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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著喝了幾口,暗自感歎這些當官的真是不簡單,觥籌交錯間就把可辦可不辦的事辦了,而且還辦得有理有據,冠冕堂皇,這何嘗不是一門藝術,官場上的藝術,飯局上的藝術。
梅恃雪這個人的確挺「呆」的,書生氣十足,一見到當官的似乎口更拙了,明明是他請客,倒像權哲洙做東似的。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就來到匯賢樓,逕直走進何冬圃的屋裡,一看,梅恃雪已經到了,兩人正圍著那張作畫用的大案子欣賞一尊雕塑,在這方面,這倆老兄倒是有共同語言。
「未寒,你來看。」何冬圃招呼我,「老六最新創作的,有點米開朗基羅的味道吧?」
我知道梅恃雪在魯迅美術學院學的便是這個專業,對西洋油畫也挺有研究,但我更喜歡中國畫中的小橋流水、空山遠照、平湖秋月,於是便說:「六哥的東西過於陽春白雪了,小弟這等下里巴人可欣賞不了。一會兒還是讓那位林大書記鑒賞吧!」
何冬圃淡淡地說:「官當大了,哪還有這份興致。」
他倆在那裡談著上法國講學辦展的事,我卻百無聊賴地轉來轉去。何冬圃瞥了我一眼,像是窺透了我的心思,說:
「你要是沒有事,就到前樓去看看,我安排的是香榭麗捨廳,告訴小吟,今天由她親自照料,你六哥的事,別馬馬虎虎的。」
我答應一聲,高興地奔前樓而去。
還不到飯檔時間,酒店裡靜悄悄的。我上到二樓,在最裡頭找到「總經理助理」的門牌,輕輕叩了叩。
司小吟打開門,一看是我,臉上露出一絲驚喜,但很快便平靜下來:
「七叔……」
我假作不快:「不是說好了嗎,不許叫我叔叔。」
司小吟靦腆地一笑,把我讓到屋裡。房間不大,但收拾得潔淨而素雅,正面牆上掛著一幅壁毯,上面是奇峭大山間的一個懸崖山洞,窗台上一個可樂瓶裡還插著幾枝野花。我悄悄打量她,或許因為是休息時間,她沒穿那套嚴肅的職業裝,而是換了一身嵌袖無領斜襟的小衫,黑色質地上繡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草,顯得肌膚愈發白皙。這種款式的上衣在市面上不曾見過,我猜想應該是她自己從家鄉帶來的。本來便很婀娜的身段被這件衣服一襯,更是軟款有致。看我盯著她不眨眼,她臉上微微一紅,低下頭。
「你們老闆真沒有眼力,應該給服務員都換上這樣的服裝,多有特點呵!」我誇獎道。
「這是我阿媽給我做的,阿佤女孩子穿的,在這兒哪能穿得出去呢。」
我站在那幅不大的壁毯前觀看,司小吟告訴我,這上面繡的是佤山之神「司崗裡」,是阿佤人心目中的圖騰,阿佤民族就是從這裡走出來的。與她聊了一氣家鄉風情,我問她晚上是不是也住在這裡,她說不是,在後院的宿舍區。看看快五點了,我讓她領我到香榭麗捨廳看看,她說都安排好了。
香榭麗捨廳面積不大,但裝飾高雅,全歐式風格,何冬圃一定是有意選擇這個房間,以配合今天晚宴的主題。梅恃雪跟何冬圃進來後,司小吟給每個人斟上茶。——現在她對這一套程序已是熟練有加了。
五點半多一點,權哲洙陪著林之俠走進來。互相握手道好,分賓主坐下,林之俠當然坐上首。他用面巾淨淨手,笑著問我:「未寒,最近有什麼新作沒有?聽說又要搞一部歷史劇?不簡單,歷史題材很難把握哦!」
年方四旬的林之俠多少有些脫髮,但長得很有官相,個頭不高,白白胖胖的,說著一口略帶京腔的普通話,一聽便知不是本地人。我與他見面次數不多,那次為《日落煤山》公演而打官司,他找我談過一次話,送別老師進省上任時也見過一次,印象中這是個對文化有一定見解而思想也比較開放的人。於是我告訴他,正在寫一出關於王安石的戲。
