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省委辦公廳的電話,任天嘉第二天一早就動身往省城去。
今年的春天來得早,高速公路兩邊一望無際的田野裡,積雪大多已融化,溝壟裡只有星星點點的殘雪痕跡,一些勤快的莊稼漢已經開始往地裡送糞了。任天嘉的心情也不錯,今天她穿著一件棕櫚色風衣,淡粉色羊絨衫露出高高的領子,頭上的髮型也是新做的,看上去更是充滿活力。這件風衣是何平昨天為她選購的,那天上街沒買成衣服,何平便自作主張為她選了這一件,何平說,以她的高挑身材,白皙膚色,穿上這樣一件衣服一定好看,果然,一試之下,她就喜歡不已,也從心底裡更加喜歡這個手勤眼快的女秘書,覺得她既聰慧又細心,很對自己的脾氣。
從雙陽到省城,要經過淞河市。淞河市地處山區,全省地勢最高,四十多公里山路,是省裡唯一沒開通高速公路的路段,地勢陡峭,彎轉盤旋,海拔達到千米以上。上次去省監獄見郭斧,任天嘉就為這裡的九曲十八盤山路而驚歎不已。老鍾大概跑慣了這段路,很是悠閒,還打開車載CD聽起了歌。
「鐘師傅,你這裡有二胡曲嗎?」任天嘉在後座問。
老鍾抱歉地搖搖頭,有些奇怪地反問:「任市長不喜歡聽流行歌曲?現在愛聽二胡曲的可不多喲!」
「是啊,可是我喜歡。」任天嘉興致勃勃地說,「你知道北京著名的二胡演奏家林飛嗎?是個女的,比我大不了幾歲,我還跟她學過幾支曲子呢!」
說著話,省城到了。任天嘉是頭一次到省委大院,老鍾把她送到省委書記辦公的小樓前,自己在車裡等她。
秘書把任天嘉領到肖遠馳的辦公室,倒上一杯茶,輕輕退了出去。肖遠馳過來與她握握手,臉上沒有她想像的那樣親熱。她輕聲說:「肖叔叔……」
年已六旬的肖遠馳與任天嘉一家有著特殊的淵源。任天嘉還在戴紅領巾時就與肖遠馳很熟了。1959年平定西藏叛亂時,任天嘉的父親是進藏部隊的指揮員,在川藏線上救活了奄奄一息的要飯娃娃肖遠馳,並一直把他帶在身邊。部隊回到內地後,肖遠馳被送去讀書,後來參加工作,回到老領導身邊擔任了多年秘書職務。十年動亂期間,任天嘉的父親受衝擊被關進牛棚,肖遠馳也被發配到雙陽市,在東鋼當一名爐前工,接受改造。後來,一切都恢復了正常,老領導再度出山,而且職務越升越高,肖遠馳也由東鋼總經理進京當了副部級幹部,前年又調到這個省當了省委書記。從最初收留這個要飯的苦孩子到最後離開領導崗位,老爺子一直對肖遠馳另眼相看,特別是走背運那幾年,不少過去的部下紛紛站出來「揭發」他的「反黨罪行」,造反派找到肖遠馳時,他始終一口咬定,老領導是個忠於黨忠於人民的響噹噹的共產黨人。「家貧知孝子,板蕩識忠臣。」從牛棚出來,老爺子經常把《名賢集》裡這句話掛在嘴邊。肖遠馳後來在仕途上一帆風順,與老爺子對他的賞識與器重有直接關係。
說起肖遠馳與任天嘉的輩份,兩人有點兒掰不清。肖遠馳稱呼老領導的夫人為阿姨,可任天嘉自小就叫肖遠馳為叔叔。任天嘉是老爺子最小的女兒,四十得女,老爺子自然愛若掌上明珠,任她想幹什麼都由著她;而肖遠馳比任天嘉大二十多歲,給她當哥哥似乎也屈了點兒,所以多年來就這樣稀里糊塗地叫著,反正誰也沒覺得不妥當。
不過此刻的肖遠馳卻是一臉冰霜,聽到任天嘉帶著撒嬌口氣的「叔叔」,沒有像以往那樣親切地應和,或是隨手刮一下她漂亮的鼻子,而是瞪了她一眼,從寬大的辦公桌上取出一份材料塞到她手裡:「你自己看看吧!剛上任就出這麼大的醜!」
這是一份專供省部級以上高級幹部參閱的《內參動態清樣》,用紅色鉛筆畫出來的一則報道,是美國《華盛頓郵報》駐華記者從雙陽市發出的,詳細介紹了地鐵集資案的受害方萬人集會,衝擊市政府的事件。文章作者結論是,在經濟轉軌過程中,中國存在著極大的不穩定因素,由此對執政當局的「建設和諧社會」理念提出強大挑戰。雖然該報採用的是客觀報道的口吻,但按照「家醜不可外揚」的傳統思維,被國外媒體報道自家的負面新聞,對哪一級官員來說都是件難堪的事情。任天嘉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手心裡不由得沁出了汗。這樣的事情,她還是頭一次遇到。
「不光是報紙,連『美國之音』也在連續幾天渲染這件事。」肖遠馳生氣地提高聲音說。
「肖書記,」任天嘉知趣地換了稱呼,可是眼淚卻已盈滿眼眶,她努力不讓它流下來,「您批評我吧,這件事我處理得欠妥當,我應該承擔責任。」
肖遠馳看著這個低頭站在自己面前的部下,聲音依舊很嚴厲:「你去會見郭斧,為什麼事先不與市委打招呼?他是等待審判的犯罪嫌疑人,你是一級政府的主要領導,這樣的會見,會給外界留下什麼印象?是私人之間的探訪,還是代表一級組織去向他宣示什麼?這些問題,你想過沒有?!」
