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陽市軌道交通工程開發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王琮余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兩隻異於常人的大眼珠子直衝沖地盯著任天嘉,帶著明顯的挑釁意味。這是一個威權人物,在雙陽市名氣頗大,與他打過交道的人都會留下「霸道」的印象,這不僅因為他長得高大威猛、五大三粗,更在於他那飛揚跋扈的作派,據說有一天晚上,他不知為什麼事忽然返回公司辦公大樓,見樓門已經落鎖,司機忙張羅給他找夜班保安,他卻二話沒說,抬腳踹碎了門玻璃,昂頭闖進樓裡。自那以後,公司大樓再也不敢拉閘下鎖,還專門安排了二十四小時值班人員。平時在公司裡,他更是說一不二,稍不遂意,張口就罵娘,全公司的中層幹部沒被他罵過的屈指可數,就是在酒桌上,他也是霸氣十足,讓誰喝酒誰就不敢不給面子,否則他能揪著脖領子硬給人家灌下去。可是奇怪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形同匪類的人物,在部下那裡卻有不錯的口碑,其原因便在於,用雙陽方言說,這傢伙很「護犢子」,凡是涉及到本公司利益的事,從來不肯吃虧,所以這幾年來,軌道工程公司職工的工資水平是增長最快的,而且凡是大年小節的,發放福利也比其他單位多得多。在社會上,一聽說某某人在軌道工程公司上班,周圍都會露出一副羨慕的神情,花個幾萬元鋪路子當一名該公司的職工,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就連東鋼職工,年平均收入也沒有軌道工程公司高。這樣驕人的業績當然會讓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對他另眼相看,所以,儘管不時有人寫信反映他這樣那樣的經濟問題生活問題,他卻始終能穩坐釣魚台。
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王琮余根本沒把這樣一個在他看來乳臭未乾的年輕女市長放在眼裡。昨天晚上得知自己被免職的消息,今天一大早他就找過來,指名要見市長討個說法。
昨天的市政府常務會議研究了地鐵工程的善後事宜,這就必然要牽涉到對軌道工程公司領導班子的調整與人員安排。這件事已經拖了很長時間,自郭斧下台後,地鐵施工便陷於停頓,資金接續不上來,軌道工程公司連員工工資都有半年無錢發放了。這期間,市紀委和市監察局、反貪局相繼接到不少舉報材料,焦點大多集中在王琮余身上,雖然許多線索尚有待核實,監察局仍建議暫時給他調換個崗位,以利於下一步查清軌道工程公司存在的問題。穆有仁雖然對此情有不甘,但也沒有足夠的理由為他開脫,好在任天嘉建議,王琮余騰出來的職務,臨時由身為軌道工程開發領導小組副組長的常務副市長穆有仁兼任,對王琮余的安排也以平級調動為宜。與會成員經過反覆討論,決定改任他為城市管理綜合執法局副局長。會後任天嘉向孟憲梁作了匯報,並得到他的贊同。
本來任天嘉打算今天與穆有仁一道找王琮余談話,但沒想到他會主動鬧上門來。望著坐在對面的這個人眼中流露出來的凶悍的光束,她心裡多少有一些緊張。這種場面她還是頭一次經歷,剛才她已經吩咐白逸塵去找穆有仁了。她給王琮余倒了一杯水,可是王琮余並不買賬,開口便是質問的口氣:「我想請教任市長,我王琮余犯了什麼錯誤,要撤我的職?」
任天嘉想,他現在很可能希望自己與他硬碰硬,以便有借口把事態鬧大。不能上他的當!於是她用一種平和但暗含鋒芒的語氣反詰道:「你不覺得這話問得不著邊際嗎?」
王琮余一愣,沒接上腔。
任天嘉不給他思考的機會,接著說:「我瞭解過你的經歷,到軌道工程公司之前,你在縣、區和市裡多個部門工作過,像這樣的調動對你來說並不是第一次,你怎麼單單把這一次看成是撤職?何況,調你擔任綜合執法局副局長,正是因為你在縣裡抓過這方面的工作,有一定的經驗,是為了發揮你的優勢。作為一個黨員,時刻服從組織的安排是天經地義的事,你能把每一次幹部交流都看作是對某個人的處分嗎?」
王琮余脖子一梗,生硬地說:「這些大道理我不想聽,我只想知道給我調整工作的理由是什麼!」