「我知道我知道,是文聯的獻禮項目,是吧?」
權哲洙打趣道:「未寒是真正的文人,不像我,草包一個。」
「你的字也不錯嘛,我看街上不少商家的牌匾都是閣下的墨寶,潤筆費沒少收吧?」林之俠半真半假地問。
「領導這話下官可承受不起。——哪有什麼潤筆呀,圖個虛名而已。」權哲洙叫道。
「你是書協副主席,字有名氣,市場有需求,收點辛苦錢也不為過,按勞取酬嘛,符合社會主義分配原則,是吧,哈哈!」
菜餚都是權哲洙事先電話裡安排的,他比較瞭解林之俠的喜好,酒是十年茅台。這一桌人,梅恃雪沒什麼量,我則屬於淺嘗輒止,何冬圃一般也不多喝,真正有點量的除了權哲洙,大概就是這位林副書記了,我早就聽說在市直機關裡他是以豪飲出名的。
司小吟親自把盞。林之俠是第一次與她照面,我注意到,他瞥了司小吟好幾眼。
「何老闆,你這酒店夠品位哦,裝修高檔,廚藝高超,小姐高雅。」品了幾口菜,林之俠讚道,又瞄了司小吟一眼。
何冬圃道聲「過譽」,指著司小吟介紹說:「這是本店的大堂經理,今天林書記大駕光臨,沒敢讓服務小姐執台,她親自當服務員。」
司小吟優雅地微微一躬身。
「不錯,不錯,很有氣質,窈窕淑女,加上這身民族服飾,配這歐洲風格的房間,很符合中西合璧的定位。」林之俠的話還是不離司小吟。
「小吟,還不給林書記把酒滿上。」權哲洙提醒道。
「秀色可餐哦!」林之俠微微頷首笑道,司小吟臉色微紅,我卻心裡有些不舒服。
酒過三巡,權哲洙說起梅恃雪出國講學的事。梅恃雪取出巴黎方面發來的邀請函和一應文件,林之俠草草掃了一眼,連說好事。
「訪問學者,這個待遇很高嘛。咱們遼安市文化藝術界能出這樣有國際影響的人物,理應支持。」
「可是文化局和外辦都不同意……」梅恃雪不識時務地開口便道出實情,權哲洙連忙止住他,搶著說:「那些人鼠目寸光,哪能看得這麼遠?有林書記說話,你就回去打點行裝準備動身好了!」
「文化局這麼做沒有道理,很沒有道理。」林之俠搖頭,「高校和科研單位可以派訪問學者,文化界為什麼不可以?擴大遼安市的國際影響力,不光靠硬實力,更要靠軟實力!你應該算是遼安第一個走出國門的文化學者吧?藝術大使呀,不可小看。文化局,外辦,一點也沒學會用科學發展觀看問題,想問題,黨中央一再號召我們要有創新思維,可他們還抱著老框框不放。觀念,觀念問題啊!」
「到底是領導,看問題就是高瞻遠矚。」權哲洙適時地拍上一馬,隨即掏出筆來遞過去。林之俠看也沒看,便在那疊紙上簽了字。
一直沒太插上話的梅恃雪激動得嘴唇直顫抖,站起身來雙手舉杯向林之俠敬酒,一再道謝。林之俠說:「搞西洋藝術,遼安市這方面的人才不是多,而是太少了,所以需要大力扶持。等你從法國回來,我和師範學院打個招呼,讓他們聘你去給藝術系當個客座教授,開一門專業課,培養一批雕塑人才。」
他一口乾了,又招呼司小吟把酒斟滿。
「比如這姑娘,完全可以去跟你學著搞搞藝術嘛,一看就是塊材料。」他上下端詳著司小吟誇獎道。司小吟羞澀地笑了笑。
我陪著喝了幾口,暗自感歎這些當官的真是不簡單,觥籌交錯間就把可辦可不辦的事辦了,而且還辦得有理有據,冠冕堂皇,這何嘗不是一門藝術,官場上的藝術,飯局上的藝術。
其實我也明白,林之俠不過是送個人情而已,既是給權哲洙面子,也是給梅恃雪面子,畢竟這種事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損失,既不違反原則,還能博得個觀念開放、愛惜人才、體恤下情的好名聲。只是,林之俠對司小吟那份過度的關注令我有些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