔。伯娘還旁徵博引,舉出許多奉教不好的例來。如像人要臨死時,不准自己的親人去送終,要等洋人來挖眼睛。又如奉了教的人,害了病不准請中國醫生,吃官藥,要請洋醫生,吃洋藥,「人本不得死的,吃了洋藥,包管你死!……」
顧天成不由一個哈哈道:「伯娘,你還不曉得,二弟婦死時,我正病得人事不省的,若不得虧吃了洋藥,我還不是變了鬼了!」
他遂把他病中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他伯娘仍搖著頭道:「我不信那是洋藥吃好的。我記得阿三來說,請端公打過保符,又請觀花婆子禳解過,這不明明把邪退了,才好的嗎?……」
他伯復一步不放鬆的追問他,為甚麼要奉洋教,難道只為的吃洋藥一件事嗎?他偏不肯說,弄到未了,他伯竟生了氣,把方桌一拍道:「老三,我老實告訴你,我大小總是你一個親房老輩子,還是有本事處置你的!你若果不聽話,硬不要祖宗,硬不顧你三房血食,去奉了洋教,我立刻出名,投憑親族,把你趕出祠堂,把你的田產房屋充跟祠堂,看你咋個過活!」
伯娘卻解勸道:「你也是啦!說得好好的,就發起氣來!我想,他一定因為婦人死了,女兒掉了,自己又大病一場,腦殼有點糊塗,所以想到邪道上去了。三哥也是讀過書的人,難道他當真連我們婦道人家的見識都趕不到嗎?你待他歇幾天,再找錢親翁勸勸,他自然會明白的。」
正於此際,老二進來說堯光寺和尚來商量設壇起經的日子。伯出去了,伯娘又勸了他一番,並問他,做過法事後,又曾給他老婆念過經沒有?「經是一定要念的!一個人那裡沒有點罪過,念了經,才好超度他去投生,免得在陰間受罪,你二弟婦是血光死的,三天上就念了一場經,是她媽媽送的。我想,她娘家人都念了,我們咋好不念呢?所以同你伯商量,請堯光寺和尚來念二十一天。二天出去時,辦熱鬧一點,也算風光了,也算對得住死的了。你也一定要念的,鄉壩裡頭也有和尚,喊來念幾天,不說自己問得過心,別人看見,也好看些。洋教是奉不得的,奉了洋教,你還念得成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