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寡人之疾」

    009
    從醫院出來時,太陽已經西斜,魏東和市委副書記、市長王日普,市委副書記司徒向彬等A市市委市政府一班人陪同穆天劍坐上車要往玉佛山賓館去,李聽梵帶著市委宣傳部幾個處長送出高幹病房的大門,誰也沒有料到的是,穆天劍上車之前,忽然向李聽梵招手,把她叫到自己身邊。
    「你這宣傳部主事的人,是不是也應該跟著去坐一坐啊?」
    魏東稍一愣,旋即反應過來,連聲說應該應該。李聽梵毫無準備,正不知該怎麼回答,穆天劍已經拉開車門,讓她坐自己從省城帶來的豪華雷克薩斯大轎車。李聽梵想到前座坐,卻被穆天劍的秘書小丁攔住,只好與穆天劍並排坐在後座上。
    稍事休息,一行人來到小餐廳。市委辦公廳主任敬暉已經等候在這裡,並且把酒菜都安排好了。
    「簡單些,一定要簡單些,廉政建設要從酒桌上著手嘛!」穆天劍用熱毛巾拭著臉頰,拉著長聲吩咐。
    「很簡單很簡單,工作餐標準。」魏東言不由衷地給穆天劍下台階。事先敬暉請示他按什麼規格安排這席晚宴時,他著實為難了一陣子,按說以穆天劍此次A市之行的任務,實在不適宜過於奢華,那邊病人已經一腳踏在鬼門關上了,這邊還山珍海味龍蝦魚翅地鋪張浪費,委實說不過去,但過於簡單又怕穆天劍不高興,早就知道這位頗具理論修養的上司同時也是個美食家,深諳孔老夫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說教並能身體力行。斟酌再三,他告訴敬暉還是按最高標準準備,但要逐道菜往上端,看客人的反應再決定究竟上幾道菜。
    穆天劍顯然沒把自己剛才提的要求放在心上,一任服務員大盤小碟地往桌上布菜,話題轉到老純峰身上。
    「純峰同志病倒,對A市、對全省的宣傳思想工作都是一個不可估量的損失啊!我昨天晚上幾乎一宿沒能睡好,難過呵!」
    眾人頻頻點頭。魏東接上話說:「純峰同志是我們班子裡的老大哥,我與他共事多年,從他身上學到不少東西,尤其是黨性、人品、作風,堪稱楷模啊!」
    王日普由衷地說:「老部長這些年對我的幫助也很大,圍繞經濟建設做好宣傳工作,兩個文明一起抓,老部長貫徹得有板有眼,A市這幾年經濟隆起成效顯著,宣傳部功不可沒。」
    「是啊!」穆天劍感慨道,「純峰同志思想活躍,觀念超前,經驗豐富,為人正派,是一個難得的優秀宣傳幹部,得知他得了不治之症,連中宣部的領導都覺得很惋惜。」
    他連連咂嘴,表情有些沉重。看李聽梵默默地坐在末座不搭腔,他特意點著她的名字說:
    「聽梵在純峰同志手下干了有兩年了吧?一定學到不少東西。今後要照著純峰同志的樣子干,把A市的宣傳工作再推上一個新高度。」
    李聽梵臉一紅,恭謹地回答:「老部長對我來說,既是領導又是老師,我的確從老部長身上學到不少東西,這些東西,夠我消化一輩子的。」
    她只回答了穆天劍的前半句話。後半句她感到不好回答,只好迴避了。
    魏東心裡卻一跳,不明白穆天劍這句話到底是隨意說的還是一種暗示。難道他真的想把這個老對手的女兒提拔起來?