「那好吧!」任天嘉想,必須在氣勢上把他壓下去,「市政府對外公開宣佈的理由是,你在軌道工程公司工作三年多了,需要進行崗位交流。但是我可以開誠佈公地告訴你,我們在研究你的工作安排時,充分考慮了軌道工程公司目前存在的許多問題。金地隆集團擅自發行集資債券,軌道工程公司出面擔保,違反了國家政策,造成嚴重後果,作為公司負責人,你是擺脫不了干係的,這是其一;第二,十多億元的集資款由金地隆一家把持,最後被席捲一空,你對此至少有監管不力的責任;第三,地鐵工程從立項、招標、採購、施工各個環節都存在大量違規操作現象,軌道工程公司是甲方單位,能說與此毫無關聯嗎?當然,現在還不能把這些賬都記在你王琮余一個人頭上,但是,市委和市政府會逐一查清這裡面暴露出來的各種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你繼續留在軌道工程公司顯然是不妥的。我想,你當過多年領導幹部,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
王琮余眼裡的銳氣明顯減弱了,不過口氣依然很硬:「我可以用自己的黨票擔保,我王琮余在軌道工程公司的所作所為是經得起檢查的,而且我對查辦地鐵集資案是有功的,當初正是我站出來揭發郭市長的問題,才引起省委重視的。」他高傲地瞄了任天嘉一眼,「如果不是我把他拉下馬,你任市長能坐到這把交椅上嗎?」
任天嘉冷冷地盯著他:「虧你當了這麼多年局級領導幹部,竟然說出這麼庸俗的話來!」
不再聽他辯解,任天嘉站起身送客:「對你的工作安排,已經得到市委同意。你抓緊做好工作交接吧,穆市長會找你談的。下周找個時間,市委組織部送你到新崗位上任。」
王琮餘低著頭不吭氣,一副不服氣的樣子,但是臉上令人發怵的凶相退去不少。良久,他起身抓起貂皮帽子往外走,到門口又站住腳,皮笑肉不笑地對任天嘉說:「任市長,這幅老虎畫你還是摘了吧!——外面都說,這畫的是猛虎下山而不是上山,不吉利,郭市長掛上這幅畫沒幾個月,就『下山』了!嘿嘿……」
說罷,像打了個勝仗似的揚長而去。
午飯時間早已經錯過了,任天嘉正打算找點兒東西充充飢,何平進來,用保溫杯端上給她打來的飯菜。吃過飯,任天嘉拿起花灑,給水仙花澆水。水仙是離不開水的,橢圓形青花瓷盤裡,一條條細細的根須盤臥在淺淺的水中,拳頭大小的母體裡,一枝花莖昂然向上,玉白色的花瓣嬌嫩欲滴,似粉似紅的花蕊綻著迷人的笑臉。春節前後,正是水仙花開的時節,但在北方能開得這般完美,任天嘉還真沒想到。她看著若水若霧的水線漾在花葉上,心裡有一種難得的陶醉感,剛才王琮余帶來的不快也隨之煙消雲散。
穆有仁敲門進來。
「任市長,您找我?」
任天嘉看他臉上帶著淡淡潮紅,知道他中午不知又和哪個部門出去喝酒了,心裡多少有些不高興,但沒說什麼,只是告訴他,王琮余來鬧了一氣,忿忿然地走了。
「不用理他,那是雙陽市有名的魔頭,等一會兒我去修理他便是!」穆有仁很自負地說。
「我感到奇怪,咱們還沒有找他談,他怎麼自己先知道了?」
穆有仁暗想這女人真是幼稚,現在的政壇,哪有什麼能保住秘密的事?但他只是笑笑,沒接話茬兒。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政府工作報告的事,」任天嘉從文件夾裡取出報告徵求意見稿,坐到穆有仁對面的沙發上,「軌道交通工程這個大項目,是不是還應當列為下屆政府的施政重點,爭取繼續幹下去?」
穆有仁的頭腦頓時清醒了一些。任天嘉的這個思路是他不曾想過的,前些時候,他在向任天嘉介紹情況時,明確告訴她,省政府和省發展廳已經叫停了這個項目,而且即使同意雙陽市繼續干,資金問題也無法解決。這個決定,是市委常委會研究後做出的。聽任天嘉的意思,是想推翻市委的這個決定。他堅決不能支持,因為一旦把這個爛攤子揀起來,以後的麻煩事會很多。藉著郭斧案把這項工程下馬,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自消自滅,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這恐怕不行。」穆有仁肯定地回答,「這不是雙陽市能夠解決的事。當初立項,是批准同意的,現在省裡叫停了,上面也指示暫時不得再上馬。如果草率地寫到報告裡,很可能無法兌現,那樣就被動了。再說,孟書記那邊也不會同意。」
「孟書記在上次黨代會上提出建設現代化大都市的目標,不是也把軌道交通工程做為重點項目來抓嗎?雙陽百姓對這個地鐵工程可是一點兒也沒放棄希望啊,都盼著早一天開通,享受享受現代化交通的便利。如果上面肯放行,我相信孟書記不會不同意的。上面的關係,咱們一點點兒疏通唄,事在人為嘛!」
「既然這樣,您還是和孟書記溝通吧。如果上面和省裡都能給開綠燈,我當然舉雙手贊成了。」穆有仁睥睨了任天嘉一眼,不以為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