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面積達幾十公頃的空曠場地一直被施工圍欄圈佔著。凜冽的寒風中,雪塵飄飛,腐葉遍地,一片蕭瑟景象。臨近鐵路線一側的遮擋板不少地方已經破損,有拾荒者不時鑽進來尋找外快。這裡便是一度轟轟烈烈的地鐵一號線施工場地,兩年前,隆重的開工典禮也是在這塊地面上舉行的。只是現在,昔日的輝煌不再,映入任天嘉眼簾的是難以描述的冷清與破敗。
正式介入市政府工作後,任天嘉發現,無論是各級幹部還是普通百姓,雙陽人最關心的還是地鐵工程,這不僅是因為近半數市民都曾買過地鐵債券,從理論上說,已經成為軌道交通工程的投資人,更在於他們都把這項工程看作是雙陽市躋身現代化大都市行列、實現跨越式發展的根本契機。但是,這項工程已經被省發展廳叫停一年了,理由是,雙陽市政府高層涉案未清,工程後續資金難以籌措。任天嘉敏銳地看出來,正是因為工程停頓,才使得數以萬計的債券購買者產生心理恐慌,導致群體上訪事件不斷。假如工程按原定計劃如期展開,施工能夠得以繼續,民眾就會從中看到希望,也就不會急於討還自己的血汗錢。工程下馬造成了惡性循環,更使政府在百姓心目中嚴重失信,這種損失比數以億計的資金被騙還要大。任天嘉不明白,這麼淺顯的道理,省裡的決策者們為什麼就想不明白呢?
陪同任天嘉來到施工現場的是市「大項辦」副主任佟天忱。「大項辦」是雙陽市政府的一個臨時機構,主要負責市政府直接管理的幾個大項目的規劃、資金、設備、工期、人員等方面的調度與協調,軌道交通工程項目是他們抓的重中之重。不過這一年來,「大項辦」近於失業,沒有什麼實質性業務需要他們出面辦。佟天忱在軌道工程公司還兼任副經理一職,他急於找孟憲梁要求調動工作,就是因為工程下馬後自己無所事事。任天嘉原打算讓軌道工程公司的總經理王琮余陪自己來工地看一看,但辦公廳四處打電話也抓不著這位王總的蹤跡,於是白逸塵便把佟天忱找來了。
佟天忱對地鐵工程的情況瞭解得比較全面,介紹的情況也很細緻,任天嘉聽著聽著,腦子裡的圖像愈加清晰,同時對佟天忱的印象也愈發深刻。
佟天忱說,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地鐵修建方法已由最初單一的蓋挖法、明挖法發展到現在的明挖法、暗挖法、淺埋暗挖法、礦山法、盾構法等多種方法並存,施工技術不斷提高,初步形成了專門的學科體系,這些方法各有優缺點,有各自適合的施工條件。其中盾構法具有安全、可靠、快速、環保等優點,目前,國內外的地鐵建設大多採用這種方法。一號線施工也是用的盾構法。
佟天忱引導任天嘉沿著覆滿積雪的施工便道向下走去。放眼四顧,工地上各種型號的建築材料堆積如山,已經拆卸掉半截的塔吊矗立在工地角落處,覆蓋在輕軌垛上的篷布多處破損,原本鋼藍色的材體上斑斑銹跡映入眼中,讓人心裡一陣陣發痛。
一台巨大的機器像只斑斕猛虎靜靜地臥在巷道口外,佟天忱說,這就是盾構機。
「你覺得這個項目該不該繼續幹下去?」任天嘉走向前,輕輕撫摸著同樣銹跡斑斑的大傢伙,神情凝重地問。
「為什麼不幹?」佟天忱激動起來,「雙陽市建市六十年來,除了東鋼,還沒有過這樣大的項目,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發展機遇!提升城市品位,還有比建地鐵更有說服力的嗎?您已經看到了,任市長,地下掘進足有兩千多米了,那是幾個億的投入啊,現在半途而廢,坑的是誰?不還是國家嘛!再者說,不幹下去,幾十億的集資款向誰去討?難不成要政府掏腰包替何廣慧還債?」
「可是市委決定不再干了,省裡也不支持……」任天嘉自言自語地說。
「孟書記當初提出建設現代化大都市的口號,多麼鼓舞人心!誰也不明白,後來為什麼突然變卦了。」佟天忱的話裡流露出明顯的不滿。
涉及到市委書記,任天嘉不想再往下談。兩人默默地順著地下工地走了一段。高大的穹頂下,似乎一眼看不到頭的施工場地非常寬敞平整,一些部位甚至連水磨石地板都鋪設好了,做工精緻的粗大立柱幾人都抱不攏,一排排大小不一的房間也初具雛形。佟天忱說,按照原設計,這裡是地鐵一號線的樞紐,是最大一處乘降所,孟書記和郭市長專門去俄羅斯考察過,回來後要求我們,要把每個地鐵站都建設成人家那樣的水平,據說莫斯科的地鐵站是世界上最好的。
沒有燈光,越走裡面越黑,佟天忱的聲音雖然不高,引起的回音卻很大。他勸任天嘉往回返。
兩人出了巷道,站在皚皚雪地上,陽光強烈地刺激著眼瞼,任天嘉用手遮眉,四處望了望。應該說,把一號線的中心選在這裡,是有道理的,北側是火車站,南側是長途客運站,西邊是縱貫南北的中長鐵路,東面是中心商業區,更難得的是,南北兩邊都有寬闊的停車場地,十多路公交車在此交匯,對於客流疏散很有好處。
回到車邊,何平拉開車門,任天嘉正要上車,忽然發現工地一角靠近鐵道那邊過來一個人。那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穿著一件舊式棉大衣,手上套著一副俗稱「大巴掌」的棉手套。只見他一進來就彎下腰幹起來,把散落在雪地上的鋼筋一根根歸攏到一起,又把坍塌的施工模板按不同型號一塊塊摞成垛。任天嘉覺得這個人有些眼熟,她想了想,朝他走過去。
兩人一照面,任天嘉立刻認出來了:歷啟鐸!歷啟鐸也表露出幾分意外,有些手足無措。
「歷師傅,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任天嘉拉著他的手,高興地問道。
歷啟鐸憨厚地苦笑道:「不瞞您說,任市長,這地方俺經常來,晚上睡不著覺哇!」
「你……」任天嘉被他語氣打動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光是俺,那些集資戶隔三差五的都要來看一看,看看這工程什麼時候能復工。政府有難處,俺當百姓的心裡明白,幫不上大忙,抽空來照看照看總是能做到的。你瞧瞧,那邊是打更房,可是軌道公司那些打更人根本見不著影兒!這些材料都是寶貝啊,沒人管著,還不得被偷光了?」歷啟鐸說著說著,火氣又上來了。
任天嘉心裡猛地湧上一股熱流,不自禁地給歷啟鐸扑打掉棉大衣上沾著的雪垢。這是一些多麼可愛可敬的老百姓啊,他們蒙受了那麼大的損失,可是還惦記著地鐵建設,還關心著不讓國家吃虧,還想著不給政府添麻煩,而恰恰是政府的失職,才造成他們的巨大損失。作為一市之長,不給他們撐腰,不替他們說話,還有臉冠冕堂皇地站在他們面前嗎?!
「歷師傅,天太冷了,我送你回去吧!」任天嘉柔和地勸說道。上了車,歷啟鐸鄭重其事地問道:「任市長,這地鐵不會就這樣半途而廢吧?俺們這些集資人,可都眼巴巴地盼著您早一天把它恢復起來呢!」
任天嘉緊緊抓住他那只粗礪的大手,重重地搖了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