    司徒向彬笑著順竿往上爬:「聽梵雖說是個女同志,能力、魄力、毅力都不遜於男同志。這兩年給純峰同志當助手幹得非常出色,特別是近一年來,基本上都是她在主持部裡的工作,抓得有聲有色,上上下下反響都很好。」
    魏東、王日普和敬暉等人連連頷首,表示贊同。
    茅台酒斟上,主人開始依次敬客人。李聽梵要了一聽玫瑰奶露,穆天劍以長者自居道:「聽梵呵,穆叔叔來了,你也不陪一盅酒?」
    幾位市領導都起哄讓李聽梵喝酒,她無奈,只好接過服務員遞上的一杯酒,杯子不大,但也有二兩左右。
    邊吃邊喝,穆天劍忽然問魏東,王市長剛才提到的「經濟隆起」是個什麼概念?當初在A市黨代會報告中他就注意到這個提法了。
    魏東有幾分自得地解釋說,A市地處省城與省內GDP產值位居第二位的濱海市之間,而經濟實力卻遠不如這兩個城市。市委市政府決心利用五年時間,在兩市之間實現由低到高的突破,形象地說,好比地質學上喜馬拉雅山從海中隆起為世界屋脊一樣,讓這塊經濟上的「窪地」異軍突起,追上或接近兩市的高度。
    「『隆起』這個詞兒,是咱魏書記親自敲定的,一經提出,便受到廣泛好評,全市幹部群眾都倍受鼓舞。」敬暉適時地接上話。
    「不錯不錯,很有新意,很有新意。」穆天劍點頭表示肯定。魏東一高興,又敬了他一杯酒。
    這餐酒席時間不長,一個小時後,穆天劍說有些疲乏,提議散席。於是眾人把杯裡的酒都喝掉,起身想送他上樓歇息。不料他卻笑著說:「你們都忙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叫聽梵送我上樓就行了,正好有些事情我想和她聊聊。」
    不僅李聽梵,在座的其他人都有些意外。看穆天劍緩步走向大廳門口,腳步有些蹣跚,A市的幾個人急忙跟上去。魏東做手勢讓李聽梵上前攙扶著穆天劍朝二樓客房走去。在二樓中廳,穆天劍與眾人一一握手道別,自己領著李聽梵隨女服務員進到房間裡。
    「你去吧,這邊不用你了。」穆天劍朝女服務員點點頭,又說:「聽梵,給穆叔叔沏杯茶。」
    010
    這是一個大套間,外間是會客室,裡間是臥室。兩人在外間坐下。李聽梵有些不自在,不僅因為穆天劍超乎常態的親熱,也因為房間裡幽暗的光線。她下意識地用眼光往牆上尋找開關,想把燈光調得更亮些,卻沒找到。
    把茶杯端到穆天劍身旁的茶几上,李聽梵聲音柔和地說:「穆部長,時間不早了,您休息吧!——我告退了。」
    「不急嘛!」穆天劍示意她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今天我高興,不想睡得那麼早,你陪穆叔叔好好聊一聊。」
    李聽梵無奈地側著身子坐下來。
    「聽梵啊,多長時間沒見到你爸爸了?」
    李聽梵的情緒低落下來。父親出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剛聽到消息時,無異於一個晴天霹靂在耳邊炸響。爸爸十七歲當兵,兢兢業業地為黨工作了大半輩子,怎麼會一夜之間便成了瀆職犯、貪污受賄犯?她不相信,更不理解。可是這卻是事實,從父親被「雙規」後,她已經有三個月沒見到他了。
    看李聽梵眼圈發紅,穆天劍善解人意地寬慰她說:「別想這些不開心的事了,我和你爸爸是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我是不相信他會變成那樣一個人的,或許這裡有些誤會,遲早會搞清楚的。你也不要背上思想包袱,即使你爸爸真有那些問題,他是他,你是你,也不會影響你,何況有穆叔叔為你做主。」
    「謝謝穆叔叔。」李聽梵心裡一熱,眼淚終於沒能忍住。
    「你是團省委下派的後備幹部,過去是,現在仍然是!只要我在這個位置上,誰也不能把你怎麼地!」穆天劍站起身,拿出一塊手帕要給李聽梵擦眼淚,李聽梵忙接過來。
    穆天劍重新坐下,說:
    「你明白剛才我在飯桌上為什麼那樣表態嗎?就是要讓他們知道,老純峰騰出來這個位子,只能給你,不能給別人。省委組織部那邊我可以打打招呼,我是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長,各市地配備宣傳部長,我的話是有份量的。」
    李聽梵道謝,然後說自己年輕,資歷淺,缺少基層工作經驗,沒有條件也沒有能力主持這樣一個重要工業城市的意識形態工作。
    「條件?你是在省裡掛號的後備幹部,這就是條件!再說有沒有條件,不謙虛地說,還不是穆叔叔一句話的事?」穆天劍半開玩笑地說,「年輕有什麼不好?黨中央一再提倡要大膽提拔使用年輕幹部,大膽提拔使用女幹部,A市就應該從你身上搞一個突破!不到四十歲就當市委常委,到時候,你可是全省政壇上的一顆明星吶!」