任天嘉到底沒能克制住,眼淚奪眶而出,坐回沙發上,越想越傷心,越想越委屈,終於摀住嘴飲泣起來。這一刻,她忽然後悔萬分,想起在北京大機關裡的悠閒生活,想起下到雙陽市這短短一個月的種種坎坷,想起遠在國外的丈夫那冷冰冰的聲音,她的委屈和傷心被成倍放大,甚至在一瞬間懷疑起自己究竟是不是當地方官的材料。
淚眼矇矓中,任天嘉看見肖遠馳把茶杯放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上。她索性讓自己哭出聲來。
肖遠馳沒再往下說,任由她哭個痛快。看著任天嘉顫抖的雙肩,他也有幾分心疼。這是個他看著長大的女人,小時候,她經常「熊」他開車帶她到西山打鳥,他的槍法極好,人又長得帥氣,所以每次與同學介紹,她的臉上都洋溢著少女特有的自豪,甚至學校開家長會,她都指名讓他去。那年她結婚,也是他當的證婚人。從心裡說,他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這次派她到雙陽市掛職,就是他建議的,一則她所在的室正好分管這類案件,另外,他也想給她創造個深入基層鍛煉提高的機會。大概她從參加工作以後便沒受到過這樣的打擊,所以幾句重話就打得她沒有了自信。
但是肖遠馳並不打算哄著她。這不是在北京那身處高位的老爺子家裡,而是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中。所謂歷練,就是要在困難、失敗、挑戰、挫折中赴湯蹈火地走幾個來回,不如此,就不會知道什麼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也認定這是個可造之材,不像大多數紈褲子弟那樣只會在溫室裡躲避風雨,而愈是這樣,他就愈要給她增加壓力,高溫高壓下才能煉出純金來。
待任天嘉稍微平靜一些,肖遠馳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
「哭夠了?全省十九個市、地,還沒有哪個市長書記在我辦公室裡這麼放肆地哭過呢,你算是開了先例了!」
任天嘉收住哭聲,覺得心裡似乎好受了一些,擦擦眼睛,不由得難為情地笑了笑。
肖遠馳卻很嚴肅:「你現在是一市之長,一方諸侯,不再是中紀委一個沒有什麼實質性責任的小小處長,一言一行都要想到影響和後果。群體上訪事件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說實在的,就是上了外國報紙電台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一分為二地講,允許人民群眾集會遊行,這本身就說明我們的民主建設正在向前發展,無論是中央還是省委,都沒把這件事看得過重,現在我們的黨和政府不再像以往那樣神經過敏,承受力已經大大增強了。但是,背著市委去見一個在押的犯罪嫌疑人,這是一個不能原諒的錯誤。不怪孟憲梁有想法,你這麼做是什麼意思?是對市委和市委書記不信任,還是因為你是從中紀委來的,帶著什麼特殊使命?你要知道,從到雙陽市任職那一天起,你就已經是雙陽市委的一員,要在市委領導下開展工作。這個位置你擺正了嗎?」
任天嘉聽著省委書記由淺入深的條分縷析,心悅誠服地點著頭。肖遠馳又向她詢問了與郭斧見面的具體細節,特別對她提出的關於案情的三個疑問表示首肯,這也是省紀委在辦案過程中發現的主要疑點。他暗想,看來任天嘉已經在進入角色,現在的關鍵是,幫助她處理好以雙重身份在雙陽市開展工作的各方面關係,既要當一個稱職的市長,又要在廓清撲朔迷離的地鐵集資案當中使她得到切切實實的鍛煉。
肖遠馳對任天嘉說,從中央到省委、市委,對郭斧一案正在幾條渠道並重,一層層揭開黑幕,並沒有依賴她任天嘉一個人力挽狂瀾的考量。她的任務,仍然是努力當好市長,積累基層工作的經驗,同時,也要發揮她在市委領導班子自身建設中的作用,探索一條幹部科學流動、跨地區跨行業合理交流的新路子,給基層班子建設注入活力。當然,關注地鐵集資案也是她這個市長的份內職責,而在中紀委工作的經歷,肯定會對此有所幫助。
送任天嘉出門前,肖遠馳問起那振江的情況,任天嘉的情緒又有些低落,述說了前些日子兩人通電的事。肖遠馳說:「過些天我要進京一趟,到時候他回來,我找他談談。」
他提高聲音:「這渾小子,看來還得我去敲打他幾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