    李聽梵臉紅了,有感激,有激動,也有幾分忸怩,這使她看上去愈發顯得嫵媚。今天她沒穿那身嚴肅的職業套裝,而是換了一件深藍色立領帶紐絆的斜襟中式便服,雖然領口鎖得很嚴,但婀娜的身段,高聳的胸部,披肩秀髮下白皙細嫩的面頰,一雙幽深的大眼睛,很能令人動心。
    剛才喝下的茅台酒不住地往頭上湧,穆天劍的眼前有些恍惚,李聽梵俏麗的面容也變得時而清晰時而迷濛。作為同住在省直機關家屬大院裡的鄰居,又是與她父親經常打交道的長輩,可以說自打李聽梵大學畢業他就與她很熟悉了,不但她的婚禮是他主持的,李聽梵的丈夫方黎當年是她的老師,也正是由剛到省裡工作的穆天劍親自批准,才被作為特殊人才引進到L省,而現在方黎已經是省情研究所的所長、博士生導師了。穆天劍常常自嘲喜愛美女勝過喜歡金錢,而且這種喜愛有時近乎病態。早在市長任上,他身邊就不缺少各色女人,小至藝校的學生,大至已為人婦的所謂「熟女」,他都沒少染指。到省裡工作他又是主管宣傳戰線,更為他這點「寡人之疾」不時發作提供了適宜的土壤。年輕時的李聽梵便優雅可人,看上去像一朵雨後的海棠花一樣清新宜人,在家屬院裡,每次看到她,穆天劍心裡都有一陣陣發癢的感覺。可是她卻是常務副省長的女兒,而這個常務副省長與自己在政壇上又不是一路人,外界都把兩人看做是「政敵」。穆天劍倒沒把這種「政敵說」太當回事,官場上勾心鬥角爭權奪勢是一種客觀必然,未必就是因為有什麼政見上的差異,但那畢竟妨礙了他在李聽梵身上打什麼主意。眼下,置身A市,這朵惦念已久的鮮葩就在眼前,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焦渴,一種把自己的政治對手的女兒搞到手的衝動。他感到,那將是一種莫大的成功,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其他女人都帶不來的快感。
    穆天劍努力睜開眼睛,像是自言自語道:「年輕好哦,年輕就是本錢,如果不年輕,我還不能這樣看重你呢!」
    李聽梵心裡忽然有些緊張,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想了想,說了一句很不得體的話:「其實也不算年輕,徐娘半老了。」
    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這句話很容易讓對面這個男人產生曖昧的理解。果然,穆天劍朗聲笑了起來,接上話說:「不錯,徐娘半老,可是風韻猶存嘛!」
    李聽梵愈加緊張,決心告辭,可是不待她開口,穆天劍又說話了:
    「聽梵,你還沒結婚時我就挺喜歡你,這些年見面不多,你出落得越發有女人味了,瞧,既苗條又豐滿,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你知道嗎,真正有魅力的女人讓男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胸脯,第二眼是她的胸懷,你是二者兼具的女人,魅力獨特的女人。我就是對成熟的女人比較中意。」
    李聽梵見他越發出格了,有些發慌,邊說「穆叔叔休息吧」,邊起身要往外走。誰知穆天劍卻坐在那裡不動,堵著她走出去的路。
    「這麼晚了,就別回去了,反正你回家也是自己一個人住。——我叫服務員給你開個房間,或者乾脆就住在這裡算了!」
    穆天劍也站起來,像是在安排工作,兩眼盯著李聽梵說。李聽梵嗅到他身上散發出濃重的酒氣。
    李聽梵站住腳步,口氣嚴肅起來:
    「穆部長,李聽梵是A市市委宣傳部的副部長,不是倚街賣笑的妓女。」
    「話說得多難聽!」穆天劍不以為忤,俯身面向李聽梵,似在嗅著她髮際上的馨香。李聽梵突然覺得像要作嘔,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你是我的部下,是省裡選拔下派的後備幹部,前途無量,我要對你負責到底呀,這樣才對得起我那老朋友,你的爸爸媽媽。」
    李聽梵躲開他,走到門口,鄭重地說:「穆部長,謝謝你的關照。不過如果是這種負責法,我寧可不當這個後備幹部,不當你的部下!」
    穆天劍的口氣顯然有些老羞成怒,生硬地說:「那很好嘛,這一點不難做到。」
    李聽梵沒再接腔,「砰」的一聲關上門,疾步向樓下走去。
    她的眼淚不可抑制地一湧而出。

《後備幹部》